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她的疼是第二天早上醒來才開始感覺到的。
她都不記得昨晚是什麽時候睡著的了。她睡得死沉死沉的。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覺得屋內的光線有些昏暗。她看著屋頂上的一排排圓木。圓木泛著暗黃色,像是茶水幹枯後的顏色。有幾處木頭的顏色不一樣。她習慣性地把手伸向床頭櫃,想拿過手機來查看有沒有他來的短信。她發現手機沒在床頭。那個平時睡覺時總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不在那裏。她抬起頭尋找手機,看見灰白色的光隔著厚厚的窗簾透了進來。她看見玻璃窗的底部結了一層冰花。她想起了今天是聖誕節。她楞了一下,才想起昨晚發生了什麽。
那個五分鍾的電話。
她記不起他說了什麽。雖然隻是昨晚,她已經記不起他們說了什麽。她隻記得她說,你不用來了,我會自己回北京去。她記得他說會回西班牙去,但會在機場等她到今天中午。她記得躺在被子裏,渾身一陣一陣的發冷。她記得把被子緊緊地圍著自己的身體,涼意依然從腳部升起,沿著身體蔓延到了頭部。直到這時她的眼淚才開始流了下來。因為她意識到,她已經失去他了。她可能會永遠的失去他了。不論怎樣,他們曾經相愛了五年。他給了她很多。他改變了她很多。不是浪費掉的五年,而是有快樂有憂傷有幸福有思念的五年。
夏天他休假的時候,帶她去了布拉格。那個她一直想去的城市。她喜歡那個城市,因為她喜歡蔡依林和周傑倫的那首《布拉格廣場》。“透著光/琴鍵上透著光/彩繪的玻璃窗/裝飾著歌特式教堂/我就站在布拉格黃昏的廣場/在許願池投下了希望/那群白鴿背對著夕陽/那畫麵太美我不敢看/布拉格的廣場無人的走廊/我一個人跳著舞旋轉/不遠地方你遠遠吟唱/沒有我你真的不習慣/布拉格的廣場擁擠的劇場/安靜小巷一家咖啡館/我在結帳你在煮濃湯”。她喜歡這首歌。她喜歡上了布拉格。他帶著她去了歌裏的布拉格廣場。他帶著她去了歌裏的許願池。她在許願池旁雙手合十,許下了一個願,祈禱他們能夠永遠在一起。那個願她依舊記得很清晰。他帶著她,在夕陽下走過查理士橋,沿著去皇宮的路,找到了那個著名的愛情鎖橋。她把從家裏帶來的一把很大的銅鎖係在了銀灰色的古色古香的橋欄杆上。她說,每一把鎖都係著一個愛情故事。現在他們的愛情故事,也係在上麵了。
在回來的路上,他們經過一麵很寬很長的塗鴉牆。牆上是各種各樣的簽名,牆下是灰色的石塊鋪成的路。他說,這是約翰列儂牆。他說,這是捷克青年在八十年代紀念約翰列儂的牆,他們在牆上塗上約翰列儂的歌詞。他說那時捷克還是一個社會主義國家,政府幾次用土黃色的油漆把牆上的文字蓋住,但是隨後又被青年們塗滿。
她看見一個長頭發的高個子歌手站在牆下唱一首捷克的歌。她聽不懂歌手唱得是什麽。她看見歌手背後的牆上寫著,“LOSE THE BATTLE WIN THE WAR"。她看見牆上寫著 “Love You”。她看見歌手的琴盒邊有一盒粉筆。她撿起了一隻粉紅色的筆,在牆上塗了一個心型圖案,在上麵用白色粉筆寫下了一個數字。他問她寫得是什麽。她說那是他們第一次邂逅的日子。在三裏屯酒吧。在香格裏拉。有些日子她總也忘不掉。
他們在約翰列儂牆邊,一邊分辨著塗鴉上的字,一邊談起了聖誕節去哪裏。她並沒有告訴他,每次過年過節的時候,她都怕回家,怕見到自己的親戚,怕他們問她什麽時候結婚。她說不想在北京過節,想出去散散心。他提議說來這個小鎮的小木屋看海和看雪。她聽說在海邊,又是住在小木屋裏,心裏就喜歡起來。
當她和他計劃這次聖誕旅行的時候,她心裏曾經充滿了快樂。聖誕假期,跟自己喜歡的人,在海邊一個浪漫的小木屋裏,有什麽能比這更讓人激動的呢?這五年來,他們像是異國戀一樣,聚少離多,她總要等到他來北京,才能聚在一起。他不在的日子,她有時和閨蜜們出去玩,有時也還去三裏屯酒吧喝酒,也依舊有男人在酒吧裏來跟她搭訕,她從來都告訴他們說,自己有男友了。她跟上來搭訕的男人們講,自己的男友怎麽怎麽優秀,怎麽怎麽愛她。男人們都悻悻然地知趣的走了。你為什麽這樣呢,他又不在你身邊,閨蜜問她說。她說,她做不到同時跟幾個人好。她說她心裏隻能住下一個人,那就是他。隻有他。
這五年來,她一直毫無保留的隻對他好。她不知道他在國外怎樣。她隻知道,他經常在各個國家各個城市之間飛,住在五星級酒店裏。她想他工作之餘,可能也會去酒吧,可能會有女人跟他在一起,可能會有一夜情那樣的,像她當初跟他在香格裏拉的那一晚一樣。但是她能理解,她不怪他。她等待他的時候,覺得自己很寂寞很苦。她不希望他也這樣。她希望他快樂一些,隻要他心裏一直有她愛著她就可以了。她對這個聖誕假期充滿了憧憬。她想要每一分鍾都跟他在一起。她一直盼著聖誕節。她一直盼著這一天,盼著跟他在一起過聖誕的日子。但是那個五分鍾的電話改變了一切。她覺得自己像是童話故事裏的灰姑娘一樣。在午夜十二點的時候,馬車變回了南瓜,馬夫變成了老鼠,她又成了以前的灰姑娘,從一個驕傲的美麗的與自己的王子共舞的尊貴的公主,變回了那個衣服上沾染著灶灰的灰姑娘。
她沒有想到,她一點兒也沒有想到,這麽快他們就結束了。這麽快。在香格裏拉的那個晚上,在俯瞰腳下的北京城夜色裏的燈光時,他說他不想結婚,不想要孩子。她問他,如果你愛上一個人會不會改變,他說不會。她以為他隻是這樣說說。她以為他一旦愛上她,就會改變。他沒有。
她想起這些來,忍不住哭了。她覺得很委屈很難受的哭了。屋內的暖氣發出輕微的嗡嗡的響聲,像是夏天的蚊蟲在耳邊煽動著翅膀。她能感覺出眼淚不斷地落在枕巾上,不一會兒就把枕巾濕透了一角。昨晚她以為好好睡一大覺會感覺好些。但是她沒有她醒來後依然很難受。昨晚她恨他。今早她已經不恨他了。她有些後悔,不該昨天匆匆忙忙地在電話裏跟他那樣講。也許應該等他來了之後,跟他坐在一起,好好商量商量,好好溝通一下。但是她昨天什麽也沒想,就在電話裏跟他把心裏話講了。她有些懊惱,為什麽不等一等呢?為什麽不等他來小鎮之後好好商量呢?為什麽把話說得那麽決絕呢?
她突然有一種沮喪得想自殺的感覺。她覺得好像一切都失去了意義。她的生命,她的一切,突然都變得毫無意義。她看了一眼窗外,看見了海邊燈塔的塔尖。她想去燈塔。她想爬上燈塔,從那裏跳下去。像是從高板跳水一樣地跳下去,讓風從耳邊掠過。那樣,一切就真的都結束了。沒有快樂沒有痛苦。什麽都沒有。
他早上九點才起床。平時每天早上他都是六點就起床,他把鬧鍾固定在這個點上,因為他需要洗漱好和做好咖啡屋開門的準備工作。今天是聖誕節,每年的聖誕日和新年,是咖啡屋唯一關門的日子,也是他唯一能夠睡懶覺的日子。他從樓上的窗口裏看了一眼外麵。海灰蒙蒙的沒有表情,大西洋的波濤在海麵上向著岸邊滾滾而來,又懶散地離開沙灘。他走進浴室,打開熱水噴頭,閉著眼衝了個熱水澡,出來之後用一條大幹毛巾擦幹身體,換了身幹淨衣服,覺得清爽多了。他站在浴室的鏡子前刷牙,用電動剃須刀把胡子仔細地刮幹淨。看著鏡子裏有些蒼白的臉,他覺得自己老了。自從小鎮上的女孩離開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老了,那是他十八歲的時候。一轉眼,十年就像一場電影一樣,不知不覺一下就過去了。十年以前,他做一塊奶油蛋糕,端到小鎮女孩的桌子上,配上一杯現磨出來的漂浮著濃厚的咖啡沫的咖啡。看著小鎮上的女孩吃一口蛋糕,喝一口濃香的咖啡,臉上帶著滿意的微笑,他覺得那就是幸福。十年以前,他看見從灰狗上下來一個老頭和一個老太太,老頭先下了車,在車門邊等著老太太,扶著老太太下了台階。老頭戴著老式的花鏡,拄著一個銀灰色的鋁製拐杖,跟老太太一起向著咖啡屋走來。臨近黃昏的夕陽灑在他們的身上,把他們緩慢行走的身影留在咖啡屋前的小徑上。一個小孩從他們旁邊跑過,查點兒撞上老太太。老頭伸出手拽了老太太一把,讓老太太躲過小孩。他突然覺得心裏被什麽觸動了一下。後來他看見那對老頭老太太坐在咖啡屋的一個僻靜的角落,要了兩份咖啡和一份蛋糕。老頭用刀子把一片蛋糕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用叉子紮起一塊,顫巍巍的把叉子遞給了老太太。他覺得那就是老了後的他和小鎮上的女孩。十年來,他覺得時光過得飛快,總有一天他會變成從灰狗上下來的那個拄著拐杖的老頭。但是她會是那個他能夠攙扶著走下台階,跟他一起在陽光下走著的人嗎?她會是那個跟他坐在桌邊分享一塊蛋糕的人嗎?他不知道。五百公裏。五個小時的車程。十年了,他沒有去海那邊的城市找過小鎮上的女孩,而小鎮上的女孩,一次也沒有再回來過小鎮。如今他隻有她過去的記憶,和印在腦海裏的一個電話號碼。一個從來沒有打過,可能早已經過期了的號碼。
他走下樓梯,來到依然籠罩在有些昏暗的光線之中的咖啡屋的大廳。在樓梯的盡頭,他打開燈,讓柔和的光線灑滿了整個屋子。他走到櫃台後麵,在音響裏放上一盤CD。這是他和小鎮女孩都很喜歡的ANDY WILLIAMS的那首《Speak Softly Love》。每當放這首樂曲的時候,他就想起了她坐在靠窗的桌子邊,放下作業本上的筆,手裏捏著一塊他給她送去的剛做出來的巧克力甜點,看著窗外的落葉凝神細聽 “Wine-colored days warmed by the sun,deep velvet nights when we are one”。十年前他曾經為這首樂曲配過一幅畫,畫麵上是一望無際的紫色的田野,她穿著一條白色長裙,在花叢中走著,手裏拈著一朵嬌柔盛開的勿忘我。那時他曾經希望有一天,他跟她能夠一人牽著走在他們中間的一個小女孩的一隻手,一起在紫色的原野上走過,臉上帶著快樂和幸福的表情。他也畫過一幅畫,畫麵上是他和她在公園外麵的街道上走著,手裏牽著一個小女孩。略帶紫色的天空,蔥綠和深綠的樹。黑色的尖尖的欄杆,灰色的水泥方磚砌成的街道。帶著弧線的電燈杆。綠色的街標。木質的長椅。他穿著一件黑色的風衣,黑色的褲子,黑色的皮鞋。他戴著她給他買的灰色的長圍脖,一隻手插在兜裏,側頭看著小女孩。她穿著一件淡粉色的上衣,淺藍色的短裙,棕色的靴子,肩上挎著一個棕色的長方形書包。她的左手牽著小女孩的手,右手捧著他給她買的一束鮮花。他們三個人的身影在馬路上摞在一起。他很帥氣。她很美麗。小女孩很聰明可愛。他覺得,那就是幸福的樣子。
他走到窗戶前,習慣性地挨個打開一扇扇窗戶上的窗簾,讓外麵的光線透進來。他看見昨晚下的雪在門口堆積了厚厚的一層,遮住了門口的石砌的小徑。他穿上厚厚的皮夾克出門去鏟雪。他看見海邊被雪覆蓋的岩石和雪中挺立的桅杆,聽見那些穿過雪霧的海鷗的鳴叫。他低著頭,用一個碩大的黑色雪鏟把雪推到一邊,推到一邊的草地上,和以前覆蓋在草地上的雪堆在一起。他把門前的雪都鏟幹淨,又在門前的地上撒上了兩袋防滑的粗糲的鹽粒,以免進出咖啡屋的人滑倒。
快把鹽粒撒好的時候,他聽到了一陣音樂聲。一陣陌生的,節奏很快的微弱的音樂聲。他抬頭四顧,不知道是哪裏來的音樂聲。他的眼睛在空蕩的雪地裏掃視著,搜尋著音樂聲的起源。樂聲突然停止了,一刹那消失得無影無蹤,再也不見了。他懷疑自己耳朵出現了幻覺。雪地裏怎麽會有音樂聲呢?一定是幻覺。他把空了的口袋折疊起來,扔到門口的垃圾箱裏。剛才響過的那段音樂突然又出現了。音樂聲模糊不清,從雪地裏傳來,像是在呼喚著他。
他把雪鏟豎在牆邊,跟隨著音樂聲,沿著咖啡屋和小木屋之間的被雪覆蓋的小徑走著。小徑由海邊的鵝卵石鋪成,從小時候第一次踏上這條小徑以來,在他的印象裏,這麽多年來它一直就沒有改變過。小時候他和小鎮上的女孩光著腳在這條小徑上跑過,經常被鵝卵石中間夾雜的碎石子硌著腳。小徑兩邊有一些雪鬆和楓樹,秋天的時候,楓樹上的落葉鋪滿了小徑。在一棵巨大的楓樹下,鎮上的一個木匠用廢棄的一個黑輪胎做了一個秋千垂在樹下。他看見堆滿了雪的秋千的時候,不禁想起了跟小鎮上的女孩放學後一起蕩秋千的日子。那些單純的快樂的日子,怎麽一下就無影無蹤了呢?
他在秋千旁邊的雪裏發現了音樂聲的起源。他看見一個白色的iphone手機一半埋在雪裏,在不安地震動著,扭動著身軀,像是在迫切地等待著他把它拾起來。他剛要伸手拾起手機的時候,音樂聲停止了,手機停止了震動,空氣又恢複了平靜。他猶豫著,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拿起來。他不喜歡撿別人的東西。手機好像知道了他的想法似的,在他猶豫的時候,突然又響了起來。這次它固執地響著,越來越急促,不肯停息。他可以感到手機那麵有一個人,正在焦慮地一遍一遍地撥打著號碼,等待著有人接起這個手機。他無法抵禦手機不斷發出的乞求一樣的振鈴聲,隻好彎下腰,在雪地裏撿起了手機。他撿起手機的那一刻,手機停止了顫動,像是一個嬰兒停止了哭泣。音樂聲也隨之消失了。他仔細端詳著眼前的手機。那是一個白色的iphone,外麵鑲著一個藍色的殼子。他以前也見過咖啡屋裏的客人拿著這樣的iphone。手機屏幕黑黑的,上麵有一層朔料薄膜保護屏,下麵是一個圓圓的按鈕。保護屏反射著天空的灰色,他看見自己消瘦的麵頰在屏幕上模糊地閃動著。他撫摸了一下屏幕,屏幕上有點兒劃痕,但是很幹淨,像是經常被清潔一樣。他看見屏幕底部有一個細長的深灰色的槽,左麵是一個灰白色的箭頭。他伸手劃了一下箭頭,看見手機屏幕上出現了一些圓環圈住的數字。手機這時突然在他手裏顫栗和響了起來,嚇了他一跳。
小木屋的屋頂凝聚著一股凝重的空氣,牆上的電子鍾輕輕移動了一格。遠處傳來了一聲微弱的響動,像是屋頂上的一大團積雪掉到了地上。聖誕的白天很寂靜。因為大雪,小鎮比她想象的更安靜和美麗一些。世界上的所有肮髒的東西,似乎都被鬆軟的雪掩埋了,留下的是一片潔白的大地和平靜的海麵。
她本以為可以果斷的跟他分手,她本以為可以不在乎,她本以為離開他很容易。直到失去了他,她才知道,她對他其實還有這麽多的不舍。她再一次問自己,可不可以沒有他繼續生活下去。她知道她可以繼續生活下去,但是那種生活,就是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了。她知道,如果她把這一切都告訴媽媽,媽媽會說她做得很對,會說她早就應該和他分開。她知道如果她把這一切告訴爸爸,爸爸會安慰她說,所有的疼痛都會被時間淹沒,所有的傷疤都會凝結。爸爸會說她還會遇到自己的幸福的。但是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會再一次遇到另外一個對的人,是否還會再一次邂逅幸福。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徹底忘記了他。她不知道以後晚上能否安然的入睡,不再想起他來。她不知道他的影子會不會從她的心底徹底消失。她不知道在走過他們一起走過的地方時,那些記憶會不會重新冒出來,會不會肆無忌憚地闖入她的心裏,讓她再一次流淚。
她聽到門外有一陣腳步聲,隨後聽到了熟悉的音樂聲。那是她的手機的振鈴聲。難道是他來了嗎?難道是他改變了主意嗎?難道是他找她來了嗎?就像在香格裏拉之後,他出其不意地出現在她的門口?她激動地蹦下床,赤著腳奔向門邊,急匆匆地擰開門鎖,把房門打開。一陣寒風從門口硬擠進來,門前堆積的雪跟隨著風也打著轉兒撲進屋裏來。朦朧之中她看見門外站著一個人,手舉在半空,像是正在準備敲門。她把一隻腳邁出門檻,踩在雪裏,幾乎一頭撞進了那個人的懷裏。那個人淬不及防,像是受到驚嚇一樣地往後退了一步,手裏舉著她的手機。地上冰涼的雪吻著她的腳,她突然清醒過來,門口站著的人是咖啡屋裏的主人,不是她一直在等的那個他。她停住腳步,把邁出去的腳縮了回來。
聖誕快樂!這是你的手機吧?他微笑著說。剛才在鏟雪,聽見音樂聲,在雪地裏看見了它。這裏沒有別人用這樣的手機,昨天看見你在咖啡屋裏用來的,想一定是你把它掉在地上了。
是我的。她看著他,有些失望地點頭說。謝謝你。
她伸手接過iphone,看了一眼屏幕。電話上顯示有四個錯過了的電話。她快速地看了一眼,都是家裏打來的。一定是爸媽不放心,在打來電話問她這邊怎麽樣。她有些後悔昨天把電話扔了。她不是一個情緒愛激動的人,也不會扔東西摔東西來發泄心裏的情緒。她不知道昨晚自己怎麽會那樣情緒失控,完全不像是平時的自己。
你一個人在這裏過節嗎?他問她說。今天是聖誕,各處都不開門,你到哪裏去吃飯呢?
自從到小鎮上來,她還沒有好好吃一頓飯。他這麽一說,她突然覺得餓了。她覺得肚子很餓。她想好好吃一頓飯。每當她心裏難受的時候,她都要睡一大覺,好好吃一頓,那樣她會覺得好受些。
我也不知道,她皺眉說。聽說鎮上有個不錯的海鮮餐館?
聖誕節餐館都關門了,他說。要不你到咖啡屋來,我給你做些吃的吧,反正我一個人也是吃,多做一份也不費事兒。
給我一點時間好嗎?她有些尷尬地用手把一綹散亂的頭發攏到耳朵後麵說。剛醒,還沒來得及洗漱。
當然。你喜歡吃什麽呢?我那裏有牛肉,還有魚,他說。
既然到海邊了,吃魚吧,她略微思索了一下說。
那好,我回去先做魚去。另外,你第一次來小鎮吧?你想看小鎮上的什麽嗎?吃完飯我可以帶你去轉轉,看看我們的小鎮。
我想去看看燈塔,她想了一下說。那樣不會太麻煩你嗎?
一點兒都不麻煩,他笑笑說。我自己一個人過節也沒意思,你一個人在這裏也不熟悉,正好我們可以一起過節,你說呢?那我們一會兒咖啡屋見?
好的。一會兒見。謝謝你。
他跟她擺了一下手,就轉身走了,沿著踩出兩行腳印的雪上的小徑回咖啡屋去了。她扶著門,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心裏突然覺得有些感動。在她的眼裏,他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一個做完咖啡後就在櫃台後讀書,對其它事情都漠不關心的人。昨天早上去旅館的辦公室的時候,老板娘曾經聊起過他來,也說他畫畫很好,被稱作小鎮上的莫紮特。後來在咖啡屋坐著的時候,她跟他說過幾次話,並沒有覺得他有什麽不同,隻看見他坐在櫃台後麵看書。她喜歡他做的那些精美的甜點。她還沒有看見過他的畫。她很好奇,想看看他畫得是什麽,畫得怎樣,想知道為什麽人們管他叫小鎮上的莫紮特。
關上房門,把後背靠在門上,她連著打了兩個噴嚏,感到渾身冰涼,身子在不斷地顫抖著。她剛才沒有來得及披上羽絨服就開了門,被外麵刺骨的寒風夾雪一吹,覺得渾身像是感冒了一樣地難受和疲乏。她多麽希望剛才那個站在門外敲門的人是她在這裏一直等待著的人。但是那不是。剛才她的麵容上盡量保持平靜,現在房門關上了,她的眼淚又開始流了下來。她想要盡情地哭一場,把心中的委屈和鬱悶都哭出來。
她的背順著屋門出溜了下去,坐在了門口的墊子上。她坐在門口濕漉漉的墊子上,把頭埋在肘窩裏。過去從來沒有體會過失去一個人的難受,現在她體會到了。幸福曾經像是樹枝上熟透的果子,曾經離她那麽近,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摘到,現在卻變得再也看不見摸不到了。在她的想象中,聖誕應該是一個飄著雪的溫馨的節日,屋頂和窗戶上裝飾著彩燈,帶著鈴鐺的馬車拉著雪橇在雪上奔跑,壁爐裏的木柴劈啪作響,廚房的餐桌上擺放著冒著熱氣的各種各樣的食物,酒杯裏盛滿了紅酒,相愛的人依偎在沙發上。聖誕不該是這種四周寂靜無聲的節日,連空氣都變得凝重。聖誕節不該是自己一個人孤單單地坐在冰涼的墊子上,把頭埋在肘窩裏。現在她寧願自己不曾愛上他。她寧願這五年從來沒有發生過。她寧願她沒有在三裏屯酒吧裏遇見他。她寧願沒有跟他去香格裏拉酒店。她寧願跟他隻是一夜情。她寧願他以後沒有找到她。她寧願他沒有約她出去,她寧願賽克大廈旁邊沒有那間CD店。她寧願他沒有對她那樣好。那樣,她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傷心和難受了。
她的手機又響了。她看了一眼,還是家裏給她來的電話。她不想接。她不敢接。接了之後,跟家裏怎麽說呢?怎麽告訴家裏呢?但是電話一直在響,她隻好接起來了。果然是媽媽打來的。媽媽抱怨她一直沒有接電話。她說剛才在洗澡,沒聽見。你男朋友去了嗎?媽媽擔心地問她說。來了。。。昨天就到了,她閉著眼跟媽媽撒了個謊說。她不想讓爸媽擔心,爸媽要是知道她自己在小鎮上,一定會非常非常擔心她的。她告訴媽媽,她在小鎮上一切都好,過得好極了,過完新年就回去。她講了幾句之後,很快就把手機掛上了。她不敢多說。她怕說漏了嘴。她怕媽媽聽出什麽來。
她把手機放回床頭櫃上,脫了衣服,走進浴室衝了一個澡。在梳妝台前攏理濕漉漉的頭發的時候,她看見鏡子裏的眼睛很紅腫,腫得鼓起來,顯得很難看。她拿出眼線筆來,仔細地一筆一筆畫著眼線,又在眼皮上塗上一層青黛色,盡量遮掩著紅腫的眼皮。她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哭過,更何況是讓陌生人看見。她對著鏡子用唇膏抹完嘴唇。化完妝後,她看著鏡子裏重新變得美麗的容顏,心裏覺得好受了一些。她走回到床邊,手向後撐著床,一條腿搭在另外一條腿上,在床邊坐了一會兒。她需要心情平靜一些再去咖啡屋。
謝謝!
人都不是完人吧,現代社會裏,泡夜店的也未必就不好。那是一種生活方式。
有一個感恩節我自己在外出差,住在一個旅館裏,一個人過節。我在旅館後麵的停車場見到一隻野貓,每天我去喂貓,成了貓的朋友。後來出差結束離開旅館的時候,還挺舍不得那隻貓的。
謝謝Joyce一直跟著看。不求多,隻要有幾個人能看下去,我就知足了。
寫得很優美。
我不喜歡女主人公,先是先上床後戀愛,再是想改變男朋友,再是非得要孩子不可。
我也不喜歡男主人公,當今社會,酒吧裏泡個一夜情不難,買春的都不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