三
第一次見麵,女芭蕾舞演員和她身上穿的那條波斯米亞吊帶紅裙就給男芭蕾舞演員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黑紅色火焰一樣燃燒的長裙,森林裏的鬼精靈一樣跳躍的紅舞鞋,魔鬼旋風一樣的舞步,年輕美麗光彩照人的容顏,栗色的頭發,吊著紅裙吊帶的裸露著的光滑的肩膀,被紅裙勒住的突出的胸部和細小的腰身,像是藝術家雕刻出來一樣的胳膊,手腕,大腿和小腿。在舞台明亮燈光的照射下,她恣意地舞著,左手提著長裙的一角,頭向後微揚,嘴角抿著,從舞台一頭跳到另一頭。她的步態輕盈,身軀矯健,彈跳力極好,舞蹈充滿了不可思議的靈氣和讓人震撼的美麗,既活潑又熱烈。在節奏感很強的音樂下,她翩翩起舞,像是忘記了一切,變成了一個神采飛揚,自由不羈,野性未脫的吉普賽女郎,在舞台上炫影飛揚,帶著讓人無法抗拒的迷人的活力。舞台的燈光強烈地打在她的臉上,他能看見她的長長的忽閃的睫毛,眯著的細長眼睛裏帶著一股如水的柔情。她的舞蹈如激弦,如幽曲,熱烈之中帶著一股無名的憂傷和纏綿。
這一場景一直刻在男芭蕾舞演員的腦海之中,讓他終生無法忘懷。二十年以後,早已告別舞台生涯他在中央芭蕾舞團四樓的小劇場門口又看到了這一幕,看到了這條黑紅色波斯米亞長裙,看到了一個年輕姑娘穿著這條長裙在台上跳著同樣的舞蹈,身形和舞姿宛若當年的她再現於舞台。那一瞬間,他五雷轟頂,恍若隔世,仿佛跨越了時間和空間的阻隔,又來到了多年前的莫斯科大劇院,站在門口,目瞪口呆地看著年輕的她跳著熱烈而感傷的芭蕾。
那年冬天的莫斯科幾乎總是陰雲密布,大雪紛飛,雪像是下不完了一樣,隔三差五地下著。即使是在寒冷中住習慣了的莫斯科人,也說那年冬天寒冷異常。天空總是有大塊大塊的厚重的雲朵堆積在一起,像是波濤洶湧的大海在一刹那凝固住,把海浪,亂石堆和礁石擠在一處。肆虐的寒風夾帶著指甲蓋大的雪花,從白茫茫的被厚厚的冰封住的莫斯科河麵呼嘯而來,穿過河邊銀裝素裹的樹從,撲進莫斯科市中心的劇院廣場,撞擊到大劇院前巍峨的的圓柱上。
又是一個風雪的日子。夜深了,莫斯科大劇院前的廣場上早已經空無一人,四周的建築都已經熄了燈,諾大的廣場隻剩下大劇院的窗戶裏射出微弱的黃光,在風雪中顯得孤單冷清,隻有幾盞路燈發出青色的光線,照在劇院門前的歐式噴水池和四周的積雪上。夜色像是一湖平靜的水,把廣場淹沒。劇院四周的鱗次節比的建築退到黑暗之中,屋舍變成了一個顏色,與光禿的樹枝混在一起。從劇院門口看去,廣場一片靜寂,隻有亂紛紛的雪花在燈下飛舞。
一輛電車搖晃著在劇場旁邊的汽車站牌下停下,打破了廣場的寧靜。生鏽的車門帶著粗糲的嘎吱聲打開,女芭蕾舞演員扶著把手從電車上邁步下來。她穿著一雙黑色的長靴和黑色大衣,戴著棕色的皮手套,一條灰色的厚厚的圍巾把頭和臉頰圍住。她把手插進兜裏,大衣的紐扣一直扣到了脖頸。密集的雪花穿過光禿的樹枝,在她的頭上散落了下來,她緊走幾步,邁上了通向大劇院門口的被雪覆蓋的台階。電車在她的身後哐當哐當的遠去了,車燈在昏暗的夜裏亮著雪白的光,在無人的街道上照射著肆意飛舞的雪花。
她在大劇院門口跺著腳,把靴子上的泥雪跺掉,推開大劇院厚重的大門,走了進去。劇院裏的燈一多半都已經關了,隻留下幾盞照明燈照著前廳和走廊。她穿過空曠的前廳,沿著半圓形的走廊快步走到後台,走進了一個右手的一個化妝間。白天她把手包放在自己的化妝台上,走時忘記帶走了。她推開化妝間的門,在堆滿了化妝品的鏡子前找到了自己的手包,舒了一口氣。一晚上,她都在擔心手包會丟了,因為以前就發生過把東西遺忘在化妝間丟了的事兒。她懷疑是單位的清潔工幹的,但是從來沒有證據。她把手包挎在肩上,走出化妝間,沿著半圓形的走廊向著門口走去,耳朵裏突然聽到了一陣熟悉的《卡門》舞曲聲。聲音微弱,像是從二樓傳來。她轉身踏上樓梯,扶著木質扶手走到二樓,聽見樂曲聲是從二樓右側的一個亮著燈的練功房傳出來的。已經都夜裏十一點了,誰還在練功?她好奇地循著樂聲走到練功房前,拉開練功房漆成藍色的大門,探頭向裏麵看去。她看見男芭蕾舞演員正把一條沾滿了汗水的毛巾搭在脖子上,右腿放在鏡子前的把杆上,一邊壓腿一邊用毛巾的下擺擦著臉上的汗。他似乎聽到門口的響動,扭頭向著門口的方向看來,正看見了她往裏探頭。
這麽晚了,你怎麽還在這裏練功啊?她好奇地問。
有幾個動作老做不好,他不好意思地把腿從把杆上放下來說。我想把動作做好了再回去睡覺。你怎麽到這裏來了?
晚上去一個朋友的生日派對,突然想起手包忘在化妝間了,她舉起手裏提著的手包說。怕丟了,正好坐車從這裏路過,就趕緊上來拿一下,幸好沒丟。哎,對了,團長昨天誇獎你了,說你自從來到劇院之後,進步很快。
團長也直接告訴我了,他謙遜地笑了笑說。但是我知道自己的水平比起這裏的芭蕾舞演員來說還有不少距離,隻好自己增加時間多多練習。
你剛才說有幾個動作拿不準,要不要我來幫你看看?
有一段單人舞,裏麵的幾個動作我總覺得不對,他點頭說。你要是能幫我看看最好了。
她在門口把靴子脫了,穿著襪子走進練功房來。他站在鏡子前,把一晚上一直在練習的一段舞蹈表演給她看。
等等,她看到一半的時候說。你這個旋轉動作做得不對。
她把手包放在一邊,把大衣扣解開,脫掉大衣。她穿著一件淡黃色的毛衣,站在他前麵,踮起腳尖,給他做了一個示範。
這是一個比較複雜的組合動作,要一氣嗬成,她邊示範邊說。你的問題是胳膊和腿有一點兒不協調,胳膊的動作比腿的動作快了半拍,轉身和跳躍的時候,在銜接的地方也有些生硬。這套動作應該是給人感覺很舒緩的,腿轉的時候應該保持這個角度,胳膊要這個弧度,然後很自然地打開,讓整體動作和諧起來。每個單獨的動作你做得都是不錯的,隻是連起來的時候變換有點兒生硬,也不是什麽大問題,多練習,所有的動作都熟悉了就好了。
他按照她的示範做了幾遍,果然動作好多了。他繼續練習,她在旁邊看著他,時不時的幫他糾正著動作。不知不覺,一個多小時已經過去了,已經快午夜了。他看了一眼牆上的表,停了下來。
真不好意思,他抱歉說。這麽晚了,你還在這裏教我,太耽誤你時間了。
沒事兒的,她笑笑說。我喜歡當老師,從來都不覺得煩。
這麽晚了,不跳了,我們一起回去吧,他用毛巾擦了一把汗說。
好啊,她彎腰把放在地上的手包重新挎到胳膊上說。這個鍾點兒我還真有點兒擔心自己坐電車呢。你去換衣服,我在門口等你。
他把練功房的燈關了,去更衣室擦幹了汗,脫下了練功服,換上了襯衣和褲子,穿上了厚厚的皮大衣,戴上了鹿皮帽和皮手套,套上了皮靴。十分鍾之後,他來到了門口,看見她穿好了黑大衣,係好了厚厚的圍巾,也穿上了皮靴,正站在門口等著他。他們一起走出劇場大門,反身把大門關好。下台階的時候,冰凍的台階有些滑,他一手拄著他一直帶在身邊的黑傘,一手扶著她的胳膊,跟她一起走下了台階。他在台階下把黑傘打開,讓黑傘遮住夜幕裏飄落的雪花。他跟她一起沿著覆蓋著一層厚雪的石子路向著車站方向走去。
你知道,這裏沒人在雪天打傘,她側過頭來說。一看你就不是莫斯科人。
本來就不是,想冒充也冒充不了,我這麵貌和口音,一說話就讓人聽出來了,他說。
喜歡莫斯科嗎?她問他說。
喜歡,非常喜歡,他點頭說。莫斯科一直是一個我很向往的地方,這裏有這麽多的名勝古跡,紅場,克裏姆林宮,列寧墓,大教堂,曆史博物館,美術館,還有莫斯科大學,都很吸引人。當然最吸引人的是莫斯科大劇院。我覺得能到這裏來學芭蕾,很有運氣,也很值得。一直就很向往這個城市,現在終於來到這裏,心情還是很激動的。
他們並肩沿著劇院廣場被雪覆蓋的石子路走著,在寂靜裏走過掛著冰淩的牆壁,走過蹲在雪中的噴水池,走過廣場上的一盞盞發黃發青的路燈。燈光把他們的長長的身影印在留著兩串腳印的光滑平整的雪地上。四周寂靜如石,燈光下有點兒發藍的雪花無聲地在他們的周圍墜落,厚厚的雪把電燈杆,高壓線,路邊的草地和白楊樹,草地四周的石凳和鐵柵欄,車站牌以及四周的建築都掛上一層鬆軟的厚厚的雪,凍成了一個白雪宮殿。她很自然地用手挽著他的胳膊,一邊走一邊隨意地聊著。
你知道這座大劇場曾經三次被燒毀,又三次被重建嗎?她問他說。
不知道啊,他驚奇地說。真了不起,一定是每次重建都比以前更輝煌。特別欽佩你們國家的文藝,像柴可夫斯基的音樂,托爾斯泰的小說,普希金的詩歌 --- 我在中國讀過很多你們國家的文藝作品,來之前還讀了《靜靜的頓河》,非常喜歡。有個問題我一直沒搞懂,你們的歌曲,比如說《卡秋莎》,《三套車》,都應該是很歡快的歌,但是為什麽聽起來都讓人感覺很憂傷呢?
可能是因為我們犧牲了許多吧,她想了一下說。戰爭裏死了很多人,好多家庭都有人在戰爭裏傷亡。我有一個舅舅在衛國戰爭的時候為了保衛莫斯科犧牲了,在一個工廠裏戰死了,那個工廠被德軍的飛機大炮夷為平地,最後屍體都沒有找到。經曆很多痛苦和磨難的人創作的東西,總是免不了帶著憂傷吧。
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經來到了電車站,走進站牌下避風的棚子裏。他把黑傘收了起來,讓黑傘重新變成了一根手杖。她跺著腳,把靴子上的雪泥甩掉,手拍打著頭巾上和黑大衣上的雪。
看你天天晚上都在劇院裏練習芭蕾,有沒有抽空去出去轉轉,看看莫斯科的風景?她問他說。
還沒有來得及,他搖頭說。這個星期想去紅場,列寧墓和克裏姆林宮看看,下個星期去看看莫斯科大學和曆史博物館。
這個周末我帶你去看吧,她看著他說。我也正好想去看看,好久沒去了。
那太好了,他點頭說。我俄文不好,交通不熟,對這些地方的背景也不太了解,要是你能帶我去最好了。不過,你方便嗎?
一般我周末都回我父母家,他們住在郊區,她說。但是這個星期六,我上午要去少年宮給一些喜歡芭蕾的孩子們講講芭蕾,下午和晚上都沒事兒,我們可以一起去。你住的公寓離我的不遠,星期六下午兩點你到我公寓來找我吧 --- 下車後我帶你去認認我公寓的門 --- 我帶你去市區轉轉去 。入冬之後都懶得出門了,正好一起去看看,希望那天晴天才好。
他們一邊等車,一邊在電車站隨意地聊著。她告訴他說,雖然她出生在莫斯科,但是父親是中國最早去蘇聯留學的,娶了一個莫斯科姑娘,自從她出生後就一直在莫斯科工作,再也沒有回中國過。她的中文流利,是因為父親在家裏一直用中文交談,而且從小送她去莫斯科的中國家庭組織的中文學校的緣故。父親對她的中文要求很嚴,經常坐下來,陪著她認中國字,寫中文,給她用中文講故事,讀曆史書和文學書,讓她了解中國文化。
電車遲遲不來,他們在車站交談了很多。他們發現雙方對芭蕾的熱愛極其相似。她把芭蕾當作生命一樣熱愛,他也是,甚至認為芭蕾比生命還要重要。他說第一次遠離故鄉,生活在異國他鄉,覺得不太習慣,而且比起北京來,莫斯科要寒冷得多。她說很能理解一個人來到異國他鄉的感覺,沒有家人沒有朋友的孤單,更何況他俄文也不太好,也會造成一些不便。她說可以幫著他練習俄文,可以帶他去比較便宜的商店買東西,生活上有什麽需要的,也可以盡量幫著他。
他們的公寓相隔不遠,在同一站下車。他們一起走回公寓。她帶他去看了她住的公寓樓,告訴了他房間號。分手的時候,他們已經覺得互相很了解,像是老朋友一樣了。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他就對她一見鍾情。現在,他更喜歡她了。
星期六是男芭蕾舞演員來到莫斯科後看見的第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往日陰鬱的天空一掃陰霾,變得晴朗,天空上隻飄著幾小片雲朵,火紅的太陽暖暖地掛在澄淨的藍天上。下午兩點,按照他們的約定,他去了她的公寓樓,到了她房間的門口敲門。她早已經準備好了,依舊穿著她的黑色大衣,黑色的皮靴,灰色的厚厚的圍巾,挎著她的手包。她跟著他一起下樓,出門坐車去了紅場。
他們在紅場下車,看到廣場上有很多人。因為天氣好,這天廣場上的遊人特別多,很多遊人在雪中擺好姿勢拍照。他們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到西側,來到了列寧墓邊。列寧墓前的牆邊栽種著一排鬆樹,鬆樹上堆著雪,墓門前的甬道上排著一條長長的隊伍。隊伍裏主要是各地來的蘇聯人,中間也夾雜著一些外國人的麵孔,其中也有一些中國人。墓地由磨光了的紅色花崗石和黑色大理石構成,結構莊嚴肅穆。墓地的甬道邊站著一個大學生樣子的年輕男人,在陽光下拉著小提琴。
沿著灰色石碑構成的甬道排了半個小時的隊後,他們終於通過墓口的窄門,走進了墓內的悼念大廳。大廳的牆壁上雕刻著蘇聯國徽和國旗,四周鑲著紅磚。他們沿著一級級光線昏暗的墓道向下走,走到了安置水晶棺的墓室中央。墓室的牆壁上沒有安置燈,隻有水晶棺內透出幾縷柔和的光線,像是靜夜裏書桌上的台燈散發出的黃光。燈光照在平躺在棺內的列寧的臉上和身上,好像是照著一個剛剛入眠的安詳的老人。她告訴他說,列寧生前想葬在自己母親的墓地旁,但是斯大林不想讓這樣的一個革命領袖葬在一個普通的墓地上,所以蓋了這麽一個列寧墓,讓所有人都可以來瞻仰列寧的遺體。
從列寧墓出來的時候,太陽已經開始落山了。他們走到克裏姆林宮正門,沿著克裏姆林宮的紅牆在夕陽餘輝下散步。克裏姆林宮的圍牆很長,紅牆的頂上堆著一層厚厚的白雪,五個高高的塔樓聳立成一排,最高的塔樓上懸掛著一個羅馬數字的大鍾,塔樓的尖頂上豎立著一顆紅色的五角星。宮牆外是高大的幹枯了的墨綠色的樅樹,樹枝上堆滿了積雪。幾株雪鬆立在一處紅牆拐角處,鬆枝上堆著厚厚的雪,幾乎要把鬆枝壓彎。
他們一邊沿著紅牆散步,一邊像是老朋友一樣說話,聊起芭蕾,聊起藝術,聊起俄羅斯文學。她給他講了莫斯科大劇院的曆史,從葉卡捷琳娜二世建立大劇院開始,到三次被火焚毀,到經曆十月革命和二次大戰,曆經滄桑而更加輝煌。她也給他講了芭蕾舞團的輝煌的曆史,講述劇團排練的《天鵝湖》,《睡美人》,《吉賽爾》,《胡桃夾子》,《灰姑娘》和《羅密歐與朱麗葉》等傳統劇目,以及新編的《青銅騎士》,《紅罌粟花》,《寶石花的傳說》和《英雄詩篇》等。
他們走過克裏姆林宮的側門,看見側門門口有兩個黃色的崗哨亭,裏麵站著執勤的士兵。士兵穿著深綠色的雙排扣軍服大衣,銀灰色的領子又寬又厚,像是兩個菱形塊在脖子下分開。大衣的雙排紐扣是銀白色的,在深綠色的軍大衣上特別顯眼,中間係著一條厚厚的深棕色皮帶。士兵頭上的厚厚的皮軍帽也是銀灰色的,帽子正中鑲著一個紅色的徽章。士兵帶著一雙白色的手套,左臂上戴著一個紅色的徽章,腿上是黑色的軍褲和黑色的軍靴。士兵的左手筆直地貼在左腿上,右手四指靠攏,圈住一杆上著閃亮的刺刀的栗色步槍。他看見有三個士兵並排從側門內威風地走出來,一個像是軍官的樣子,戴著白手套的手扶著腰間的長長的軍刀,大衣的下擺在風中抖動著。
沿著克裏姆林宮,他們走到了覆蓋著冰雪的莫斯科河。走到河邊的時候,路燈亮了,朦朧而溫柔的夜色悄悄地隨著燈光傾瀉了下來。站在河邊,他們都不太想回去。她挽著他的胳膊在河邊走了一圈,直到夜色完全籠罩了城市,他們才依依不舍地上車回去。
在她的公寓門口,她邀請他一起上樓去她的房間吃晚飯。她燒了一鍋牛肉,做了一個蔬菜沙拉和紅菜湯,他炒了一個中式素炒土豆絲。他們繼續一邊吃一邊聊。他給她講在北京的生活,講中央芭蕾舞團的成立,講他們在蘇聯專家的幫助下排練《天鵝湖》。她給他講莫斯科的生活和逸聞趣事,講俄國的曆史。他們都很喜歡柴可夫斯基的音樂,她屋裏有一個唱機,於是吃完飯之後,她放上了柴可夫斯基的音樂,一起坐在沙發上傾聽美妙的樂曲。她給他煮了黑咖啡。他說他不習慣咖啡的苦味兒。她給他的瓷杯子裏夾了好幾塊白色的方糖。他跟她並排坐在沙發上,胳膊和腿有時會無意中觸碰到一起,每一次都讓他的心跳加快。他們沉浸在柴可夫斯基的纏綿悱惻的音樂之中:《天鵝湖》,《羅密歐與朱麗葉幻想序曲》,《憂傷小夜曲》,每一首都讓他們感動。他聞著咖啡的撲鼻的香氣,也能夠聞到她身上和頭發上散發出來的芳香。
聽完音樂,已經快晚上十點了,他從她的住處告辭出來,沿著路邊的人行道踩著積雪向著自己的寓所方向走去,心中充滿了快樂。他們的寓所很近,隻隔著幾條街。月光從樓房和屋舍的空隙之中照過來,把建築物,樹叢和磚牆的一半隱藏在黑暗之中。黑藍的夜幕裏閃耀著迷人的黃色,四周的樓房和屋舍的窗口閃著紅色的光,柏油馬路上的雪反射著路燈的光線,把青白的微光投射在半空中。冬夜的空氣既清新又潮濕,漂浮著黃色,青色和紅色混雜在一起的光粒子。
他在黑暗和光亮之間穿行,心情愉快,腳步也輕快了很多。他忍不住哼起了早就學會的一首蘇聯歌:“深夜花園裏四處靜悄悄/樹葉也不再沙沙響/夜色多麽好/令人心神往,多麽幽靜的晚上。。。/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默默看著我不作聲/我想對你講/但又難為情,多少話兒留在心上。”
這是他到了莫斯科以來最快樂的一天。他喜歡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分鍾。無論是一起走路,坐車,參觀,散步,吃飯,還是聊天,每一秒鍾他都覺得很愉快。她不光是一個美麗的姑娘,內心也溫柔,直爽,真誠,可愛。想起以後每天還能在大劇場見到她,他就覺得更快樂了。
第一次,他覺得莫斯科沒有那麽孤寂和寒冷了。過去他每天回到潮濕的公寓後,看著陰沉的天氣和落在窗戶上的大片的雪花,心裏總會湧起一陣孤寂的感覺。過去雖然他睡覺時裹緊被子,卻好像依然無法抵禦日漸寒冷的冬夜帶來的孤寂。那種異鄉的孤獨感隨著呼嘯的寒風在半夜侵入,滲入骨髓。今天,他回到寓所,站在窗戶前,出神地盯著窗戶上凍出的冰淩,依然在回想著和她在一起的時刻。他心神恍惚地用手指在窗戶的冰霜上一遍又一遍地寫著她的名字,心裏湧起了一種甜蜜,隨後又感到了一種失落和惆悵。
半夜時分,他從夢中醒來,看著窗簾縫隙裏透進來的一縷月光的微光照在靠著窗口的書桌上,又想起了她:她的舞姿,她說話的聲音,她的藍色的眸子,她的眼神,她的長睫毛,她微笑的樣子,她糾正他動作的時候的身體接觸,她比他略高的體溫和光滑的肌膚,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女人的溫熱的氣味兒,她挽著他手臂走路的樣子。漆黑的房間裏,書櫃,暖氣鐵皮,書桌,靠在牆角的旅行箱,全都變成了一種顏色,隻有不同形狀的模糊的輪廓在黑暗中浮現出來。窗外一片寂靜,間或有一陣的輕微的風聲拂過玻璃窗。偶爾遠處有汽車在街上駛過,車輪碾雪的聲音不久就消失了。他睡一會兒,醒一會兒,想她一會兒,對她的思念像是雪霧中的飛鳥,不斷消失又不斷出現。他感覺額頭像是發燒一樣的灼熱和昏沉。
他知道,他愛上她了。他愛上了她,在這個陌生而寒冷的城市裏。他隻是不知道,她是否也喜歡他,是否也在這樣的黑夜裏,睜開眼看著窗外投射進來的微光,想起他。
謝謝鼓勵,我也喜歡俄羅斯的油畫。
攝影我不太喜歡,總覺得那不是一種真正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