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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潮》 蔣夢麟著

(2008-10-19 14:39:08) 下一個

聲明:本書僅為個人收藏,版權歸作者所有。若欲轉載,請與有關出版社聯係。


西潮

Tides from the West


英文版的網上閱讀鏈接:

http://www.questia.com/library/book/tides-from-the-west-a-chinese-autobiography-by-monlin-chiang.jsp

【作者介紹】

蔣夢麟(1886—1964),原名夢熊,字兆賢,又號孟鄰。浙江餘姚人。著名教育家。其人其事:平生做事,全憑“三子”,以孔子做人、以老子處世、以鬼子辦事。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哲學、教育學博士。歸國後,任孫中山先生秘書。1928年,成為國民政府教育部第一任部長,後就職於北京大學,掌校長長達17年。1950年到台灣,後病逝於台灣。主要著作:《西潮》《新潮》《孟鄰文存》等。

【內容提要】

      《西潮》是蔣夢麟的自傳性作品,幾乎囊括了中國 1842 年至 1941 年間的所有重大曆史事件。半段是作者 “ 親聞 ” 的,後半段是作者 “ 親曆 ” 的。作者利用抗戰期間躲空襲的 “ 閑暇 ” ,在沒有燈光、沒有桌椅的空洞裏,用隨身攜帶的鉛筆和硬麵筆記本,寫成這樣的一部 “ 自傳 ” 。這部書被作者視為 “ 有點像自傳,有點像回憶錄,也有點像近代史 ” 。其中既有作者對於社會和人生的透視,也反映了在中西文化碰撞下,整個社會的激烈動蕩。

       英文版出版後,受到廣泛重視,被哈佛大學遠東研究所定為重要參考書。之後,蔣夢麟將此書譯成中文,在台灣出版時,台灣青年幾乎人手一冊,被奉為 “ 人生教科書 ” 。

【目錄】

序言(羅家倫)·1

前言:邊城昆明·1

第一部 滿清末年
第一章 西風東漸·5
第二章 鄉村生活·8
第三章 童年教育·20
第四章 家庭影響·28
第五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32
第六章 繼續就學·42
第七章 參加郡試·49
第八章 西化運動·55

第二部 留美時期
第九章 負笈西行·63
第十章 美國華埠·75
第十一章 紐約生活·81

第三部 民國初年
第十二章 急劇變化·89
第十三章 軍閥割據·101
第十四章 知識分子的覺醒·105
第十五章 北京大學和學生運動·110
第十六章 擾攘不安的歲月·121

第四部 國家統一
第十七章 憲政的試驗-131
第十八章 中山先生之逝世·135
第十九章 反軍閥運動·138
第二十章 國民黨之出掌政權·144

第五部 中國生活麵麵觀
第二十一章 陋規製度·153
第二十二章 社會組織和社會進步·160
第二十三章 迷人的北京·165
第二十四章 杭州、南京、上海、北京·171

第六部 抗戰時期
第二十五章 東北與朝鮮·181
第二十六章 戰雲密布·189
第二十七章 抗戰初期·197
第二十八章 戰時的長沙·202

第二十九章 日軍入侵前夕之越南與緬甸·206
第三十章 大學逃難·209
第三十一章 戰時之昆明·213

第七部 現代世界中的中國
第三十二章 中國與日本——談敵我之短長·221
第三十三章 敵機轟炸中談中國文化·229
第三十四章 二次大戰期間看現代文化·250

【羅家倫序言節選】

        這是一本充滿了智慧的書。這裏麵所包涵晶瑩的智慧,不隻是從學問的研究得來,更是從生活的體驗得來。

       讀這本書好像是泛舟在時間的洪流之中,一重一重世間的層巒疊嶂激湍奇濤,都在我們民族和個人的生命中經過。而且這段時間乃是曆史上一個極不平凡時代的新序幕,舉凡人類中各個集團的衝突,乃至東西文化中的磨合,都集中在這個風雲際會。

       時代的轉變愈快,被人們忽略的史實愈多。若當時的人不予以記載,則後起的人更無從知道,無從了解。這種忽略和遺忘都是人類很大的損失,因為在不斷的曆史的過程中間,以往的經驗正是後來的教訓。 
       
      了解這種意義,才能認識蔣夢麟先生這本書所蘊藏的價值。他生長在這極不平凡時代已經過了七十年。他從中國學究的私塾到西洋自由學府,從古老的農村社會到近代的都市文明,從身經滿清專製的皇朝到接受革命思想的洗禮,他多年生活在廣大的外國人群裏麵,更不斷生活在中國人群尤其是和知識青年群眾裏麵,他置身於中西文化思想交流的漩渦,同時也看遍了覆雨翻雲滄海桑田的世局。經過了七十年華,正是他智慧結晶的時候,到此時而寫出他富有哲學內涵和人生風趣的回憶,其所反映的絕不是他的一生,而是他一生所經驗的時代。 

        《西潮》這本書裏每一片段都含有對於社會和人生的透視。古人所謂 “ 小中見大 ” 正可於此中求出。其將東西文化相提並論之處,尤其可以發人深省。著者好舉平凡的故事,問雜以微妙而不傷人的諷刺,真使我們感覺到一股敦厚醇樸的風味。這種風味在當今是不容易嚐到的。至於其中的妙語妙喻,不斷的流露,正像珍珠泉中的泉水,有如粒粒的明珠,連串的噴了上來。 

        這本書最難達到的境界,就是著者講這個極不平凡時代的事實,而以極平易近人的口吻寫出來,這正像孟鄰先生做人處世的態度。若不是具備高度文化的修養,真是望塵莫及的。我何敢序孟鄰先生的大著,隻能引王荊公兩句詩以形容他的寫作和生平。詩雲: 

       “ 看似平常最奇絕,成如容易卻艱難。 ”

羅家倫

民國四十八年十二月六日


前言:邊城昆明

      炸彈像冰雹一樣從天空掉下,在我們周圍爆炸,處身在這樣的一次世界大動亂中,我們不禁要問:這些可怕的事情究竟為什麽會發生呢 ?

  過去幾十年內世界上所發生的事情自然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任何事情有它的起因。本書的大部分是二次大戰將結束時在昆明寫的,當我暫時忘掉現實環境而陷入沉思時,我常常發現一件事情如何導致另一件事情,以及相伴而生的政治、社會變化。昆明是滇緬公路的終點,俯瞰著平靜的昆明湖,城中到處是敵機轟炸後的斷垣殘壁,很像龐貝古城的遺跡。我在這邊城裏冥想過去的一切,生平所經曆的事情像夢境一樣一幕一幕地展現在眼前;於是我撿出紙筆,記下了過去半世紀中我親眼目睹的祖國生活中的急劇變化。

  當我開始寫《西潮》的故事時,載運軍火的卡車正從緬甸源源駛抵昆明,以 " 飛虎隊 " 聞名於世的美國誌願航空隊戰鬥機在我們頭上軋軋掠過。發國難財的商人和以 " 帶黃魚 " 起家的卡車司機徜徉街頭,口袋裏裝滿了鈔票。物價則一日三跳,有如脫韁的野馬。

  一位英國朋友對西南聯大的一位教授說,我們應該在戰事初起就好好控製物價。這位教授帶點幽默地回答說: " 是呀 ! 等下一次戰爭時,我們大概就不會這樣笨了。 " 這位教授說:如果他有資本,他或許早已學一位古希臘哲學家的榜樣了。據說那位希臘哲學家預料橄欖將歉收而囤積了大批橄欖。後來橄欖果然收成不好,這位哲學家也就發了大財。可惜我們的教授沒有資本,也沒有那種未卜先知的本領,而且他的愛國心也不容許他幹損人利己的勾當。

  珍珠港事變以後,同盟國家節節失利。香港、馬來聯邦和新加坡相繼陷落,敵軍繼續向緬甸推進。中國趕派軍隊馳援印緬戰區,經激戰後撤至緬北的叢林澤地,有時還不得不靠香蕉樹根充饑。尤其使他們寢食難安的是從樹上落到他們身上的水蛭,這些吸血鬼鑽到你的皮下,不動聲色地吸走了你的血液。你如果想用刀把它拉出來,它就老實不客氣連肉帶血銜走一口。對付這些吸血鬼最好的辦法是在它們身上擦鹽,但是在叢林裏卻又找不到鹽。在這種環境下,唯一的辦法是用手死勁去拍,拍得它們放口為止。
  
       成千成萬的緬甸華僑沿著滇緬公路撤退回中國。敵機沿途轟炸他們,用機槍掃射他們,三千婦孺老幼就這樣慘死在途中。難民像潮水一樣沿滇緬公路湧入昆明。街頭擁滿了家破人亡的苦難人民,許多公共建築被指定為臨時收容所。經過二、三個月以後,他們才逐漸疏散到鄰近省份;許多人則直接回到福建和廣東老家。
 
  八萬左右農民以及男女老幼胼手胝足建築成功的滇緬公路現在已經因另一端被切斷而告癱瘓。一度曾為國際交通孔道的昆明現在也成為孤城,旅客隻有坐飛機才能去印度。二十五萬人加工趕築的滇緬鐵路,原來預定十二個月內完成,但是部分築成以後也因戰局逆轉而中止了。中國已與世界各地隔絕,敵人從三方包圍著她,隻有涓涓滴滴的外來補給靠越過世界駝峰的空運在維持。中國就在這種孤立無援的窘境中堅持到底,寸土必爭,直到戰事結束為止。

  我們且把近代曆史暫時擱在一邊,讓我們回顧一下過去,看看能否從曆史中找出一點教訓。


第一部 滿清末年

第一章 西風東漸


  差不多兩千年以前,幾位東方的智者,循著天空一顆巨星的指示,追尋到一個新宗教的誕生地。這個宗教便是基督教。基督教後來在西方國家的生活中占著極其重要的地位。基督教以和平仁愛為宗旨,要求教徒們遇到 " 有人掌摑你的右頰時,你就把左頰也湊過去。 " 基督教的教徒經過不斷的磨難和挫折,不顧羅馬猛獅的威脅和異教徒的摧殘迫害,逆來順受,終於在羅馬帝國各民族之間傳播開來了。幾百年之後,它以同樣堅忍的精神慢慢地流傳到中國。

  景教徒在唐朝 ( 公元六一八 -- 九 0 五 ) 時來到中國,唐室君主曾為他們建造了景教寺,但是景教徒的傳教成績卻很有限,再過了幾百年,在十七世紀中葉,耶穌會教士帶著西方的天文學來到中國,終於得到明朝 ( 公元一三六八 -- 一六四三 ) 皇帝的垂青。
 
  在這同時,活力旺盛的西方民族,不但接受了新興的基督教,而且發展了科學,完成了許許多多的發明,為近代的工業革命奠立了基礎。科學和發明漸漸流傳到東方,先是涓涓滴滴地流注,接著匯為川流江濤,最後成為排山倒海的狂潮巨浪,泛濫整個東方,而且幾乎把中國衝塌了。
 
  中國人與基督教或任何其他宗教一向沒有什麽糾紛,不過到了十九世紀中葉,基督教與以兵艦做靠山的商業行為結了夥,因而在中國人的心目中,這個宣揚愛人如己的宗教也就成為侵略者的工具了。人們發現一種宗教與武力形影不離時,對這種宗教的印象自然就不同了。而且中國人也實在無法不把基督教和武力脅迫相提並論。慢慢地人們產生了一種印象,認為如來佛是騎著白象到中國的,耶穌基督卻是騎在炮彈上飛過來的。

  我們吃過炮彈的苦頭,因而也就對炮彈發生興趣。一旦我們學會製造炮彈,報仇雪恥的機會就來了。我們可以暫時不管這些炮彈是怎麽來,因為對我們這些凡夫俗子而言,保全性命究竟比拯救靈魂來得重要。

  曆史的發展真是離奇莫測。我們從研究炮彈而研究到機械發明;機械發明而導致政治改革;由於政治改革的需要,我們開始研究政治理論;政治理論又使我們再度接觸西方的哲學。在另一方麵,我們從機械發明而發現科學,由科學進而了解科學方法和科學思想。一步一步地我們離炮彈越來越遠了,但是從另一角度來看,也可以說離炮彈越來越近了。

  故事說來很長,但是都是在短短一百年之內發生的,而且緊張熱烈的部分還不過五十年的樣子。我說一百年,因為香港本來可以在一九四二年慶祝香港成為英國領土的一百周年紀念,但是這也是曆史上偶然的一件事,英國的舊盟邦日本卻在前一年以閃擊方式把香港搶走了。我提到香港,決不是有意挖舊瘡疤,而是因為香港在中國歐化的早期曆史上,恰恰是現成的紀念碑。大家都知道,香港這群小島是中國在所謂 " 鴉片戰爭 " 中失敗以後在一八四二年割讓給英國的。這次戰爭的起因是中國繼禁止鴉片進口之後,又在廣州焚毀大批鴉片。鴉片是英國由印度輸出的主要貨物,於是英國就以炮彈回敬中國,中國被擊敗了。

  一八四二年的中英條約同時規定中國的五個沿海城市開放為商埠。這就是所謂 " 五口通商 " 。大批西方商品隨著潮湧而至。這五個商埠以差不多相似的距離散布在比較繁盛的中國南半部。為中國造成了與外來勢力接觸的新邊疆。過去中國隻有北方和西北那樣的內陸邊疆,現在中國的地圖起了變化,這轉變正是中國曆史的轉折點。

  這五個商埠 -- 廣州、廈門、福州、寧波和上海 -- 由南向北互相銜接,成為西方貨品的集散地,舶來品由這五個口岸轉銷中國最富的珠江流域和長江流域各地。
 
  西方商人在兵艦支持之下像章魚一樣盤踞著這些口岸,同時把觸須伸展到內地的富庶省份。中國本身對於這些滲透並不自覺,對於必然產生的後果更茫無所知。億萬人民依舊悠然自得地過著日子,像過去一樣過他們從搖籃到墳墓的生活,從沒有想到在現代化的工作上下工夫。一部分人則毫不經心地開始采用外國貨,有的是為了實用,有的為了享受,另一些人則純然為了好奇。

  但是,西方列強的兵艦政策不但帶來了貨品和鴉片,同時也帶來了西方科學文化的種子。這在當時是看不出來的,但是後來這些種子終於發芽滋長,使中國厚蒙其利 -- 這也是曆史上的一大諷刺。

  這時候,日本也正以一日千裏之勢向歐化的途程邁進,中國對此卻毫無所覺。半世紀以後,這個蕞爾島國突然在東海裏搖身一變,形成了一個碩大的怪物,並且在一八九四年出其不意地咬了東亞睡獅一大口。中國繼香港之後又丟了台灣。這隻東亞睡獅這時可真有點感到疼痛了,茫茫然揉著惺忪的睡眼,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擾了它的清夢?

  我原先的計劃隻是想寫下我對祖國的所見所感,但是當我讓這些心目中的景象一一展布在紙上時,我所寫下的可就有點像自傳,有點像回憶錄,也有點像近代史。不管它像什麽,它記錄了我心目中不可磨滅的景象,這些景象曆曆如繪地浮現在我的腦際,一如隔昨才發生的經曆。在急遽遞嬗的曆史中,我自覺隻是時代巨輪上一顆小輪齒而已。


第二章 鄉村生活


  我出生在一個小村莊裏的小康之家。兄弟姊妹五人,我是最小的一個,三位哥哥,一位姊姊。我出生的前夕,我父親夢到一隻熊到家裏來,據說那是生男孩的征兆。第二天,這個吉兆應驗了,托庇祖先在天之靈,我們家又添了一個兒子。

  我大哥出生時,父親曾經夢到收到一束蘭花,因此我大哥就取名夢蘭。我二哥也以同樣的原因取名為夢桃。不用說,我自然取名為夢熊了。姊姊和三哥誕生時,父親卻沒有夢到什麽。後來在我進浙江高等學堂時,為了先前的學校裏鬧了事,夢熊這個名字入了黑名單,於是就改為夢麟了。

  我出生在戰亂頻仍的時代裏。我出生的那一年,英國從中國拿走了對緬甸的宗主權;出生的前一年恰恰是中法戰爭結束的一年,中國對越南的宗主權就在那一年讓渡給法國。中國把宗主權一再割讓,正是外國列強進一步侵略中國本土的序幕,因為中國之保有屬國,完全是拿它們當緩衝地帶,而不是為了剝削他們。中國從來不幹涉這些邊緣國家的內政。

  這情形很像一隻桔子,桔皮被剝去以後,微生物就開始往桔子內部侵蝕了。但是中國百姓卻懵然不覺,西南邊疆的戰爭隔得太遠了,它們不過是浩瀚的海洋上的一陣泡沫。鄉村裏的人更毫不關心,他們一向與外界隔絕,談狐說鬼的故事比這些軍國大事更能引起他們的興趣。但是中國的國防軍力的一部分卻就是從這些對戰爭不感興趣的鄉村征募而來的。

  我慢慢懂得一些人情事故之後:我注意到村裏的人講起太平天國革命的故事時,卻比談當前國家大事起勁多了。我們鄉間呼太平軍為長毛,因為他們蓄發不剃頭。凡聽到有變亂的事,一概稱之為長毛造反。大約在我出身的三十年前,我們村莊的一角曾經被太平軍破壞。一位木匠出身的蔣氏族長就參加過太平軍。人們說他當過長毛的,他自己也直認不諱。他告訴我們許多太平軍擄掠殺戮煮吃人肉的故事,許多還是他自己親身參加的。我看他的雙目發出一種怪光,我父親說,這是因為吃了人肉的緣故。我聽了這些恐怖的故事,常常為之毛骨悚然。這位族長說,太平軍裏每天要做禱告感謝天父天兄 ( 上帝和耶穌 ) 。有一天做禱告以後,想要討好一位老長毛,就說了幾句 " 天父夾天兄,長毛奪鹹豐 " 一套吉利話。老長毛點頭稱許他。他抖了。就繼續念道 " 天下打不通,仍舊還鹹豐。 "" 媽 " 的一聲,刀光一閃,從他頭上掠過。從此以後,他不敢再和老長毛開玩笑了。

  這樣關於長毛的故事,大家都歡喜講,歡喜聽。但是村裏的人隻有偶然才提到近年來的國際戰爭,而且漠不關心。其間還有些怪誕不經的勝利,後來想起來可憐亦複可笑。事實上,中國軍隊固然在某些戰役上有過良好的表現,結果卻總是一敗塗地的。

  現代發明的鋒芒還沒有到達鄉村,因而這些鄉村也就像五百年前一樣地保守、原始、寧靜。但是鄉下人卻並不閑,農人忙著耕耘、播種、收獲;漁人得在運河裏撒網捕魚;女人得紡織縫補;商人忙著買賣;工匠忙著製作精巧的成品;讀書人則高聲朗誦,默記四書五經,然後參加科舉。

  中國有成千上萬這樣的村落,因為地形或氣候的關係,村莊大小和生活習慣可能稍有不同,但是使他們聚居一起的傳統、家族關係,和行業卻大致相同。共同的文字、共同的生活理想、共同的文化和共同的科舉製度則使整個國家結為一體而成為大家所知道的中華帝國。 ( 我們現在稱中華民國,在辛亥革命以前,歐美人稱我們為中華帝國 ) 。

  以上所說的那些成千成萬的村莊,加上大城市和商業中心,使全國所需要的糧食、貨品、學人、士兵,以及政府的大小官吏供應無缺。隻要這些村鎮城市不接觸現代文明,中國就可以一直原封不動,如果中國能在通商口岸四周築起高牆,中國也可能再經幾百年而一成不變。但是西洋潮流卻不肯限於幾個通商口岸裏。這潮流先衝激著附近的地區,然後循著河道和公路向外伸展。五個商埠附近的,以及交通線附近的村鎮首先被衝倒。現代文明像是移植過來的樹木,很快地就在肥沃的中國土壤上發芽滋長,在短短五十年之內就深入中國內地了。

  蔣村是散布在錢塘江沿岸衝積平原上的許多村莊之一,村與村之間常是綿延一兩裏的繁茂的稻田,錢塘江以風景優美聞名於世,上遊有富春江的景色,江口有著名的錢塘江大潮。幾百年來,江水沿岸積留下肥沃的泥土,使兩岸逐步向杭州灣擴伸。居民就在江邊新生地上築起臨時的圍堤截留海水曬鹽。每年的鹽產量相當可觀,足以供應幾百萬人的需要。

  經過若幹年代以後,江岸再度向前伸展,原來曬鹽的地方鹽份漸漸消失淨盡,於是居民就在離江相當遠的地方築起堤防,保護漸趨幹燥的土地,準備在上麵蓄草放牧。再過一段長時期以後,這塊土地上麵就可以植棉或種桑了。要把這種土地改為稻田,也許要再過五十年。因為種稻需要大量的水,而挖池塘築圳渠來灌溉稻田是需要相當時間的,同時土地本身也需要相當時間才能慢慢變為沃土。

  我童年時代的蔣村,離杭州灣約有二十裏之遙。圍繞著它的還有無數的村莊。大大小小,四麵八方都有,往南一直到山麓,往北到海邊,往東往西則有較大的城鎮和都市,中間有旱道或河漢相通。蔣氏族譜告訴我們,我們的祖先是從徽州遷到奉化暫駐,又從奉化遷到餘姚。徽州是錢塘江的發源地,我們的祖先到餘姚來,可能就是為了開墾江邊新生地。在我幼年時,我們蔣氏家廟的前麵還有古堤岸的遺跡,那家廟叫做 " 四勿祠 " ,奉祠宋朝當過禦史的一位祖先,他是奉化人,名叫蔣峴。然而一般人卻慣叫 " 陟塘廟 " ,因為幾百年前,廟前橫著一條堤塘。

  讀者或許要問:什麽叫 " 四勿 " 呢 ? 那就是《論語》裏的非禮勿視,非禮勿昕,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四句話。我們玩具店裏所看到的三隻猴子分別蒙起眼睛、耳朵、嘴巴,就是指這回事。至於為什麽沒有第四隻猴子,因為那三隻猴子坐著不動,就可以代表了。但是我們那位禦史公卻把這四勿改為勿欺心,勿負主,勿求田,勿問舍,人稱之為四勿先生。這些自古流傳下來的處世格言是很多的。我們利用一切可能的方法,諸如寺廟、戲院、家庭、玩具、格言、學校、曆史、故事等等,來灌輸道德觀念,使這些觀念成為日常生活中的習慣。以道德規範約束人民生活是中國社會得以穩定的理由之一。

  幾千年以來,中國的人口從北方漸漸擴展到南方,先到長江流域,繼至珠江流域,最後到了西南山區。中華民族一再南遷的理由很多,南方土地肥沃、塞外好戰部落入侵,以及人口的自然繁殖都有關係,且從宋朝以後,黃河一再泛濫,更使人們想念江南樂土。我的祖先在早期就由北而南,由南而東,最後終於在杭州灣沿岸定居下來。

  蔣姓的始祖是三千多年前受封的一位公子王孫。他的名字叫做百齡,是代周成王攝政的周公的第三個兒子。他在紀元前十二世紀末期被封在黃河流域下遊的一塊小地方,他的封地叫做 " 蔣 " ,他的子孫也就以蔣為氏了。蔣是茭白古名。那塊封地之所以定名為蔣,可能是那一帶地方茭白生長得特別繁茂的緣故。

  在三國時代,也就是公元第三世紀,我們的一位祖先曾在曆史上露了臉。他的名字叫蔣琬,住在長江流域南部的湘鄉,從蜀先主入蜀。諸葛亮稱他是社稷之才。這證明住在長江以南的蔣姓子孫,在第三世紀以前就從黃河流域南遷了。從我們的始祖起到現在,所有嫡係子孫的名字,在我們的族譜上都有紀錄可考。至於確實到什麽程度,我卻不敢說,因為他們的生平事跡很少有人知道,考證起來是很困難的。但相傳江南無二蔣,所以我們至少可以說一句:住在長江以南所有姓蔣的都是同宗同支的。究竟可以正確地追溯到多遠,我們可不知道了。不過我們確切知道:住在浙江省境的蔣姓子弟,都在徽州找到了共同的宗脈。

  我在宗譜中從遷餘姚的始祖傳到我為第十七世。蔣姓首先定居在我們村裏的是五百多年前來的,那是元朝末年的事。這五百多年之中,兩個朝代是外來民族建立的,一個是漢族自己的王朝,蔣姓一族曾經看到元朝的沒落,明朝和滿清的興衰,以及幾乎推翻滿清的太平天國。朝代更換了,蔣村卻依然故我,人們還是照常地過活、做工,最後入土長眠。

  太平軍到了村子裏,村中曾經有幾所房子焚毀,留在村子裏的老弱有被活活燒死的,有一處大門口殘存的石階上留有紅斑,據傳說是某位老太婆在此燒死時所流的血。大多數的老百姓都逃到山裏躲起來,但是戰事一平定,大家又像蜜蜂回巢一樣回到村裏。在我童年時代,村裏還可以看到兵燹以後留下來的殘垣斷瓦。

  村裏的人告訴我,滿洲人推翻明朝的消息,一直到新朝廷的聖旨到了村裏時,大家才知道。清帝聖旨到達村裏時,鄰村還正在演社戲呢 ! 改朝換代以後,族人生活上的唯一改變是強迫留辮子,同時聖旨嚴禁男人再穿明朝式樣的衣服。大家敢怒不敢言,但是死後入殮時,男人還是穿明朝衣冠。因此我們族中流行著一句話 " 男投 ( 降 ) 女不投,活投死不投。 " 就是說男人投降,女人卻不投降,活人投降,死人卻不投降。一些人一直維持這個辦法到一九一一年清室覆亡民國建立為止,中間經過兩百五十年之久。

  我們村上隻有六十來戶人家,人口約三百人,是個很小的村莊。它的三麵環繞著河汊,南麵是一條石板路,通往鄰近的村莊和城鎮。小河汊可以通到大河,再由大河可以到達杭州、蘇州和上海等大城市。

  蔣村雖然小,水陸交通卻很便利。河汊上隨處是石橋,河的兩岸則滿是綠柳垂楊。河中盛產魚、蝦、鱔、鰻、龜、鱉。柳蔭之下,常有人悠閑地在垂釣。耕牛慢慢地踱著方步,繞著轉動牛車,把河水汲到水槽再送到田裏。冬天是連阡穿陌的麥穗,夏天是一片稻海,使人生四季長青之感,麥穗和稻穗隨著微風的吹拂,漾起一片漣漪,燕子就在綠波之上的藍空中穿梭翱翔。老鷹忽高忽低地繞村回旋著,乘老母雞不備的時候就俯衝而下,攫走小雞。

  這就是我童年時代的背景,也是我家族的環境。他們安定地在那裏生活了五百多年,他們很少碰到水災或旱災,在這漫長的幾百年中也不過遇上一兩次的變亂和戰爭。他們和平而滿足地生活在他們自己的世界裏,貧富之間也沒有太大的差別。富饒的稻穀、棉花、蠶絲、魚蝦、雞鴨、蔬菜使人民豐衣足食。

  幾百年來,不論朝代如何更換,不論是太平盛世或戰禍頻仍,中國鄉村裏的道德、信仰,和風俗習慣卻始終不變。鄉下人覺得這個世界已經很不錯,不必再求進步。生命本身也許很短暫,但是投胎轉世時可能有更大的幸福。人死以後,據說靈魂就離開肉體,轉投到初生的嬰兒身上。我自己就親眼看到過綁赴刑場處決的罪犯,對圍觀的群眾高喊: " 十八年之後又是一條好漢 !" 這是何等的達觀 !

  我們村子裏的人說:一個壞人或作孽多端的人,死後要轉世為窮人,或者變馬變豬,甚至靈魂支離割裂,變為蚊蠅小蟲。好人善士的靈魂轉世時則可以享更高的福祿。這些都是隨佛教而來的印度傳說而被中國道教所采用的。佛教本身,倒不大理會這些事。

  善惡當然有公認的標準。 " 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 " 孝道使中國家庭製度維係不墮:貞操則使中國種族保持純淨。敬老憐貧,忠信篤敬也被認為善行。重利盤剝,奸詐謊騙則列為罪行。斥責惡行時常罵人來生變豬變犬。

  商業往來講究一諾千金。一般而論,大家都忠實可靠。欺詐的人必然受親朋戚友一致的唾棄。
  婚姻是由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決定的。通例是男子二十而娶,女子十八而嫁。妻子死了,丈夫大概都要續弦,中上之家的女人如果死了丈夫,卻照例要守寡。守寡的可憐人算是最貞節的,死後皇帝還要給他們建貞節牌坊。這種碑坊在鄉間到處可以看見的。

  村裏的事全由族長來處理,不待外界的幹涉。祠堂就是衙門。 " 族長 " 不一定是老頭子,也可能是代表族中輩份最高一代的年輕人。族長們有責任監督敬先祭祖的禮儀遵奉不渝,族人中起了爭執時,他們還須負責加以評斷。沒有經過族長評理以前,任何人不許打官司。族長升堂審判叫做 " 開祠堂門 " ,全村的人都可以來參觀。祖宗牌位前麵點起香燭,使得每個人都覺得祖先在天之靈就在冥冥之中監視似的,在祖先的麵前,當事的兩邊不能有半句謊話。一般而論,說老實話的居多。

  仲裁者力求做得公平。自然,村中的輿論也是重要的因素,還有,鄰村的輿論也得考慮。族長們如果評斷不公,就會玷汙了祠堂的名譽。因此,爭執多半在祠堂裏得到公平的解決,大家用不到上衙門打官司。

  實際上真需要 " 開祠堂門 " 來解決的事情並不多,因為大家認為 " 開祠堂門 " 是件大事,隻有特別嚴重的案子才需要這樣做。一般的糾紛隻是在祠堂前評個理就解決了。

  讀書人和紳士在地方上的權威很大。他們參加排難解紛,也參加製定村裏的規矩,他們還與鄰村的士紳成立組織,共同解決糾紛,照顧鄰近村莊的共同福利。

  田賦由地主送到離村約二十裏的縣庫去,糧吏從來不必到村裏來。老百姓根本不理會官府的存在,這就是所謂 " 天高皇帝遠 "

  除了崇拜祖先之外,大家要信什麽就信什麽。上佛寺、拜神仙、供關公、祭土地,悉聽尊便。沒有宗教限製,也沒有宗教迫害。你信你的神,我拜我的佛,各不相涉,並且還有把各式各樣的神拚在一起大家來拜。這就是通常所稱的 " 道教 " 。如果基督徒肯讓基督與中國神祗並供在中國廟宇裏,我相信村裏人一定會像崇拜其他神佛一樣虔敬崇拜基督。

  一般老百姓都是很老實的,人家說什麽,他們就相信。迷信就是在這種背景下產生的,而且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幾百年積聚下來的迷信,當然是非常可觀了。
 
  我提到過村裏的人相信靈魂輪回之說。這似乎與散鬼遊魂之說互相矛盾的。不過,凡關於鬼神的事,我們本來是不甚深究的,幾種矛盾的說法,可以同時平行。據說靈魂與鬼是兩回事。靈魂轉入輪回,鬼則飄遊宇宙之間。偉人聖哲的鬼就成了神,永遠存在於冥冥之中,凡夫俗子的鬼則逐漸飄散消逝,最後化為烏有。鬼能夠隨心所欲,隨時隨地出現。它可以住在祠堂裏,也可以住在墳墓裏,高興怎麽樣就怎麽樣。我國不惜巨資建造富麗堂皇的墳墓和宮殿式的祠堂,大概和這些信仰不是沒有關係的。這種鬼話各地皆有,雖各有不同,但大體是一致的。

  中國人對一切事物的看法都不脫人本位的色彩。如果鬼神與活人之間毫無關係或毫無接觸,那末大家就不會覺得鬼神有什麽用處,或許根本就不會相信它們真的存在。寺廟祠堂裏固然有神佛的塑像,也有祖宗的靈牌,但是這些偶像或木主雖然令人望之生畏,卻不能走出神龕直接與生人交談,除非在夢中出現。人們需要更具體更實際的表現,因此就有了巫婆、扶乩和解夢。

  如果一個人懷念作古了的朋友或去世的親戚,他可以請一位巫婆把鬼魂召了來。當巫婆的多半是遠地來的女人。被召的鬼魂來時,巫婆的耳朵就會連續抽搐三次。普通人是不能控製耳朵的肌肉的,巫婆的耳朵能夠自己動,使得大家相信它的確有鬼神附體。她說話時,壓著喉嚨像貓叫,因此她講的話可以由聽的人隨意附會。如果巫婆在談話中摸清了對方的心思,她的話也就說得更清楚點,往往使聽的人心悅誠服。

  真也好,假也好,這辦法至少使活著的親戚朋友心裏得點安慰。五十年前,我自己就曾經透過巫婆與我故世的母親談過話,那種驚心動魄的經驗至今還不能忘記。

  扶乩可比較高級了,扶乩的人多半是有知識的。兩個人分執一根橫木條的兩端,木條的中央接著一根木棒,木棒就在沙盤裏寫字。神佛或者名人的鬼魂可以被請降壇,寫字賜教。扶乩可以預言未來,可以預言來年的收成,也可以預告饑荒,甚至和平或戰亂,幾乎什麽問題都可以問。完全不會作詩的也能寫出詩來。寫的人也能寫出素昧平生的人的名字。懂一點心理學的人大概都能解釋,這是一種潛意識的作用。但是有好幾位外國留學的博士學士,到如今還是相信扶乩。有一位哈佛大學畢業生,於抗戰期間任鹽務某要職。扶乩報告預言,推測戰局,終被政府革職。

  巫婆隻能召至去世的親戚朋友的鬼魂,扶乩卻能召喚神佛。在做夢時,鬼魂和神佛都能自動地來托夢。我聽過許多關於做夢應驗的事,但是多半不記得了。我記得一個圓夢的例子是這樣的:我的一位曾叔祖到杭州去應鄉試,俗稱考舉人,他在考棚裏夢到一隻碩大無比的手伸進窗子。因為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大的手,這個夢就被解釋為他將獨占鼇頭的征兆。放榜時我的曾叔祖居然中試第一名,俗稱解元。
  神佛、死去的親戚朋友或者精靈鬼怪可能由托夢提出希望、請求或者警告。一位死了的母親可能要求她兒子給她修葺墳墓。死了的父親可能向兒子討紙錢。死人下葬時總要燒點紙錢,以備陰間使用。

  我們村裏發生過一件事,好幾年以後,大家談起來還是娓娓不倦。一位叫阿義的青年農夫預備用船載穀子進城市。那天早上,他坐在家裏發呆,人家問他為什麽,他說前一晚他死去的母親來托夢,警告他不要走近水邊。他的遊泳技術很高明,他猜不透這個夢究竟是什麽意思。
 
  黃昏時,他安然劃著船回到家,用竹篙把船攏了岸。他對站在岸上的朋友開玩笑,說他自己的危險總算過去了,說罷還哈哈大笑。突然間他足下一滑就跌進河裏去了。掙紮了一陣子,他就沉入水底。朋友們趕緊潛水去救,但是到處找不到。半小時後他被拖上來了。但是已經手足冰冷,一命嗚呼。原來他跌入河中以後,手足就被水邊的一棵陳年老柳的盤根纏住了。
 
  大家說他是被水鬼抓下去的,或許那是一隻以柳樹根作窩的水猴子。好幾個遊泳技術很好的人都在那個地方淹死。村裏的人常常看到那個 " 水鬼 " 在月光下坐在附近的橋上賞月。它一看到有人走近就撲通一聲鑽到水裏去。

  各式各樣無法解釋的現象都使迷信的雪球越滾越大,錯覺、幻象、夢魘、想像、巧合、謠言都是因素。時間更使迷信愈積愈多。

  村中的醫藥當然也很原始。我們得走好幾裏路才能在大鎮裏找到草藥醫生,俗稱 " 草頭郎中 " 。對於通常的病痛或者某些特殊的病症,中國藥是很有效的。但是對於許多嚴重的病症,草藥不但無效而且危險。

  我自己曾經兩次病得奄奄一息,結果卻都給草藥救起了。有一次病了好幾個月,瘦得隻剩皮包骨,結果是一位專精兒科的草藥醫生救了我的命,另一次我染了白喉,請了一位中國的喉科專家來醫治。他用一根細針在我喉頭附近刺了一遍,然後敷上一些白粉。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隻覺得喉頭涼爽舒服,很像抽過一支薄荷煙的感覺。

  喉頭是舒服一點了,病狀卻起了變化。我的扁桃腺腫得像鵝蛋那末大,兩頰鼓起像氣球,我甚至連流質的食物都無法下咽。鼻子一直出血不止,最後連呼吸也感到困難了。正在奄奄一息的時候,我父親認為隻有 " 死馬當作活馬醫 " 了。於是他就在古老的醫書裏翻尋秘方,結果真地找到一劑主治類似症候的方子。我吃了好幾服重藥。頭一劑藥就發生驗效,一兩個小時之後,病勢居然大有起色。第二天早晨我的扁桃腺腫消了許多,個把星期以後飲食也恢複正常。

  我曾經親眼目睹跌斷的腿用老法子治好,傷風咳嗽、風濕和眼睛紅腫被草藥治好的例子更是多不勝舉。

  中醫很早以前就發現可以從人體采取一種預防天花的 " 瘴苗 " ,他們用一種草藥塞到病嬰的鼻孔裏,再把這種草藥塞到正常兒童的鼻孔裏時,就可以引起一種比較溫和的病症。這樣 " 種了痘 " 的孩子自然不免有死亡,因此我父親寧願讓孩子按現代方法種牛痘。我們兄弟姊妹以及許多親戚的子弟都用現代方法種痘,而且從來沒有出過毛病。

  我們村子裏的人不知道怎樣治療瘧疾。我們隻好聽它自生自滅地流行幾個禮拜,甚至好幾個月。我們村子附近總算沒有發現惡性瘧疾,患了病的人雖然傷了原氣,倒還沒有人因此致命。後來傳教士和商人從上海帶來奎寧粉,叫做金雞納霜,吃了很有效,於是大家才發現了西藥的妙用。

  村裏有些人相信神力可以治病。他們到寺廟裏焚香祝禱,然後在香爐裏取了一撮香灰作為治療百病的萬應靈丹。這是一種心理治療,在心理學應用得上的時候,也的確能醫好一些病。

  我家的花園裏,每月有每月當令的花,陰曆正月是茶花,二月是杏花,三月桃花,四月薔薇,五月石榴,六月荷花,七月鳳仙,八月桂花,九月菊花,十月芙蓉,十一月水仙,十二月臘梅。每種花都有特別的花仙做代表。

  最受歡迎的季節花是春天的桃花,夏天的荷花,秋天的桂花和菊花。季節到來時,村裏的人就成群結隊出來賞花。

  過年過節時,無論男女老幼都可以高興一陣子。最重要的年節,通常從十二月二十三日開始。灶神就在這一天上天報告這一家一年來的家庭瑣事。

  中國人都相信多神主義的,在道教裏,眾神之主是玉皇大帝。據說玉皇大帝也有公卿大臣和州官吏卒,和中國的皇帝完全一樣。玉皇大帝派灶神監視家庭事務,因此灶神必須在年終歲尾提出報告。灶神是吃素的,因此在它啟程上天時,大家就預備素齋來祭送。灶神對好事壞事都要報告,因此大家一年到頭都謹言慎行。送灶神和迎灶神時都要設家宴燒紙錢、放鞭炮。
 
  除夕時,家家都大雞大肉地慶祝,叫做吃年夜飯。吃年夜飯時,家庭的每一個分子都得參加。如果有人遠行未歸,也得留個空座位給他。紅燭高燒到天明,多數的大人還得 " 守歲 " 。要坐到子夜以後才睡。第二天早晨,也就是正月初一早晨,一家人都參加拜天地。祭拜時自然又免不了點香燭,焚紙錢和放鞭炮。

  新年的慶祝節目之一是燈節,從正月十三開始,一直到正月十八,十八以後年節也就算結束了。燈節時家家戶戶和大街小巷到處釀燈結彩。花燈的式樣很多,馬、兔、蝴蝶、蜻蜓、螳螂、蟬、蓮花,應有盡有。我們常常到大城市去看迎燈賽會,街上總是人山人海。

  五月裏的端午節和八月裏的中秋節也是重要的節日。端午節有龍舟比賽。慶祝中秋節卻比較安靜,也比較富於詩意 -- 吃過晚飯後我們就在月色下散步,欣賞團圓滿月中的玉兔在月桂下搗藥。

  迎神賽會很普遍,普通有好幾百人參加,沿途圍觀的則有幾千人。這些場合通常總帶點宗教色彩,有時是一位神佛出巡各村莊。神像坐在一乘木雕的裝飾華麗的轎子裏,前麵由旌旗華蓋、猛龍怪獸、吹鼓手、踩高蹺的人等等開道前導。

  迎神行列經過時,掉獅舞龍就在各村的廣場上舉行。踩高蹺的人,在街頭扮演戲劇中的各種腳色。一麵一麵繡著龍虎獅子的巨幅旗幟,由十來個人扛著遊行,前前後後則由繩索圍起來。這樣的行列在曠野的大路上移動時,看來真好威風呀 ! 這種舉大旗遊行的起源,據說是明代倭寇入侵時老百姓以此向他們示威的。

  碰到過年過節,或者慶祝神佛生日,或者其他重要時節,活動的戲班子就到村莊上來表演。戲通常在下午三點鍾左右開始,一直演到第二天早晨,中間有一段休息的時間,以便大家吃晚飯。開演時總是鑼鼓喧天,告訴大家戲正在開始。演的戲多半是根據曆史故事編的,人民也就從戲裏學習曆史。每一出戲都包括一點道德上的教訓,因此演戲可以同時達到三重目的:教授曆史、灌輸道德、供給娛樂。

  女角是由男人扮演的,這是和莎士比亞時代的英國一樣。演員塗抹形形色色的臉譜象征忠奸善惡。白鼻子代表奸詐、狡猾、卑鄙或小醜。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也常常指這一類人為白鼻子。紅臉代表正直、忠耿等等,但是紅臉的人心地總是很厚道的。黑臉象征鐵麵無私。這種象征性的臉譜一直到現在還被各地國劇所采用。

  這就是我的童年的環境。這種環境已經很快地成為曆史陳跡。這個轉變首由外國品的輸入啟其端,繼由西方思想和兵艦的入侵加速其進程;終將由現代的科學、發明和工業化,完畢其全程


第三章 童年教育


  在我的童年時代,沒有學校,隻有家塾。男孩子在家塾裏準備功課應付科舉或者學點實用的知識以便經商,女孩子不能和男孩子一道上學,要讀書就得另請先生,窮苦人家的子弟請不起先生,因此也就注定了當文盲的命運。

  一位先生通常教數十位學生,都是分別教授的。家塾裏沒有黑板,也不分班級。先生從清晨到薄暮都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裏。學生們自然也就不敢亂蹦亂跳。那時候時鍾是很難見到的。家塾裏當然沒有鍾。冬天白晝比較短。天黑後我們就點起菜油燈,在昏暗的燈光下念書,時間是靠日晷來計算的。碰到陰天或下雨,那就隻好亂猜了。猜錯一兩個小時是常事,好在書是個別教授的,猜錯個把鍾頭也無所謂。

  我在六歲時進家塾,一般小孩子差不多都在這個年歲 " 啟蒙 " 的。事實上我那時才五歲零一個月的樣子,因為照我家鄉的算法,一個人生下來就算一歲了。家塾裏的書桌太高,我的椅子下麵必須墊上一個木架子之後我才夠得上書桌,因此我坐到椅子上時,兩隻腳總是懸空的。

  我最先念的書叫《三字經》,每句三個字,而且是押韻的,因此小孩子記起來比較容易。事隔六十多年,我現在還能背出一大半,開頭幾句是: "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苟不教,性乃遷。 " 性善論是儒家人生哲學和教育原理的出發點,這種看法曾對十八世紀的大光明時代的法國學派產生過重大的影響。

  雖然我現在已經懂得甚麽叫 " 性本善 " ,在當時卻真莫名其妙。

  我恨透了家塾裏的生活。有一天,我乘先生不注意我的時候,偷偷地爬下椅子,像一隻掙脫鎖鏈的小狗,一溜煙逃回家中,躲到母親的懷裏。

  母親自然很感意外,但是她隻是慈祥地問我: " 你怎麽跑回家來了,孩子 ?"

  我答道: " 家塾不好,先生不好,書本不好。 "

   " 你不怕先生嗎 ? 他也許會到家裏來找你呢 !" 母親笑著說。

   " 先生,我要殺了他 ! 家塾,我要放把火燒了它 !" 我急著說。

  母親並沒有把我送回家塾,那位先生也沒有找上門來。

  第二天早上,奶媽喊醒了我,對我說了許多好話,總算把我勸回家塾。從童年時代起我就吃軟不吃硬。好好勸我,要我幹什麽都行,高壓手段可沒有用。經過奶媽一陣委婉的勸諫,我終於自動地重新去上學了。

  我帶著一張自備的竹椅子,家裏一位傭人跟著我到了家塾,把竹椅子放到木架上,使我剛好夠得著書桌。先生沒有出聲,裝作不知道我曾經逃過學。但是我注意到好幾位同學對著我裝鬼臉。我討厭他們,但是裝作沒有看見。我爬上椅子坐在那裏,兩隻腳卻懸空掛著,沒有休息的地方。我的課也上了。書卻仍舊是那本《三字經》。我高聲朗誦著不知所雲的課文,一遍又一遍地念得爛熟。等到太陽不偏不倚地照到我們的頭上時,我們知道那是正午了。先生讓我們回家吃午飯,吃過飯我馬上回到家塾繼續念那課同樣的書,一直到日落山才散學。

  一日又一日地過去,課程卻一成不變。一本書念完了之後,接著又是一本不知所雲的書。接受訓練的隻是記憶力和耐心。

  念書時先生要我們做到 " 三到 " ,那就是心到、眼到、口到。所謂心到就是注意力集中,不但讀書如此,做任何事情都得如此。眼到對學習中國文字特別重要,因為中國字的筆劃錯綜複雜,稍一不慎就可能讀別字。所謂口到就是把一段書高聲朗誦幾百遍,使得句子脫口而出,這樣可以減輕記憶力的負擔。先生警告我們,念書不能取巧強記,因為勉強記住的字句很容易忘記。如果我們背書時有些疙瘩,先生就會要我們一遍又一遍地再念,甚至念上一兩百遍。碰上先生心情不好,腦袋上就會吃栗子。天黑放學時,常常有些學生頭皮上帶著幾個大疙瘩回家。

  不管學生願意不願意,他們必須守規矩,而且要絕對服從。我們根本不知道什麽叫禮拜天。每逢陰曆初一、十五,我們就有半天假。碰到節慶,倒也全天放假,例如端午節和中秋節。新年的假期比較長,從十二月二十一直到正月二十。

  在家塾裏念了幾年之後,我漸漸長大了,也記得不少的字。這時先生才開始把課文的意思解釋給我聽,因此念起書來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吃力了。從四書五經裏,我開始慢慢了解做人的道理。按照儒家的理想,做人要先從修身著手,其次齊家,然後治國、平天下。其中深義到後來我才完全體會。

  在最初幾年,家塾生活對我而言簡直像監獄,唯一的區別是:真正監獄裏的犯人沒有希望,而家塾的學生們都有著前程無限的憧憬。所有的學者名流,達官貴人不是都經過寒窗苦讀的煎熬嗎 ?

   "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

   "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

   " 別人懷寶劍,我有筆如刀。 "

  這些成語驅策著我向學問之途邁進,正如初春空氣中的芳香吸引著一匹慵懶的馬兒步向碧綠的草原。否則我恐怕早已丟下書本跑到上海做生意去了。理想、希望和意誌可說是決定一生榮枯的最重要的因素。教育如果不能啟發一個人的理想、希望和意誌,單單強調學生的興趣,那是舍本逐末的辦法。隻有以啟發理想為主,培養興趣為輔時,興趣才能成為教育上的一個重要因素。

  在老式私塾裏死背古書似乎乏味又愚蠢,但是背古書倒也有背古書的好處。一個人到了成年時,常常可以從背得古書裏找到立身處事的指南針。在一個安定的社會裏,一切守舊成風,行為的準則也很少變化。因此我覺得我國的老式教學方法似乎已足以應付當時的實際需要。自然,像我家鄉的那個私塾當然是個極端的例子,那隻有給小孩子添些無謂的苦難。我怕許多有前途的孩子,在未發現學問的重要以前就給嚇跑了。

  在我的家塾裏,課程裏根本沒有運動或體育這個項目。小孩子們不許拔步飛跑,他們必須保持 " 體統 " 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吃過中飯以後,我們得馬上練字。我們簡直被磨得毫無朝氣。

  話雖如此,小孩子還是能夠自行設法來滿足他們嬉戲的本能。如果先生不在,家塾可就是我們的天下了。有時候我們把書桌搬在一起,拚成一個戲台在上麵演戲。椅子板凳就成了舞台上的道具。有時候我們就玩捉迷藏。有一次,我被蒙上眼睛當瞎子,剛巧先生回來了,其餘的孩子都偷偷地溜了,我輕而易舉地就抓到一個人 -- 我的先生。當我發現闖了禍時,我簡直嚇昏了。到現在想起這件事尚有餘悸。

  春天來時,放了學我們就去放風箏,風箏都是我們自己做的。風箏的形式不一,有的像蜈蚣,有的像蝴蝶。夜晚時,我們把一串燈籠隨著風箏送到天空,燈籠的數目通常是五個、七個或九個。比較小的孩子就玩小風箏,式樣通常是蜻蜓、燕子,或老鷹。 " 燕子 " 風箏設計得最妙,通常是成對的,一根細竹片的兩端各紮一隻 " 燕子 " ,然後把竹片擺平在風箏繩子上。送上天空以後,一對對的 " 燕子 " 隨風擺動,活像比翼雙飛的真燕子。有一次,我還看到好幾隻真的燕子在一隻 " 燕子 " 風箏附近盤旋,大概是在找伴兒。

  滿天星鬥的夏夜,村子裏的小孩子們就捉螢火蟲玩兒。有些小孩子則寧願聽大人們講故事。講故事的大人,手中總是搖著一柄大蒲扇,一方麵為了驅暑,一方麵也是為了驅逐糾纏不清的蚊子。口中銜旱煙杆,旁邊放著小茶壺,慢條斯理地敘述曆史人物的故事、改朝換代的情形,以及村中的掌故。

  大人告訴我們,大約二百五十年前,清兵入關推翻了明朝,盜賊蜂起,天下大亂,但是我們村中卻安謐如恒。後來聖旨到了村裏,命令所有的男人按照滿洲韃子的發式,剃去頭頂前麵的頭發,而在後腦勺上留起辮子。男子聽了如同晴天霹靂,女人們則急得哭了,剃頭匠奉派到村子裏強製執行,他們是奉旨行事,如果有人抗旨不肯剃頭,就有殺頭的危險。留頭究竟比留發重要,二者既然不可得兼,大家也就隻好乖乖地伸出脖子,任由剃頭匠剃發編辮了。當然,後來大家看慣了,也就覺得無所謂,但是初次剃發留辮子的時候,那樣子看起來一定是很滑稽的。 ……

  從這位講故事的長者口中,我們總算學到了一點曆史,那是在家塾中學不到的。此外,我們還得到一點關於人類學的傳說。故事是這祥的:

  幾萬年以前,我們的祖先也像猴子一樣長著尾巴。那時的人可說介於人與猿猴之間。人猿年歲長大以後,他的尾巴就漸漸變為黃色。人猿的尾巴共有十節,十節中如有九節變黃,他就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於是他就爬到窯洞裏深居簡出,結果就死在窯洞裏麵。再經過幾千年以後,人的尾巴掉了,所以現在的人都沒有尾巴,但是尾巴的痕跡仍舊存在。不信,你可以順著背脊骨往下摸,尾巴根兒還是可以摸得到的。

  下麵是一則關於技擊的故事:

  一位學徒在一家米店前賣米。在沒有生意的時候,這位學徒就抓著米粒玩兒,他一把一把地把米抓起來,然後又一把一把地把米擲回米筐裏。有一天,一位和尚來化米,那位學徒不但沒有拿米給和尚,反而抓了幾顆米擲到和尚臉上。想不到那幾顆米竟然顆顆深陷到和尚的皮肉裏麵去了。和尚似乎不生氣,反而向那位學徒深深一鞠躬,雙手合什,念了一聲 " 南無阿彌陀佛 " 就走了。

  七天之後,一位拳師經過村裏,他看到米店學徒臉色蒼白,就問學徒究竟是怎麽回事。學徒把和尚化米的事說了,拳師聽了不禁搖頭歎息: " 啊呀,你怎麽可得罪他呢 ? 他是當今武林首屈一指的人物呀 ! 他在向你鞠躬的時候,你已經受了致命的內傷,不出七七四十九天,你就活不成了 ! 幸好我還有藥可以給你醫治,不過你要趕快躲開,永遠不要再撞上這位和尚。四十九天之後他還會再來的。趕快備口棺木,放幾塊磚頭在棺材裏,假裝你已經死了入殮待葬就是了。 "

  四十九天之後,和尚果然又來找學徒了。人們告訴他學徒已經死了。和尚歎口氣說: " 可憐 ! 可憐 !" 和尚要看看棺材,大家就帶他去看,他用手輕輕地把棺蓋從頭至尾撫摸一遍,念了一聲 " 南無阿彌陀佛 " 就走了。和尚走了之後,大家打開棺蓋一看,裏麵的磚頭已經全部粉碎。

  小孩子們全都豎起耳朵聽這些故事,這些故事就是我們課外知識的主要來源之一。

  我們家塾裏的先生,前前後後換了好幾個。其中之一是位心地仁厚然而土頭土腦的老學究。他的命運多舛,屢次參加府試都沒有考上秀才,最後隻好死心塌地教私塾。他的臉團團如滿月,身材矮胖,一副銅框眼鏡老是低低地滑到鼻梁上,兩隻眼睛就打從眼鏡上麵看人。他沒有留須,鼻子下麵卻養著一撮蓬鬆的灰色胡子。碰到喝蛋花湯的日子,他的胡子上常常掛著幾片黃蛋花。他的故事多得說不盡,簡直是一部活的百科全書。但是他的文才很差,我想這或許就是他屢試不中的緣故。不過人很風趣,善於笑謔。他在有些事情上非常健忘,看過朋友回到家塾時,不是忘了雨傘,就是丟了扇子。老是這樣丟三落四究竟不是事,於是他就把他出門時必帶的東西開了個清單:煙管、雨傘、毛巾、扇。每當他告辭回家時,他就念一遍: " 煙管、雨傘、毛巾、扇。 " 冬天不需要帶扇子的時候,他也照樣要按清單念扇子。有時候他也記得根本沒有帶扇子出門,有時卻仍然到處找扇子,他的朋友和學生就在暗中竊笑。

  我童年時的知識範圍,可以說隻局限於四書五經,以及私塾先生和村中長輩所告訴我的事。我背得出不少的古書,也記得很多的故事。因此我的童年教育可以說主要的是記憶工作。幸而我生長在鄉村,可以從大自然獲得不少的知識和啟發。有一次,我注意到生長的皂莢樹上的甲蟲頭上長著鹿角一樣的角,這些角和枝上的刺長得一模一樣,人家告訴我,這些甲蟲是樹上長出來的,因此也就和母體長得很像。不過我總覺得有點相信不過。我心裏想,如果一棵樹真能生下甲蟲,那末甲蟲產下的卵也就應該可以作皂莢樹的種好了。甲蟲卵既然種不出皂莢樹,那麽甲蟲的角和皂莢樹的刺這樣相像一定另有原因。後來我看到一隻鳥在皂莢樹上啄蟲吃,但是這隻鳥對於身旁長著鹿角的甲蟲卻視而不見。於是我恍然大悟,原來甲蟲的角是摹擬著刺而生的,目的是保護自己以免被鳥兒啄死。

  河汊的兩岸長著許多桕樹,桕子可以榨油製蠟燭,因此桕樹的土名就叫蠟燭樹。冬天裏農夫們用稻草把樹幹裹起來,春天到了,就把稻草取下燒掉。一般人相信,這種辦法可以產生一種神秘的力量殺死寄生蟲。事實上這件事毫無神奇之處,隻要我們在樹幹上紮上足夠的稻草,寄生蟲就隻好在稻草上產卵,燒掉稻草等於毀掉蟲卵,寄生蟲也就無法繁殖了。

  在我童年時代裏,這類對自然的粗淺研究的例子很多,舉了前麵的兩個例子,我想也就夠了。

  由此可見我的童年教育共有三個來源。第一是在私塾裏念的古書,來自古書的知識,一方麵是立身處世的指針,另一方麵也成為後來研究現代社會科學的基礎。第二個知識來源是聽故事,這使我在欣賞現代文學方麵奠立了基礎。第三個知識來源是對自然的粗淺研究,不過在這種粗淺研究的根基上卻可以移接現代科學的幼苗。如果我生長在草木稀少的大城市裏,那我勢將失去非常重要的自然訓練的機會,我的一生可能完全改觀。每一個小孩子所具備的感受力、觀察力、好奇心,和理解力等等天賦,都可能被我童年所受的全憑記憶的傳統訓練所窒息。

  我得承認,我並沒有像某些同學那樣用功讀書,因為我不喜歡死記,我願意觀察、觸摸、理解。我的先生們認為這是我的不幸,我的個性上的禍根。

  我喜歡玩,喜歡聽故事。我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使大人感到討厭。我喜歡看著稻田裏的青蛙捉蚱蜢,或者鵝鴨在河裏戲水。我欣賞新篁解籜。我的先生認為這些癖好都是禍根。我自己也相信將來不會有出息。但是命運是不可捉摸的,我的這些禍根後來竟成為福因,而先生們認定的某些同學福因結果都證明是禍根。那些好學生後來有的死於肺癆,有的成為書呆,有的則在西化潮流橫掃中國時無法適應日新月異的環境而落伍了。


第四章 家庭影響


  童年時代和青春時代的可塑性最大,因而家庭影響往往有決定性的作用。這時期中所養成的習慣,不論好壞,將來都很難根除。大致說來,我所受到的家庭影響是良好而且健全的。
 
  我的父親是位小地主,而且是上海當地幾家錢莊的股東。祖父留給父親的遺產相當可觀,同時父親生活儉樸,因此一家人一向用不著為銀錢操心。父親為人忠厚而慷慨,蔣村的人非常敬重他,同時也受到鄰村人士的普遍崇敬。他自奉儉約,對公益事業卻很慷慨,常常大量捐款給慈善機構。

  他從來沒有說過一句存心騙人的話,因此與他交往的人全都信任他的話。他相信風水和算命。同時他又相信行善積德可以感召神明,使行善者添福增壽,因此前生注定的命運也可以因善行而改變。我父親的道德人品對我的影響的確很大,我唯一的遺憾是沒有好好學到父親的榜樣。

  我的母親是位很有教養而且姿容美麗的女人。我童年時對她的印象已經有點模糊了。我記得她能夠彈七弦古琴,而且能夠撫琴幽歌。她最喜歡唱的一支歌,叫做 " 古琴引 " ,詞為:音音音,爾負心。真負心,辜負我,到如今。記得當年低低唱,千千斟,一曲值千金。如今放我枯牆陰,秋風芳草白雲深,斷橋流水過故人。悽悽切切,冷冷清清,悽悽切切,冷冷清清。

  有人說:像我母親那樣青春美貌的婦人唱這樣悲切的歌,是不吉利的。

  母親彈琴的書齋,屋後長著一棵幾丈高的大樟樹。離樟樹不遠的地方種著一排竹子,這排竹子也就成為我家的籬笆。竹叢的外麵圍繞著一條小河。大樟樹的樹蔭下長著一棵紫荊花和一棵香團樹,但是這兩棵樹隻能在大樟樹扶疏的枝葉之間爭取些微的陽光。母親坐在客廳裏,可以諦聽小鳥的囀唱,也可以聽到魚兒戲水的聲音。太陽下山時,平射過來的陽光穿過竹叢把竹影子投映在窗簾上,隨風飄動。書齋的牆上滿是名家書畫。她的嵌著白玉的古琴則安放在長長的紅木琴幾上,琴幾的四足則雕著鳳凰。

  她去世以後,客廳的布置一直保留了好幾年沒有變動。她的一張畫像高懸在牆的中央。但是母親已經不在了 ! 她用過的古琴用一塊軟緞蓋著,仍舊放在紅木琴幾上。我有時不禁要想像自己就是那個飲泣孤塚幽幽低訴的古琴。

  我母親去世還很年輕。我看到母親穿著華麗的繡花裙襖躺在棺裏,裙襖外麵罩一個長長的紅綢披風,一直蓋到足踝,披風上綴著大紅的頭兜,隻有她的臉露在外麵,一顆很大的珍珠襯著紅頭兜在她額頭發出閃閃的亮光。

  我的繼母是位治家很能幹的主婦,待人也很和氣,但不久也去世,此後父親也就不再續弦了。

  我的祖父當過上海某銀莊的經理。太平天國時 ( 一八五一 -- 一八六四 ) 祖父在上海舊城設了一個小錢攤,後來錢攤發展為小錢莊,進而成為頭等錢莊。這種錢莊是無限責任的機構,做些信用貸款的生意。墨西哥鷹洋傳到中國成為銀兩的輔幣以後,洋錢漸漸受到國人的歡迎。後來流通漸廣,假幣也跟著比例增加,但是錢莊裏的人隻要在指尖上輕輕地把兩塊銀元敲敲,他們就能夠辨別那個是真,那個是假,我祖父的本領更使一般錢莊老板佩服,他一眼就能看出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

  不幸他在盛年時傷了一條腿,後來嚴重到必須切去,祖父也就因為血液中毒辭世。父親當時還隻有十二歲左右,祖父給他留下了七千兩銀子,在當時說起來,這已經是一筆相當大的遺產了。父親成了無告的孤兒,就歸他未來的丈人照顧。由於投資得當,調度謹慎,這筆財產逐漸增加,三十年之後,已經合到七萬兩銀子。

  從上麵這一點家庭曆史裏,讀者不難想像我的家庭一定在早年就已受到西方的影響。

  父親很有點發明的頭腦。他喜歡自己設計,或者畫出圖樣來,然後指示木匠、鐵匠、銅匠、農夫,或篾匠按照尺寸照樣打造。他自己設計過造房子,也實驗過養蠶、植桑、造樓 ( 照著西方一種過時了的式樣 ) ,而且按著他的想像製造過許多別的東西。最後他想出一個打造 " 輪船 " 的聰明辦法,但是他的 " 輪船 " 卻是不利用蒸汽的。父親為了視察業務,常常需要到上海去。他先坐槳劃的木船到寧波,然後從寧波趁輪船到上海。他常說: " 坐木船從蔣村到寧波要花三天兩夜,但是坐輪船從寧波到上海,路雖然遠十倍,一夜之間就到了。 " 因此他就畫了一個藍圖,預備建造一艘具體而微的輪船。
 
  木匠和造船匠都被找來了。木匠奉命製造水輪,造船匠則按照我父親的計劃造船,隔了一個月,船已經造得差不多。小 " 輪船 " 下水的那一天,許多人跑來參觀,大家看了這艘新奇的 " 輪船 " 都讚不絕口。 " 輪船 " 停靠在我家附近的小河裏,父親雇了兩位彪形大漢分執木柄的兩端來推動水輪。 " 輪船 " 慢慢開始在水中移動時,岸上圍觀的人不禁歡呼起來。不久這隻船的速度也逐漸增加。但是到了速度差不多和槳劃的船相等時,水手們再怎樣出力,船的速度也不增加了。乘客們指手劃腳,巴不得能使船駛得快一點,有幾位甚至親自動手幫著轉水輪。但是這隻船似乎很頑固,始終保持原來的速度不增加。

  父親把水輪修改了好幾次,希望使速度增加。但是一切努力終歸白費。更糟的是船行相當距離以後,水草慢慢纏到水輪上,而且愈積愈多,最後甚至連轉都轉不動了。父親歎口氣說: " 唉 ! 究竟還是造輪船的洋人有辦法。 "

  那條 " 輪船 " 最後改為普通槳劃的船。但是船身太重,劃也劃不動。幾年之後,我們發現那條船已經棄置在岸上朽爛腐敗,船底長了厚厚的一層青苔。固然這次嚐試是失敗了,父親卻一直想再來試一下,後來有人告訴他瓦特和蒸汽機的故事,他才放棄了造船的雄心。他發現除了輪船的外表之外,還有更深奧的原理存在。從這時候起,他就一心一意要讓他的兒子受現代教育,希望他們將來能有一天學會洋人製造神奇東西的 " 秘訣 " 。
 
  這個造輪船的故事也正是中國如何開始向西化的途程探索前進的實例。不過,在人倫道德上父親卻一直不大讚成外國人的辦法。固然也認為 " 外國人倒也同我們中國人一樣地忠實、講理、勤勞。 " 但是除此之外,他並不覺得外國人有什麽可取的地方。話雖如此,他卻也不反對他的孩子們學習外國人的生活方式和習慣。
 
  我的先生卻反對我父親的看法。他說: "' 奇技淫巧 ' 是要傷風敗俗的。先聖以前不就是這樣說過嗎 ?" 他認為隻有樸素的生活才能保持高度的道德水準。我的舅父也持同樣的看法。他用一張紅紙寫下他的人生觀,又把紅紙貼在書桌近旁的牆上: " 每日清晨一支香,謝天謝地謝三光。國有忠臣護社稷,家無逆子鬧爺娘, …… 但願處處田稻好,我雖貧時也不妨。 "

  我的舅父是位秀才,他總是攜帶著一根長長的旱煙杆,比普通的手杖還長。他經常用煙管的銅鬥敲著磚地。他在老年時額頭也不顯皺紋,足見他心境寧靜,身體健康,而且心滿意足。他斯文有禮,我從來沒有看到他發脾氣。他說話很慢,但是很清楚,也從來不罵人。


第五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


  新年裏常常有些小販到村子裏賣畫片,有些畫的是國家大事,有的則是戲中情節。有一年新春假期裏,有一套新鮮的圖畫引起小孩子們的濃厚興趣。這套五彩圖畫繪的是一八九四年 ( 甲午年 ) 中日戰爭的故事。其中有一張畫的是渤海上的海戰場麵,日本艦隊中的一艘軍艦已被幾罐裝滿火藥的大瓦罐擊中起火,軍艦正在下沉。圖中還畫著幾百個同樣的大瓦罐在海上漂浮。這種瓦罐,就是當時民間所通用的夜壺,夜間小便時使用的。另一幅畫中則畫著一群帶了銬鏈的日本俘虜,有的則關在籠子裏。中國打了大勝仗了 ! 自然,那隻是紙上的勝仗,但是我們小孩子們卻深信不疑。後來我年紀大一點以後,我才知道我國實際上是被日本打敗了。而且割讓了台灣,我們的海軍被日本消滅,高麗也被日本搶走了。短短九年之內,中國已經相繼喪失了三個承認中國宗主權的外圍國,最先是越南,繼之是緬甸,現在又丟了高麗。

  一個夏天的傍晚,一位臨時雇工氣喘如牛地從我父親的書房裏跑了出來。他說在書房裏聽到一陣叮當的聲音,但是房裏找不到人影。他說那一定是鬼在作怪。後來一追究,原來是時鍾在報時。

  從無可稽考的年代起,鄉下人一直利用刀片敲擊火石來取火,現在忽然有人從上海帶來了幾盒火柴。大人們對這種簡便的取火方法非常高興。小孩們也很開心,在黑暗的角落,手上火柴一擦,就可以發出螢火蟲一樣的光亮。火柴在當時叫 " 自來火 " ,因為一擦就著;也叫 " 洋火 " ,因為它是從外洋運進來的。

  時鍾實際上並無必要,因為在鄉村裏,時間算得再準也沒有用處。早二三個鍾頭,遲二三個鍾頭又有什麽關係 ? 鄉下人計時間是以天和月做單位的,並不以分成小時來計算。火柴其實也是奢侈品 -- 用刀片火石不也是一直過得很好嗎 ? 至於煤油,那可又當別論了,煤油燈可以把黑夜照得如同白晝,這與菜油燈的昏暗燈光比起來真有天淵之別。

  美孚洋行是把中國從 " 黑暗時代 " 導引到現代文明的執炬者。大家買火柴、時鍾是出於好奇,買煤油卻由於生活上的必要。但事情並不到此為止。煤油既然成為必需品,那末,取代信差的電報以及取代舢舨和帆船的輪船又何嚐不是必需品呢 ? 依此類推,必需的東西也就愈來愈多。

  很少人能夠在整體上發現細微末節的重要性。當我們毫不在意地玩著火柴或享受煤油燈的時候,誰也想不到是在玩火,這點星星之火終於使全中國烈焰燭天。火柴和煤油是火山爆發前的跡象,這個 " 火山 " 爆發以後,先是破壞了蔣村以及其他村莊的和平和安寧,最後終於震撼了全中國。

  基督教傳教士曾在無意中把外國貨品介紹到中國內地。傳教士們不顧艱難險阻,瘴癘瘟疫,甚至生命危險,遍曆窮鄉僻壤,去拯救不相信上帝的中國人的靈魂。他們足跡所至,隨身攜帶的煤油、洋布、鍾表、肥皂等等也就到了內地。一般老百姓似乎對這些東西比對福音更感興趣。這些舶來品開拓了中國老百姓的眼界,同時也激起了國人對物質文明的向往。傳教士原來的目的是傳布耶穌基督的福音,結果卻無意中為洋貨開拓了市場。

  我不是說傳教士應對中國現代商業的成長負主要責任,但是他們至少在這方麵擔任了一個角色,而且是重要的一角,因為他們深入到中國內地的每一角落。主角自然還是西方列強的商船和兵艦。基督教傳教士加上兵艦,終於逼使文弱的、以農為本的古老中國步上現代工商業的道路。
 
  我曾經目睹買辦階級的成長以及士大夫階級的沒落。我自己也幾乎參加了士大夫的行列,但是最後總算偷偷地溜掉了。所謂買辦階級,就是本國商人和外國商人之間的中國人。外國商人把貨運到上海、天津等通商港埠,這些貨品再通過買辦,從大商埠轉銷到各城鎮村莊。買辦們在轉手之間就可以大筆的賺錢,因此吃這一行飯的人也就愈來愈多。事業心比較強、際遇比較好的人,紛紛加入直接間接買賣外國貨的新行業。有的人發大財,有的人則豐衣足食。際遇比較差的可就落了伍,有的依舊種田耕地,有的則守在舊行業裏謀生。田地的出息有限,舊行業在外國競爭之下又一落千丈,於是舊有的經濟製度很快的就開始崩潰了。結果是一大群人無可避免地失了謀生糊口的機會。這些不幸的人,一方麵嫉妒新興的暴發戶,一方麵又不滿於舊日的行業,或者根本喪失了舊有的職業,結果就鋌而走險。曹娥江大潮正在衝激著水閘,象征著即將破壞蔣村安寧的動亂正在奔騰澎湃。
 
  一個秋天的下午,我正在田野裏追逐嬉戲,我忽然聽到一陣緊急狂驟的鑼聲。敲鑼的人一麵狂奔著,一麵高喊堤塘已經衝塌了,洪水正向村中漫過來。我拚命跑回家裏,並把這消息告訴路上所碰到的一切人。
 
  大家馬上忙做一團。我們趕快準備好船隻、木浴盆,以及所有可以浮得起來的東西,以便應付即將來臨的災難。有的人則決定爬到大樹上去暫避。第二天早晨,洪水已經衝進我家的大門,水頭像巨蟒一樣奔進院子。到了中午時,小孩已經坐上浴盆,在大廳裏劃來劃去了。

  堤塘缺口終於用沙包堵住,曹娥江也不再泛濫了。洪水在我們村裏以及鄰近村莊停留約一星期,然後慢慢退到低地,最後隨江河入海,同時卷走了所有的稻作。

  大約一星期以後,一隻大船在傍晚時分載著許多人向我們村莊劃過來。這隻船在我家附近停下,船上的人也紛紛離船上岸。我們為防意外,趕緊閉起大門。他們用大石頭來搗大門,最後終於排闥而入。領頭的人身材魁偉,顯然孔武有力,辮子盤在頭頂上。他帶著一夥人走到天井裏,高喊: " 我們肚子餓,我們要借糧。 " 其餘人也就跟著呐喊助威。他們搜索了穀倉,但是沒有馬上動手搬;他們要 " 借 " 。最後經過隔壁一位農人的調停,他們 " 借 " 走了幾擔穀子以後,就回船啟航了。這是隨後發生的一連串變亂的首次警號。
 
  性質相近然而比較嚴重的事件,接二連三地在鄰村發生。開始時是 " 借 " ,隨後就變質為搶劫。搶劫事件像野火一樣到處蔓延,鄉間微薄的官兵武力根本無法加以阻遏。而且搶糧食不能處以極刑,但是在那種情勢下,恐怕隻有極刑才能加以遏止,至少暫時不至如此猖獗。

   " 借糧 " 的事件一直延續至那年冬天。不久之後,殺人擄掠的暴行終於在孫莊首次發生。被害的孫君在上海有一片生意興隆的木行。孫君的父親曾在上海承包 " 洋行 " 的營造工程而發了大財。
 
  那是一個凜冽的冬夜,孫莊的人很早就躲到被窩去了。有人從窗子裏發現黑暗中有一隊火把正從大路上向孫莊移動。火把臨近孫莊時,大家聽到一陣槍聲。強盜來了 ! 強盜衝開孫家的大門,搶走了孫家所有的金銀財帛 -- 名貴的羊裘皮襖、金銀器皿、珍珠寶石,無一幸免。他們並且擄走了孫君,把他綁在一根長竹竿的頂端,然後又把他壓到河底。第二天孫家的人拖起竹竿才發現他的屍體。

  搶劫的風潮迅速蔓延到各村莊。幾百年來鄉村人們所享受的和平與安寧,一夜之間喪失殆盡。我們沒有一夜能夠安穩地睡。我父親從上海買來了手槍以及舊式的長槍。大家開始練習放槍,小孩子也不例外。我們拿鳥雀當活靶,因此連鳥雀都遭了殃。我們輪班睡覺,值班的人就負責守夜。一聽到犬吠,我們就向空放槍警告盜匪,自然有時是虛驚,有時卻的確把強盜嚇跑了。為了節省彈藥,我們常常在槍聲中夾帶些爆仗。

  永遠這樣緊張下去究竟不是事。父親最後無可奈何地帶了一家大小搬到上海住下來。
 
  我們搬家之前的兩年內,我曾在紹興繼續我的學業。我還在家墊裏念書的時候,父親曾經問我將來願意做生意還是預備做官。我的兩位哥哥都已經決定步入仕途。父親要我決定之前,仔細考慮一番。
 
  做官可以光宗耀祖,幾百年來,年輕人無不心向往之。自然我也很希望將來能做官。在另一方麵,新近發財的人可以享受新穎奇巧的外國貨,這般人的生活也是一種強烈的引誘。名利之間的選擇,多少與一個人思想中所已灌輸進去的觀念和理想有點關聯。
 
  我聽人家說,我們中國人分為士、農、工、商四個階級。雖然每一階級在整個社會裏都有特定的任務,士大夫都是統治階級,因此也是最尊榮的一級,依照亞裏士多德的主張,哲學家當為國王,所以我們可以說,哲人、學士如果做不到帝王,至少也應該是公卿、宰相。中國的貴族階級除極少數例外,都不是世襲的,而是由於本身努力達到的。俗語說:秀才是宰相的根苗。如果我去經商,那麽將來不就與功名無緣了嗎 ?

  因此我決心續求學問。自然,我當時對學問的意義並不十分了解;我隻覺得那是向上層社會爬的階梯。在我們村子裏,農、工、商三類人都不稀罕。種田的不必說了,商人也不少。好多人在上海做生意,從上海帶回來很多好玩的東西:小洋刀、哨子、皮球、洋娃娃、汽槍、手表等等,多不勝舉。至於工匠,我們的一位族長就是木匠,他的兒子們也是的。一位遠房叔叔是銀匠,專門打造鄉村婦女裝飾的指環、手鐲、釵簪之類。至於讀書的人,那可不同了。凡是族人之中有功名的,家廟中都有一麵金碧輝煌的匾額,舉人以上的家廟前麵還有高高的旗杆,懸掛他們的旗幟。我還記得有一天縣太爺到鄰村查辦命案,他乘坐一頂四人扛抬的綠呢暖轎,紅纓帽上綴著一顆金頂,胸前掛著一串朝珠。四名轎夫每人戴著一頂尖錐形的黑帽,帽頂插著一根鵝毛。暖轎前麵有一對銅鑼開道,縣太爺所經之處,老百姓就得肅靜回避。他是本縣的父母官,我們老百姓的生命財產都得聽他發落。他的權勢怎麽來的 ? 讀書呀 !

  於是我知道了讀書人的地位,也知道做一名讀書人的好處。他可以一級一級的往上爬,甚至有一天當了大官,還可以在北京皇宮裏飲禦賜香茗呢 ! 像我這樣的一位鄉下孩子,足步向未逾越鄰近的村鎮,他希望讀書做官應是很自然的事。我幼稚的心靈裏,幻想著自己一天比一天神氣,功名步步高升,中了秀才再中了舉人,中了舉人再中進士,終於有一天當了很大很大的官,比那位縣知事要大得好多好多,身穿蟒袍,腰懸玉帶,紅纓帽上綴著大紅頂子,胸前掛著長長的朝珠,顯顯赫赫地回到故鄉,使村子裏的人看得目瞪口呆。這些美麗的憧憬,在我眼前一幕幕展開,我的前程多麽光明呀 ! 隻要我能用心熟讀經書就行了。
 
  我的童年教育雖然枯燥乏味,卻也在我的思想裏模模糊糊地留下學問重於一切的印象。政府官吏都是經過科舉選拔的。但是隻有有學問的人才有希望金榜題名。官吏受人敬重,是因為學問本身在中國普遍受人敬重的關係。
 
  因此我最後決定努力向學。準備參加科舉考試,父親自然欣然同意,家塾的教育是不夠的,因此父親把我送到離村約四十裏的紹興府去進中西學堂,我的兩位哥哥則已先我一年入學。我們是乘條又小又窄的河船去的。小船的一邊是一柄長槳,是利用腳力來劃的,另一邊則是一柄用手操縱的短槳,作用等於船舵。船岸我們看到許多紀念烈女節婦的牌坊。沿岸相隔相當的距離就有一個比較熱鬧的市鎮。我們一大早動身,中途在一個大鎮過了一夜,第二天下午就到了府城。
 
  顧名思義,中西學堂教的不但是我國舊學,而且有西洋學科。這在中國教育史上還是一種新嚐試。雖然先生解釋得很粗淺,我總算開始接觸西方知識了。在這以前,我對西洋的認識隻是限於進口的洋貨。現在我那充滿了神仙狐鬼的腦子,卻開始與思想上的舶來品接觸了。
 
  我在中西學堂裏首先學到的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是地圓學說。我一向認為地球是平的。後來先生又告訴我,閃電是陰電和陽電撞擊的結果,並不是電神的鏡子裏發出來的閃光;雷的成因也相同,並非雷神擊鼓所生。這簡直使我目瞪口呆。從基本物理學我又學到雨是怎樣形成的。巨龍在雲端張口噴水成雨的觀念隻好放棄了。了解燃燒的原理以後,我更放棄了火神的觀念。過去為我們所崇拜的神佛,像是烈日照射下的雪人,一個接著一個溶化。這是我了解一點科學的開端,也是我思想中怪力亂神信仰的結束,我在鄉村裏曾經養成研究自然的習慣,我喜歡觀察,喜歡說理,雖然有時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其中的深意。這種習慣在中西學堂裏得到繼續發展的機會。我還是像過去一樣強於理解而不善記憶,凡是合理的新觀念我都樂於接受,對記憶中的舊觀念則棄如敝屣。

  中西學堂的課程大部分還是屬於文科方麵的:中國文學、經書和曆史。記憶的工作相當多,記憶既非我之所長,我的考試成績也就經常在中等以下。我在學校中顯得庸庸碌碌,較之當時頭角崢嶸的若幹學生,顯有遜色。教師們對我的評價如此,我自己也做如是觀。
 
  校中外國語分為英文、日文、法文三組。我先選修英文,後來又加選日文。我的日文教師是中川先生,我從他那裏學到了正確的日文發音。英文是一位中國老師教的,他的英語發音錯得一塌糊塗,後來我千辛萬苦才算改正過來。他一開始就把我們導入歧途,連字母發音都咬不準。最可笑的是他竟把字母 Z 念成 " 烏才 " 。

 一八九八年,我在學校裏聽到一個消息,說是光緒皇帝聽了康有為和梁啟超的話,已經決定廢科舉,辦學校。這使老一輩的學人大驚失色。但是康、梁的維新運動有如曇花一現,不久慈禧太後再度垂簾聽政,康有為和梁啟超亡命日本。中國又回到老路子,我放假回到鄉村時,看到大街的牆上張貼著黃紙繕寫的聖旨,一麵是漢文,一麵是滿文,寫的是通緝康、梁的命令。看起來,維新運動就此壽終正寢了。這個維新運動,以後叫做戊戌政變。是中國近代思想史的一個轉折點。雖不為革命黨人所樂道,而曆史的事實卻不能因政見不同而抹殺的。我記得梁氏逝世的消息傳到南京以後,蔡孑民先生和我兩人曾在中央政治會議提請國民政府明令表揚其功業。適值胡展堂先生為主席,一見提案,麵孔漲得通紅,便開口大罵。於是我們自動把提案取消了事。

  紹興的名勝古跡很多,它原是古代越國的都城。越王勾踐在紀元前四九四年被以蘇州為京城的吳王夫差所擊敗。勾踐定下 " 二十年計劃 " ,臥薪嚐膽,生聚教訓,終於在紀元前四七三年擊敗驕奢淫逸的吳王夫差,複興越國。

  勾踐臥薪嚐膽,雪恥複國的故事,差不多已經成為家喻戶曉的格言。這則曆史教訓使一切在公私事業上遭受挫折的人重新燃起希望,它說明了忍耐、勇氣、刻苦,和詳密計劃的重要性。我在勾踐臥薪嚐膽的故事領受這個曆史教訓,自然印象特別深刻。

  南宋 ( 紀元一一二七 -- 一二七六 ) 的高宗也曾在紹興駐節。當時金兵南侵,宋康王渡江南遷,京城也從開封遷到杭州,離紹興府城不遠,還有南宋皇帝的陵寢。
 
  紹興師爺是全國皆知的。全國大小衙門,幾乎到處有紹興師爺插足,紹興老酒更是名震遐邇。紹興府更出過許多曆史上有名的學者、哲學家、詩人和書法家。紹興府包括八個縣,我的故鄉餘姚便是其中一縣。

  紹興的風景也很有名,這裏有迂回曲折的小溪,橋梁密布的小河,奔騰湍急的大江,平滑如鏡的湖泊,以及蜿蜒起伏的丘陵,山光水色使學人哲士留連忘返。

  我在紹興讀了兩年書,知識大增。我開始了解一八九四年中日戰爭的意義:日本戰勝我國是吸收了西洋學術的結果。光緒皇帝的維新運動是受了這次失敗的刺激。中國預備學敵人的榜樣,學校裏有日文課程就是這個道理。

  在紹興的兩年學校生活結束以後,鄉村裏盜警頻仍,使我們無法再安居下去。於是父親帶了我們一家遷到上海。我的大哥已在搬家的前一年亡故。到了上海以後,我暫時進了一家天主教學校繼續念英文,教我們英文的是一個法國神父。我心裏想,這位英文先生既然是外國人,發音一定很準確。他的發音與我過去那位中國先生確乎迥然不同,過去那位先生把 " 兄弟 " 念成 " 布朗德 " ,現在的法國先生卻教我們念 " 布拉達 " 。後來我才發現那不是英國音或美國音,而是法國音。不過我在這個天主教學校裏的時間不久。因為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學校,父親就讓我二哥到一位美國太太那裏學英文,二哥又把學到的英文轉授給我,因此二哥就成為學英文的 " 掮客 " 了。我對這辦法很不滿意,但是父親認為這是很聰明的安排,因為這樣可以省錢。

  上海在一八九九年前後還是個小城,居留的外國人也不過三四千,但是這些洋人卻都趾高氣揚,自視甚高。市政倒辦得不錯,街道寬大清潔,有電燈,也有煤氣燈。我覺得洋人真了不起,他們居然懂得電的秘密。他們發明了蒸汽機,又能建造輪船。他們在我的心目中已經成為新的神,原先心目中的神佛在我接受科學知識之後已經煙消雲散了。但是有時候他們又像是魔鬼,因為他們不可一世的神氣以及巡捕手中的木棒使我害怕,外灘公園門口掛著一個牌子寫著: " 犬與華人不得入內 " 。犬居華人之上,這就很夠人受的了。在我的心目中,外國人是半神半鬼的怪物,很像三頭六臂的千手觀音,三隻手分別拿著電燈、輪船、洋娃娃,另外三隻手分別拿著巡棍、手槍、鴉片。從某一邊看,他是天使;從另一邊看,他卻是魔鬼。

  中國人對西方文明的看法總不出這兩個極端,印象因人而異,也因時而異。李鴻章看到西方文明醜惡猙獰的一麵,因此決定建立海軍,以魔鬼之矛攻魔鬼之盾。光緒帝看到西方文明光明和善的一麵,因此想建立新式的學校製度。慈禧太後和義和團看到可憎的一麵,想用中國的陳舊武器驅逐魔鬼。麻煩的是這位怪物的黑暗麵和光明麵是不可分的。它有時像是佛法無邊的神,有時又像猙獰凶殘的魔鬼,但是它憑藉的力量是相同的。我們要就不接受西方文明,要接受就得好壞一齊收下。日本就是一個很好的榜樣。沒奈何,我們隻好向我們過去的敵人學習了。

  我們在上海住了將近兩年。有一天晚上,我們聽說慈禧太後已經命令各省總督把所有的外國人一齊殺光。於是我們連夜舉家遷離上海,那是一九 00 年的事,也就是義和團戰爭的開始。義和團的人自稱能用符咒對付刀槍子彈,拳術也是訓練節目之一。因此,義和團有拳匪之稱。他們預備破壞一切外國製造的東西,同時殺死所有使用外國貨的人。他們要把運進這些可惡的外國貨而阻絕他們生路的洋人統統殺光。把這些害人的外國貨介紹到中國來的教會、學校、傳教士、基督徒都罪無可逭。用刀劍、法術把這些人殺光吧 ! 放把火把外國人的財產統統燒光 !

  朝廷本身也想把康有為、梁啟超介紹進來的外國思想一掃而光,免得有人再搞什麽維新運動。義和團要消滅物質的外國貨而慈禧太後則想消滅精神上的外國貨。不論是物質上的或者精神上的,反正都是外國貨,都是外國人造的孽。殺呀 ! 殺光外國人 ! 工業革命開始時,英國人曾經搗毀了威脅他們生活的機器。義和團做得更徹底,他們要同時破壞血肉構成的 " 機器 " 。

  南方的人對外國人的看法稍有不同,他們歡迎外國貨,他們不覺得外國貨是盜匪的起因,他們認為毛病在於清室的苛捐雜稅以及官吏的腐敗無能。他們要革命。
 
  北方的老百姓和朝廷,認為外國人杜絕了他們的生路,那是對的。但是他們想藉破壞血肉構成的 " 機器 " 來解決問題卻錯了。南方的人認為朝廷本身的腐敗是苦難唯一的原因,想不到更大的原因是洋貨進口。推理是錯了,但是展開革命的行動卻是對的。曆史似乎包括一連串意外事件的,不合邏輯的推理,和意想不到的結果。曆史上的風雲人物似乎不過是命運之神擺布的工具而已。
 
  外國人咒罵中國的盜匪,殊不知盜匪正是他們自己的貨品所引起的。在我的童年時代裏,大家都害怕老虎、鬼怪和強盜,但是實際上並沒有真的老虎、鬼怪或強盜。我們隻在圖畫書中看到這些東西。忽然之間,強盜在實際生活中出現了,好像是老虎衝進你的居室,也像是鬼怪在你背後緊追不舍。最後我們所懼怕的是強盜,老虎和鬼怪卻都被遺忘了。


第六章 繼續就學


  在我十五歲的時候,父親又帶我回到故鄉。我們怕義和團之亂會蔓延到上海,因此就回到鄉下去住。在蔣村住了不久,鄉下土匪愈鬧愈凶,又遷到餘姚城裏,我在餘姚縣裏的一所學校裏念英文和算術,另外還請了一位家庭教師教中文。

  大概一年之後,我到了杭州。杭州是浙江的省會,也是我國蠶絲工業的中心和五大茶市之一。杭州的綢緞和龍井茶是全國聞名的。

   "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 ,杭州的風景更是盡人皆知。城東南有杭州灣的錢塘大潮;城西有平滑如鏡的西湖,湖邊山麓到處是古寺別墅。馬哥 · 孛羅遊記中就曾盛道杭州的風景。杭州是吳越和南宋的故都,南宋曾在這裏定都一百五十年之久,因此名勝古跡很多。墨人騷客更代有所出。湖濱的文瀾閣收藏有四庫全書及其他要籍,正是莘莘學子潛心研究的好去處。
 
  我在這個文化城中瞎打瞎撞,進了一所非常落伍的學校。校長是位木匠出身的美國傳教士。我以為在這所教會學校裏,至少可以學好英文。事實上卻大謬不然。這位傳教士抱著一股宗教熱忱來到中國,在主持這所教會學校之前,曾經在我的故鄉紹興府傳過教。因為他隻教 " 聖經 " ,我也摸不清他肚子裏究竟有多少學問。在我們學生的心目中,士、農、工、商,士為首。對木匠出身的人多少有點輕視。我的英文教師更是俗不可耐的人物。他入教不久,靈魂也許已經得救,但是那張嘴卻很能夠使他進拔舌地獄。我為了找位英文好教師,曾經一再轉學,結果總使我大失所望。
 
  在這所教會學校裏,學生們每天早晨必須參加禮拜。我們唱的是中文讚美詩,有些頑皮的學生就把讚美詩改編為打油詩,結果在學校裏傳誦一時。雖然我也參加主日學校和每天早晨的禮拜,我心靈卻似緊閉雙扉的河蚌,嚴拒一切精神上的舶來品。我既然已經擺脫了神仙鬼怪這一套,自然不願再接受類似的東西。而且從那時起,我在宗教方麵一直是個 " 不可知 " 論者,我認為與其求死後靈魂的永恒,不如在今世奠立不朽根基。這與儒家的基本觀念剛好符合。

  校園之內唯一像樣的建築是禮拜堂和校長官舍。學生則住在鴿籠一樣的土房裏,上課有時在這些宿舍裏,有時在那間破破爛爛的飯廳裏。

  大概是出於好奇吧,學生們常常喜歡到校長官舍附近去散步。校長不高興學生走進他的住宅,不速之客常常被攆出來。有一次,一位強悍的學生說什麽也不肯走開,結果與一位路過的教員發生衝突。

  圍觀的人漸聚漸多。那位學生說先生摑他的耳光,同時放聲大哭,希望引起群眾的同情。這場紛擾遂即像野火一樣波及全校。學生會多數決議,要求校長立即開革那位打人的教員。校長斷然拒絕學生的要求,群眾的情緒愈漲愈高。校長冷然告訴學生說:如果他們不喜歡這個學校,就請他們卷鋪蓋。不到兩個小時,全體學生都跑光了。

  我所受的教會學校教育就此結束。但我毫不後悔,我巴不得早一天離開這個學校。

  或許有人要問:為什麽這樣的事會突然發生呢 ? 其實這不隻是學生桀傲難馴的表現而已,那耳光不過是導火線。這類事件也絕不局限於這所小小的教會學校,學生反抗學校當局已經成為全國的普遍風氣。

  一年以前,上海南洋公學首先發生學潮。一位學生放了一瓶墨水在教授的坐椅上,教授不注意一屁股坐了上去,弄得全身墨跡。教授盛怒之下報告了校長,接著幾個嫌疑較大的學生被開除。這引起了學生會和學校當局之間的衝突,學生會方麵還有許多教授的支持。結果全體學生離開學校。
 
  年輕的一代正在轉變,從馴服轉變為反抗。一般老百姓看到中國受列強的侵略,就怪清廷顢頇無能;受到國父革命理論熏陶和鼓勵的學生們則熱血沸騰,隨時隨地準備發作。首當其衝的就是學校當局。

  浙江省立高等學堂接著起了風潮。起因是一位學生與來校視察巡撫的一名轎夫發生齟齬,結果全校罷課,學生集體離開學校。類似的事件相繼在其他學校發生,卒使許多學府弦歌中輟。學潮並且迅速蔓延到全國。

  思想較新的人同情罷課的學生。斥責學校當局過於專製;思想守舊的人則同情學校當局,嚴詞譴責學生。不論是同情學生或者是同情學校當局的,似乎沒有人體會到這就是革命的前夕,從學生初鬧學潮開始,到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成功,中華民國誕生為止,其間不過短短八年而已。

  這種反抗運動可說是新興的知識分子對一向控製中國的舊士大夫階級的反抗,不但是知識上的反抗,而且是社會的和政治的反抗。自從強調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進化論以及其他科學觀念輸入中國以後,年輕一代的思想已經起了急劇的變化。十八世紀的個人觀念與十九世紀的工業革命同時並臨:個人自由表現於對舊製度的反抗;工業革命則表現於使中國舊行業日趨式微的舶來品。中國的舊有製度正在崩潰,新的製度尚待建設。

  全國普遍顯現擾攘不安。貧窮、饑饉、瘟疫、貪汙、國際知識的貧乏以及外國侵略的壓力都是因素,青年學生不過是這場戰亂中的急先鋒而已,使全國學府遍燃烽火的,不是一隻無足輕重的墨水瓶,不是一個在教會學校裏被刮了耳光的學生,也不是一次學生與轎夫之間的齟齬而已。

  我們離開那所教會學校以後,我們的學生會自行籌辦了一個學校,取名 " 改進學社 " 。這個名稱是當時著名的學者章炳麟給我們起的。這位一代大儒,穿了和服木屐,履聲郭橐,溢於堂外。他說,改進的意思是改良、進步。這當然是我們願意聽的。我們的妄想是,希望把這個學校辦得和牛津大學或者劍橋大學一樣,真是稚氣十足。但是不久我們就嚐到幻滅的滋味。不到半年學生就漸漸散了。結果隻剩下幾個被選擔任職務的學生。當這幾位職員發現再沒有選舉他們的群眾時,他們也就另覓求學之所去了。

        我自己進了浙江高等學堂。我原來的名字 " 夢熊 " 已經入了鬧事學生的黑名單,因此就改用 " 夢麟 " 注冊。我參加入學考試,幸被錄取。當時的高等學堂,正當罷課學潮之後重新改組,是一向有 " 學人之省 " 之稱的浙江省的最高學府。它的前身是求是書院。 " 求是 " 是前輩學者做學問的一貫態度。求是書院和紹興的中西學堂有很多相似的地方,課程中包括一些外國語和科學科目。後來新學科愈來愈見重要,所占時間也愈來愈多,求是書院終於發展為一種新式的學校,同時改名為浙江高等學堂。

  這個學堂既然辦在省城,同時又由政府負擔經費,它自然而然地成為全省文化運動的中心。它的課程和中西學堂很相似,不過功課比較深,科目比較多,先生教得比較好,全憑記憶的工作比較少。它已粗具現代學校的規模。

  我自從進了紹興的中西學堂以後,一直在黑暗中摸索。看到東邊有一點閃霎的亮光,我就摸到東邊;東邊亮光一閃而逝以後,我又連忙轉身撲向西邊。現在進了浙江高等學堂,眼前豁然開朗,對一切都可以看得比較真切了。我開始讀英文原版的世界史。開始時似乎很難了解外國人民的所作所為,正如一個人試圖了解群眾行動時一樣困難。後來我才慢慢地了解西方文化的發展。自然那隻是一種粗枝大葉而且模模糊糊的了解。但是這一點了解已經鼓起我對西洋史的興趣,同時奠定了進一步研究的基礎。

  在浙江高等學堂裏所接觸的知識非常廣泛。從課本裏,從課外閱讀,以及師友的談話中,我對中國以及整個世界的知識日漸增長。我漸漸熟悉將近四千年的中國曆史,同時對於曆代興衰的原因也有了相當的了解。這是我後來對西洋史從事比較研究的一個基礎。

  近代史上值得研究的問題就更多:首先是一八九四年使台灣割讓於日本的中日戰爭,童年時代所看到的彩色圖畫曾使我對它產生錯誤的印象;其次是一八九八年康有為和梁啟超的維新運動,那是我在中西學堂讀書時所發生的;再其次是一九 00 年的義和團戰爭,我在上海時曾經聽到許多關於義和團的消息;然後是一九 0 四年的日俄戰爭,我在杭州念書時正在進行。每一件事都有豐富的資料足供研究而且使人深省。

  我們也可以用倒卷珠簾的方式來研究曆史:一八八五年的中法戰爭使中國喪失了越南;太平天國始於一八五一年而終於一八六四年,其間還出現過戈登將軍和華德將軍的常勝軍;一八四 0 年鴉片戰爭的結果使中國失去了香港:如果再往上追溯,明末清初有耶穌會教士來華傳教,元朝有馬哥 · 孛羅來華遊曆;再往上可以追溯到中國與羅馬帝國的關係。

  梁啟超在東京出版的 " 新民叢報 " 是份綜合性的刊物,內容從短篇小說到形而上學,無所不包。其中有基本科學常識、有曆史、有政治論著,有自傳、有文學作品。梁氏簡潔的文筆深入淺出,能使人了解任何新穎或困難的問題。當時正需要介紹西方觀念到中國,梁氏深入淺出的才能尤其顯得重要。梁啟超的文筆簡明、有力、流暢,學生們讀來裨益非淺,我就是千千萬萬受其影響的學生之一。我認為這位偉大的學者,在介紹現代知識給年輕一代的工作上,其貢獻較同時代的任何人為大。他的 " 新民叢報 " 是當時每一位渴求新知識的青年的智慧源泉。

  在政治上,他主張在清廷主持之下進行立憲維新。這時候,革命黨人也出版了許多刊物,鼓吹孫中山先生的激烈思想。中山先生認為共和政體勝於君主立憲,同時他認為中國應由中國人自己來統治,而不應由腐敗無能的滿洲人來統治,浙籍學生在東京也出版了一個定名 " 浙江潮 " 的月刊。這個雜誌因為攻擊清廷過於激烈,以致與若幹類似的雜誌同時被郵政當局禁止寄遞。但是日本政府卻同情中國留學生的革命運動,因此這些被禁的雜誌仍舊不斷地從日本流入上海租界。因此上海就成為革命思想的交易所,同情革命的人以及營求厚利者再從上海把革命書刊走私到其他城市。

  浙江高等學堂本身就到處有宣傳革命的小冊子、雜誌和書籍,有的描寫清兵入關時暴行,有的則描寫清廷的腐敗,有的則描寫清廷對滿人和漢人的不平等待遇。學生們如饑似渴地讀著這些書刊,幾乎沒有任何力量足以阻止他們。

  事實上,清廷腐敗無能的實例,在校門之外就俯拾即是。杭州城牆之內就有一個滿洲人住的小城,裏麵駐紮著監視漢人的 " 旗兵 " 。兩百多年前,政府特地劃出這個城中之城做為駐紮杭州的 " 旗兵 " 的營房。這些旗兵的子子孫孫一直就住在這裏,名義上仍舊是軍人。滿漢通婚原則上是禁止的,但是滿人如果願意要漢人為妻是準許的,實際上這類婚姻很少就是了。太平軍圍城時,杭州的旗人全部被殺。內戰結束以後,原來駐紮湖北荊州的一部分旗兵移駐杭州,來填補空缺。這些從荊州來的旗人當時還有健在的,而且說的湖北話。雖然他們多數已經去世,但是他們的子女仍舊住在那裏,而且說他們父輩所說的方言。道地湖北人很容易察覺這些旗人的湖北口音。但是從第三代開始,他們就說杭州的本地方言了。

  當時的浙江高等學堂裏有十名旗人子弟。這幾位青年人對學校中的革命運動裝聾作啞,應付得很得當。其中一人原是蒙古人的後裔,他甚至告訴我,他也讚成革清朝的命,因為他雖然是旗 " 兵 " ,卻不是滿人。

  這些所謂旗兵,實際上絕對不是兵;他們和老百姓毫無區別。他們在所謂 " 兵營 " 裏娶妻養子,對衝鋒陷陣的武事毫無所知。唯一的區別是他們有政府的俸餉而無所事事,他們過的是一種寄生生活,因之身體、智力和道德都日漸衰退。他們經常出入西湖湖濱的茶館,有的則按當時的習尚提著鳥籠到處遊蕩,一般老百姓都敬而遠之。如果有人得罪他們,就隨時有挨揍的危險。這些墮落、腐化、驕傲的活榜樣,在青年學生群中普遍引起憎恨的鄙夷。他們所引起的反感,比起革命宣傳的效果隻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們從梁啟超獲得精神食糧,孫中山先生以及其他革命誌士,則使我們的革命情緒不斷增漲。到了重要關頭,引發革命行動的就是這種情緒。後來時機成熟,理想和行動兼顧的孫中山先生終於決定性地戰勝主張君主立憲的新士大夫階級。
 
  這就是浙江高等學堂的一般氣氛。其他學校的情形也大都如此。我對這一切活動都感興趣。我喜歡搜求消息,喜歡就所獲得的資料加以思考分析,同時也喜歡使自己感情奔放,參加行動。但是我常常適可而止。為求萬全,我仍舊準備參加科舉考試。除了革命,科舉似乎仍舊是參加政府工作的不二途徑,並且我覺得革命似乎遙遙無期,而且困難重重。我有時候非常膽小而怕羞,有時候卻又非常大膽而莽撞,因此我對自己的性格始終沒有自信。所以我的行動常常很謹慎,在采取確切的行動之前,喜歡先探索一下道路。尤其碰到岔路時,我總是考慮再三才能作決定。如果猶豫不決,我很可能呆坐道旁,想入非非。但是一旦作了決定,我必定堅持到底。我一生犯過許多錯誤,但沒有犯不可挽回的錯誤。所以沒有讓時代潮流把我卷走。

第七章 參加郡試


  郡試快到了。一天清早,我從杭州動身往紹興去,因為我們那一區的郡試是在紹興舉行。行李夫用一根扁擔挑起行李走出校門,我緊緊地跟在他的後麵。扁擔的一端係著一隻皮箱和一隻網籃,另一端是鋪蓋卷。走到校門口,碰到一位教師,他向我微微一笑,並祝我吉星高照。
 
  穿過許多平坦的石板路,又穿過許多迂回狹窄的小巷,我們終於到了錢塘江邊。渡船碼頭離岸約有一裏路,我小心翼翼地踏上吱吱作響的木板通過一條便橋到達碼頭。渡船上有好幾把笨重的木槳,風向對時也偶然張起帆篷。船行很慢,同時是逆水行駛,所以整整化了兩個小時才渡過錢塘江。當時誰也想不到三十年之後竟有一條鋼鐵大橋橫跨寬闊的江麵,橋上還可以同時行駛火車和汽車。

  上岸以後雇了一乘小轎。穿過綿亙數裏的桑林,到達一個人煙稠密的市區,然後轉船續向紹興進發,船上乘客擠得像沙丁魚。我們隻能直挺挺地平躺著睡,如果你縮一縮腿,原來放腿的地方馬上就會被人占據;如果你想側轉身睡一下,你就別想再躺平。

  在船上過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到達紹興。寄宿在一個製扇工匠的家裏,房間又小又暗,而且充滿了製扇用的某種植物油氣味。晚上就在菜油燈下讀書,但是燈光太暗,看小字很吃力。我們不敢用煤油燈,因為屋子裏到處是易燃的製扇材料,黑暗中摸索時還常要跌跤。

  考試開始時,清晨四點左右大家就齊集在試院門前,聽候點名。那是一個初秋的早晨,天氣相當冷。幾千位考生擠在院子裏,每人頭上戴著一頂沒有頂子的紅纓帽,手裏提著一個燈籠、一隻考籃。大廳門口擺著一張長桌。監考官就是紹興知府,昂然坐在長桌後麵。他戴著藍色晶頂的紅纓帽,穿著深藍色的長袍,外罩黑馬褂,胸前垂著一串朝珠。那是他的全套官服。他提起朱筆順著名單,開始點名。他每點一個名,站在他旁邊的人就拖著長腔唱出考生的名字。考生聽到自己的名字以後,就高聲答應: " 有 ! 某某人保。 " 保的人也隨即唱名證明。監考官望一眼以後,如果認為並無舛錯,就用朱筆在考生名字上加上紅點。

  考生點名後就可以進考棚了。他的帽子和衣服都得經過搜索,以防夾帶,任何寫了字的紙頭都要沒收。

  考生魚貫進入考棚,找出自己的位置分別就座。座位都是事先編好號碼的。考卷上有寫好考生姓名的浮簽,繳卷時就撕去浮簽。考卷的一角另有彌封的號碼,錄取名單決定以後才開拆彌封,以免徇私舞弊。清末時,政府各部門無不百弊叢生。唯有科舉製度頗能保持獨立,不為外力所染。科舉功名之所以受人器重,大概就是這個緣故。

  考試的題目不出四書五經的範圍,所以每個考生必須把四書五經背得爛熟。我在家塾裏以及後來在紹興中西學堂裏,已經在這方麵下過苦功。題目寫在方形的燈籠罩子上,白單子上寫著黑字,燈籠裏麵點著蠟燭,因此從遠遠的地方就可以看得很清楚。提燈籠的人把燈籠擎得高高的,在考生座位之間的甬道上來回走好幾次,所以大家都不會看漏題目。

  將近中午時,辦事人員開始核對考生的進度,每一份考卷的最末一行都蓋上印子。下午四點鍾左右,炮聲響了,那是收卷的第一次訊號。大門打開,吹鼓手也嗚嗚啦啦開始吹奏起來。考生繳了卷,在樂聲中慢慢走出大門,大門外親戚朋友正在焦急地等著。繳了卷的人完全出來以後,大門又重新關上。第二次繳卷的訊號大約在一小時以後發出,同樣鳴炮奏樂。第三次下令收卷則在六點鍾左右,這一次可不再鳴炮奏樂。
 
  考試以後,我們要等上十天、八天,才能知道考試結果。因為放榜以前我們可以大大地玩一陣。試院附近到處是書鋪,我常碰到全省聞名的舉人徐錫麟,在書鋪裏抽出書來看。我認識他,因為他曾在紹興中西學堂教算學。想不到不出數年,他的心髒被挖出來,在安徽巡撫恩銘靈前致祭,因他為革命刺殺了恩銘。街頭巷尾還有象棋攤子,棋盤兩邊都寫著 " 觀棋不語真君子,落子無悔大丈夫 " 兩句俗語。街上有臨時的酒樓飯館,出售著名的紹興酒和價廉物美的菜肴。一毛錢買一壺酒。醉蚶、糟雞、家鄉肉,每盤也隻要一毛。如肯費三四毛錢,保管你買得滿麵春風,齒頰留香。城裏有流動的戲班子,高興的時候,我們還可以看看戲。
 
  放榜的那一天,一大群人擠在試院大門前一座高牆前麵守候。放榜時鳴炮奏樂,儀式非常隆重。榜上寫的是錄取考生的號碼,而非姓名。號碼排成一圓圖,以免有先後次序的分別。
 
  我發現自己的號碼也排入圓圖,列在牆上那張其大無比的長方形榜上,真是喜出望外。號碼是黑墨大字寫的,但是我還是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連揉了幾次眼,發現自己的號碼的的確確排在榜上的大圈圈內,這才放了心。連忙擠出人群,回到寄宿的地方。在我往外擠的時候,看到另一位考生也正在往外跑。他打著一把傘,這把傘忽然被一根柵欄鉤住,他一拖,傘就向上翻成荷葉形。可是這位興奮過度的考生,似乎根本沒有注意他的傘翻向天了,還是匆匆忙忙往前跑。

  幾天之後,舉行複試。複試要淘汰一部分人,所以初試錄取的還得捏一把汗。複試時運氣還算不錯。放榜時,發現自己的名字列在居中的某一行上。

  第三次考試隻是虛應故事而已。除了寫一篇文章以外,名義上我們還得默寫一段《聖諭廣訓》 ( 皇帝訓諭士子的上諭 ) ;但是我們每人都可以帶一冊進考場,而且老實不客氣地照抄一遍。這次考試由學政 ( 俗稱學台 ) 親自蒞場監考。試院大門口的兩旁樹著兩根旗竿,旗竿上飄著長達十五尺的長幡,幡上寫的就是這位學台的官銜。記得他的官銜是: " 禮部侍郎提督浙江全省學政 ……"

  再過幾天之後,我一大早就被窗外一陣當當小鑼驚醒。原來是試差來報喜。我已經考取了附生,也就是平常所說的秀才。試差帶來一份捷報,那是一張大約六尺長,四尺寬的紅紙,上麵用宋楷大字寫著:

   " 貴府相公某蒙
  禮部侍郎提督浙江全省學政某考試錄取餘姚縣學附生 "

  所謂 " 縣學 " 隻有一所空無所有的孔廟,由一位 " 教諭 " 主持,事實上這位 " 教諭 " 並不設帳講學,所謂 " 縣學 " 是有名無實的。按我們家庭經濟狀況,我須呈繳一百元的贄敬,拜見老師,不過經過討價還價,隻繳了一半。也並沒有和老師見過麵。

  當討價還價正在進行的時候,父親惱怒了說,孔廟裏應該拜財神才是。旁邊一位老先生說,那是說不得的。從前有一位才子金聖歎,因為譏笑老師,說了一句 " 把孔子牌位取消,把財神抬進學官 " 的話,奉旨殺了頭。臨刑前這位玩世不恭的才子歎道: " 殺頭至痛也,聖歎於無意中得之,豈不快哉。 "

  郡試以後,又再度回到浙江高等學堂,接受新式教育。我離開紹興時,房東告訴我,一位同住在他店裏的考生憤憤不平地對他說,學台簡直瞎了眼,居然取了像我這樣目不識丁的人,其意若曰像他那樣滿腹經綸的人反而落第,真是豈有此理。我笑笑沒說什麽,考試中本來不免有幸與不幸的 !

  回到學校以後,馬上又埋頭讀書,整天為代數、物理、動物學和曆史等功課而忙碌,課餘之暇,又如饑似渴地閱讀革命書刊,並與同學討論當時的政治問題。郡試的那段日子和浙江高等學堂的生活恍若隔世。靜定的,霧樣迷濛的中世紀生活,似乎在一夜之間就轉變為洶湧的革命時代的漩渦。我像是做了一場大夢。

  兩個月以後,寒假到了。奉父親之命回到鄉間,接受親戚朋友的道賀。那時我是十九歲,至親們都希望我有遠大的前程,如果祖墳的風水好,很可能一步一步由秀才而舉人,由舉人而進士,光大門楣,榮及鄉裏,甚至使祖先在天之靈也感到欣慰。二哥已早我幾年考取了秀才,那時正在北京大學 ( 京師大學堂 ) 讀書。當時的學生們聽說京師大學四個字,沒有不肅然起敬的。想不到十五年之後我竟為時會所迫承乏了北京大學的校長職務。回想起來,真令人覺得命運不可捉摸。

  在紹興時曾經收到一份捷報,不久,試差又用一份同樣以紅紙寫的捷報,敲著銅鑼分向我家鄉的親戚家屬報喜。開筵慶祝的那一天,穿起藍綢衫,戴了一頂銀雀頂的紅纓帽。好幾百親戚朋友,包括婦孺老少,齊來道賀,一連吃了兩天喜酒。大廳中張燈結彩,並有吹班奏樂助興。最高興的自然是父親,他希望他的兒子有一天能在朝中做到宰相,因為俗語說: " 秀才為宰相之根苗 " 。至於我自己,簡直有點迷惘。兩個互相矛盾的勢力正在拉著,一個把我往舊世界拖,一個把我往新世界拖。我不知道怎麽辦。

        在鄉間住了三個星期,學校重新開學,我又再度全神貫注地開始研究新學問。在浙江高等學堂再逗留了半年光景,到暑假快開始時,又離開了。滿腦子矛盾的思想,簡直使尚未成熟的心靈無法忍受,新與舊的衝突,立憲與革命的衝突,常常鬧得頭腦天旋地轉,有時覺得坐立不安,有時又默坐出神,出神時,會覺得自己忽然上衝霄漢,然後又驟然落地,結果在地上跌得粉碎,立刻被旋風吹散無蹤了。

  我的近親當中曾經發現有人患精神病,我有時不禁懷疑自己是否也有點神經質的遺傳。父親和叔祖都說過,我小時候的思想行動本來就與常兒不同。我還記得有一天伯祖罵我,說我將來如不成君子必成流氓。雖然不大明白這話的意思,但是我心裏想,一定要做君子。

  這個世界的確是個瘋狂的世界,難道我也真的發了瘋嗎 ? 至少有一個問題在腦子裏還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如何拯救祖國,免受列強的瓜分。革命正迅速地在全國青年學生群中生根發展。投身革命運動的青年學生愈多,孫中山先生的影響也愈來愈廣。清室覆亡已經近在旦夕了。
 
  我渴望找個更理想、更西化的學校。因為這時候已經看得清楚:不論立憲維新或者革命,西化的潮流已經無法抗拒。有一天早晨,無意中闖進禁止學生入內的走廊,碰到了學監。他問有什麽事,我隻好臨時扯了個謊,說母親生病,寫信來要我回家。

   " 哦 ! 那太不幸了。你還是趕快回家吧 !" 學監很同情的說。

  回到宿舍,收拾起行李,當天上午就離開學校,趁小火輪沿運河到了上海。參加上海南洋公學的入學考試,結果幸被錄取。那是一九 0 四年的事。為爭取滿洲控製權的日俄戰爭正在激烈進行。


第八章 西化運動

  雖然新舊之爭仍在方興未艾,立憲與革命孰長孰短亦無定論,中國這時已經無可置疑地踏上西化之路了。日本對帝俄的勝利,更使中國的西化運動獲得新的鼓勵,這時聚集東京的中國留學生已近五萬人,東京已經成為新知識的中心。國內方麵,政府也已經開始一連串的革新運動,教育、軍事、警政都已根據日本的藍圖采取新製度。許多人相信:經過日本同化修正的西方製度和組織,要比純粹的西洋製度更能適合中國的國情,因此他們主張通過日本接受西洋文化。但是也有一班人認為:既然我們必須接受西洋文明,何不直接向西洋學習 ?

  我是主張直接向西方學習的,雖然許多留學日本的朋友來信辯難,我卻始終堅持自己的看法。進了南洋公學,就是想給自己打點基礎,以便到美國留學。這裏一切西洋學科的課本都是英文的,剛好合了我的心意。

  南洋公學開辦時,采納了美國傳教士福開森博士的許多意見。南洋公學是交通大學的前身,交通大學附近的福開森路,就是為紀念這位美國傳教士而命名的。南洋公學的預科,一切按照美國的中學學製辦理,因此南洋公學可說是升入美國大學的最好階梯。學校裏有好幾位講授現代學科的美國人。在校兩年,在英文閱讀方麵已經沒有多大困難,不過講卻始終講不好。學校教的英文並不根據語音學原理,我的舌頭又太硬,始終跟不上。
 
  課程方麵分為兩類,一類是中國舊學,一類是西洋學科。我在兩方麵的成績都還過得去,有一次還同時僥幸獲得兩類考試的榮譽獎。因此蒙校長召見,謬承獎勉。

  校舍是根據西洋設計而建築的,主要建築的中心有一座鍾樓,數裏之外就可以望見。有一排房子的前麵是一個足球場,常年綠草如茵,而且打掃得很整齊。學校當局鼓勵學生玩足球和棒球,學生們對一般的運動也都很感興趣。

  我生來體弱,進了南洋公學以後,開始體會到要有高深的學問,必須先有強健的體魄。除了每日的體操和輕度的運動之外,還給自己定了一套鍛煉身體的辦法。每天六點鍾光景,練習半小時的啞鈴,晚問就寢前再練一刻鍾。繼續不斷地練了三年,此後身體一直很好,而且心情也總是很愉快。

  包括德、智、體三要素的斯賓塞爾教育原則這時已經介紹到中國。為了發展德育,就溫習了四書,同時開始研究宋明的哲學家以及曆代中外偉人的傳記,希望借此學習他們的榜樣,碰到認為足資借鑒的言行時,就把它們摘錄在日記本上。然後仔細加以思考,試著照樣去做,同時注意其成績。這些成績也記載在日記上,以備進一步的考核。

  每當發現對某些問題的中西見解非常相似,甚至完全相同時,我總有難以形容的喜悅。如果中西賢哲都持同一見解,那末照著做自然就不會錯了。當發現歧見時,就加以研究,設法找出其中的原因。這樣就不知不覺地做了一項東西道德行為標準的比較研究。這種研究工作最重要的結果是學到了如何在道德觀念中區別重要的與不重要的,以及基本的與浮麵的東西。

  從此以後,對於如何立身處世開始有了比較肯定、比較確切、也比較自信的見解,因為道德觀念是指導行為的準繩。

  我開始了解東西方的整體性,同時也更深切地體會到宋儒陸象山所說的 " 東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西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 " 的名言。同時開始體會到紊亂中的統一,因為我發現基本道理原極有限,了解這些基本道理之間的異同矛盾正可以互相發明,互相印證。使我感到頭暈眼花的隻是細微末節的紛擾而已。孟子和陸象山告訴我們,做學問要抓住要點而舍棄細節,要完全憑我們的理智辨別是非。於是我開始發展以理解為基礎的判斷能力。不再依賴傳統的信仰。這是思想上的一次大解放,像是脫下一身緊繃繃的衫褲那樣舒服而自由。

  但是,理解力也不能憑空生存。想得太多,結果除失望外一無成就。這樣是犯了孔子所說的 " 思而不學 " 的毛病。當然,導向正確思想的途徑還是從思想本身開始,然後從經驗中學習如何思想。你不可能教導一個根本不用腦筋的人如何去思想。後來我留美時讀到杜威的《我們如何思想》,使我的信念更為加強。

  儒家說,正心誠意是修身的出發點,修身則是治國、平天下的根基。因此,我想,救國必先救己。於是決心努力讀書、思考,努力鍛煉身體,努力敦品勵行。我想,這就是修身的正確途徑了,有了良好的身心修養,將來才能為國服務。

  在南洋公學讀書的時候,清廷終於在一九 0 五年采取了教育改革的重要步驟,毅然宣布廢止科舉。年輕一代迷戀過去的大門從此關閉。廢科舉的詔書是日本戰勝帝俄所促成的。代替科舉的是抄襲自日本的一套新教育製度。日本的教育製度是模仿西方的。追本溯源,中國的新教育製度仍舊來自西方。中國現在總算不折不扣地踏上西化的途程了。
 
  在這以前,上海曾經是我國革命分子文化運動的中心。中國的知識分子和革命領袖,躲在上海公共租界和法租地,可以享受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政治犯和激烈分子在租界裏討論,發表他們的見解,思想自由而且蓬勃一時,情形足與希臘的城邦媲美。

  我自己除了在南洋公學接受課本知識之外,也參加了各式各樣的活動,但是學習的性質居多,談不到積極工作。到禮拜六和禮拜天時,常常到福州路的奇芳茶館去坐坐。那時候,上海所有的學生都喜歡到 " 奇芳 " 去吃茶,同時參加熱烈的討論。茶館裏有一位叫 " 野雞大王 " 的,每日在那裏兜售新書,他那副樣子,去過 " 奇芳 " 的人沒有一個會忘記的。他穿著一身破爛的西裝,頭上戴著一頂灰色的滿是油垢的鴨舌頭帽。他專門販賣革命書刊給學生,他的貨色當中還包括一本叫《性學新論》的小冊子,據他解釋,那隻是用來吸引讀者的。誰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吳稚暉先生說,他知道他是誰,並告訴了我他的名字,我卻忘記了。我們也不曉得他住在什麽地方。任何革命書刊都可以從他那裏買得到。這些書,因租界當局應中國政府之請,在名義上是禁止販賣的。

        初次乘大洋輪船,樣樣覺得新奇。抽水馬桶其妙無比。日本茶房禮貌周到。第二天早晨,我們到達長崎,優美的風景給我很深的印象。下午經過馬關,就是李鴻章在一八九五年與日本簽訂《馬關條約》的地方。我們在神戶上岸,從神戶乘火車到東京,在新橋車站落車。一位在東京讀書的朋友領我們到小石川二十三番君代館住下。東京的街道當時還沒有鋪石子,更沒有柏油,那天又下雨,結果滿地泥濘。
 
        我到上野公園的展覽會參觀了好幾十趟,對日本的工業發展印象很深。在一個展覽戰利品的戰跡博物館裏,看到中日戰爭中俘獲的中國軍旗、軍服和武器,簡直使我慚愧得無地自容。夜間整個公園被幾萬盞電燈照耀得如同白晝,興高采烈的日本人提著燈籠在公園中遊行,高呼萬歲。兩年前,他們陶醉於對俄的勝利,至今猶狂喜不已。我孤零零地站在一個假山頂上望著遊行的隊伍,觸景生情,不禁泫然涕下。

  到日本後約一星期,君代館的下女在清晨拿了一份日文報紙來,從報上獲悉徐錫麟在安慶起義失敗的消息。如果我不來日本而跟那兩位朋友去安慶,恐怕我不會今日在此講 " 西潮 " 的故事了。

  我對日本的一般印象非常良好。整個國家像個大花園,人民衣飾整飭,城市清潔。他們內心或許很驕傲,對生客卻很有禮貌。強迫教育使國民的一般水準遠較中國為高,這或許就是使日本成為世界強國的秘密所在。這是我在日本停留一月後帶回來的印象。後來赴美國學教育學,也受這些感想的指示。但是國家興衰事情並不如此簡單,讓我等機會再談罷。

  不久以後,又開始為學校功課而忙碌。第二年暑假,跑到杭州參加浙江省官費留美考試,結果未被錄取。於是向父親拿到幾千塊錢,預備到加利福尼亞州深造。

第二部 留美時期


第九章 負笈西行


  我拿出一部分錢,買了衣帽雜物和一張往舊金山的頭等船票,其餘的錢就以兩塊墨西哥鷹洋對一元美金的比例兌取美鈔。上船前,找了一家理發店剪去辮子。理發匠舉起利剪,抓住我的辮子時,我簡直有上斷頭台的感覺,全身汗毛直豎。哢嚓兩聲,辮子剪斷了,我的腦袋也像是隨著剪聲落了地。理發匠用紙把辮子包好還給我。上船後,我把這包辮子丟入大海,讓它隨波逐浪而去。

  我拿到醫生證明書和護照之後,到上海的美國總領事館請求簽證,按照移民條例第六節規定,申請以學生身份赴美。簽證後買好船票,搭乘美國郵船公司的輪船往舊金山。那時是一九 0 八年八月底。同船有十來位中國同學。郵船啟椗,慢慢駛離祖國海岸,我的早年生活也就此告一段落。在上船前,我曾經練了好幾個星期的秋千,所以在二十四天的航程中,一直沒有暈船。

  這隻郵船比我前一年赴神戶時所搭的那艘日本輪船遠為寬大豪華。船上最使我驚奇的事是跳舞。我生長在男女授受不親的社會裏,初次看到男女相偎相依,婆娑起舞的情形,覺得非常不順眼。旁觀了幾次之後,我才慢慢開始欣賞跳舞的優美。

  船到舊金山,一位港口醫生上船來檢查健康,對中國學生的眼睛檢查得特別仔細,惟恐有人患砂眼。

  我上岸時第一個印象是移民局官員和警察所反映的國家權力。美國這個共和政體的國家,她的人民似乎比君主專製的中國人民更少個人自由,這簡直弄得我莫名其妙。我們在中國時,天高皇帝遠,一向很少感受國家權力的拘束。

  我們在舊金山逗留了幾個鍾頭,還到唐人街轉了一趟。我和另一位也預備進加州大學的同學,由加大中國同學會主席領路到了卜技利。晚飯在夏德克路的天光餐館吃,每人付兩角五分錢,吃的有湯、紅燒牛肉、一塊蘋果餅和一杯咖啡。我租了班克洛夫路的柯爾太太的一間房子。柯爾太太已有相當年紀,但是很健談,對中國學生很關切。她吩咐我出門以前必定要關燈;洗東西以後必定要關好自來水龍頭;花生殼決不能丟到抽水馬桶裏;銀錢決不能隨便丟在桌子上;出門時不必鎖門;如果我願意鎖門,就把鑰匙留下藏在地毯下麵。她說: " 如果你需要什麽,你隻管告訴我就是了。我很了解客居異國的心情。你就拿我的家當自己的家好了,不必客氣。 " 隨後她向我道了晚安才走。

  到卜技利時,加大秋季班已經開學,因此我隻好等到春季再說。我請了加大的一位女同學給我補習英文,學費每小時五毛錢。這段時間內,我把全部精力花在英文上。每天早晨必讀舊金山紀事報,另外還訂了一份《展望》 (The Outlook) 周刊,作為精讀的資料。《韋氏大學字典》一直不離手,碰到稍有疑問的字就打開字典來查,四個月下來,居然字匯大增,讀報紙、雜誌也不覺得吃力了。

  初到美國時,就英文而論,我簡直是半盲、半聾、半啞。如果我希望能在學校裏跟得上功課,這些障礙必須先行克服。頭一重障礙,經過四個月的不斷努力,總算大致克服了,完全克服它也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第二重障礙要靠多聽人家談話和教授講課才能慢慢克服。教授講課還算比較容易懂,因為教授們的演講,思想有係統,語調比較慢,發音也清晰。普通談話的範圍比較廣泛,而且包括一連串互不銜接而且五花八門的觀念,要抓住談話的線索頗不容易。到劇院去聽話劇對白,其難易則介於演講與談話之間。

  最困難的是克服開不得口的難關。一主要的原因是我在中國時一開始就走錯了路。錯誤的習慣已經根深蒂固,必須花很長的時間才能矯正過來。其次是我根本不懂語音學的方法,單憑模仿,不一定能得到準確的發音。因為口中發出的聲音與耳朵聽到的聲音之間,以及耳朵與口舌之間,究竟還有很大的差別。耳朵不一定能夠抓住正確的音調,口舌也不一定能夠遵照耳朵的指示發出正確的聲音。此外,加利福尼亞這個地方對中國人並不太親熱,難得使人不生身處異地、萬事小心的感覺。我更特別敏感,不敢貿然與美國人廝混,別人想接近我時,我也很怕羞。許多可貴的社會關係都因此斷絕了。語言隻有多與人接觸才能進步,我既然這樣固步自封,這方麵的進步自然慢之又慢。後來我進了加大,這種口語上的缺陷,嚴重地影響了我在課內課外參加討論的機會。有人問我問題時,我常常是臉一紅,頭一低,不知如何回答。教授們總算特別客氣,從來不勉強我回答任何問題。也許他們了解我處境的窘困,也許是他們知道我是外國人,所以特別加以原諒。無論如何,他們知道,我雖然噤若寒蟬,對功課仍舊很用心,因為我的考試成績多半列在乙等以上。

  日月如梭,不久聖誕節就到了。聖誕前夕,我獨自在一家餐館裏吃晚餐。菜比初到舊金山那一天好得多,花的錢,不必說,也非那次可比。飯後上街閑遊,碰到沒有拉起窗簾的人家,我就從窗戶眺望他們歡欣團聚的情形。每戶人家差不多都有滿飾小電燈或蠟燭的聖誕樹。

  大除夕,我和幾位中國同學從卜技利渡海到舊金山。從渡輪上可以遠遠地看到對岸的鍾樓裝飾著幾千盞電燈。上岸後,發現舊金山到處人山人海。碼頭上候船室裏的自動鋼琴震耳欲聾。這些鋼琴隻要投下一枚鎳幣就能自動彈奏。我隨著人潮慢慢地在大街上閑逛,耳朵裏滿是小喇叭和小鞀鼓的嘈音,玩喇叭和鞀鼓的人特別喜歡湊著漂亮的太太小姐們的耳朵開玩笑,這些太太小姐們雖然耳朵吃了苦頭,但仍然覺得這些玩笑是一種恭維,因此總是和顏悅色地報以一笑。空中到處飄揚著五彩紙條,有的甚至纏到人們的頸上。碎花紙像彩色的雪花飛落在人們的頭上。我轉到唐人街,發現成群結隊的人在欣賞東方色彩的櫥窗裝飾。劈劈啪啪的鞭炮聲,使人覺得像在中國過新年。

  午夜鍾聲一響,大家一麵提高嗓門大喊 " 新年快樂 !" 一麵亂撳汽車喇叭或者大搖響鈴。五光十色的紙條片更是漫天飛舞。這是我在美國所過的第一個新年。美國人的和善和天真好玩使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在他們的歡笑嬉遊中可以看出美國的確是個年輕的民族。

  那晚回家時已經很遲,身體雖然疲倦,精神卻很輕鬆,上床後一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起身。早飯後,我在卜技利的住宅區打了個轉。住宅多半沿著徐緩的山坡建築,四周則圍繞著花畦和草地。玫瑰花在加州溫和的冬天裏到處盛開著,卜技利四季如春,通常長空蔚藍不見朵雲。很像雲南的昆明、台灣的台南,而溫度較低。

  新年之後,我興奮地等待著加大第二個學期在二月間開學。心中滿懷希望,我對語言的學習也加倍努力。快開學時,我以上海南洋公學的學分申請入學,結果獲準進入農學院,以中文學分抵補了拉丁文的學分。

  我過去的準備工作偏重文科方麵,結果轉到農科,我的動機應該在這裏解釋一下。我轉農科並非像有些青年學生聽天由命那樣的隨便,而是經過深思熟慮才慎重決定的。我想,中國既然以農立國,那末隻有改進農業,才能使最大多數的中國人得到幸福和溫飽。同時我幼時在以耕作為主的鄉村裏生長,對花草樹木和鳥獸蟲魚本來就有濃厚的興趣。為國家,為私人,農業都似乎是最合適的學科。此外我還有一個次要的考慮,我在孩提時代身體一向羸弱,我想如果能在田野裏多接觸新鮮空氣,對我身體一定大有裨益。

  第一學期選的功課是植物學、動物學、生理衛生、英文、德文和體育。除了體育是每周六小時以外,其餘每科都是三小時。我按照指示到大學路一家書店買教科書。我想買植物學教科書時,說了半天店員還是聽不懂,後來我隻好用手指指書架上那本書,他才恍然大悟。原來植物學這個名詞的英文字 (botany) 重音應放在第一音節,我卻把重音念在第二音節上去了。經過店員重複一遍這個字的讀音以後,我才發現自己的錯誤。買了書以後心裏很高興,既買到書,同時又學會一個英文字的正確發音,真是一舉兩得。後來教授要我們到植物園去研究某種草木,我因為不知道植物園 (botanical garden) 在哪裏,隻好向管清潔的校工打聽。念到植物園的植物這個英文字時,我自作聰明把重音念在第一音節上,我心裏想, " 植物學 " 這個英文字的重音既然在第一音節上,舉一反三, " 植物園 " 中 " 植物 " 一字的重音自然也應該在第一音節上了。結果弄得那位工友瞠目不知所答。我隻好重複了一遍,工友揣摩了一會之後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我舉一反三的辦法出了毛病, " 植物 ( 的 )" 這個字的重音卻應該在第二音節上。

  可惜當時我還沒有學會任何美國的俚語村言,否則恐怕 " 他 × 的 " 一類粗話早已脫口而出了。英文重音的捉摸不定曾經使許多學英文的人傷透腦筋。固然重音也有規則可循,但是每條規則總有許多例外,以致例外的反而成了規則。因此每個字都得個別處理,要花很大工夫才能慢慢學會每個字的正確發音。

  植物學和動物學引起我很大的興趣。植物學教授在講解顯微鏡用法時曾說過笑話: " 你們不要以為從顯微鏡裏可以看到大如巨象的蒼蠅。事實上,你們恐怕連半隻蒼蠅腿都看不到呢 !"

  我在中國讀書時,課餘之暇常常喜歡研究鳥獸蟲魚的生活情形,尤其在私塾時代,一天到晚死背枯燥乏味的古書,這種膚淺的自然研究正可調節一下單調的生活,因而也就慢慢培養了觀察自然的興趣,早年的即興觀察和目前對動植物學的興趣,有一個共通的出發點 -- 好奇,最大的差別在於使用的工具。顯微鏡是眼睛的引伸,可以使人看到肉眼無法辨別的細微物體。使用顯微鏡的結果,使人發現多如繁星的細菌。望遠鏡是眼睛的另一種引伸,利用望遠鏡可以觀察無窮無數的繁星。我渴望到黎克天文台去見識見識世界上最大的一具望遠鏡,但是始終因故不克遂願。後來花了二毛五分錢,從街頭的一架望遠鏡去眺望行星,發現銀色的土星帶著耀目的星環,在蔚藍的天空中冉冉移動,與學校裏天體掛圖上所看到的一模一樣。當時的經驗真是又驚又喜。

  在農學院讀了半年,一位朋友勸我放棄農科之類的實用科學,另選一門社會科學。他認為農科固然重要,但是還有別的學科對中國更重要。他說,除非我們能參酌西方國家的近代發展來解決政治問題和社會問題,那末農業問題也就無法解決。其次,如果不改修社會科學,我的眼光可能就局限於實用科學的小圈子,無法了解農業以外的重大問題。

  我曾經研究過中國史,也研究過西洋史的概略,對各時代各國國力消長的情形有相當的了解,因此對於這位朋友的忠告頗能領略。他的話使我一再考慮,因為我已再度麵臨三岔路口,遲早總得有個決定。我曾經提到,碰到足以影響一生的重要關頭,我從不輕率作任何決定。
 
  一天清早,我正預備到農場看擠牛奶的情形,路上碰到一群蹦蹦跳跳的小孩子去上學。我忽然想起:我在這裏研究如何培育動物和植物,為什麽不研究研究如何作育人材呢 ? 農場不去了,一直跑上卜技利的山頭,坐在一棵古橡樹下,凝望著旭日照耀下的舊金山和金門港口的美景。腦子裏思潮起伏,細數著中國曆代興衰的前因後果。忽然之間,眼前恍惚有一群天真爛漫的小孩,像淩波仙子一樣從海灣的波濤中湧出,要求我給他們讀書的學校,於是我毅然決定轉到社會科學學院,選教育為主科。

  從山頭跑回學校時已近晌午,我直跑到注冊組去找蘇頓先生,請求從農學院轉到社會科學學院。經過一番詰難和辯解,轉院總算成功了。從一九 0 九年秋天起,我開始選修邏輯學、倫理學、心理學和英國史,我的大學生涯也從此步入正途。

  歲月平靜而愉快地過去,時間之沙積聚的結果,我的知識也在大學的學術氣氛下逐漸增長。

  從邏輯學裏我學到思維是有一定的方法的。換一句話說,我們必須根據邏輯方法來思考。觀察對於歸納推理非常重要,因此我希望訓練自己的觀察能力。我開始觀察校園之內,以及大學附近所接觸到的許許多多事物。母牛為什麽要裝鈴 ? 尤加利樹的葉子為什麽垂直地掛著 ? 加州的罌粟花為什麽都是黃的 ?

  有一天早晨,我沿著卜技利的山坡散步時,發現一條水管正在汩汩流水。水從哪裏來的呢 ? 沿著水管找,終於找到了水源,我的心中也充滿了童稚的喜悅。這時我已到了相當高的山頭,我很想知道山嶺那一邊究竟有些什麽。翻過一山又一山,發現這些小山簡直多不勝數。越爬越高,而且離住處也越來越遠。最後隻好放棄初衷,沿著一條小路回家。歸途上發現許多農家,還有許多清澈的小溪和幽靜的樹林。

  這種漫無選擇的觀察,結果自然隻有失望。最後我終於發現,觀察必須有固定的對象和確切的目的,不能聽憑興之所至亂觀亂察。天文學家觀察星球,植物學家則觀察草木的生長。後來我又發現另外一種稱為實驗的受控製的觀察,科學發現就是由實驗而來的。

  念倫理學時,我學到道德原則與行為規律的區別。道德原則可以告訴我們,為什麽若幹公認的規律切合某階段文化的需要;行為規律隻要求大家遵守,不必追究規律背後的原則問題,也不必追究這些規律與現代社會的關係。

  在中國,人們的生活是受公認的行為規律所規範的。追究這些行為規律背後的道德原則時,我的腦海裏馬上起了洶湧的波瀾。一向被認為最終真理的舊有道德基礎,像遭遇地震一樣開始搖搖欲墜。同時,赫利 · 奧佛斯屈裏特 (Harry Overstreet) 教授也給了我很大的啟示。傳統的教授通常隻知道信仰公認的真理,同時希望他的學生們如此做。奧佛斯屈裏特教授的思想卻特別敏銳,因此促使我探測道德原則的基石上的每一裂縫。我們上倫理學課,總有一場熱烈的討論。我平常不敢參加這些討論,一方麵由於我英語會話能力不夠,另一方麵是由於自卑感而來的怕羞心理。因為一九 0 九年前後是中國現代史上最黑暗的時期,而且我們對中國的前途也很少自信。雖然不參加討論,聽得卻很用心,很像一隻聰明伶俐的小狗豎起耳朵聽它主人說話,意思是懂了,嘴巴卻不能講。

  我們必須讀的參考書包括柏拉圖、亞裏士多德、約翰福音和奧裏留士等。念了柏拉圖和亞裏士多德之後,使我對希臘人窮根究底的頭腦留有深刻的印象。我覺得四書富於道德的色彩,希臘哲學家卻洋溢著敏銳的智慧。這印象使我後來研究希臘史,並且做了一次古代希臘思想和中國古代思想的比較研究。研究希臘哲學家的結果,同時使我了解希臘思想在現代歐洲文明中所占的重要地位,以及希臘文被認為自由教育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的原因。

  讀了約翰福音之後,我開始了解耶穌所宣揚的愛的意義。如果撇開基督教的教條和教會不談,這種 " 愛敵如己 " 的哲學,實在是最高的理想。如果一個人真能愛敵如己,那末世界上也就不會再有敵人了。
   " 你們能夠做到愛你們的敵人嗎 ?" 教授向全班發問,沒有人回答。

   " 我不能夠, " 那隻一直尖起耳朵諦聽的狗吠了。

   " 不能夠 ?" 教授微笑著反問。

  我引述了孔子所說的 " 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 作答。教授聽了以後插嘴說: " 這也很有道理啊,是不是 ?" 同學們沒有人回答。下課後一位年輕的美國男同學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說: " 愛敵如己 ! 吹牛,是不是 ?"

  奧裏留士的言論很像宋朝哲學家。他沉思默想的結果,發現理智是一切行為的準則。如果把他的著述譯為中文,並把他與宋儒相提並論,很可能使人真偽莫辨。

  對於歐美的東西,我總喜歡用中國的尺度來衡量。這就是從已知到未知的辦法。根據過去的經驗,利用過去的經驗獲得新經驗也就是獲得新知識的正途。譬如說,如果一個小孩從來沒有見過飛機,我們可以解釋給他聽,飛機像一隻飛鳥,也像一隻長著翅膀的船,他就會了解飛機是怎麽回事。如果一個小孩根本沒有見過鳥或船,使他了解飛機可就不容易了。一個中國學生如果要了解西方文明,也隻能根據他對本國文化的了解。他對本國文化的了解愈深,對西方文化的了解愈易,根據這種推理,我覺得自己在國內求學時,常常為讀經史子集而深夜不眠,這種苦功總算沒有白費,我現在之所以能夠吸收、消化西洋思想,完全是這些苦功的結果。我想,我今後的工作就是找出中國究竟缺少些什麽,然後向西方吸收所需要的東西。心裏有了這些觀念以後,我漸漸增加了自信,減少了羞怯,同時前途也顯得更為光明。

  我對學問的興趣很廣泛,選讀的功課包括上古史、英國史、哲學史、政治學,甚至譯為英文的俄國文學。托爾斯泰的作品更是愛不釋手,尤其是《安娜 · 卡列尼娜》和《戰爭與和平》。我參加過許多著名學者和政治家的公開演講會,聽過桑太耶那、泰戈爾、大衛、斯坦、約登、威爾遜 ( 當時是普林斯頓校長 ) 以及其他學者的演講。對科學、文學、藝術、政治和哲學我全有興趣。也聽過塔虎脫和羅斯福的演說。羅斯福在加大希臘劇場演說的,曾經說過: " 我攫取了巴拿馬運河,國會要辯論,讓它辯論就是了。 " 他演說時的強調語氣和典型姿勢,至今猶曆曆可憶。

  中國的傳統教育似乎很偏狹,但是在這種教育的範圍之內也包羅萬象。有如百科全書,這種表麵偏狹的教育,事實上恰是廣泛知識的基礎。我對知識的興趣很廣泛,可能就是傳統思想訓練的結果。中國古書包括各方麵的知識,例如曆史、哲學、文學、政治經濟、政府製度、軍事、外交等等。事實上絕不偏狹。古書之外,學生們還接受農業、灌溉、天文、數學等實用科學的知識。可見中國的傳統學者絕非偏狹的專家,相反地,他具備學問的廣泛基礎。除此之外,虛心追求真理是儒家學者的一貫目標,不過,他們的知識隻限於書本上的學問,這也許是他們欠缺的地方。在某一意義上說,書本知識可能是偏狹的。

  幼時曾經讀過一本押韻的書,書名《幼學瓊林》,裏麵包括的問題非常廣泛,從天文地理到草木蟲魚無所不包,中間還夾雜著城市、商業、耕作、遊記、發明、哲學、政治等等題材。押韻的書容易背誦,到現在為止,我仍舊能夠背出那本書的大部分。

  卜技利的小山上有滿長青苔的橡樹和芳香撲鼻的尤加利樹;田野裏到處是黃色的罌粟花;私人花園裏的紅玫瑰在溫煦的加州太陽下盛放著。這裏正是美國西部黃金世界。本地子弟的理想園地。我萬幸得享母校的愛護和培棄,使我這個來自東方古國的遊子得以發育成長,衷心銘感,無以言宣。

  加州氣候冬暖夏涼,四季如春,我在這裏的四年生活確是輕鬆愉快。加州少雨,因此戶外活動很少受影響。冬天雖然有陣雨,也隻是使山上的青草變得更綠,或者使花園中的玫瑰花洗滌得更嬌豔。除了冬天陣雨之外,幾乎沒有任何惡劣的氣候影響希臘劇場的演出,劇場四周圍繞著密茂的尤加利樹。莎翁名劇、希臘悲劇、星期演奏會和公開演講會都在露天舉行。離劇場不遠是運動場,校際比賽和田徑賽就在那裏舉行。青年運動員都竭其全力為他們的母校爭取榮譽。美育、體育和智育齊頭並進。這就是古希臘格言所稱 " 健全的心寓於健全的身 "-- 這就是古希臘格言的實踐。

  在校園的中心矗立著一座鍾樓,睥睨著周圍的建築。通到大學路的大門口有一重大門,叫 " 賽色門 " ,門上有許多栩栩如生的浮雕裸像。這些裸像引起許多女學生的家長抗議。我的倫理學教授說: " 讓女學生們多看一些男人的裸體像,可以糾正她們忸怩作態的習慣。 " 老圖書館 ( 後來拆除改建為陀氏圖書館 ) 的閱覽室裏就有維納斯以及其他希臘女神裸體的塑像。但是男學生的家長從未有過批評。我初次看到這些希臘裸體人像時,心裏也有點疑惑,為什麽學校當局競把這些 " 猥褻 " 的東西擺在智慧的源泉。後來,我猜想他們大概是要灌輸 " 完美的思想寓於完美的身體 " 的觀念。在希臘人看起來,美麗、健康和智慧是三位一體而不可分割的。

  橡樹叢中那次《仲夏夜之夢》的演出,真是美的極致。青春、愛情、美麗、歡愉全在這次可喜的演出中活生生地表現出來了。

  學校附近有許多以希臘字母做代表的兄弟會和姊妹會。聽說兄弟會和姊妹會的會員們歡聚一堂,生活非常愉快。我一直沒有機會去作客。後來有人約我到某兄弟會去作客,但是附帶一個條件 -- 我必須投票選舉這個兄弟會的會員出任班主席和其他職員。事先,他們曾經把全班同學列一名單,碰到可能選舉他們的對頭人,他們就說這個 " 要不得 !" 同時在名字上打上叉。
 
  我到那個兄弟會時,備受殷勤招待,令人沒齒難忘。第二天舉行投票,為了確保中國人一諾千金的名譽,我自然照單圈選不誤,同時我也很高興能在這次競選中結交了好幾位朋友。

  選舉之後不久,學校裏有一次營火會。究竟慶祝什麽卻記不清楚了。融融的火光照耀著這班青年的快樂麵龐。男男女女齊聲高歌。每一支歌結束時,必定有一陣呐喊。木柴的爆烈聲,女孩子吃吃的笑聲和男孩子的呼喊聲,至今猶在耳際縈繞。我忽然在火光燭照下邂逅一位曾經受我一票之賜的同學。使我大出意外的是這位同學竟對我視若路人,過去的那份親熱勁兒不知哪裏去了 ! 人情冷暖,大概就是如此吧 ! 他對我的熱情,我已經以 " 神聖的一票 " 來報答,有債還債,現在這筆賬已經結清,誰也不欠誰的。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拿選舉交換招待,同時在學校選舉中從此沒有再投票。

  在 " 北樓 " 的地下室裏,有一間學生經營的 " 合作社 " ,合作社的門口掛著一塊牌子,上麵寫著: " 我們相信上帝,其餘人等,一律現錢交易。 " 合作社裏最興隆的生意是五分錢一個的熱狗,味道不錯。

  學校裏最難忘的人是哲學館的一位老工友,我的先生同學們也許已經忘記他,至少我始終忘不了。他個子高而瘦削,行動循規蹈矩。灰色的長眉毛幾乎蓋到眼睛,很像一隻北京叭兒狗,眼睛深陷在眼眶裏。從眉毛下麵,人們可以發現他的眼睛閃爍著友善而熱情的光輝。我和這位老工友一見如故,下課以後,或者星期天有空,我常常到地下室去拜訪他,他從加州大學還是一個小規模的學校時開始,就一直住在那地下室裏。

  他當過兵,曾在內戰期間在聯邦軍隊麾下參加許多戰役。他生活在回憶中,喜歡講童年和內戰的故事。我從他那裏獲悉早年美國的情形。這些情形離現在將近百年,許多情形與當時中國差不多,某些方麵甚至還更糟。他告訴我,他幼年時美國流通好幾種貨幣:英鎊、法郎,還有荷蘭盾。現代衛生設備在他看起來一文不值。有一次他指著一卷草紙對我說: " 現代的人雖然有這些衛生東西,還不是年紀輕輕就死了。我們當時可沒有什麽衛生設備,也沒有你們所謂的現代醫藥。你看我,我年紀這麽大,身體多健康 !" 他直起腰板,挺起胸脯,像一位立正的士兵,讓我欣賞他的精神體魄。
 
  西點軍校在他看起來也是笑話, " 你以為他們能打仗呀 ? 那才笑話 ! 他們全靠幾套製服撐場麵,遊行時他們穿得倒真整齊。但是說到打仗 -- 差遠了 ! 我可以教教他們。有一次作戰時,我單槍匹馬就把一隊叛軍殺得精光,如果他們想學習如何打仗,還是讓他們來找我吧 !"

  雖然內戰已經結束那末多年,他對參加南部同盟的人卻始終恨之入骨。他說,有一次戰役結束之後,他發現一位敵人受傷躺在地上,他正預備去救助。 " 你曉得這家夥怎麽著 ? 他一槍就向我射過來 !" 他瞪著兩隻眼睛狠狠地望著我,好像我就是那個不知好歹的家夥似的。我說: " 那你怎麽辦 ?"" 我一槍就把這畜生當場解決了。 " 他回答說。

  這位軍人出身的老工友,對我而論,是加州大學不可分的一部分,他自己也如此看法,因為他曾經親見加大的發育成長。


第十章 美國華埠


  我到美國第一年的十月底以前,中國發生了重大的變故,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後相繼去世。關於這件事,在美國的中國學生隊裏有兩種不同的傳說:一說慈禧太後先去世,她的親信怕光緒皇帝重掌政權,於是謀殺光緒皇帝以絕後患。另一說法是慈禧太後臨死前派了一名太監到囚禁光緒的瀛台,告訴病弱的光緒帝說: " 老佛爺 " 希望他服用她送去的藥,光緒帝自然了解太後的用意,就把藥吞服了,不久毒發身亡。慈禧太後駕崩以前,已經接到光緒帝服毒死亡的報告,於是發下聖旨,宣布光緒之死,並由光緒的小侄子溥儀繼承皇位。

  不論這些說法的真確性如何,在卜技利的中國學生一致認為 " 老太婆 "( 這是大家私底下給慈禧太後的渾號 ) 一死,中國必定有一場大亂。後來事實證明確是如此。溥儀登基以後,他的父親載淳出任攝政王。皇帝是個小孩子,攝政王對政務也毫無經驗,因此清廷的威信一落千丈,三年以後,辛亥革命成功,清室終於被推翻。

  我早在一九 0 九年參加《大同日報》擔任主筆。這報是孫中山先生在舊金山的革命機關報。那一年的一個秋天晚上,我與《大同日報》的另一個編輯,以後在國內大名鼎鼎的劉麻哥成禺,初次晉謁孫先生。他住在唐人街附近的史多克頓街的一家旅館裏。我進門的時候,因為心情緊張,一顆心怦怦直跳,孫先生在他的房間裏很客氣地接見我們。房間很小,一張床,幾張椅子,還有一張小書桌。靠窗的地方有個小小的洗臉盆,窗簾是拉上的。

  劉麻哥把我介紹給這位中國革命運動的領袖。孫先生似乎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引力,任何人如果有機會和他談話,馬上會完全信賴他。他的天庭飽滿,眉毛濃黑,一望而知是位智慧極高,意念堅強的人物。他的澄澈而和善的眼睛顯示了他的坦率和熱情。他的緊閉的嘴唇和堅定的下巴,則顯示出他是個勇敢果斷的人。他的肌肉堅實,身體強壯,予人鎮定沉著的印象。談話時他的論據清楚而有力,即使你不同意他的看法,也會覺得他的觀點無可批駁。除非你有意打斷話頭,他總是娓娓不倦地向你發揮他的理論。他說話很慢,但是句句清楚,使人覺得他的話無不出於至誠。他也能很安詳地聽別人講話,但是很快就抓住人家的談話要點。

  後來我發現他對各種書都有濃厚的興趣,不論是中文書,或者英文書。他把可能節省下來的錢全部用來買書。他讀書不快,但是記憶力卻非常驚人。孫先生博覽群書,所以對中西文化的發展有清晰的了解。

        他喜歡聽笑話,雖然他自己很少說,每次聽到有趣的笑話時總是大笑不止。
 
  他喜歡魚類和蔬菜,很少吃肉類食物。喜歡中菜,不大喜歡西菜。他常說: " 中國菜是全世界最好的菜。 "

  孫先生是位真正的民主主義者,他曾在舊金山唐人街的街頭演說。頭頂飄揚著國民黨的黨旗,他就站在人行道上向圍集他四周的人演說。孫先生非常了解一般人的心理,總是盡量選用通俗平易的詞句來表達他的思想。他會故意地問: " 什麽叫革命 ?"" 革命就是打倒滿洲佬 " 。聽眾很容易明白他的意思,因此就跟著喊打倒滿洲佬。接著他就用極淺近的話解釋,為什麽必須打倒滿洲佬,推翻滿清建立共和以後他的計劃怎麽樣,老百姓在新政府下可以享受什麽好處等等。

  在開始講話以前,他總先估量一下他的聽眾,然後選擇適當的題目,臨時決定適當的講話的方式,然後再滔滔不絕地發表他的意見。他能自始至終把握聽眾的注意力。他也隨時願意發表演說,因為他有驚人的演說天才。

  孫中山先生對人性有深切的了解,對於祖國和人民有熱烈的愛,對於建立新中國所需要的東西有深邃的見解。這一切的一切,使他在新中國的發展過程中成為無可置辯的領袖。他常常到南部各州東部各州去旅行,有時又到歐洲,但是經常要回到舊金山來,每次回到舊金山,我和劉麻哥就去看他。

  一九一一年十月八日,大概晚上八點鍾左右,孫先生穿著一件深色的大衣和一頂常禮帽,到了《大同日報》的編輯部。他似乎很快樂,但是很鎮靜。他平靜地告訴我們,據他從某方麵得到的消息,一切似乎很順利,計劃在武漢起義的一群人已經完成布署,隨時可以采取行動。兩天以後,消息傳至舊金山,武昌已經爆發革命了。這就是辛亥年十月十日的武漢革命,接著滿清政府被推翻,這一天也成為中華民國的國慶日。

  在孫先生的指導之下,我和劉麻哥為《大同日報》連續寫了三年的社論。開始時我們兩人輪流隔日撰寫。我們一方麵在加大讀書,一方麵為報紙寫社論,常常開夜車到深夜,趕寫第二天早上見報的文章。大學的功課絕不輕鬆,我們,尤其是我,深感這種額外工作負擔之重。成功以後,劉麻哥回國了,我隻好獨立承當每日社論的重任。我雖然深深關切祖國的前途,但是這種身不由己的經常寫作,終於扼殺了我一切寫作的興趣。我一直在無休無止的壓力下工作,而且倉促成文,作品的素質日見低落,而且養成散漫而匆促的思想習慣,用字也無暇推敲。有時思想阻滯,如同阻塞了的水管裏的水滴,但是筆頭的字還是像一群漫無目的的流浪者湧到紙上。我對於這些不速之客實在生氣,但是我還是由他們去了,因為他們至少可以填滿空白。

  最初擔任這份工作時,對於寫作的確非常有興趣,字斟句酌,務求至當。這情形很像選擇適當的錢幣,使它能投進自動售貨機的放錢口。如果你匆匆忙忙希望把一大把錢幣同時擠進放錢口,機器自然就阻塞了,多餘的錢怎也放不進去,結果就散落一地。一個人不得不在匆忙中寫文章,情形就是這樣,結果是毫無意義的一大堆文字浪費的篇幅。

  一九一二年畢業後,我終於放棄了這份工作,心裏感到很輕鬆。從此以後我一直怕寫文章,很像美國小學生怕用拉丁文作文一樣。工作如果成為苦差,並且必須在匆忙中完成,這種工作絕無好成績。這樣養成的壞習慣後來很難矯正。

  在我四年的大學時期裏,約有五萬華僑集中在西海岸的各城市,包括薩克拉孟多、舊金山、屋侖、聖多樹、洛杉磯等,另外還有零星的小群華僑和個人散布在較小的城鎮和鄉村。華僑集中的區域就叫唐人街或中國城,也稱華埠。舊金山的華埠是美洲各城中最大的一個,共有華僑兩萬餘人。主要的街道原來叫杜邦街,後來改稱葛蘭德路,究竟為什麽改,我不知道。葛蘭德路很繁華。東方古董鋪,普通稱為 " 雜碎館 " 的中國飯館,算命測字的攤子,假借俱樂部名義的賭場,供奉中國神佛的廟宇等等,吸引了無數的遊客和尋歡作樂的人。有一個年輕美麗的美國人告訴我,她曾在一家東方古董鋪中看到一件非常稀奇的東西 -- 一尊坐在一朵蓮花座上的大佛;她還在一家中國飯館吃過鳥巢 ( 燕窩 ) 、魚翅和雜碎。她對這一切感到新奇萬分,說得手舞足蹈。她的妹妹們都睜著眼睛,張著嘴巴聽她。 " 真的啊 !" 她的老祖母從眼鏡上麵望著她,兩隻手則仍舊不停地織著毛線。
 
   " 你用筷子怎麽喝湯呢 ?" 一位小妹妹滿腹狐疑地問。

   " 正像你用麥管吸汽水一樣吸湯呀 ! 小妹妹。 " 我代為回答,引得大家大笑。

  也有許多華僑開洗衣店。他們一天到晚忙著漿洗衣服,常常忙到深夜。許多美國家庭喜歡把衣服送到中國洗衣店洗,因為手洗不像機器那樣容易損壞衣服。這些來自 " 天朝 " 的子孫,節衣縮食省下有限的一點錢,把省下的錢裝在袋裏藏在床下。但是他們卻慷慨地捐錢給孫中山先生的革命運動,或者把錢寄回廣東,扶養他們的家人或親戚,同時使他們的故鄉變為富足。

  廣東是中國最富的省份,一方麵是廣東人在香港以及其他地方經商發財的關係,另一方麵也是因為各地華僑把積蓄匯回廣東的緣故。華僑遍布於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菲律賓及南美、北美各地。各地的華僑多半是從廣東或福建來的。

  上千萬的華僑生活在外國,他們在外國辛勤工作從不剝削別人,相反地,他們的勞力卻常常受到剝削。他們除父母所賜的血肉之軀外,別無資本。他們像一群蜜蜂,辛勤工作,節衣縮食,忍氣吞聲,把花蜜從遙遠的花朵運送到在中國的蜂房。他們得不到任何政治力量的支持,他們也沒有攜帶槍炮到外國來。他們幫著居留地的人民築路、開礦、種植橡樹,以一天辛勞的工作換回幾個美金或先令。不錯,有些人,尤其是在新加坡和印度尼西亞,的確發了財,住著皇宮樣的大廈和別墅,生活得像印度的土大王,另一些人也躋入中產階級,買田置產,但是富有的和小康的究竟還是少數。大多數的華僑必須辛勤工作,而且隻有辛勤工作才能糊口或稍有積蓄。

  在美國的華僑,沒有很富的,也沒有很窮的。多數都是老實可靠,辛勤工作的人。幾乎所有的人都寄一點錢回廣東。他們的生活方式主要是中國式的。你如果乘一隻船沿薩克拉孟多江航行,你可以看到兩岸散布著一些華僑城鎮和村落,店鋪門前掛著大字書寫的中文招牌如 " 長途糧食 " 、 " 道地藥材 " 等類。你可能以為自己是在沿著長江或運河航行呢。

  有一天,我曾經在薩克拉孟多江沿岸的一處中國城上岸,訪一位蘆筍園的主人。這位主人叫丁山,是孫中山先生的朋友,他拿鮮嫩的蘆筍招待我,非常肥美多汁,後來一吃到蘆筍,我總要想起他。他還有一間製造蘆筍的罐頭廠,所製的罐頭借用美國商標出售。因此我常常想,美國的某些蘆筍罐頭,可能就是華僑種植和裝罐的。他賺錢的辦法的確好,而且很巧妙。他為工人開設了許多娛樂場所,他說,工人們辛苦了一天,必須有散散心的地方;如果他不開辦娛樂場所,工人們就會找到他的鄰居所開的娛樂場所去。他的用意是 " 肥水不流外人田 " 。結果到他娛樂場所來玩的人,都貢獻了一點 " 肥水 " ,他的財產也就愈來愈多了。

  在美國以及世界各地的華僑,真不愧為炎黃裔胄。男子留著辮子,女人甚至還纏足。在舊金山的華僑街頭,可以發現賣卦算命的攤子。有一位算命先生告訴一位來算命的白人說: " 好運道,快快的,大發財。 " 旁邊一位黑人也想算算命,算命先生把同樣的話重複一遍,黑人大為得意。如果這位算命先生說到此地為止,自然太平無事,但是他偏要畫蛇添足,對黑人說: " 快快地,不再黑,像他 --" 同時用手指著那位白人。黑人氣得一腳踢翻算命攤子,阿諛過分成為侮辱,此即一例。

  華僑還有許多雜貨店,出售鹹魚、鰻鯗、蛇肉、醬油、魚翅、燕窩、乾鮑以及其他從廣州或香港運到美國的貨色。有一次,我到一家雜貨鋪想買一些東西。但是我的廣東話太蹩腳,沒法使店員明白我要買的東西。隻好拿一張紙把它寫下來,旁邊站著一位老太婆隻曉得中國有許多不同的方言,卻不曉得中國隻有一種共同的文字,看了我寫的文字大為驚奇,她問店裏的人:這位唐人既然不能講唐話 ( 她指廣東話 ) ,為什麽他能寫唐字呢 ? 許多好奇的人圍住我看,有一位稍稍懂點普通話的人問道: " 你到廣州省城去過沒有 ?" 我回答說: " 沒有。 "" 那末你過去在那裏買東西呢 ?"" 上海。 " 我笑著夾起一瓶醬油和一包貨物走了。

  唐人街的學校仍舊保持舊式的課程。學生們要高聲朗誦古書,和我小時候的情形一模一樣。離唐人街不遠的美國學校對它們毫無影響。

  這是辛亥革命以前的情形。革命以後,唐人街開始起了變化,因為中國本身也在變化,而且是急劇的變化,短短幾年之內,算命賣卦的不見了。辮子的數目也迅速減少,終至完全絕跡。青年女子停止纏足,學校製度改革了,采用了新式的課程;送到附近美國學校上學的孩子逐漸增加。唐人街雖然想抗拒美國鄰居的影響,但是祖國有了改革,而且在生活方式上有了改變以後,這些忠貞的炎黃裔胄也終於亦步亦趨了。


第十一章 紐約生活



  時間一年一年的過去,我的知識學問隨之增長,同時自信心也加強了。民國元年,即一九一二年,我以教育為主科,曆史與哲學為兩附科,畢業於加大教育學係,並承學校贈給名譽獎,旋赴紐約入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院續學。

  我在哥大學到如何以科學方法應用於社會現象,而且體會到科學研究的精神。我在哥大遇到許多誨人不倦的教授,我從他們得到許多啟示,他們的教導更使我終生銘感。我想在這裏特別提一筆其中一位後來與北京大學發生密切關係的教授。他就是約翰 · 杜威博士。他是胡適博士和我在哥倫比亞大學時的業師,後來又曾在北京大學擔任過兩年的客座教授。他的著作、演講以及在華期間與我國思想界的交往,曾經對我國的教育理論與實踐發生重大的影響。他的實驗哲學與中國人講求實際的心理不謀而合。但是他警告我們說: " 一件事若過於注重實用,就反為不切實用。 "

  我不預備詳談在哥大的那幾年生活,總之,在那幾年裏獲益很大。我對美國生活和美國語言已感習慣,而且可以隨時隨地從所接觸的事物汲取知識而無事倍功半之苦。

  紐約給我印象較深的事物是它的摩天大樓,川流不息的地道車和高架電車,高樓屋頂上的炫目的霓虹燈廣告;劇場、影院、夜總會、旅館、飯店;出售高貴商品的第五街,生活浪漫不拘的格林威治村,東區的貧民窟等等。

  在社會生活方麵,新英格蘭人、愛爾蘭人、波蘭人、意大利人、希臘人、猶太人等各族雜處,和睦如鄰,此外還有幾千名華僑聚居在唐人街附近。當時在這個大都會裏的中國菜館就有五百家之多。紐約市密集的人口中龍蛇混雜,包括政客、流氓、學者、藝術家、工業家、金融巨子、百萬富翁、貧民窟的貧民以及各色人等,但是基本上這些人都是美國的產物。有人說: " 你一走進紐約,就等於離開了美國。 " 事實上大謬不然。隻有美國這樣的國家才能產生這樣高度工業化的大都市,也隻有美國才能出現這種兼容並蓄的大熔爐。種族摩擦的事可說絕無僅有。一個人隻要不太逾越法律的範圍,就可以在紐約為所欲為。隻要他不太違背習俗,誰也不會幹涉他的私人行動。隻要能夠找到聽眾,誰都可以評論古今,臧否時政。

  法律範圍之內的自由,理智領域之內的思想自由和言論自由在紐約發揮得淋漓盡致,大規模的工商業,國際性的銀行業務,發明、機械和資源的極度利用,處處顯示美國主義的精神和實例。在紐約,我們可以發現整個美國主義的縮影。我們很可能為這個縮影的眩目的外表所迷惑而忽視美國主義的正常狀態,這種正常狀態在美國其餘各地都顯而易見。

  暑假裏我常常到紐約州東北部的阿地隆台克山區去避暑。有一年暑假,我和幾位中國朋友到彩虹湖去,在湖中叢山中的一個小島上露營。白天時我們就到附近的小湖去劃船垂釣。釣魚的成績很不錯,常常滿載而歸,而且包括十斤以上的梭魚。我們露營的小島上,到處是又肥又大的青蛙,我幼時在我們鄉下就曾學會捉蛙,想不到到了美國之後居然有機會大顯身手。一根釣竿,一根細繩,一枚用大小適度的針屈曲而成的釣鉤,再加一塊紅布就是釣蛙的全副道具了。這些臨時裝備成績驚人,我們常常在一小時之內就捉到二十多隻青蛙,足夠我們大嚼兩餐。彩虹湖附近的居民從未吃過田雞,他們很佩服我們的捉蛙技術,但是他們的心裏一定在想: " 這些野蠻的中國人真古怪 !"

  晚上我們常常參加附近居民的倉中舞會,隨著主人彈奏的提琴曲子婆娑起舞。我還依稀記得他們所唱的一支歌,大意是:

  所有的戶樞都長了鏽,
  門窗也都歪斜傾倒,
  屋頂遮不住日曬雨漏,
  我的唯一的朋友,
  是灌木叢後麵的,
  一隻黃色的小狗。

  這支歌反映山區孤村生活的孤獨和寂寞,但是對城市居民而言,它卻刻畫了一種寧靜迷人的生活。
  我們有時也深入到枝葉蔽天的原始森林裏。山徑兩旁的杜鬆發散著芬芳的氣息。我們采擷了這些芳香的常綠枝葉來裝枕頭,把大自然帶回錦衾之中,陣陣發散的芳香更使我們的夢鄉充滿了溫馨。
 
  有時我們也會在濃密的樹林中迷途。那時我們就隻好循著火車汽笛的聲音,找到鐵路軌道以後才能回來。經過幾次教訓以後,我們進森林時就帶指南針了。

  在鄉下住了一段時間之後,重新回到城市,的確另有一番愉悅之感。從鄉村回到城市,城市會顯得特別清新可喜;從城市到了鄉村,鄉村卻又顯得特別迷人。原因就是環境的改變和鮮明的對照。外國人到中國時,常常迷戀於悠閑的中國生活和它的湖光山色;而中國人到了異國時卻又常常留戀外國的都市生活。因此我們常常發現許多歐美人士對中國的東西比中國人自己更喜愛。在另一方麵,也有許多中國人對歐美的東西比西洋人自己更喜愛。這就是環境改換和先後對照的關係,改換和對照可以破除單調而使心神清新。但是事物的本身價值並不因心理狀態的改變而有所不同

  我在紐約求學的一段時期裏,中日關係突起變化,以致兩國以後勢成水火。日本經過約五十年的維新之後,於一八九四年一擊而敗中國,聲威漸震。中國人以德報怨,並未因戰敗而懷恨在心。這次戰釁反而意外地引起中國人對日本的欽仰和感激 -- 欽仰日本在短短五十年內所完成的重大革新,感激日本喚醒中國對自己前途的樂觀。甲午之戰可說燃起了中國人心中的希望。戰後一段時期中國曾力求追隨日本而發奮圖強。

  每年到日本留學的學生數以千計。中國在軍事、警務、教育各方麵都采取了新製度,而由留日返國的學生主其事。中國開始從日本發現西方文明的重要。日俄戰爭更使中國的革新運動獲得新動力 -- 日本已成為中國人心中的偶像了。
 
  中國通過她的東鄰逐漸吸收了西方文明,但是中國不久發現,日本值得效法的東西還是從歐美學習而來的。更巧的是美國退還了八國聯軍之後的庚子賠款,中國利用庚款選派了更多的留美學生。在過去,中國學生也有以官費或自費到歐美留學的,但是人數很少,現在從西洋回國的留學生人數逐漸增加,而且開始掌握政府、工商業以及教育界的若幹重要位置。傳教士,尤其是美國的傳教士,通過教會學校幫助中國教育了年輕的一代。

  因此,中國與日本的文化關係開始逐漸疏遠,中國人心目中的日本偶像也漸行萎縮,但是日本人卻並未意識到這種轉變。

  日本利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機會,在民國四年即一九一五年突然向袁世凱政府提出著名二十一條要求,如果中國接受這些要求,勢將成為日本的保護國。日本之所以突然提出二十一條,是因為西方列強在戰事進行中自顧不暇,同時帝俄軍事力量急劇衰退,以致遠東均勢破壞。中國既受東鄰日本的逼迫,乃不得不求助於西方國家,中日兩國從此分道揚鑣,此後數十年間的國際政治也因而改觀。如果日本具有遠大的眼光,能在中國的苦難時期協助中國,那末中日兩國也許一直和睦相處,而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情形也就完全不同了。
 
  駐華盛頓的中國大使館經政府授意把二十一條要求的內容泄漏了,那時我正在紐約讀書。這消息使西方各國首都大為震驚。抵製日貨運動像野火一樣在中國各地迅速蔓延以示抗議,但是日本軍艦已經結集在中國的重要口岸,同時日本在南滿和山東的軍隊也已經動員。民國四年即一九一五年五月七日也就是日本提出二十一條要求之後四個月,日本向袁世凱提出最後通牒,袁世凱終於在兩天之後接受二十一條要求。

  後來情勢演變,這些要求終於化為烏有,但是中國對日本的欽慕和感激卻由此轉變為恐懼和猜疑。從此以後,不論日本說什麽,中國總是滿腹懷疑,不敢置信;不論日本做什麽,中國總是懷著恐懼的心情加以警戒。日本越表示親善,中國越覺得她居心叵測。

  我們的東鄰質問我們: " 你們為什麽不像我們愛你們一樣地愛我們 ?" 我們回答說: " 你們正在用刺刀談戀愛,我們又怎麽能愛你們 ?"

  九 · 一八事變前幾年,一位日本將官有一天問我: " 中國為什麽要挑撥西方列強與日本作對 ?"

   " 為保持均勢,以免中國被你們並吞。 " 我很坦白地回答。

   " 日本並吞中國 ! 我們怎麽會呢 ? 這簡直是笑話。 "

   " 一點也不笑話,將軍。上次大戰時列強自顧不暇,日本不是曾經乘機向中國提出二十一條要求嗎 ? 如果這些要求條條實現。日本不是就可以鯨吞中國嗎 ?"

   " 哦,哦 --?" 這位將軍像是吃驚不小的樣子。

   " 一點不錯。 " 我直截了當的回答。



第三部 民國初年


第十二章 急劇變化


  我在民國六年即一九一七年六月間離美返國,美國正為有史以來第一次參加歐戰而忙著動員。離美前夕,心情相當複雜,那晚睡在哥倫比亞大學的赫特萊樓,思潮起伏,一夜不曾闔眼。時間慢慢消逝,終於東方發白。初夏的曙光從窗外爬藤的夾縫漏進房裏。清晨的空氣顯得特別溫柔,薔薇花瓣上滿積著晶瑩的露珠。附近圖書館前石階上的聖母銅像,似乎懷著沉重的心情在向我微笑道別,祝她撫育的義子一帆風順。我站在窗前佇望著五年來朝夕相伴的景物,不禁熱淚盈眶。難道我就這樣丟下我的朋友,永遠離開這智慧的源泉嗎 ? 但是學成回國是我的責任,因為我已享受了留美的特權。

  那天下午我在中央車站搭火車離開紐約前往俄亥俄州的一個城市。火車慢慢移動離開車站時,我不住地回頭望著揮手送別的美國朋友,直到無法再看到這些青年男女朋友的影子時才坐下。

  一位朋友陪我到俄亥俄州去看他的朋友。男主人有事進城去了,由漂亮的女主人招待我們。主人家裏沒有男孩,隻有一位掌上明珠。這位黑發女郎明媚動人,長著一張鵝蛋臉,而且熱情洋溢,真是人見人愛。

  我們在那裏住了兩星期,正是大家忙著登記應召入伍的時候,第一批新兵正在集合出發,隊伍浩浩蕩蕩經過大街,開往營地受訓。街道兩旁人山人海,母親們、愛人們、朋友們紛紛向出征的勇士道別,有的擁吻不舍,有的淚流滿麵,就是旁觀的人也為之鼻酸。
 
  作客期間,我們曾經數度在月明之夜劃船遊湖。湖上遍布著滿長金色和銀色水仙花的小嶼。螢火蟲像流星樣在夜空中閃爍。魚兒在月色下跳躍戲水。女孩子們則齊聲歡唱。我還記得一支她們喜歡唱的歌:

  六月的空氣溫暖而清新。
  你為什麽不肯打開你的瓣兒 ?
  難道你怕會有人
  悄悄地偷走你的心 ?

  青蛙們也嘶著粗野的歌喉隨聲和唱,女孩子唱了一支又接著一支,直到晚風帶來寒意,大家才意識到夜色已深。於是我們棄舟登岸,在斜瀉而下的月色中踏著遍沾露珠的草地回家。

  時間在不知不覺間飛逝,兩個禮拜的愉快生活旋告結束。我向朋友們道別,搭了一輛火車去舊金山。郵船慢慢離開金門海口時,我站在甲板上望著東方,心裏念念不忘在紐約的朋友們。再會吧,朋友們 ! 再會吧,美國 !

  回到上海時還是夏天。離開九年,上海已經變了。許多街道比以前寬闊,也比以前平坦。租界範圍之外也已經鋪築了許多新路。百貨公司、高等旅館、屋頂花園、遊樂場、跳舞場都比以前多了好幾倍。上海已經追上紐約的風氣了。

  離開祖國的幾年之內,上海的學校也增加了好幾倍;但是除了少數例外,所有學校的經費都是由私人或中國政府負擔的。少數例外的學校是多年以前公共租界當局興辦的。自從這些落伍的學校在幾十年前創立以來,租界當局的收入我想至少已經增加百倍。但是還讓中國人永遠無知無識罷 -- 這樣,控製和剝削都比較方便。

  年輕女孩子已剪短頭發,而且穿起高齊膝蓋的短裙,哦 ! 對不起,我說錯了,我的意思是指她們穿了僅到膝頭的旗袍,當時流行的式樣就是如此。當時中國摩登女子的這種衣服是相當有道理的,從肩到膝,平直無華,料子多半是綢緞,長短隨時尚而定。這原是滿洲旗人的長袍,於清朝進關時男子被迫而穿著的,滿清覆亡以後也被漢家女子采用,因此稱為 " 旗 " 袍。

       到處可以看到穿著高跟鞋的青年婦女。當你聽到人行道高跟皮鞋的急驟的篤篤聲時,你就知道年輕的一代與她們的母親已經大不相同了。過去的羞怯之態已不複存在。也許是穿著新式鞋子的結果,她們的身體發育也比以前健美了。從前女人是纏足的。天足運動是中國改革運動的一部分,開始於日俄戰爭前後,但是在辛亥革命成功以前進展始終很慢。我想高跟鞋可能是促使天足運動迅速成功的原因,因為女人們看到別人穿起高跟鞋婀娜多姿,自然就不願意再把她們女兒的足硬擠到繡花鞋裏了。

  男子已經剪掉辮子,但是仍舊沒有舍棄長衫,因為大家已經忘記了長衫本來就是旗袍。穿著長衫而沒有辮子,看起來似乎很滑稽。但是不久之後,我也像大家一樣穿起長衫來了,因為無論革命與不革命,旗袍究竟比較方便而且舒服。誰也不能抵抗既方便又舒服的誘惑,這是人情之常。

  也有一些人仍舊留著辮子,尤其是老年人。他們看不出剪辮子有什麽好處。辮子已經在中國人頭上養了兩百多年,就讓它再留幾百年也無所謂。任何運動中總不免有死硬派的。

  在美國時,我喜歡用中國的尺度來衡量美國的東西。現在回國以後,我把辦法剛剛顛倒過來,喜歡用美國的尺度來衡量中國的東西,有時更可能用一種混合的尺度,一種不中不西,亦中亦西的尺度,或者遊移於兩者之間。

  我可憐黃包車夫,他們為了幾個銅板,跑得氣喘籲籲,汗流浹背,尤其在夏天,烈日炙灼著他們的背脊,更是慘不忍睹。我的美國尺度告訴我,這太不人道。有時我碰到一些野獸似的外國人簡直拿黃包車夫當狗一樣踢罵 -- 其實我說 " 當狗一樣踢罵 " 是不對的,我在美國就從來沒有看見一個人踢過狗。看到這種情形,我真是熱血沸騰,很想打抱不平,把這些衣冠禽獸踢回一頓。但是一想到支持他們的治外法權時,我隻好壓抑了滿腔氣憤。我想起了 " 小不忍則亂大謀 " 的古訓。 " 懦夫 !" 我的美國尺度在譏笑我。 " 忍耐! " 祖先的中國尺度又在勸慰我。大家還是少坐黃包車,多乘公共汽車和電車罷 ! 但是這些可憐的黃包車夫又將何以為生 ? 回到鄉下種田嗎 ? 不可能,他們本來就是農村的剩餘勞力。擺在他們麵前的隻有三條路:身強力壯的去當強盜,身體弱的去當小偷,身體更弱的去當乞丐。那末怎麽辦 ? 還是讓他們拖黃包車罷 ! 兜了半天圈子,結果還是老地方。

  那末就發展工業,讓他們去做工吧。但是沒有一個穩定的政府,工業又無法發展。農村裏農夫過剩,隻要軍閥們肯出錢,或者肯讓他們到處擄掠,這些過剩的農夫隨時可以應募當兵,在這種情形下,欲求政府穩定勢不可得。因此發展工業的路還是走不通。

  租界公園門口的告示牌已經有了改進, " 犬與華人不得入內 " 的禁條已經修改為 " 隻準高等華人入內 " 。甚至一向趾高氣揚的洋人,也開始發現有些值得尊重的東西,正在中國抬頭。

  關於上海的事,暫時談到此地為止。

  上海這個華東大海港和商業中心,現在已經與向有人間天堂之稱的蘇州和杭州由鐵道互相銜接。由上海到蘇州的鐵路再往西通到南京,在下關渡長江與津浦鐵路銜接,往北直通天津和當時的首都北京。上海往南的鐵路止於杭州,尚未通到寧波。

  我的家鄉離寧波不遠。寧波雖是五口通商的五口之一。但是始終未發展為重要的商埠,因為上海迅速發展為世界大商埠之一,使寧波黯然無光。寧波與上海之間有三家輪船公司的船隻每夜對開一次;兩家是英國公司,第三家就是招商局。許多年前我父親曾經拿這些輪船作藍本,打造沒有鍋爐而使用手轉木輪的 " 輪船 " ,結果無法行駛。我從上海經寧波還鄉,與我哥哥搭的就是這種輪船的二等艙。

       事隔二十年,乘客的生活無多大改變。過道和甲板上乘客擠得像沙丁魚,一伸腳就可能踩到別人。我們為了占住艙位,下午五點鍾左右就上了船。小販成群結隊上船叫賣,家常雜物,應有盡有,多半還是舶來品。水果販提了香焦、蘋果,和梨子上船售價。我和哥哥還因此辯論了一場。哥哥要買部分腐敗的水果,因為比較便宜。 " 不行, " 我說, " 買水果的錢固然省了,看醫生的錢卻多了。 "

   " 哈,哈 -- 我吃爛梨子、爛蘋果已經吃了好幾年, " 他說, " 爛的味道反而好。我從來沒有吃出毛病。 " 他隨手撿起一個又大又紅,然而爛了一部分的蘋果,咬掉爛的一部分,其餘的全部落肚,我聳聳肩膀,他仰天大笑。

  天亮前我們經過寧波港口的鎮海炮台。一八八五年中法戰爭時鎮海炮台曾經發炮轟死一位法軍的海軍上將。

  天亮了,碼頭上的喧嚷聲震耳欲聾。腳夫們一擁上船拚命搶奪行李。一個不留神,你的東西就會不翼而飛。我和哥哥好容易在人叢中擠下跳板,緊緊地釘在行李夫的背後,唯恐他們提了我們的東西溜之大吉。

  寧波幾乎與九年前一模一樣。空氣中充塞著鹹魚的氣味。我對這種氣味頗能安之若素,因我從小就經常吃鹹魚。寧波是個魚市,而且離寧波不遠的地方就盛產食鹽。我們跟著行李夫到了車站,發現一列火車正準備升火開往我的家鄉餘姚。沿鐵道我看到綿亙數裏的稻田,稻波蕩漾,稻花在秋晨的陽光下發光,整齊的稻田在車窗前移動,像是一幅廣袤無邊的巨畫。清晨的空氣中洋溢著稻香,嗬,這就是我的家鄉 !

  火車進餘姚車站時,我的一顆心興奮得怦怦直跳。我們越過一座幾百年前建造的大石橋,橋下退落的潮水正順著江流急瀉而下。從橋洞裏還可以看到釣翁們在江邊垂釣。這橋名曰武勝橋,意指英武常勝。因為四百年前當地居民為保衛餘姚縣城,曾與自日本海入侵倭寇屢次在橋頭堡作戰。這些倭寇大家都認為就是日本人。
 
  我們跑進院子時,秋陽高照,已是晌午時分。父親站在大廳前的石階上,兩鬢斑白,微露老態,但是身體顯然很好,精神也很旺健。他的慈祥眼睛和含笑的雙唇洋溢著慈父的深情。我兄弟兩人恭恭敬敬地向他老人家行了三鞠躬禮。舊式的叩頭禮在某些人之間已經隨著清朝的覆亡而成為曆史陳跡了。

  父親已經剪掉辮子,但是仍然穿著舊式布鞋。他說話不多:在這種場合,沉默勝似千言萬語。我們隨即進入大廳。直背的椅子靠牆很對稱的排列著,顯見他的生活方式仍然很少改變。正牆上懸著鑲嵌貝殼的對聯,右聯是 " 海闊憑魚躍 " ,左聯是 " 天空任鳥飛 " 。對聯的中間是一幅墨竹,竹葉似乎受秋風吹拂,都傾向一邊。這一切很可以顯示一種滿足的,安靜的,而且安定的生活。

  大廳後麵有一個小院子,長方形的大盤子裏堆砌著山景,因此使高牆圍的院子裏憑添山水之勝。小寺小塔高踞假山之上,四周則圍繞著似乎已曆數百年的小樹。山坳裏散坐著小小的猴子,母猴的身旁則偎依著更小的小猴,這些微小的假猴顯得如此玲瓏可愛,我真希望它們能夠變成活猴一樣大小而跳進我的懷裏。小寺小塔之外還有一個小涼亭,亭邊長著一叢篁竹。假池子裏則有喋喋的金魚和探螯覓食的小蝦。這一切的一切,都使人有置身自然之感。

  劉老丈聽說我回家了,當天下午就來看我。在我童年時代,劉老丈曾經講許多故事給我們聽,小孩子們都很喜歡他。那天下午,他講了許多有趣的故事。他告訴我,老百姓們聽到革命成功的消息時歡喜得什麽似的。城裏的人一夜之間就把辮子剪光了。年輕人買了西裝,穿起來很像一群猴子。他又告訴我,短裙與短發如何在後來侵入縣城。革命以後,他那留了七十多年的辮子居然也剪掉了,可見他對革命和民國仍然是很讚成的,起先他有點想不通,沒有皇帝坐龍庭,這個世界還成什麽樣子 ? 但是過了一段時期以後,他才相信民國的總統,照樣可以保持天下太平。他說,反正天高皇帝遠,地方治安本來就靠地方官府來維持。民國以來,地方官府居然做得還不錯。

  他說,五十年前太平軍侵入縣城時,許多腦袋連辮子一起落了地,現在我們雖然丟掉辮子,腦袋總還存在。他一邊說,一邊用他皮包骨的手指摸著腦袋,樣子非常滑稽,因此引得大家都笑了。那天晚飯吃得比較早,飯後他告辭回家,暮色蒼茫中不留神在庭前石階上滑了一跤,幸虧旁邊有人趕緊抓住他的肩膀,攙住他沒有跌傷。他搖搖頭自己開自己的玩笑說: " 三千年前薑太公八十遇文王,我劉太公八十要見閻王了。 " 說罷哈哈大笑,興高采烈地回家去了。

  幾天之後消息傳來,劉太公真地見閻王去了。對我而言,我失去了一位童年時代的老朋友,而且再也聽不到這位風趣的老人給我講故事了。
 
  十五年前左右,姊姊和我創辦的一所學校現在已經改為縣立女子學校。大概有一百名左右的女孩子正在讀書。她們在操場上追逐嬉笑,蕩秋千蕩得半天高。新生一代的女性正在成長。她們用風琴彈奏 " 史華尼河 " 和 " 迪伯拉萊 " 等西洋歌曲,流行的中國歌更是聲聞戶外。

  我在家裏住了一星期左右,隨後就到鄉下去看看蔣村的老朋友。童年時代的小孩子現在都已成人長大,當時的成年人現在已經是鬢發斑白的老人。至於當年的老人,現在多已經入土長眠,隻有極少數曆經村中滄桑的老人還健在。

  村莊的情形倒不像我想像中的那樣糟。早年的盜匪之災已經斂跡,因為老百姓現在已經能夠適應新興的行業,而且許多人已經到上海謀生去了。上海自工商業發展以後,已經可以容納不少人。任何變革正像分娩一樣,總是有痛苦的。但是在分娩以後,產婦隨即恢複正常,而且因為添了小寶寶而沾沾自喜。中國一度厭惡的變革現在已經根深蒂固,無法動搖。而且愈變愈厲,中國也就身不由己地不斷往前邁進 -- 至於究竟往那裏跑,或者為什麽往前跑,億萬百姓卻了無所知。

  我的大伯母已經臥病好幾個月,看到我回家非常高興,吩咐我坐到她的床邊,還伸出顫巍巍的手來撫摸我的手,她告訴我過去十六年中誰生了兒子,誰結了婚,誰故世。她說世界變了,簡直變得麵目全非。女人已經不再紡紗織布。因為洋布又好又便宜。她們已經沒有多少事可以做,因此有些就與鄰居吵架消磨光陰,有些則去念經拜菩薩。年輕的一代都上學堂了。有些女孩則編織發網和網線餐巾銷售到美國去,出息不錯。很多男孩子跑到上海工廠或機械公司當學徒,他們就了新行業,賺錢比以前多。現在村子裏種田的人很缺乏,但是強盜卻也絕跡了。天下大概從此太平無事,夜裏聽到犬吠,大家也不再像十年前那樣提心吊膽。

  但是她發現進過學校的青年男女有些事實在要不得。他們說拜菩薩是迷信,又說向祖先燒紙錢是愚蠢的事。他們認為根本沒有灶神。廟宇裏的菩薩塑像在他們看來不過是泥塑木雕。他們認為應該把這些佛像一齊丟到河裏,以便破除迷信。他們說男女應該平等。女孩子說她們有權自行選擇丈夫、離婚或者丈夫死了以後有權再嫁。又說舊日纏足是殘酷而不人道的辦法。說外國藥丸比中國藥草好得多。他們說根本沒有鬼,也沒有靈魂輪回這回事。人死了之後除了留下一堆化學元素的化合物之外什麽也沒有了。他們說唯一不朽的東西就是為人民為國家服務。

  一隻肥肥的黑貓跳上床,在她枕旁咪咪直叫。她有氣無力地問我: " 美國也有貓嗎 ?" 我說是的。再一看,她已經睡熟了。我輕輕地走出房間,黑貓則仍在她枕旁呼嚕作響,並且伸出軟綿綿的爪子去碰碰老太太的臉頰。

  我和大伯母談話時,我的侄女一直在旁邊聽著。我走出房間以後,她也趕緊追了出來。她向我伸伸舌頭,很淘氣地對我說: " 婆婆太老了,看不慣這種變化。 " 一個月之後,這位老太太終於離開這個瘋狂的不斷在變的世界。

  接著我去拜望三叔母,她的年歲也不小了,身體卻很健旺。我的三叔父有很多田地,而且養了許多雞、鴨、鵝和豬。三叔母告訴我一個悲慘的故事。我的一位童年時代的朋友在上海,做黃金投機生意,蝕了很多錢。結果失了業,回到村裏賦閑。一年前他吞鴉片自殺,他的寡婦和子女弄得一貧如洗,其中一位孩子就在皂莢樹下小河中捉蝦時淹死了。
 
  三叔母捉住一隻又肥又大的閹雞,而且親自下廚。雞燒得很鮮美,雞之外還有魚有蝦。
  三叔父告訴我,上一年大家開始用肥田粉種白菜,結果白菜大得非常,許多人認為這種大得出奇的白菜一定有毒,紛紛把白菜拔起來丟掉。但三叔父卻不肯丟,而且廉價從別人那裏買來醃起來。醃好的鹹菜香脆可口,這位老人真夠精明。

  小時候曾經抱過我的一位老太婆也到村子裏來看我。她已經九十多歲,耳朵已經半聾,卻從她的村子走了四裏多路來看我。她仔仔細細地把我從頭到腳端詳一番,看我並無異樣才安了心。她說,這位大孩子從前又瘦又小,而且很頑皮。他曾經在他哥哥的膝頭咬了一口,留下紫色的齒印。結果自己號啕大哭,怪哥哥的膝蓋碰痛了他的牙齒。

   " 你記不記得那兩位兄弟在父死之後分家的事 ?" 她問我。兩兄弟每人分到他們父親的房子的一個邊廂,又在大廳的正中樹了一片竹牆,把大廳平分為二。一位兄弟在他的那一半廳子裏養了一頭牛,另一位兄弟氣不過,就把他的半邊廳子改為豬欄來報複。他們父親留下一條船,結果也被鋸為兩半。這兩位缺德兄弟真該天誅地滅 ! 後來祝融光顧,他們的房子燒得精光。老天爺有眼的 !

  他們把那塊地基賣掉了。一位在上海做生意的富商後來在這塊地上建了一座大洋房。洋房完工時,她曾經進去參觀,轉彎抹角的走廊、樓梯和玻璃門,弄得她頭昏眼花,進去以後簡直出不來。她試過沙發和彈簧床,一坐就深陷不起,真是嚇了一大跳。最使她驚奇的是屋主人從上海買來的一架機器。輪子一轉,全屋子的燈泡都亮了。黑夜竟同白晝一樣亮。

  管機器的是她鄰居的兒子。他是在上海學會開機器的。她做夢也想不到這位笨頭笨腦的孩子居然能夠撥弄那樣複雜的一件機器。她離得遠遠地看著飛轉的輪子,唯恐被卷進去碾成肉漿。

  她還注意到另一件怪事:廚房裏沒有灶神。這一家人而且不拜祖先。廚房裏沒有灶神,她倒不大在乎,但是一個家庭怎麽可以沒有祖宗牌位 ? 據說屋主人相信一種不拜其他神佛的教。她可不願意信這個教,因為她喜歡到所有的廟宇去跑跑,高興拜哪位菩薩就拜哪位。她倒也願意拜拜屋主人相信的那位 " 菩薩 " 。因為上一年夏天她發瘧疾時,那個 " 廟 " 裏的先生曾經給她金雞納霜丸,結果把她的病治好了。但是她希望也能向別的菩薩跪下來叩頭,求它們消災賜福。

  她說她窮得常常無以為炊,餓肚子是常事。我父親已經每月給她一點米救濟她,但是她的小孫女死了父母,現在靠她過活,因此吃了她一部分糧食。我拿出一張二十元的鈔票塞在她手裏。她高高興興地走了,嘴裏咕嚕著: " 從小時候起,我就知道這孩子心腸好,心腸好。 "

  有一天傍晚,我去祭掃母親的墳墓,墳前點起一對蠟燭和一束香。沒有風,香煙嫋嫋地升起。我不知不覺地跪倒地上叩了幾個頭,童年的記憶複活了,一切恍如隔昨。我似乎覺得自己仍然是個小孩子,像兒時一樣地向母親致敬,我希望母親的魂魄能夠張著雙臂歡迎我,撫慰我。我希望能夠爬到她懷裏,聽她甜美的催眠曲。我的一切思想和情感都回複到童年時代。母親去世時我才七歲,因此我對母愛的經驗並不多,也許想像中的母親比真實的母親更溫柔、更親密。至少,死去的母親不會打你,你頑皮,她也不會發脾氣。

  從村子裏到火車站,大約有三裏路,中間是一片稻田。車站建在一個平靜的湖泊岸旁,這個湖叫牟山湖,土名西湖,是一個灌溉好幾萬畝田的蓄水庫。湖的三麵環山,山上盛產楊梅和竹筍。我步行至車站以後就搭了一列火車到曹娥江邊。鐵路橋梁還沒有完成,因為從德國訂的材料因第一次世界大戰影響遲遲未能到達,所以靠渡船渡江。通往杭州的鐵路工程也因缺乏材料停頓了。從此到杭州的一大段空隙由輪船來銜接。多數旅客都願意乘輪船,因為櫓船太慢,大家不願乘坐,所以舊式小船的生意非常清淡。

  傍晚時到達錢塘江邊,再由小火輪渡過錢塘江,隻花二十分鍾。我中學時代的櫓搖的渡船已經不見了。

  日落前我到了杭州,住進一家俯瞰西湖的旅館。太陽正落到雷峰塔背後,天上斜映著一片彩霞。一邊是尖削的保俶塔在夕陽餘暉中矗立山頂,它的正對麵,短矮的雷峰塔襯著蔥翠的山色蹲踞在西湖另一邊的山坳裏。玲瓏的遊船點綴著粼粼起皺的湖麵。魚兒戲水,倦鳥歸巢,暮靄像一層輕紗,慢慢地籠罩了湖濱山麓的叢林別墅。隻有縷縷炊煙飄散在夜空。我感到無比的寧靜。時代雖然進步了,西湖卻嫵媚依舊。

  但是許多事情已經有了變化。我的冥想不久就被高跟鞋的篤篤聲粉碎了,一群穿著短裙,剪短了頭發的摩登少女正踏著細碎的步子在湖濱散步。湖濱路在我中學時代原是旗下營的所在。辛亥革命鏟平了旗下營,後來一個新市區終於在這廢墟上建立起來,街道寬闊,但是兩旁的半西式的建築卻並不美觀。飯館、戲院、酒店、茶樓已經取代古老的旗下營而紛紛出現,同時還建了湖濱公園,以便招徠周末從上海趁火車來的遊客。杭州已經成為觀光的中心了。

  我在十多年前讀過書的浙江高等學堂已經停辦,原址現已改為省長公署的辦公廳。從前宮殿式的撫台衙門已在革命期間被焚,在市中心留下一片長滿野草閑花的長方形大空地

  革命波及杭州時不曾流半滴血。新軍的將領會商之後黑夜中在杭州街頭布下幾尊輕型火炮,結果未發一槍一彈就逼得撫台投降。新軍放了把火焚毀撫台衙門,算是革命的象征,火光照得全城通紅。旗下營則據守他們的小城作勢抵抗,後來經過談判,革命軍承諾不傷害旗下營的任何人,清兵終於投降。旗人領袖桂翰香代表旗下營接受條件。但桂本人卻被他的私人仇敵藉口他陰謀叛亂抓去槍斃了。新當選的都督湯壽潛是位有名的文人,對於這件卑鄙的事非常氣憤,鬧著要辭職。但是這件事總算沒有鬧僵,後來湯壽潛被召至南京,在臨時大總統孫中山先生之下擔任交通部長。

  旗下新市區的東北已經建了五百間平房,安置舊日旗兵的家屬。有些旗人已經與漢人熔於一爐而離開了他們的安置區。幾年之後,全體旗人都失去蹤跡,一度養尊處優的統治者已經與過去的被統治者匯為一流了。旗人從此成為曆史上的名詞,他們的生活情景雖然始終回旋在我的記憶裏,但是有關他們的故事已經漸漸成為民間傳說。至於清朝的崛起與沒落,且讓史家去記述罷 !

  從前的文人雅士喜歡到古色古香的茶館去,一麵靜靜的品茗,一麵憑窗欣賞湖光山色,現在這些茶館已經為不可抵禦的現代文明所取代,隻有一兩家殘留的老茶館使人發懷古之幽情,這種古趣盎然的茶館當然還有人去,泡上一杯龍井,披閱唐宋詩詞。這樣可以使人重新回到快樂的舊日子。
 
  我曾經提到杭州是蠶絲工業的中心。若幹工廠已經采用紡織機器,但是許多小規模的工廠仍舊使用手織機。一所工業專科學校已經成立,裏麵就有紡織的課程。受過化學工程教育的畢業生在城市開辦了幾家小工廠,裝了電動的機器。杭州已經有電燈、電話,它似乎已經到了工業化的前夕了。

  我大約逗留了一個星期,重遊了許多少年時代常去的名勝古跡。離商業中心較遠的地方,我發現舊式生活受現代文明的影響也較少。在山區或窮鄉僻壤,舊日淳樸的生活依然令人迷戀。參天古木和幽篁修竹所環繞的寺廟仍然像幾百年以前一樣的清幽安靜。和尚們的生活很少變化,仍舊和過去一樣誦佛念經。鄉下人還是和他們的祖先一樣種茶植桑,外國貨固然也偶然發現,但是數量微不足道。不過,現代文明的前鋒已經到達,學校裏已經采用現代課本。在現代教育的影響下,雖然生活方式未曾改變,新生一代的心理卻正在轉變。播在年輕人心中的新思想的種籽,遲早是會發芽茁長的。


第十三章 軍閥割據



        年輕時我注意到文官總比武官高些。朝廷命官紅纓帽的頂子分幾種不同的顏色。階級最高的是紅頂子,其次是粉紅的,再其次是深藍的,翠藍的和白色的,最後是金黃的也就是最低的一級。我常常看到戴粉紅頂子的武官向階級比較低的藍頂子文官叩頭,心裏覺得很奇怪。據說曆朝皇帝深恐武官擅權跋扈,所以特意讓文官控製武官。曆史告訴我們,國家一旦受軍閥控製,必定要形成割據的局麵。晚唐的曆史就是最好的教訓,俗語說: " 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 " 因此大家都瞧不起軍人。記得鄰村有一位品行不端的人去當兵,在他告假返鄉時,大家把他看做瘟神似的,都遠遠地避開他。我們有個牢不可破的觀念,認為當兵的都是壞人。可鄙可怕而且可憎。

  在另一方麵,國家的武力如果一蹶不振,碰到外來侵略就毫無能力抵抗了。宋朝亡於蒙古人,明朝亡於滿洲韃靼,情形就是如此。前臨深淵,後是魔鬼,我們究將何去何從 ?

  最要緊的是救中國 -- 北方由陸路來的和東南由海道來的強敵都得應付。那末,怎麽辦 ? 趕快建立一支裝備現代武器的現代化軍隊吧 ! 士兵必須訓練有素,而且精忠報國。我們怎麽可以瞧不起軍人呢 ? 他們是保衛國土的英雄,是中國的救星,有了他們,中國才可以免受西方列強的分割。鄙視他們,千萬不可以 -- 我們必須提高軍人的地位,尊敬他們,甚至崇拜他們。不然誰又肯當兵 ?

  大家的心理開始轉變了。窮則變,變則通:我們建立了一支現代化的軍隊,裝備外國武器,穿著新式製服,而且還有軍樂隊。我見過這樣的一隊現代軍隊的行軍陣容,洋鼓洋號前導,精神飽滿,步伐整齊,令人肅然起敬。我看得出神,恍惚自己已經成人長大,正在行列中邁步前進 -- 向勝利進軍,我站在靜靜圍觀的群眾中,心裏喜不自勝。這是我首次看到現代的軍隊。是的,我們必須尊敬士兵和軍官。從此以後,隻有好男才配當兵。我們必須依賴他們恢複中國過去的光榮。從前的舊式軍隊中,士兵穿著馬甲,佩著弓箭,或者背著歐洲國家廢棄不用賣給中國的舊槍。與今天的現代軍隊比起來真是差得太遠了 !

  我在杭州浙江高等學堂讀書時,一位高等學堂的老學生剛從日本士官學校回來探望師友。他穿著嶄新的軍服,腰旁佩著長劍,劍鞘閃閃發光。這就是中國軍隊的未來將領,我們無不懷著敬欽的心情熱烈地歡迎他。

  許多這樣的未來將領正從日本回國,受命組織新軍。幾年之內新軍部隊漸次建立,駐在國內各軍略要地。中國已經武裝起來保衛她自己了。

  不久辛亥革命爆發,革命軍的訓練也許不及政府軍那樣精良,但是革命的將領和士兵卻充滿著愛國熱情,隨時準備為國犧牲。革命號角一響,政府新軍相繼向孫中山先生投誠。短短幾個月之內,統治了中國幾百年的滿清帝室就像秋風掃落葉般消逝了。全國人民歡欣鼓舞,中國已經獲得新生,前途光明燦爛。滿清政府訓練新軍,結果自速滅亡,讓他們去自怨自艾吧 ! 讓我們為這些受過現代訓練的將領的優越表現歡呼 !

  但是勝利的狂歡不久就成為過去。慶祝的燭光終於化為黑煙而熄滅。新軍將領們對滿清反目無情,對革命更無所愛。他們已經嚐到權勢的滋味,絕不肯輕易放棄;而且食髓知味,渴望攫取更大更高的權勢,結果你搶我奪,自相殘殺起來。
 
  孫中山先生已經在民國元年即一九一二年回國。革命軍和滿清政府談判結果。宣統皇帝決定退位,民國接著成立。革命軍同意讓小溥儀仍舊住在紫禁城裏。革命人士準備草擬憲法,成立參議會,選舉總統,不久臨時參議會選舉孫中山先生為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

  中山先生不久辭職,讓位給袁世凱。後來新選的國會選舉袁世凱為總統,不過,那多少是威脅利誘的結果。於是政權又再度落到反動分子的手裏去了。袁世凱原來是清朝的官吏,負責訓練新軍,他一度失寵於清廷。革命爆發後被召回北京。

  孫先生認為他對國家所能提供的貢獻,最重要的還是建築鐵路,因此他甘願主持國有鐵道而讓袁世凱統治國家。但是孫先生不久就覺醒了,袁世凱上台時,他很清楚他的實力在於他所控製的軍隊。他把國會看做一個惹人討厭卻又無可避免的東西,不過他想,隻要他能夠控製軍隊,國會除了給他一點小麻煩外,絕對奈何他不得。這位國家的新元首在強大的軍隊支持之下,竟然篡竊了許多並不屬於總統的權力。他隨時威脅恐嚇異己,甚至不惜采取卑鄙的暗殺手段。在政治上,他很懂得 " 分而治之 " 的那一套。竭力在中山先生的國民黨內部製造摩擦。他更進一步鼓勵成立許多小政黨,企圖削弱國民黨的勢力。

         他接著采取步驟來削除國民黨的武力。他首先暗殺國民黨的政治領袖宋教仁,接著下令解除南方各省所有國民黨將領督軍職務,企圖激起各省的反抗,然後加以武力掃蕩。孫中山先生想發動二次革命而沒有成功。這時候袁世凱差不多已經以武力控製全國,於是借口這次 " 叛變 " ,預備取消國會中國民黨籍議員的資格。南方被他鎮壓住以後,他的野心愈來愈大;亟欲攫取更大的權力和尊榮。民國四年他正預備自立為皇帝時,各省紛紛通電反對,因此被逼放棄皇帝夢,旋即憂傷而死。

  民國六年 ( 一九一七年 ) ,孫中山先生在廣州建立根據地,希望在那裏成立一支軍隊的核心,發動新革命而推翻軍閥,不料在民國十一年 ( 一九二二年 ) 反被廣州軍閥陳炯明所推翻。不過翌年孫先生終於在廣州成立新政府,國民革命運動聲勢得以重振。但這僅是一個開端。自從野心勃勃而不擇手段的袁世凱死了以後,中國一直四分五裂,各省之間內戰頻仍,政局擾攘達十二年之久,直到民國十七年 ( 一九二八年 ) 蔣總司令北伐成功,國家才重歸統一。

  中華民國成立以後,十六年來中國一直掌握在軍閥手裏。內戰一次接著一次發生。這些內戰多半還是外國勢力慫恿和支持的。內戰的結果,國力損耗,民生凋敝,並且為日本侵略鋪了路。革命前途似乎黑暗一片。內戰中獲勝的軍閥趾高氣揚,野心愈來愈大,不斷爭取更大的權力。被擊敗的軍閥則夾起尾巴躲在天津和上海的租界裏待機再起,機會一來就重啟戰釁,使人民又增加一場災禍。

  一度被鄙視,後來受尊重的軍人,現在又再度被人鄙視了。


第十四章 知識分子的覺醒


  我從杭州到上海以後就進當時最大的書局商務印書館當編輯。同時兼了江蘇省教育會的一名理事,膳宿就由教育會供給。但是年輕人幹不慣磨桌子的生活,一年之後我就辭職了。與商務印書館之間的銀錢往來也在翌年清結。

  我與幾位朋友在國立北京大學和江蘇省教育會讚助下開始發行《新教育》月刊,由我任主編。雜誌創辦後六個月就銷到一萬份。它的主要目標是 " 養成健全之個人,創造進化的社會。 "

  那時正是歐戰後不久,自由與民主正風靡全世界,威爾遜主義已引起中國有識之士的注意。中國青年正浸淫於戰後由歐美湧至的新思想。報紙與雜誌均以巨大篇幅報導國際新聞和近代發展。中國已經開始追上世界的新思潮了。

  《新青年》正在鼓吹德先生與賽先生 ( 即民主與科學 ) ,以求中國新生。這本思想激進的雜誌原為幾年前陳獨秀所創辦,後來由北京大學的一群教授共同編緝。《新青年》在介紹新思想時,自然而然對舊信仰和舊傳統展開激烈的攻擊。有些投稿人甚至高喊 " 打倒孔家店 "! 這些激烈的言論固然招致一般讀者的強烈反感,但是全國青年卻已普遍沾染知識革命的情緒。
 
  孫中山先生於民國七年移居上海。我們前麵已經談過新誕生的民國的坎坷命運,而且一部分正受著割據各省的軍閥統治。中山先生的國民黨,最強大的據點是南方和上海。民國六年 ( 一九一七年 ) ,國民黨成立新政府對抗北京政席,以求維護革命人士所致力的原則,並進而推廣於全國。當時廣州的南方政府是由總裁控製的。若幹參加分子的政治見解非常膚淺,孫先生無法同意,乃離粵北上定居滬濱,從事中國實業計劃的研究。

  他的目光遠超乎當時的政治紛爭之外,他的實業計劃如果順利實現,可以解除人民貧困,促使國家富強,並使中國躋於現代工業化國家之林。根據中山先生的計劃,中國的工業建設分為食衣住行四大類。這些都是人民生活所必需的,孫先生就根據這些因素計劃中國的工業建設。

  他設計了貫串中國廣大領土內所有重要商業路線和軍運路線的鐵路網和軍路網;他定下發展中國商埠和海港計劃;他也定下疏浚河流、水利建設、荒地開墾等的計劃大綱。他又設計了發展天然資源和建設輕重工業的藍圖。他鑒於中國森林砍伐過度,又定下在華中華北造林的計劃。

  他對工業發展規定了兩個原則: ( 一 ) 凡是可以由私人經營的就歸私人經營; ( 二 ) 私人能力所不及或可能造成壟斷的則歸國家經營。政府有責鼓勵私人企業,並以法律保護之。苛捐雜稅必須廢除,幣製必須改善並予統一。官方幹涉和障礙必須清除;交通必須發展以利商品的流通。

  鐵道、公路、疏浚河流、水利、墾荒、商埠、海港等都規定由國家主持。政府並須在山西省建立大規模的煤鐵工廠。歡迎外國資本,並將雇用外國專家。

  孫中山先生是中國第一位有過現代科學訓練的政治家。他的科學知識和精確的計算實在驚人。為了計劃中國的工業發展,他親自繪製地圖和表格,並收集資料,詳加核對。實業計劃中所包括的河床和港灣的深度和層次等細節他無不了如指掌。有一次我給他一張導淮委員會的淮河水利圖,他馬上把它在地板上展開,非常認真的加以研究。後來我發現這幅水利圖在他書房的壁上掛著。

  在他仔細研究工業建設的有關問題和解決辦法以後,他就用英文寫下來。打字工作全部歸孫夫人負責,校閱原稿的工作則由餘日章和我負責。一切資料數字都詳予核對,如果有什麽建議,孫先生無不樂予考慮。凡是孫先生所計劃的工作。無論是政治的、哲學的、科學的或其他,他都以極大的熱忱去進行。他虛懷若穀,對於任何建議和批評都樂於接受。

  因為他的眼光和計劃超越了他的時代,許多與他同時代的人常常覺得他的計劃不切實際,常常引用 " 知之非艱,行之唯艱 " 的傳統觀念來答複他。他對這些人的短視常常感到困擾。當他在四十年前倡導革命運動時,他就曾遭遇到同樣的障礙。後來他寫了一篇叫《心理建設》的文章,提倡知難行易的學說。中西思想重點不同的地方其中之一就是中國人重應用,而西洋人重理知。中國人重實際,所以常常過份強調實踐過程中的困難,有時是實在的困難,有時隻是想像的,以致忽視實際問題背後的原理原則。凡是經常接觸抽象原則和理論的人,或者熟悉如何由問題中找出基本原則的人,都不難了解中山先生的立論。在另一方麵,凡是慣常注重近功實利而不耐深思熟慮的人,可就不容易了解中山先生的主張了。在清室式微的日子裏,中國並不缺乏銳意改革的人,但是真能洞燭病根,且能策定治本計劃的人卻很少。孫先生深知西方文化的發展過程,同時對中國的發展前途具有遠大的眼光,因此他深感超越近功近利的原理原則的重要,他知道隻有高瞻遠矚的知識才能徹底了解問題的本質。

  隻要我們把握這種基本的知識,實踐起來就不會有不可解除的困難了。真正的困難在於發見基本的道理。事實上,不但真知灼見的事情,必能便利的推行,而在許多地方,即使所知不深,亦能推行無阻。例如水泥匠和木匠,隻要他們照著建築師的吩咐去做,即使他們不懂得建築學,也照樣能執行複雜的建築藍圖。醫藥方麵的情況更明顯,診斷常常比用藥困難,醫科學生知道得很清楚,在研究醫學之前,他必須對生理學和解剖學先有相當的了解,而在研究生理學和解剖學之前則又得先研究物理與化學等普通科學。每一種科學都是許多為學問而學問的人們經過幾百年繼續不斷研究所積聚的結果。由此可見醫學的基礎知識之獲得比行醫遠為艱難。

  與孫先生同時代的人隻求近功,不肯研究中國實際問題的症結所在,希望不必根據曆史、社會學、心理學、科學等所得的知識,就把事情辦好,更不願根據科學知識來訂定國家的建設計劃。因此他們誣蔑孫先生的計劃是不切實際的空中樓閣。他們的 " 現實的 " 眼光根本看不到遠大的問題,更不知道他們自己的缺點就是無知和淺見,缺乏實際能力倒在其次。以實在而論,他們自己認為知道的東西,實隻限於淺薄的個人經驗或不過根據一種常識的推論。這樣的知識雖然容易獲得,但以此為實踐基礎反常常會遭受最後的失敗。

  在西洋人看起來,這些或許隻是理論與實踐,或者知識與行為的哲學論爭,似乎與中國的革命和建設不發生關係。但是中山先生卻把它看得很嚴重,認為心理建設是其他建設的基礎,不論是政治建設、實業建設或社會建設。有一天我和羅誌希同杜威先生謁見孫先生談到知難行易問題,杜威教授對中山先生說: " 過重實用,則反不切實用。沒有人在西方相信 ' 知 ' 是一件容易的事。 "

  《新教育》月刊,一方麵受到思想界革命風氣的影響,一方麵因為我個人受到中山先生的啟示,所以在教學法上主張自發自動,強調兒童的需要,擁護杜威教授在他的《民主與教育》中所提出的主張。在中國的教育原理方麵,《新教育》擁護孟子的性善主張,因此認為教育就是使兒童的本性得到正常的發展。事實上孔子以後,中國教育的主流一直都遵循著性善的原則。不過年代一久,所謂人性中的 " 善 " 就慢慢地變為受古代傳統所規範的某些道德教條了。因此我們的主張在理論上似很新鮮,實踐起來卻可能離本來的原則很遠很遠。所謂 " 發展本性 " 在事實上可能變為隻是遵守傳統教條,中國發生的實際情形正是如此。

  自從盧梭、裴斯塔洛齊、福祿培,以及後來的杜威等人的學說被介紹至中國思想界以後,大家對孟子學說開始有了比較清晰的認識,中國兒童應該從不合現代需要的刻板的行為規律中解放出來。我們應該誘導兒童自行思想,協助他們根據他們本身的需要,而不是根據大人的需要,來解決他們自己的問題。我們應該啟發兒童對自然環境的興趣。根據兒童心理學的原則,兒童隻能看做兒童;他不是一個小大人,不能單拿知識來填,更不應拿書本來填,教育應該幫助兒童在心智、身體和團體活動各方麵成長。

  這些就是指導《新教育》的思想原則。讀者不難覺察,這與當時國內的革命思想是恰好符合的。《新教育》月刊與北京大學師生間知識上的密切關係,終於使我在第二年跑進這個知識革命的大漩渦,擔任了教育學教授,並於校長蔡先生請假時代理校長。


第十五章 北京大學和學生運動


  如果你丟一塊石子在一池止水的中央,一圈又一圈的微波就會從中蕩漾開來,而且愈漾愈遠,愈漾愈大。北京曾為五朝京城,曆時一千餘年,因此成為保守勢力的中心,慈禧太後就在這裏的龍座上統治著全中國。光緒皇帝在一八九八年變法維新,結果有如曇花一現,所留下的唯一痕跡隻是國立北京大學,當時稱為京師大學堂或直呼為大學堂,維新運動短暫的潮水已經消退而成為曆史陳跡,隻留下一些貝殼,星散在這恬靜的古都裏,供人憑吊。但是在北京大學裏,卻結集著好些蘊蓄珍珠的活貝;由於命運之神的擺布,北京大學終於在短短三十年曆史之內對中國文化與思想提供了重大的貢獻。

  在靜水中投下知識革命之石的是蔡孑民先生 ( 元培 ) 。蔡先生在一九一六年 ( 民國五年 ) 出任北京大學校長,他是中國文化所孕育出來的著名學者,但是充滿了西洋學人的精神,尤其是古希臘文化的自由研究精神。他的 " 為學問而學問 " 的信仰,植根於對古希臘文化的透徹了解,這種信仰與中國 " 學以致用 " 的思想適成強烈的對照。蔡先生對學問的看法,基本上是與中山先生的看法一致的,不過孫先生的見解來自自然科學,蔡先生的見解則導源於希臘哲學。

  這位著名的學者認為美的欣賞比宗教信仰更重要。這是希臘文化交融的一個耐人尋味的實例。蔡先生的思想中融合著中國學者對自然的傳統愛好和希臘人對美的敏感,結果產生對西洋雕塑和中國雕刻的愛好;他喜愛中國的山水畫,也喜愛西洋油畫;對中西建築和中西音樂都一樣喜歡。他對宗教的看法基本上是中國人的傳統見解;認為宗教不過是道德的一部分。他希望以愛美的習慣來提高青年的道德觀念。這也就是古語所謂 " 移風易俗莫大於樂 " 的傳統信念。高尚的道德基於七情調和,要做到七情調和則必須透過藝術和與音樂有密切關係的詩歌。

  蔡先生崇信自然科學。他不但相信科學可以產生發明、機器,以及其他實益,他並且相信科學可以培養有係統的思想和研究的心理習慣,有了係統的思想和研究,才有定理定則的發現,定理定則則是一切真知灼見的基礎。

  蔡先生年輕時鋒芒很露。他在紹興中西學堂當校長時,有一天晚上參加一個宴會,酒過三巡之後,他推杯而起,高聲批評康有為、梁啟超維新運動的不徹底,因為他們主張保存滿清皇室來領導維新。說到激烈時,他高舉右臂大喊道: " 我蔡元培可不這樣。除非你推翻滿清,否則任何改革都不可能 !"

  蔡先生在早年寫過許多才華橫溢,見解精辟的文章,與當時四平八穩,言之無物的科舉八股適成強烈的對照。有一位浙江省老舉人曾經告訴我,蔡元培寫過一篇怪文,一開頭就引用《禮記》裏的 "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 一句。繳卷時間到時,他就把這篇文章繳給考官。蔡先生就在這場鄉試裏中了舉人。後來他又考取進士,當時他不過三十歲左右。以後就成為翰林。

  蔡先生晚年表現了中國文人的一切優點,同時虛懷若穀,樂於接受西洋觀念。他那從眼鏡上麵望出來的兩隻眼睛,機警而沉著;他的語調雖然平板,但是從容、清晰、流利而懇摯。他從來不疾言厲色對人,但是在氣憤時,他的話也會變得非常快捷、嚴厲、扼要 -- 像法官宣判一樣的簡單明了,也像絨布下麵冒出來的匕首那樣的尖銳。

  他的身材矮小,但是行動沉穩。他讀書時,伸出纖細的手指迅速地翻著書頁,似乎是一目十行的讀,而且有過目不忘之稱。他對自然和藝術的愛好使他的心境平靜,思想崇高,趣味雅潔,態度懇切而平和,生活樸素而謙抑。他虛懷若穀,對於任何意見、批評,或建議都欣然接納。

  當時的總統黎元洪選派了這位傑出的學者出任北大校長。北大在蔡校長主持之下,開始一連串的重大改革。自古以來,中國的知識領域一直是由文學獨霸的,現在,北京大學卻使科學與文學分庭抗禮了。曆史、哲學,和四書五經也要根據現代的科學方法來研究。為學問而學問的精神蓬勃一時。保守派、維新派,和激進派都同樣有機會爭一日之短長。背後拖著長辮,心理眷戀帝製的老先生與思想激進的新人物並坐討論,同席笑謔。教室裏,座談會上,社交場合裏,到處討論著知識、文化、家庭、社會關係和政治製度等等問題。   

       這情形很像中國先秦時代,或者古希臘蘇格拉底和亞裏士多德時代的重演。蔡先生就是中國的老哲人蘇格拉底,同時,如果不是全國到處有同情他的人,蔡先生也很可能遭遇蘇格拉底同樣的命運。在南方建有堅強根據地的國民黨黨員中,同情蔡先生的人尤其多。但是中國的和外國的保守人士卻一直指責北京大學鼓吹 " 三無主義 "-- 無宗教、無政府、無家庭 -- 與蘇格拉底被古希臘人指責戕害青年心靈的情形如出一轍。爭辯不足以消除這些毫無根據的猜疑,隻有曆史才能證明它們的虛妄。曆史不是已經證明了蘇格拉底的清白無罪嗎 ?

  我已經提到蔡先生提倡美學以替代宗教,提倡自由研究以追求真理。北大文學院院長陳仲甫 ( 獨秀 ) 則提倡賽先生和德先生,認為那是使中國現代化的兩種武器。自由研究導致思想自由;科學破壞了舊信仰,民主則確立了民權的主張。同時,哲學教授胡適之 ( 適 ) 那時正在進行文學革命,主張以白話文代替文言作表情達意的工具。白話比較接近中國的口語,因此比較易學,易懂。它是表達思想的比較良好也比較容易的工具。在過去知識原是士大夫階級的專利品,推行白話的目的就是普及知識。白話運動推行結果,全國各地產生了無數的青年作家。幾年之後,教育部並下令全國小學校一律采用白話為教學工具。

  北大是北京知識沙漠上的綠洲。知識革命的種籽在這塊小小的綠洲上很快地就發育滋長。三年之中,知識革命的風氣已經遍布整個北京大學。

  這裏讓我們追述一些往事。一個運動的發生,絕不是偶然的,必有其前因與後果。在知識活動的蓬勃氣氛下,一種思想上和道德上的不安迅即在學生之中發展開來。我曾經談過學生如何因細故而鬧學潮的情形,那主要是受了十八世紀以自由、平等、博愛為口號的法國政治思想的影響,同時青年們認為中國的遲遲沒有進步,並且因而招致外國侵略應由清廷負其咎,因此掀起學潮表示反抗。

  第一次學潮於一九 0 二年發生於上海南洋公學,即所謂罷學風潮。我在前篇已經講過。幾年之後,這種學生反抗運動終至變質而流為對付學校廚子的 " 飯廳風潮 " 。最後學校當局想出 " 請君入甕 " 的辦法,把夥食交由學生自己辦理。不過零星的風潮仍舊持續了十五六年之久。有一次 " 飯廳風潮 " 甚至導致慘劇。杭州的一所中學,學生與廚子發生糾紛,廚子憤而在飯裏下了毒藥,結果十多位學生中毒而死。我在慘案發生後去過這所中學,發現許多學生正在臥床呻吟,另有十多具棺木停放在操場上,等待死者家屬前來認領葬殮。

        表現於學潮的反抗情緒固然漸成過去,反抗力量卻轉移到革命思想上的發展,而且在學校之外獲得廣大的支持,終至發為政治革命而於一九一一年推翻滿清。

        第二度的學生反抗運動突然在一九一九年 ( 民國八年 ) 五月四日在北京爆發。此即所謂五四運動。事情經過是這樣的:消息從巴黎和會傳到中國,說歐戰中的戰勝國已經決定把山東半島上的青島送給日本。青島原是由中國租借給德國的海港,歐戰期間,日本從德國手中奪取青島。中國已經對德宣戰,戰後這塊租地自然毫無疑問地應該歸還中國。消息傳來,舉國騷然。北京學生在一群北大學生領導下舉行示威,反對簽訂凡爾賽和約。三千學生舉行群眾大會,並在街頭遊行示威,反對接受喪權辱國的條件,高喊 " 還我青島 !" 、 " 抵製日貨 !" 、 " 打倒賣國賊 !" 寫著同樣的標語的旗幟滿街飄揚。

       當時的北京政府仍舊在軍人的掌握之下,僅有民主政體和議會政治的外表,在廣州的中山先生的國民黨以及其餘各地的擁護者,雖然努力設法維護辛亥革命所艱辛締造的民主政製,卻未著實效。北京政府的要員中有三位敢犯眾怒的親日分子。他們的政治立場是盡人皆知的。這三位親日分子 -- 交通總長曹汝霖,駐日公使陸宗輿,和另一位要員章宗祥 -- 結果就成為學生憤恨的對象,群眾蜂擁到曹宅,因為傳說那裏正在舉行秘密會議。學生破門而入,滿屋子搜索這三位 " 賣國賊 " 。曹汝霖和陸宗輿從後門溜走了;章宗祥則被群眾抓到打傷。學生們以為已經把他打死了,於是一哄而散,離去前把所有的東西砸得稀爛,並且在屋子裏放了一把火。

  這時武裝警察和憲兵已經趕到,把屋子圍得水泄不通。他們逮捕了近六十位學生帶往司令部,其餘的一千多名學生跟在後麵不肯散,各人自承應對這次事件負責,要求入獄。結果全體被關到北京大學第三院 ( 法學院 ) ,外麵由憲警嚴密駐守。

  有關這次遊行示威的消息,遭到嚴密的檢查與封鎖。但是有幾個學生終於蒙過政府的耳目,透過天津租界的一個外國機構發出一通電報。這電報就是五號上海各報新聞的唯一來源。

  五號早晨報紙到達我手裏時,我正在吃早餐。各報的首頁都用大字標題刊登這條新聞,內容大致如下:

  北京學生遊行示威反對簽訂凡爾賽和約。三親日要員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遭學生圍毆。曹汝霖住宅被焚,數千人於大隊憲警監視下拘留於北京大學第三院。群眾領袖被捕,下落不明。

  除此簡短新聞外,別無其他報導。

  這消息震動了整個上海市。當天下午,公共團體如教育會、商會、職業工會等紛紛致電北京政府,要求把那三位大員撤職,同時釋放被捕或被扣的學生。第二天一整天,全上海都焦急地等待著政府的答複,但是杳無消息。於是全市學生開始罷課,提出與各團體相同的要求,同時開始進行街頭演說。

  第二天早晨,各校男女學生成群結隊沿著南京路挨戶訪問,勸告店家罷市。各商店有的出於同情、有的出於懼怕,就把店門關起來了。許多人則仿照左鄰右舍的榜樣,也紛紛關門歇市。不到一個鍾頭,南京路上的所有店戶都關上了大門了,警察幹涉無效。

  罷市風聲迅即蔓延開來,到了中午時,全上海的店都關了。成千成萬的人在街頭聚談觀望,交通幾乎阻塞。租界巡捕束手無策。男女童子軍代替巡捕在街頭維持秩序,指揮交通。由剪了短發的女童子軍來維持人潮洶湧的大街的秩序,在上海公共租界倒真是一件新鮮的事。中國人和外國人同樣覺得奇怪,為什麽群眾這麽樂意接受這些小孩子的指揮,而對巡捕們卻大發脾氣。
 
  幾天之內,罷課成為全國性的風潮,上海附近各城市的商店和商業機構全都關了門。上海是長江流域下遊的商業中心,這個大都市的心髒停止跳動以後,附近各城市也就隨著癱瘓,停止活動,倒不一定對學生表同情。

  租界當局聽說自來水廠和電燈廠的雇員要參加罷工,大起驚慌。後來經過商會和學生代表的調停,這些人才算被勸住沒有罷工。各方壓力繼續了一個多星期,北京政府終於屈服,親日三官員辭職,全體學生釋放。

  這兩位西方的哲學家,對中國的文化運動各有貢獻。杜威引導中國青年,根據個人和社會的需要,來研究教育和社會問題。無庸諱言的,以這樣的方式來考慮問題,自然要引起許多其他的問題。在當時變化比較遲鈍的中國實際社會中自然會產生許多糾紛。國民黨的一位領袖胡漢民先生有一次對我說,各校風潮迭起,就是受了杜威學說的影響。此可以代表一部分人士,對於杜威影響的估計。他的學說使學生對社會問題發生興趣也是事實。這種情緒對後來的反軍閥運動卻有很大的貢獻。

  羅素則使青年人開始對社會進化的原理發生興趣。研究這些進化的原理的結果,使青年人同時反對宗教和帝國主義。傳教士和英國使館都不歡迎羅素。他住在一個中國旅館裏,拒絕接見他本國使館的官員。我曾經聽到一位英國使館的官員表示,他們很後悔讓羅素先生來華訪問。羅素教授曾在北京染患嚴重的肺炎,醫生們一度認為已經無可救藥。他病愈後,我聽到一位女傳教士說: " 他好了麽 ? 那是很可惜的。 " 我轉告羅素先生,他聽了哈哈大笑。

  第一次世界大戰後,中國的思想界,自由風氣非常濃厚,無論是研究社會問題或社會原理,總使慣於思索的人們難於安枕,使感情奔放的人們趨向行動。戰後歐洲的西洋思想就是在這種氣氛下介紹進來的。各式各樣的 " 主義 " 都在中國活躍一時。大體而論,知識分子大都循著西方民主途徑前進,但是其中也有一部分人受到一九一七年俄國革命的鼓勵而向往馬克思主義。《新青年》的主編陳獨秀辭去北大文學院院長的職務,成為中國共產運動的領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運動也促使知識分子普遍同情俄國革命。第三國際於一九二三年派越飛到北京與中國知識分子接觸。某晚,北京擷英飯店有一次歡迎越飛的宴會。蔡校長於席中致歡迎詞說: " 俄國革命已經予中國的革命運動極大的鼓勵。 "

  俄國曾經一再宣布,準備把北滿的中東鐵路歸還中國,並且希望中國能夠順利掃除軍閥,驅除侵略中國的帝國主義。蘇俄對中國的這番好意,受到所有知識分子以及一般老百姓的歡迎。這種表麵上友好表示的後果之一,就是為蘇俄式的共產主義在中國鋪了一條路。

  在這同時,許多留學歐美大學的傑出科學家也紛紛回國領導學生,從事科學研究。教員與學生都出了許多刊物。音樂協會、藝術協會、體育協會、圖書館學會等等紛紛成立,多如雨後春筍。教授李守常 ( 大釗 ) 並領導組織了一個馬克思主義研究會。當時北京報紙附欄,稱這研究會為 " 馬神廟某大學之牛克斯研究會 " ,不過作為嘲笑之對象而已。馬神廟者北京大學所在地也。此時北大已經敲開大門招收女生。北大是中國教育史上第一所給男女學生同等待遇的高等學府。教員和學生在學術自由和自由研究的空氣裏,工作得非常和諧而愉快。

  北大所發生的影響非常深遠。北京古都靜水中所投下的每一顆知識之石,餘波都會到達全國的每一角落。甚至各地的中學也沿襲了北大的組織製度,提倡思想自由,開始招收女生。北大發起任何運動,進步的報紙、雜誌,和政黨無不紛起響應。國民革命的勢力,就在這種氛圍中日漸擴展,同時中國共產黨也在這環境中漸具雛型。

  軍閥之間的衝突正在這古都的附近間歇進行著。在這些時斷時續的戰事中,北京各城門有一次關閉幾達一星期之久。槍炮聲通常在薄暮時開始。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早晨。有一次,我們曾經跑到北京飯店的屋頂去眺望炮火,那真叫做隔岸觀火,你可以欣賞夜空中交織的火網。但是絕無被火花灼傷的危險。炮彈拖著長長的火光,在空中飛馳,像是千萬條彩虹互相交織。隆隆的炮聲震得屋頂搖搖晃晃,像是遭到輕微的地震。從黃昏到清晨,炮火一直不停。我回家上床時,根本不能把耳朵貼著枕頭睡,因為這樣炮聲顯得特別響亮。因此我隻能仰天躺著睡,讓耳朵朝著天花板,同時注意到電燈罩子在微微搖晃。玻璃窗也嘎嘎作響。我有一隻德國種的狼犬,名叫狼兒,它被炮聲吵得無法再在地板上安睡,一直哼個不停。它的耳朵一貼到地板,它就驚跳起來,哼唧幾聲之後,它衝到房門旁。拚命在門上抓,它一定以為怪聲是我臥房的地板下麵發出來的。第二天早上,我罵了它一頓,說它前一晚不該那麽搗亂。它似乎自知理屈,隻用兩隻眼睛怯生生地望著我。早餐時我到處找不到狼兒,從此再不見它的蹤影。大概它跑出去想找塊安靜地,夜裏不會有惡作劇的魔鬼在地下大敲大擂,好讓它安安穩穩的睡覺。不過,我想它大概是很失望的。

  各地學生既然得到全國人士的同情與支持,不免因這次勝利而驕矜自喜。各學府與政府也從此無有寧日。北京學生獲得這次勝利以後,繼續煽動群眾,攻擊政府的腐敗以及他們認為束縛青年思想的舊傳統。學生們因為得到全國輿情的支持,已經戰勝了政府。參加遊行示威,反對簽訂凡爾賽和約,是每一個中國人都願意做的事。學生們因為有較好的組織,比較敢言,比較衝動,顧慮比較少,所以打了頭陣,並且因此撥動了全國人民的心弦。

  親日官員辭職,被捕學生釋放,上海和其他各地的全麵罷課罷市風潮歇止以後,大家以為 " 五四 " 事件就此結束,至少暫時如此。但是北京大學本身卻成了問題。蔡校長顯然因為事情鬧大而感到意外,這時已經辭職而悄然離開北京。臨行在報上登了一個廣告引《白虎通》裏的幾句話說: " 殺君馬者道旁兒,民亦勞止,汔可小休。 " 他先到天津,然後到上海,最後悄然到了杭州,住在一個朋友的家裏。住處就在著名的西湖旁邊,臨湖依山,環境非常優美,他希望能像傳統的文人雅士,就此息隱山林。雖然大家一再敦勸,他仍舊不肯回到北大。他說,他從來無意鼓勵學生鬧學潮,但是學生們示威遊行,反對接受凡爾賽和約有關山東問題的條款,那是出乎愛國熱情,實在無可厚非。至於北京大學,他認為今後將不易維持紀律,因為學生們很可能為勝利而陶醉。他們既然嚐到權力的滋味,以後他們的欲望恐怕難以滿足了。這就是他對學生運動的態度。有人說他隨時準備鼓勵學生鬧風潮,那是太歪曲事實了。
 
  他最後同意由我前往北京大學代理他的職務。我因情勢所迫,隻好勉強同意擔負起這副重擔,我於是在七月間偕學生會代表張國燾乘了火車,前赴北京。到了北京大學,初次遇見了當時北大學生,以後任台大校長的傅孟真 ( 斯年 ) ,現在台灣任國史館長的羅誌希 ( 家倫 ) 。兩位是北大 " 五四 " 的健將,不但善於謀略,而且各自舞著犀利的一支筆,好比公孫大娘舞劍似的,光芒四照。他們約好了好多同學,組織了一個新潮社,出版了一種雜誌,叫做《新潮》,向舊思想進攻。我現在寫《西潮》,實在自從 " 五四 " 以後,中國本土,已卷起了洶湧澎湃的新潮,而影響了中國將來的命運。然而 " 五四 " 之起因,實為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歐洲帝國主義之崩潰,以及日本帝國主義的猖狂。所以畢竟還是與西潮有關。

        我到校以後,學生團體開了一個歡迎大會。當時的演說中,有如下一段:

   "…… 故諸君當以學問為莫大的任務。西洋文化先進國家到今日之地位,係累世文化積聚而成,非旦夕可幾。千百年來,經多少學問家累世不斷的勞苦工作而始成今日之文化。故救國之要道,在從事增進文化之基礎工作,而以自己的學問功夫為立腳點,此豈搖旗呐喊之運動所可幾 ? 當法國之圍困德國時,有德國學者費希德在圍城中之大學講演,而作致國民書日: ' 增進德國之文化,以救德國。 ' 國人行之,遂樹普魯士敗法之基礎。故救國當謀文化之增進,而負此增進文化之責者,惟有青年學生。 ……"

  暴風雨過去以後,烏雲漸散,霽日重現,蔡先生也於九月間重回北大複職視事。

  北大再度改組,基礎益臻健全。新設總務處,由總務長處理校中庶務。原有處室也有所調整,使成為一個係統化的有機體,教務長負責教務。校中最高立法機構是評議會,會員由教授互選:教務長、總務長,以及各院院長為當然會員。評議會有權製訂各項規程,授予學位,並維持學生風紀。各行政委員會則負責行政工作。北大於是走上教授治校的道路。學術自由、教授治校,以及無畏地追求真理,成為治校的準則。學生自治會受到鼓勵,以實現民主精神。

  此後七年中,雖然政治上狂風暴雨迭起,北大卻在有勇氣、有遠見的人士主持下,引滿帆篷,安穩前進。圖書館的藏書大量增加,實驗設備也大見改善。國際知名學者如杜威和羅素,相繼應邀來校擔任客座教授。

  有一天,我和一位朋友在圍城中沿著順城門大街散步。老百姓還是照常操作,毫無緊張的樣子。拉黃包車和坐黃包車的也與平常毫無異樣。我們從西單牌樓轉到西長安街,然後又轉到中央公園。皇宮前半門譙樓上的黃色琉璃瓦,在夕陽下映著澄碧的秋空閃閃發亮。我們在一顆古柏的濃蔭下選了一個地方坐下。這些古老的柏樹是幾百年前清朝的開國皇帝種植的。有的排成長列,有的圍成方形。空氣中充塞著柏樹的芳香,微風帶著這些醉人的香味吹拂著我們的麵龐。我們圍坐在桌子旁,靜聽著鄰座酒客的議論。大家都在議論戰事,猜測著誰會勝利,誰將入據北京。誰勝誰敗,大家好像都不在乎。操心又怎麽樣 ? 北京已經見過不少的戰事,飽經滄桑之後,北京還不是依然故我 ? 沉默的午門譙樓就是見證。

   " 城門都關了,不知道我們能不能叫個魚吃吃。 " 我的朋友說。

  堂倌拿了一條活生生的魚來問我們: " 先生們喜歡怎麽個燒法 ?"

   " 一魚兩吃。一半醋溜,一半紅燒。 "

  魚燒好端上來了,有一碟似乎不大新鮮。

   " 這是怎麽回事 ? 這一半是死魚呀 !" 我的朋友質問堂倌,堂倌鞠了一躬,隻是嘻嘻地笑。

   " 哦,我知道了 ! 這條魚一定是從城牆跳進來的。碰到地的一邊碰死了,另一邊卻仍然活著。 " 我代為解釋。堂倌再度跑過來時,我的朋友從桌上抓起一把空酒壺,翻過來給他看。 " 怎麽 ! 你給我們一把空酒壺呀 !"

   " 對不起 " ,堂倌笑嘻嘻地說, " 酒燙跑了 !" 他馬上給我們重新拿了一壺。當然,兩壺酒都記在我們賬上。

  我們在黃昏時回家。那天晚上,戰鬥停止了,我又想起狼兒。這一晚,它大概可以在城裏找個地方,安靜地睡一覺了。第二天早上,我們發現政府已經易手。皇宮依然無恙。老百姓照常過活。各城門大開,成千成萬的人從鄉下挑著蔬菜、肉類、雞蛋、魚蝦湧進北京城。小孩子們在戰場上撿起廢彈殼,以幾塊錢的代價在街頭出售。許多人拿這些炮彈殼製花瓶。

        城外有些人家破人亡,我亦失掉了我的狼兒。

  一般而論,在這些漫長痛苦的日子裏,因戰事而喪失的生命財產並不嚴重。使中國陷於癱瘓而成為鄰邦侵略之目標的,實為人心之動蕩,交通之破壞,經濟之崩潰,以及國民安定生活之遭破環。國家陷於四分五裂,全國性的建設計劃幾乎成為不可能。中國當務之急就是統一。

  蔡校長赴歐旅行時,我又再度代理北大校長。這時我接到中山先生一封信,對北大的各種運動大加獎譽,最後並勉勵我 " 率領三千子弟,參加革命。 "

  孫先生可惜未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他的希望實現,不過短短數年之後,他的繼承人蔣總司令,率領革命軍從廣州北伐,所向披靡,先至長江流域,繼至黃河流域,終至底定北京。開始於北京,隨後遍及全國各階層的革命運動,已先為這次國民革命軍的新勝利奠定了心理的基礎。
 

第十六章 擾攘不安的歲月


       蔡校長和胡適之他們料得不錯,學生們在 " 五四 " 勝利之後,果然為成功之酒陶醉了。這不是蔡校長等的力量,或者國內的任何力量所能阻止的,因為不滿的情緒已經在中國的政治、社會和知識的土壤上長得根深蒂固。學校裏的學生竟然取代了學校當局聘請或解聘教員的權力。如果所求不遂,他們就罷課鬧事。教員如果考試嚴格或者讚成嚴格一點的紀律,學生就馬上罷課反對他們。他們要求學校津貼春假中的旅行費用,要求津貼學生活動的經費,要求免費發給講義。總之,他們向學校予取予求,但是從來不考慮對學校的義務。他們沉醉於權力,自私到極點。有人一提到 " 校規 " 他們就會瞪起眼睛,噘起嘴巴,咬牙切齒,隨時預備揍人。

  有一次,北大的評議會通過一項辦法,規定學生必須繳講義費。這可威脅到他們的荷包了。數百學生馬上集合示威,反對此項規定。蔡校長趕到現場,告訴他們,必須服從學校規則。學生們卻把他的話當耳邊風。群眾湧進教室和辦公室,要找主張這條 " 可惡的 " 規定的人算賬。蔡校長告訴他們,講義費的規定應由他單獨負責。

   " 你們這班懦夫 !" 他很氣憤地喊道,袖子高高地卷到肘子以上,兩隻拳頭不斷在空中搖晃。 " 有膽的就請站出來與我決鬥。如果你們那一個敢碰一碰教員,我就揍他。 "

  群眾在他麵前圍了個半圓形。蔡校長向他們逼進幾步,他們就往後退幾步,始終保持著相當的距離。這位平常馴如綿羊、靜如處子的學者,忽然之間變為正義之獅了。

  群眾漸漸散去,他也回到了辦公室。門外仍舊聚著五十名左右的學生,要求取消講義費的規定。走廊上擠滿了好奇的圍觀者。事情成了僵局。後來教務長顧孟餘先生答應考慮延期收費,才算把事情解決。所謂延期,自然是無限延擱。這就是當時全國所知的北大講義風潮。

  鬧得最凶的人往往躲在人們背後高聲叫罵,我注意到這些搗亂分子之中有一位高個子青年,因為他個子太高,所以無法逃出別人的視線。我不認識他,後來被學校開除的一批人之中,也沒有他的名字。若幹年之後,我發現他已經成為神氣十足的官兒,我一眼就認出他來。他的相貌決不會讓人認錯,他的叫罵聲仍舊縈回在我的耳畔。他已經成為手腕圓滑的政客,而且是位手辣心黑的貪員,抗戰勝利後不久故世,留下一大堆造孽錢。

  幾年之後,發生了一次反對我自己的風潮,因為我拒絕考慮他們的要求。一群學生關起學校大門,把我關在辦公室。胡適之先生打電話給我,問我願不願意找警察來解圍,但是我謝絕了。大門關閉了近兩小時。那些下課後要回家的人在裏麵吵著要出去,在門外準備來上課的人則吵著要進來。群眾領袖無法應付他們自己同學的抗議,最後隻好打開大門。我走出辦公室時,後麵跟著一二十人,隨跟隨罵著。我回過頭來時,發現有幾個學生緊釘在我背後。北大評議會決定開除我所能記得的以及後來查出的鬧事學生。

  好幾年以後,我偶然經過昆明中央航空學校的校園。航空學校原來在杭州,戰時遷到昆明。忽然一位漂亮的青年軍官走到我麵前,他向我行過軍禮告訴我,他就是被北京大學開除的一位學生。我馬上認出他那誠實的麵孔和健美的體格。鬧學潮時緊迫在我背後所表現的那副醜惡的樣子已經完全轉變了,他的眼睛閃耀著快樂的光輝,唇邊蕩漾著笑意。這次邂逅使我們彼此都很高興。航空學校的校長來告訴我,這位青年軍官是他們最優秀的飛行員和教官之一。

  這些例子足以說明學生運動中包含各式各樣的分子。那些能對奮鬥的目標深信不疑,不論這些目標事實上是否正確,而且願意對他們的行為負責的人,結果總證明是好公民,而那些鬼頭鬼腦的家夥,卻多半成為社會的不良分子。

  學生們所選擇的攻擊目標,常常是政府無法解決或者未能圓滿解決的國際問題。因此,他們常能獲得國人的同情;他們的力量也就在此。中日之間的 " 事件 " 日漸增多以後,學生的示威遊行常常被日本人解釋為反日運動。糾紛的根源在於二十一條要求和凡爾賽和約所引起的山東問題。自從遠東均勢破壞以後,日本幾乎享有控製中國的特權。門戶開放政策已經取代瓜分中國的政策。但是門戶開放政策必須以均勢為基礎,均勢一旦破壞,中國隻有兩條路可走 -- 一條路是任由日本宰割,另一條路就是自我振作,隨時隨地與日本打個分明。

  學生們決定奮起作戰,起先是遊行、示威、罷課,和抵製日貨,接著就轉而攻擊北京政府,因為他們認為一切毛病都出在北京政府身上。他們發現沒有重要的國際問題或國內問題足資攻擊時,他們就與學校當局做對。原因在於青年心理上的不穩。一旦他們受到刺激而采取行動時,這種不穩的情緒就爆發了。想壓製這種澎湃的情緒是很困難的。

  若幹學生團體,包括青年共產黨員,開始把他們的注意力轉移到勞工運動以及工人的不穩情緒上。沿海商埠的工人正蠢蠢欲動。鐵路工人和工廠工人已開始騷動,而且蔓延各地。他們不久就與學生攜手,參加群眾大會和遊行。勞工運動是不可輕侮的武器。在廣州的國民黨政府,曾以總罷工癱瘓香港,使這個英國殖民地在工商業上成為荒漠,曆時十八月之久。

        全國性的反英情緒是民國十四年的上海 " 五卅慘案 " 激起的。五月三十日那一天,一群同情勞工運動的人在上海大馬路 ( 南京路 ) 遊行示威,公共租界當局竟然下令向群眾開槍,好幾個人中彈身死,傷者更不計其數。工人、商人和學生在國民黨及共產黨領導之下,隨即發動全麵罷工、罷市、罷課,上海再度變為死城。六月二十三日,廣州的學生、工人、商人和軍人繼起響應,發動反英示威遊行。群眾行近沙麵租界時,駐防英軍又向群眾開槍。於是香港各界亦開始罷工、罷市、罷課,使香港也變為死城。北京英國使館的華籍雇員,在學生煽動之下,也進行同情罷工,致使這批英國外交官員很久都沒有廚子和聽差侍候。

  自從工人運動與學生運動彼此呼應以後,遊行示威者人數動以萬計,北京不時有各色人等參加的群眾大會出現,街頭遊行行列常常長達數裏,群眾手搖旗幟,高呼口號,無不慷慨激昂。一位白俄看到這種情形時,不覺蹴然心驚。他曾經在俄國看到不少這樣的集會,他說這是革命即將來臨的征兆,因此他擔心是否能繼續在中國平安住下去。

  學生們找不到遊行示威的機會時,曾經拿學校當局作為鬥爭的對象,工人的情形亦複如此。他們找不到示威的對象時,就把一股怨氣發泄在雇主的身上。不過,中央政府或地方政府對付罷工工人,可比對付學生簡單多了。他們有時用武力來彈壓罷工工人,有時就幹脆拿機關槍來掃射。
 
  段祺瑞執政的政府顯然認為機關槍是對付一切群眾行動的不二法門,因此,在一群學生包圍執政府時,段執政就老實不客氣下令用機關槍掃射。我在事前曾經得到消息,說政府已經下令,學生如果包圍執政,軍隊就開槍。因此我警告學生不可冒險,並設法阻止他們參加;但是他們已經在校內列隊集合,準備出發,結果不肯聽我的勸告。他們一到了執政府,子彈就像雨點一樣落到他們頭上了。

  我在下午四點鍾左右得到發生慘劇的消息後馬上趕到出事地點。段執政官邸門前的廣場上,男女學生傷亡枕藉,連傷者與死亡都很難辨別。救護車來了以後,把所有留著一口氣的全部運走,最後留下二十多具死屍,仍舊躺在地上。許多重傷的在送往醫院的途中死去,更有許多人則在手術台上斷了氣。我們向各醫院調查之後,發現死傷人數當在一百以上。這個數目還不包括經包紮後即行回家的人在內。

        段祺瑞政府的這種行動,引起全國普遍的抗議,段政府後來終於垮台,此為原因之一。

  學生勢力這樣強大而且這樣囂張跋扈,除了我前麵所談到的原因之外,另一原因是這些學生多半是當時統治階級的子女。學生的反抗運動,也可以說等於子女對父母的反抗。做父母的最感棘手的問題就是對付桀傲不馴的子女,尤其是這些子女的行為偏偏又受到鄰居們的支持,工人們的情形可就不同了;他們的父母或親戚,既不是政府大員,也不是社會聞人,因此他們命中注定要挨警察的皮鞭或軍隊的刺刀。隻有在學生領導之下,或者與學生合作時,工人才能表現較大的力量。

  學生運動在校內享有教師的同情,在校外又有國民黨員和共產黨員的支持,因此勢力更見強大。此外還牽涉到其他的政治勢力。故而情形愈來愈複雜,聲勢也愈來愈浩大。學生運動自從民國八年開始以來,背後一直有教員在支持。就是滿清時代的首次學潮,也是教員支持的。

  後來教員也發生罷教事件,要求北京政府發放欠薪,情勢更趨複雜。北大以及其他七個國立大專學校的教員,一直不能按時領到薪水。他們常常兩三個月才能領到半個月的薪俸。他們一罷課,通常可以從教育部擠出半個月至一個月的薪水。

  有一次,好幾百位教員在大群學生簇擁之下,占據了整個教育部的辦公廳,要求發放欠薪。八個國立學校的校長也到了教育部,擔任居間調停的工作。教員與學生聯合起來,強迫馬鄰翼教育次長和八位校長一齊前往總統府,要求發薪水。這位次長走到教育部門口時,藉口天在下雨,不肯繼續往外走。一位走在他旁邊的學生汪翰,馬上把自己的雨傘打開遞給他,並且很直率地說: " 喏,這把雨傘你拿去 !" 於是這位次長隻好無可奈何地繼續前進,後麵跟著八位心裏同樣不怎麽樂意的校長。群眾走近總統府時,憲兵、警察趕緊關起大門。教員與學生在門外吵著要進去。忽然大門打開了,大群武裝憲警蜂擁而出,刺刀亂刺,槍把亂劈。上了年紀的教員和年輕的女學生紛紛跌到溝裏,有的滿身泥濘,有的一臉血跡,叫的叫,哭的哭,亂成一片。法政大學校長王家駒像死人一樣躺在地上。北大政治學教授李大釗挺身與士兵理論,責備他們毫無同情心,不該欺侮餓肚皮的窮教員。北大國文係教授馬敘倫額頭被打腫一大塊,鼻孔流血,對著憲兵大喊: " 你們隻會打自己中國人,你們為什麽不去打日本人 ?"

  這位馬教授後來被送到法國醫院診治,政府派了一位曾任省長的要員前往慰問並致歉意。坐在病榻旁的馬教授的老母說:

   " 這孩子是我的獨子,政府幾乎要他的命,請問這是什麽道理 ?"

  曾任省長的那位要員回答道: " 老伯母請放心,小侄略知相法,我看這位老弟的相貌,紅光煥發,前途必有一步大運。老伯母福壽無疆,隻管放心就是。至於這些無知士兵無法無天,政府至感抱歉。老伯母,小侄向您道歉。 "

  老太太居然被哄得安靜下來,病房裏其餘的人卻幾乎笑出聲來了。躺在醫院病床上的其他教員,也都因為這位要員的風趣而麵露笑容。

  這件事情總算這樣過去了。另有一次,教員們擁到財政部要求發放欠薪,部裏的人一個個從後門溜走,結果留下一所空房子。有一次學生們因為不滿政府應付某一強國的外交政策,衝進外交部打爛一麵大鏡和好些精致的坐椅。學生、教員和工人聯合起來罷工罷課,反對北京政府和侵略中國權益的列強。多事的那幾年裏,差不多沒有一個月不發生一兩次風潮,不是罷課就是罷工。

  在那時候當大學校長真是傷透腦筋。政府隻有偶然發點經費,往往一欠就是一二年。學生要求更多的行動自由,政府則要求維持秩序,嚴守紀律。出了事時,不論在校內校外,校長都得負責。發生遊行、示威或暴動時,大家馬上找到校長,不是要他阻止這一邊,就是要他幫助那一邊。每次電話鈴聲一響,他就嚇一跳。他日夜奔忙的唯一報酬,就是兩鬢迅速增加的白發。

  我講這些話,決不是開玩笑。我記下這些往事以後,又做了場惡夢,有時看到青年男女橫屍北京街頭,有時又看到憲兵包圍北京大學要求交出群眾領袖。夢中驚醒之後,輾轉反側無法安枕,一閉上眼睛,一幕幕的悲劇就重新出現。

  有一天,我和一位老教授在北京中央公園的柏樹下喝茶。這位老教授曾經說過一段話,頗足代表當時擾攘不安的情形。

   " 這裏鬧風潮,那裏鬧風潮,到處鬧風潮 -- 昨天罷課,今天罷工,明天罷市,天天罷、罷、罷。校長先生,你預備怎麽辦 ? 這情形究竟到哪一天才結束。有人說,新的精神已經誕生,但是我說,舊日安寧的精神倒真是死了 !"


第四部 國家統一

第十七章 憲政的試驗


  軍閥時代的一天晚上,俄國駐北京大使加拉罕舉行宴會,招待當地首要。出席宴會的約有六十人。上菜上到烤乳豬時,席上一些客人,一麵斜眼看看在座的國會議長、副議長,一麵望著熱氣蒸騰的烤乳豬,不覺掩嘴而笑。這種吃吃的笑聲,迅即傳染到全體賓客,隻有那位議長和那位副議長,板起麵孔裝聾作啞。最後我看到有人向蘇俄大使咬耳朵,弄得這位大使也忍俊不止。

  這裏頭有個典故。從前印尼的橡園主人和礦場老板,常常以不法手段向中國招募工人。中國的勞工招募所,就把南洋說得天堂似的,花點錢把工人誘騙到南洋群島,轉賣給當地的開發公司。這些被當做貨色出賣的可憐蟲就叫 " 豬仔 " 。他們有的是自甘賣身,有的根本糊裏糊塗就被當豬一樣賣掉了。
 
  民國初年,國會的議員受賄舞弊,弄得聲名狼藉,普受鄙視,許多人就罵他們是 " 豬仔議員 " ,因為他們隻看誰出價高,就把自己賣給誰。當然,絕大多數的議員是正直無私的,但是這些人毫無組織,因此也就無法製止其中的敗類。於是 " 豬仔 " 之名就普遍加在國會議員的頭上了,壞人營私結黨時,好人也必須團結一致,要不然,好人蒙冤不白,那是自作自受。有一次他們在萬牲園裏的豳風堂宴會,有人把豳字解作 " 豬積如山 " ,一時全城傳誦,此後議員們就不敢再在那裏請客了。

  中國成文憲法的觀念是從美國介紹來的。美國的憲法是美國人民思想信仰的具體表現,而且是根據人民的生活發展而來的。中國的憲法隻是抄襲外國的觀念,起草憲法的人隨意取舍,根本沒有考慮到中國人的生活習慣或思想觀念。

  革命前的帝政時代末年,由紳士階級組成的省谘議局倒是成績斐然,因為他們的目標大致相同,而且紳士階級裏也不乏領袖人才。同時各省巡撫威望甚高,足以約束省谘議局。碰到重大問題時,谘議局裏很少發生政治糾紛。通過的議案大致都是為省民謀福利的,貪汙舞弊絕無僅有。

  民國元年,中山先生在南京任臨時大總統時,參政會頗有成為現代國會的跡象,因為參政員代表革命利益,而且有革命領袖在領導工作,孫先生擔任總統,眾望所歸,威望一時無倆。後來袁世凱繼任總統,國會裏可就有了糾紛了。革命領袖憎惡專製反動的袁世凱,袁也憎惡革命領袖。但因他掌握軍隊,不惜以武力恐嚇國會議員,為此後國會發展史上開了惡例。我不妨在這裏舉一個例子,藉以說明恐嚇手段對議會風氣所產生的惡劣影響。事情發生在選舉袁世凱為總統的時候,選舉時有攝影師在場拍照。當時室內照須用鎂光粉,點燃鎂光粉時會發出炫目的閃光和震耳的響聲。鎂光粉爆炸時,許多人以為是炸彈,紛紛奪路逃命。有一位議員躲到桌子底下,高喊: " 我選舉的是袁世凱 !" 另外有些人則落掉鞋子,事情過去以後到處找鞋。這場戲終以彈劾國會秘書張公權為結束,說他不該讓攝影師以 " 炸彈 " 驚擾國會。

        在袁世凱擔任總統期間,經常活動的五六個政黨之間糾紛迭起,派係之爭和意氣之爭非常激烈。這個被老百姓瞧不起的國會後來終於被袁世凱稱帝運動以及張勳複辟運動的潮流所卷走。不過兩次運動相繼失敗,國會亦告恢複。政治權力一部分操在各省督軍手裏,一部分操在有名無實的北京中央政府手裏。這時的北京政府,已經威信掃地,無力控製國會。北方軍閥曹錕賄選獲任總統之後,國會威信一落千丈,此後情勢演變,國會聲望更是每況愈下。

  國會議員之中,許多是賄選而來。享譽國際憤世嫉俗的學者辜鴻銘告訴我,有一次選舉時,曾有一位哥倫比亞大學畢業的陳博士,出八百大洋收買他的選票,他把錢收下了,跑到天津逛了一趟胡同,根本沒有去投票。後來在北京飯店的一次國際性聚會上,辜鴻銘碰到這位賄選的人,他指著這人對大家操英語說: " 這家夥要拿八百塊錢買我,各位先生,你們看我辜鴻銘真的這麽賤嗎 ?"

  若幹不良分子就是這樣混進國會的,雖然這種人數目不多,但是已足以使國會顯得有點像拍賣場,誰出錢最高,就把議席賣給誰。

  北京學生現在開始把他們的攻擊目標移到這個 " 腐敗之家 " 頭上了。有一天下午,好幾千男女學生包圍了國會,要求取消議程上若幹有關教育的議案。結果學生與守衛警察發生衝突。若幹學生氣憤之餘,竟在幾天之後從天津偷運來三顆炸彈準備去炸議會。這事被我們勸阻了,總算沒有見諸行動,炸彈也運出城外丟到河裏。幾個禮拜之後,一位漁夫撿到其中的一顆炸彈,他把炸彈提在手裏搖來搖去,希望弄清楚裏麵究竟是什麽東西。轟隆一聲,炸彈爆炸,炸得這位好奇的漁人血肉橫飛。警方認為這顆炸彈是革命時期投進河去的,因此根本未進行任何調查。

  國會與學生之間的衝突仍然不斷發生。國會議員最先想確立人民代表的權威,學生們卻反唇以 " 豬仔 " 相譏。國會預備彈劾北大校長,學生就發動示威遊行,高舉畫著豬玀的旗幟,並且揚言要搗毀國會。國會自知本身有弱點,最後隻好高懸免戰牌,不敢再捋學校與學生的虎須。憤世嫉俗的辜鴻銘既看不起學生,也看不起議員,他有一天對我說: " 你相信民主,這實在是民狂。 "

  如果一個機關隻是被公眾憎恨,它也許仍舊有存在的餘地,如果這個機關成為公眾冷諷熱嘲的對象,即使那是為了其中少數人的行為,多數人也會因此遭殃,而整個機關也就像沉船一樣難逃劫數了。中國憲政初期的國會,情形就是如此。後來有些軍閥抓住機會,幹脆把它一腳踢開。

  我們可以從兩個不同的角度來看軍閥時代的憲政。一方麵是軍閥以威脅利誘來破壞憲政,他們沒有領導民主團體的威信、原則或政策。袁世凱垮台以後,中央政府的權力已經名存實亡,實際權力操縱在互相殘殺的各省督軍手裏。他們根本不理什麽叫法律,他們隻曉得自己持有封建軍隊的武力。中央政府既不能維持憲政原則,也不能確立治國政策,事實上這個政府已經無足輕重,不值得擁護也不值得反對。

  在另一方麵,國會裏的議員,很少有人關心國家利益。他們念念不忘的隻是他們本省的或本地的利益,甚至隻是本身的利益。他們對國家利益的觀念,本來就很模糊,因此對國家大事也就不可能有整套的指導原則或政策。除了地方事件或私人利益之外,既無組織,亦無領導。中國人愛好自由,但是對有組織的民主政治,也就是對憲政,卻無經驗,也不懂組織對民主的重要。中西國情不同,想使中國遵循西洋的憲政規模,無異趕東方之車,朝向西方的一顆星走著。憲政試驗的失敗,實在毫不足奇。

  中山先生有鑒於此,所以在他的民主憲政計劃中,設計了訓政製度,作為過渡到憲政政府的跳板。依照他的計劃,先有軍政時期以達國家統一,接著是一個以黨領政的訓政時期,最後才過渡到正式的憲政時期。民國十六年,國民黨北伐成功,在南京建立訓政政府,銳意革除國會的腐敗風氣。此後十年間,國民黨在蔣委員長領導下,鏟除軍閥,統一全國。日本軍閥所導致的國難,使統一的局麵更為加強。

  國家統一是實行憲政的先決條件。孫中山先生已經製定建國的原則,隻要政府與國會能有堅強的領導,人民與政府一致尊重法律,中國無疑地將在民主憲政的道路上大步邁進。


第十八章 中山先生之逝世


   " 出師未捷身先死,
  長使英雄淚滿襟。 "

  此為杜甫詠諸武侯之句,宋宗澤元帥假以自挽者也。如果拿這兩句詩來描寫中山先生之死,真是再恰當沒有了。這位偉大的領袖,致力國民革命達四十年之久,不幸在國家建設正需要他的時候,死神就把他攫走了。

  民國十四年 ( 一九二五年 ) 春天,孫先生因為宵旰勤勞的結果,幾個月來身體一直不怎麽好。他在容許共產黨參加國民黨以後,更采取了進一步的行動。他鑒於中國仍舊陷於分裂,同時鑒於隻有團結才能產生力量,乃毅然應北洋軍閥之邀,離粵北上,到北京討論統一國家的計劃。北上途中,他曾繞道訪問日本,希望說服日本朝野,使他們相信強大統一的中國是對日本有利的。到達天津時,他竟病倒了。我到天津謁見孫先生及夫人並報告北京政情後,不日返京。過了幾天,大家把他從天津護送到北京,我赴車站往迎。猛地裏從車上跳下來一位老友湖北劉麻哥,抓住了我的領口,喝道: " 你好,你們養成那麽多的共產黨員禍國殃民。 " 我說: " 麻哥,你胡說。 " 他笑道: " 小心,共產黨都是壞東西啦。 " 先生到北京後病勢仍是很重,無法討論統一計劃。且一直臥床不能起身。執政段祺瑞托稱足疾亦未往謁。北京協和醫院的醫師對先生的病均告束手,胡適之先生推薦了一位中醫陸仲安。但是孫先生不願服中藥。他說,他本身是醫生,他知道現代醫藥束手時,中醫的確有時也能治好疑難的病症。他說: " 一隻沒有裝羅盤的船也可能到達目的地,而一隻裝了羅盤的船有時反而不能到達。但是我寧願利用科學儀器來航行。 " 朋友仍舊一再勸他吃點中藥,他不忍過於拂逆朋友的好意,最後終於同意了。但是這隻沒裝羅盤的船卻始終沒有到達彼岸。

  孫先生自協和醫院移住顧少州 ( 維鈞 ) 寓。顧寓寬敞宏麗,建於十七世紀,原為著名美人陳圓圓的故居。陳為明將吳三桂之妻,據說吳三桂為了從闖王李自成手中搶救陳圓圓,不惜叛明降清,並引清兵入關。

  民國十四年三月十二日早晨,行轅顧問馬素打電話來通知我,孫先生已入彌留狀態。我連忙趕到他的臨時寓所。我進他臥室時,孫先生已經不能說話。在我到達前不久,他曾經說過: " 和平、奮鬥、救中國。 ……" 這就是他的最後遺囑了。大家退到客廳裏,麵麵相覷。 " 先生還有複原的希望嗎 ?" 一個國民黨元老輕輕地問。大家都搖搖頭,欲言又止。

  沉默愈來愈使人感到窒息,幾乎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聞。時間一分一秒無聲地過去,有些人倚在牆上,茫然望著天花板。有些人躺在沙發上,閉起眼睛沉思。也有幾個人躡手躡腳跑進孫先生臥室,然後又一聲不響地回到客廳。

        忽然客廳裏的人都尖起耳朵,諦聽臥室內隱約傳來的一陣啜泣聲,隱約的哭聲接著轉為號啕痛哭 -- 這位偉大的領袖已經撒手逝世了。我們進入臥室時,我發現孫先生的容顏澄澈寧靜,像是在安睡。他的公子哲生先生坐在床旁的一張小凳上,呆呆地瞪著兩隻眼,像是一個石頭人。孫夫人伏身床上,埋頭在蓋被裏飲泣,哭聲悽楚,使人心碎。汪精衛站在床頭號啕痛哭,同時拿著一條手帕擦眼淚。吳稚暉老先生背著雙手站在一邊,含淚而立。

  覆蓋著國旗的中山先生的遺體舁出大廳時,鮑羅廷很感慨地對我說:如果孫先生能夠多活幾年,甚至幾個月,中國的局勢也許會完全改觀的。

  協和醫院檢驗結果,發現中山先生係死於肝癌。

  孫先生的靈柩停放在中央公園的社稷壇,任人瞻仰遺容。一星期裏,每天至少有兩三萬人前來向他們的領袖致最後的敬意。出殯行列長達四五裏,執紼在十萬人以上,包括從小學到大學的全部學生、教員、政府官員、商人、工人和農人。

  靈柩暫停厝在離北京城約十五裏的西山碧雲寺石塔裏。石塔建於數百年前,略帶西藏風味,由白色大理石建成,塔尖是鍍金的青銅打造的。石塔高踞碧雲寺南方,四周古鬆圍繞,春風中鬆濤低吟,芬芳撲鼻。碧空澄澈,綠茵遍地,潺潺的溪水和碧雲寺的簷角的鈴聲相應和,交織成清輕的音樂。

  畢生致力於科學和奮鬥的孫先生,現在終於在藝術與自然交織的優美環境中安息了。

  中國的革命領袖已經安息,但是他所領導的國民黨內部卻開始有了糾紛。國民黨的一群要員,借北來參加中山先生葬禮之便,就在西山他的臨時陵墓前集會。討論如何對付國民黨內勢力日漸膨大的共產黨。這就是以後所稱的西山會議派。在會議中有人哭著說: " 先生說,先生離我們去了,叛黨的共黨分子,要把我們的黨毀滅了。 " 於是跨黨的共產黨徒和親共的一班小嘍囉,趕到孫先生的靈前,把會議打散了。從此以後,國民黨的正式黨員與跨黨的共產分子之間。裂痕日深一日。兩年以後,也就是民國十六年 ( 一九二七年 ) 國民革命軍占領南京,國民黨發動清黨,共產黨徒終於被逐出黨。按:羅家倫先生主編《國父年譜》七三八頁對中山先生民國十四年於北平治療情形,曾有刊載,誌錄如下:
 
  十八日自協和醫院移居鐵獅子胡同行轅。是日,先生離協和醫院,乘醫院特備汽車,緩駛至鐵獅子胡同行轅。家屬及友好同誌,多以為醫院既經宣告絕望,仍當不惜采取任何方法,以延長先生壽命。於是有推薦中醫陸仲安者;因陸曾醫治胡適博士,若由胡進言,先生或不峻拒。乃推李煜贏 ( 石曾 ) 赴天津訪胡 ( 胡時適有事赴津 ) ,告以來意,約其同歸。胡初以推薦醫生責任太重,有難色。後抵京見汪兆銘等,力言侍疾者均惶急萬狀,莫不以挽救先生生命為第一,且因先生平時對胡甚客氣,換一生人往說,或可采納。胡乃偕陸同往。胡先入臥室進言。先生語胡曰: " 適之 ! 你知道我是學西醫的人。 " 胡謂: " 不妨一試,服藥與否再由先生決定。 " 語至此,孫夫人在床邊急乘間言日: " 陸先生已在此,何妨看看。 " 語訖即握先生腕,先生點首,神情淒惋,蓋不欲重拂其意,乃伸手而以麵移向內望。孫夫人即轉身往床之內方坐下,目光與先生對視。


第十九章 反軍閥運動

  學生遊行罷課鬧了好幾年,加上軍閥互相殘殺,北京政府的力量終於一蹶不振,軍閥則像印度土大王一樣統治各省。在北京的中央政府首腦,無時不需要鄰近各省的支持,如果軍閥一翻臉,隨時可以長驅直入北京城。北京政府在各省的根基愈來愈脆弱,政權本身亦隨之搖搖欲墜。某一軍閥進入北京接收政權,另一軍閥馬上陰謀取而代之。當政的人如果遭遇民意的強烈反對,例如學生遊行示威,其他軍閥便利用機會從中取利。權謀、內戰、政變,各種政治力量縱橫捭闔的結果,北京政府隨時在更換主人。我在北京的最初九年之中,所看到的變遷實在太多了,留在記憶中的是一大堆亂糟糟的悲喜劇場麵。我像是埃及沙漠中一座金字塔,淡淡遙望著行行列列來來往往的駝影,反映在斜陽籠罩著的浩浩平沙之上,駝鈴奏出哀怨的曲調,悠揚於晚紅之中。
 
  北京政府的經濟狀況非常窘困,國庫應有的收入,都被各省軍閥扣留,用以維持他們的私人軍隊或徑入私人腰包。中央政府通常隻能以極高的利息向銀行借一點錢,這一點錢之中的一部分,還得用於籠絡支持政府然而需索無饜的軍閥。我們前麵已經提到教員薪水拖欠的情形。不但教員如此,就是政府官員和駐外使節的薪水,也往往一欠就是好幾個月,甚至好幾年。

   " 北京政府的前途究竟怎麽樣呢 ?" 有一天,一位美國外交官這樣問我。

   " 它會像河灘失水的蚌,日趨幹涸,最後隻剩下一個蚌殼。 " 我回答說。

  情勢一年不如一年,終至老百姓對政府的最後一點敬意也消失了。學生幫同破壞了它的威信,軍閥們則把它整個埋葬在北京的塵土裏。

  數年後在美國遇見那位美國朋友,他問我是否忘了蚌殼的故事,我說沒有。

  在那時候,廣州的國民革命運動則以一日千裏之勢在發展,國民黨的革命運動一直享有大眾的支持,尤其是知識分子和學生,甚至連北洋軍閥中的一些開明分子也同情國民黨。一籃爛桔子裏,有時也能找出幾個好的來的。

  中山先生雖然逝世了,國民黨的精神卻始終未沮喪。孫先生所建立的革命武力核心,繼續在蔣介石將軍為校長的黃埔軍校發展茁壯,短短幾年之內,蔣將軍的國民革命軍已經完成訓練,隨時可予北洋軍隊以致命的打擊。民國十六即一九二七年,革命軍以雷霆萬鈞之勢長驅北伐,左翼直入華中而下漢口,右翼循閩浙沿海北上而達杭州,繼以鉗形攻勢會師南京。革命軍攻克南京後,遂以南京為國民政府首都。

  國民革命軍開始北伐的那一年,北洋軍閥張宗昌亦於同時入據北京,這位聲名狼藉的軍閥,體健如牛,腦笨如豬,性暴如虎。他的利爪隨時會伸向他不喜歡的任何人,或者他垂涎的任何漂亮女人。我曾在一個治安委員會席上見過他幾麵,當時我是這個委員會的委員之一。他那副尊容,真叫人望而生畏。京報編輯邵飄萍被槍斃的那天晚上,北京政府的前總理孫寶琦告訴我,我的名字已經上了黑名單,我感覺到魔爪的影子已經向我伸過來了。剛好王亮疇 ( 寵惠 ) 來訪,我不假思索,連忙跳上他的軍警不會盤查的紅牌汽車,直駛東交民巷使館界,在六國飯店辟室住下。第二天跑到美國使館向一位美國朋友開玩笑說: " 我天天叫打倒帝國主義,現在卻投入帝國主義懷抱求保護了 " 。還有校長室秘書政治學教授李守常 ( 大釗 ) ,女生章挹蘭等六七人先後逃入使館界舊東清鐵路辦事處躲避。他們後來被張作霖派兵捕去,處絞刑而死。我在六國飯店住了三個月,經常以寫字消遣。

  同住在六國飯店的亦有幾個人,地質學教授,以後任中央研究院院長朱騮先 ( 家驊 ) 就是其中之一。好些朋友不時探望我們,但是在那裏關了三個月,即使那是一個豪華 " 監獄 " ,也有點吃不消。我們一直在設法逃出北京,後來局勢比較鬆弛一點時,就相繼溜出來了。我的一位朋友有一位年輕能幹的太太,我之能夠逃出北京,就是她一手策劃的。她冒充我的太太,同乘一輪古老的馬車陪送我到東車站,一路上居然逃過警察的耳目。陌生人望我一眼,都會使我心驚肉跳,雖然我在外表上仍舊竭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我擠在人潮中搭上一輛去天津的火車,然後從天津搭英國商船到上海。

  在船上碰到朱騮先,他正預備轉道上海赴廣州,後來他出任廣州中山大學校長。我本人則由上海轉赴杭州。當時滬杭鐵路已告中斷,因此我隻好繞道赴杭。這時何敬之將軍 ( 應欽 ) 所率領的國民革命軍尚未到達浙江,北京政府委派的浙江省長正準備起義反抗北洋政府向國民革命軍輸誠。我去拜訪他時,他向我透露了參加南方集團的計劃。他告訴我,他已經派了一千人沿鐵路進駐江蘇邊境,江浙之間的鐵路已告中斷。

  我心裏想,他準是被別人的勝利陶醉了,否則他怎麽會企圖與實力強他十倍的敵人作戰呢 ? 第二天早晨,我就離開杭州,繞道重回上海。幾星期以後,他的軍隊被北軍打得落花流水。北軍進杭州時,他被捕處決。

  不久北洋軍閥命運逆轉,國民革命軍進占杭州。我也再度回到西子湖畔。杭州人熱烈歡迎國民革命軍。這些現代裝備的軍隊勝利進軍杭州時,成千成萬的市民滿麵笑容地列隊歡迎。我站在人叢中觀望,一顆心高興得怦怦亂跳。經過十六年之後,一支現代化的中國軍隊的信譽又重新建立起來了。
 
  大約一年之後,蔣總司令在民國十七年即一九二八年完成部署,準備繼續北伐。他指揮的軍隊渡過長江,沿津浦路向北京推進。北伐軍抵達山東濟南府緣邊時,日本人惟恐中國統一,藉口保護在山東的權益和日本皇民的生命財產,竟由青島派兵沿膠濟路向濟南推進。他們的目的是製造 " 事件 " ,以破壞中國的統一計劃。所謂 " 事件 " ,自然就是中日之間公開衝突。日軍在濟南府殘殺山東交涉員及其僚屬,希望藉此激起中國的報複行動。

  蔣總司令洞燭日人陰謀,深恐小不忍而亂大謀,決定暫避其鋒,把國民革命軍的前頭部隊調離山東,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渡過黃河,直逼北京。因而國民革命軍未遭阻撓,統一目標亦賴以實現。日本軍隊在山東終於撲了空。

  國民革命軍到達後,北京隨即陷落,北京政府的紙老虎被南風一吹就倒了。

  民國十六年國民革命軍進杭州時,我被任為省政府委員兼教育廳長。我在政府中擔任工作的經驗也就在杭州開始了。杭州是浙江的省會,也是我青年時代讀書的地方。省政府由省政府委員會組成。國民政府在南京成立以前,所有省府委員以及主席都是由國民革命軍總司令蔣介石將軍委派的。

  省府委員之中有五位分別兼任民政廳長、財政廳長、軍事廳長、建設廳長和教育廳長。省府委員會之上則有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浙江分會,負責全省一般政策,政策決定後即下令省政府執行。會議主席由省主席張靜江先生擔任,由我任秘書長。這是我第一次擔任國民黨要職。後來省境情勢漸趨穩定,政分會遂告撤銷。

  省政府和南京的國民政府一樣充滿著改革和建設的精神,中央政府的重大施政,我將在下一章加以敘述。省政府的建設計劃相當龐大,但是革命之後,此項計劃難免受經費支絀的限製。因此隻能把工作集中在鋪築公路上麵,幾年之內的確鋪了不少公路。省城本身也有許多道路經省政府指定拓寬或添建。兩年之後,杭州城內已經添築了許多寬闊的馬路。西湖沿岸和蘇堤也辟了馬路,直達西山各名勝,另有一條公路與上海銜接,招徠了不少度周末的遊客。短短三年之內,杭州已經煥然一新了。市區之內,西湖之濱,以及湖邊山麓,新建洋房別墅像雨後春筍一樣出現,人口激增,商業也盛極一時。

  各縣市也新建了許多電燈廠。若幹鄉村裏還裝設了蒸汽幫浦灌溉稻田。因為浙江是絲織業中心,政府開始提倡科學養蠶法,以科學方法培育蠶種,然後轉售給養蠶的人。頭一年裏,科學蠶種曾經引起強烈的反對,因養蠶的人受了以傳統方法培育蠶種的人的影響,對於科學蠶種發生懷疑。但是事實勝於雄辯,第二年中,政府出產的新式蠶種已經供不應求。

  為了改善田租製度,政府舉辦全省耕地調查,工作繼續了好幾年。浙江省所采用的辦法,與共產黨對農地所采的激烈手段適成對照。浙江省采取一種比較溫和的 " 二五減租 " 辦法,也就是佃農付給地主的田租普遍減低百分之二十五。佃農通常以主要作物收獲的百分之五十付給地主田租, " 二五減租 " 以後,佃農就隻要付收成的百分之三七點五了。田租的租率已經維持了幾百年,計算方法各地互有差別,實行 " 二五減租 " 以後,有些地方的佃農得到很大的利益,在另一些地方,這個減租辦法卻在地主與佃農之間引起嚴重的糾紛。減租委員會所收受的訟案多如山積,全省各地普遍發生糾紛,減租辦法終於幾年之後放棄。推行減租最力的沈玄塵 ( 定一 ) 被暗殺,死因迄今未明。

  不久之後,掃除文盲運動開始。經過六七年時間,除了普通的小學之外,短期的民眾識字班增加了幾千個。

  省內的教育製度進行一次新試驗。國立浙江大學成立,由我擔任校長。浙大不但主持高等教育,並且主管全省公立學校。教育廳取消,浙大校長則成為省府委員。另外兩省也繼起仿效,各自成立大學。經過兩年的試驗,另外幾省發生內部糾紛和政治爭執,整個製度終於在民國十八年即一九二九年廢止,那時我任國民政府教育部長,所以培植這個製度和埋葬這個製度的都是我自己。

  我在杭州整整住了一年,翌年膺任教育部長,同時兼任浙江大學校長,因此經常往返京杭之間。民國十八年,我辭去浙大校長兼職,在南京再住了一年,後以中央大學易長及勞動大學停辦兩事與元老們意見相左,被迫辭職。

  我當時年壯氣盛,有決策,必貫徹到底,不肯通融,在我自以為勵精圖治,在人則等於一意孤行。我本世居越中,耳濡目染,頗知紹興師爺化大為小化小為無的訣竅。今背道而馳,自然碰壁。武力革命難,政治革命更難,思想革命尤難,這是我所受的教訓。

  在我辭職的前夜,吳稚暉先生突然來教育部,雙目炯炯有光,在南京當時電燈朦朧的深夜,看來似乎更覺顯明。他老先生問我中央、勞動兩校所犯何罪,並為兩校訟冤。據吳老先生的看法,部長是當朝大臣,應該多管國家大事,少管學校小事。最後用指向我一點,厲聲說道: " 你真是無大臣之風。 "
  我恭恭敬敬的站起來回答說:

   " 先生坐,何至於是,我知罪矣。 "

  第二天我就辭了職,不日離京,回北京大學去了。劉半農教授聞之,贈我圖章一方,文日: " 無大臣之風。 "


第二十章 國民黨之出掌政權


  國民革命軍攻克北京以後,中國重歸統一,首都亦由北京遷至南京,北京則改為北平。

  北京曾為遼、金、元、明、清五代的首都,曆時一千餘年。現在國都固然改定為南京,北平卻仍舊是文化和藝術的中心。中國知識階級除了本地方言之外所說的,以及廣播電台所采用和學校所教授的 " 官話 " 或 " 國語 " 就是以北京方言做基礎的。

  國民政府從北方黃河流域遷都南方的長江流域,主要原因有二。第一個理由是革命精神已經彌漫長江流域,因此也是革命精神比較容易生根的肥沃土壤,黃河流域則是反動軍閥的根據地。第二個理由:長江流域是中國金融力量的中心,足以供應政府必需的經費。

  在一八五一年至一八六四年之間,南京曾是太平天國的首都。太平軍潰敗以後,南京破壞殆盡,而且始終不曾恢複舊觀。城內的廢墟、麥田、菜圃、果園比蓋了房子的街道還多。街道狹窄,路麵高低不平,而且肮髒不堪,電燈昏暗如菜油燈。差個專人送信往往比打電話還快。

  這座雄踞揚子江邊的古城,在古時是文物教化的中心,尤其是在南朝時代,所謂南朝金粉是也。女人、醇酒、清歌、妙舞一直縈回在曆代騷人墨客的記憶裏。秦淮河橫越城內,連接了盛長百合的湖泊。河上滿是金碧輝煌高懸彩燈的畫舫。秦淮河兩岸酒樓歌榭櫛比,雕梁畫棟,門口掛著竹簾子,妙曼的曲調和醉人的幽香從竹簾後一陣陣飄送出來,此所謂:

   " 此曲隻應天上有,
  人間哪得幾回聞。 "

  這就是舊日京華。但是南京是戰略要地,國內每有重大戰事,南京必定要遭一場浩劫,每經一次戰禍,它的精華也就失去其大半。戰事結束,和平重臨,南京又會在廢墟上重建,恢複舊日的光輝。我所描寫的往昔金陵生活,就是根據曆史記載而來的。

  不過,自從太平天國滅亡,劫後南京一直未曾恢複昔日的美麗。曆次重建似乎隻是庸俗藝匠對於古家的臨摹,經過一再臨摹之後,原作的光彩漸漸消失,留下的隻是俗不可耐的贗品。

  秦淮河仍舊在南京城內流過,畫舫歌榭也依然存在。但是形式、素質和內容都遠非昔比了。風雅的生活已經隨滾滾江流衝走了。

  國民革命軍進入南京以後,一種新精神隨之誕生 -- 一種改革和建設的精神。大家要拿現代科學來複興往昔的藝術。在這瘡痍滿目的廢墟上,一座柏油馬路四通八達的現代城市建立起來了。街道旁栽種了蔥翠的樹木,供市民遊息的公園也先後開始設計和建立。自動電話、電燈和自來水也裝設了,停泊南京附近的美國兵艦的水上飛機則從空中測繪了一幅南京地圖,南京的新都市計劃就是根據這幅地圖設計的。國民政府成立了首都建設設計委員會,我以教育部長的身分成為該委員會的委員之一。這個設計委員會在一位美國建築師的協助下,辛勤工作了一年多。這位美國建築師對北京的中國宮殿式建築很有研究,委員會的目標是盡量保持中國建築的宏偉和華麗,同時兼有現代都市的便利和衛生設備。

  陳舊傾圮的建築被拆除去了,以便鋪築道路或重建新屋。商業日漸發達,現代戲院倍增,人口急速增加。秦淮河和湖泊一一加以疏浚,古刹和其他公共建築也都開始修葺

        政府建造了中央博物院,來陳列北平故宮博物院的一部分珍品,而且在南京城內朝天宮一座小山裏,造了一個不虞空襲的鋼骨水泥的地下室,來保藏貴重文物。因為中央博物院的董事們早已預料到日本不久即將發動對華侵略,南京當然是他們的攻擊目標。華北局勢惡化,長城戰雲密布之時,故宮博物院的貴重寶藏即以數百輛火車運至南京,並且在南京失陷之前,全部轉運內地,保留於山洞石室之中。
       
        交通部大樓和鐵道部大樓都是鋼骨水泥的建築,裏麵有現代的照明、通風等設備。但是它們建築圖樣卻是完全中式的,釉瓦、雕梁、畫棟、花窗,以及其他古色古香的裝潢。這兩幢雄偉的建築峙立在新都交通要道中山路的兩旁,成為配合現代需要的中國古代藝術的紀程碑。其他的建築也已設計好藍圖,後以戰事影響而告擱置。

  中山陵位於城外紫金山之麓,上覆琉璃瓦,柱子全部是白色大理石。陵前有層層疊疊高升花崗岩的石階。山上栽種著從全國各地移來的不同林木。山坡上點綴著各種各樣的花木和果樹,山腳建造了一個運動場和遊泳池。

  政府在南京附近規劃了一個示範新村,由市府設計包括道路、下水道、電話、電燈、學校等的建設藍圖。幾年之內,私人新建房屋已到處矗立,房屋周圍都有廣大的空地,辟為東方式的花園。樹木蔥翠,花枝招展,小鳥啁啾,溪水低吟,古老的生活方式已為新生活所取代,科學與藝術,工作與娛樂,天工與人力,齊頭並進,相得益彰。

  這就是實驗中的胚芽,大家希望它發展滋長,將來有一天可以推廣到全國的每一角落。這隻是個平凡的開端,但是已經有了相當的成果,因為這個新村運動已經在數年之內推廣到許多大城市及其附近地區。如果持之以恒,而且經濟有進一步的發展,這些新村勢將使新中國的生活方式全麵改觀。

  我們無法奢望北京政府垮台之後,軍閥們隨之消聲匿跡。他們的實力仍舊根深蒂固地盤據在各省。中國幅員遼闊,交通不便,兼以人心未定,凡此種種,無不使軍閥們蠢蠢欲動。時機一到,他們就企圖擴張勢力:他們像血液中的細菌一樣潛伏在各省,身體衰弱,就會乘機偷襲。蔣總司令從揮軍攻克北京到對日抗戰的前夕,十年間為統一國家,真是宵旰辛勞,席不暇暖。

  羅馬帝國的將軍們曾以縱橫輻輳的道路鞏固其帝國,蔣總司令也深知開辟公路、鐵路和航空線的重要。他以南京為中心,建築了向各省輻射的公路、鐵路和航空線。國民政府成立以前,交通網的一部分業已存在。國民黨執政以後,就以原有的交通網為基礎,新建了許多支線和銜接線。邊遠城市則辟航空線以資聯係。從新首都北飛可達北平、開封、西安和蘭州,南飛可達福州、廣州和昆明,西航則達漢口、重慶及成都。

  連接漢口與廣州及香港對岸九龍的新鐵路也築成了。如果日本不在此時侵略東北,我們很可能在民國二十年 ( 一九三一年 ) 就可以從香港或上海乘火車直達巴黎。如果從上海出發,可搭直達車經南京、濟南到天津,從天津搭北寧路出長城到沈陽,從沈陽搭中國自建而與日人所有的南滿鐵路平行的長春鐵路到齊齊哈爾;從齊齊哈爾有鐵路支線與西伯利亞鐵路連接。中國統一努力的進展以及在東北自建鐵路,促使日人企圖一舉而占滿洲 ( 即東三省 ) ,乃在民國二十年 ( 一九三一年 ) 九月十八日挑起 " 沈陽事件 " ,亦即 " 九 · 一八事變 " 。

        滬杭甬鐵路錢塘江至曹娥江之間的一段缺口也填補起來了,但是鋪軌工作卻因戰事發生而停止。不過蘇州與杭州之間的蘇杭鐵道剛在戰事開始以前就鋪築完成了。另一條從杭州到江西的浙贛鐵路剛好在抗戰前完成,抗戰期間更西延至湖南境內,在株洲與粵漢路銜接。後來湘桂鐵路完成,再往西可以直達廣西的桂林。

  公路的發展更為迅速。京杭國道是在我居留南京期間建成的,在這條公路正式開放以前,我曾經很榮幸地參加通車典禮。京杭國道穿越江浙兩省最富庶的地區。當車子沿太湖奔馳時,我們真想留下來小往幾天,坐在鬆樹之下,眺望著遠帆在夕陽餘暉中出沒。漁人們在湖邊撒網捕魚,漁網中跳躍著金鱗閃燦的鯉魚。太湖是我國五大湖之一,湖水灌溉了我國人口最密、文化最高的江浙兩省千萬畝肥沃的農田。

  京杭國道同時經過一個盜匪如毛的區域,但是公路通車以後,盜匪隨之消聲匿跡,因為現在如遇匪警,軍隊可以隨時趕到出事地點了。

  建設進展之時,各地也不斷發生事故。有時缺乏現代道路的地區發生變亂,鐵路和公路常常需要以賽跑的姿態趕築到出事地點。杭戰前一年,福建省發生叛變,中央軍迅速沿新築成的浙贛鐵路及公路從杭州趕赴福建,變亂旋即敉平。鐵路公路愈多,叛亂與盜匪也愈會減少,各地間貨運賴以暢流更不必說了。

  交通是現代化和改革的關鍵,也是發現國家未來發展機會的鑰匙。因此國民政府的建設計劃就從建築鐵道公路著手。交通建設也是確保國家統一之一法,如果有完善的道路可資利用,地方性變亂很容易就可以敉平。除此之外,交通愈便利愈發達,人民交往也愈頻繁,觀念交流也愈容易。偏僻地區的名勝風景,旦夕之間就成為學者、畫家、詩人和愛好自然者的徜徉之所了。
 
  各省在國民政府影響之下也開始修築更多的道路。原有道路在國民黨執政以後很快就開始修補拓展。因之抗戰期間軍隊得以在各省之間暢通無阻。抗戰前一二年,旅客可以從南京坐汽車直達昆明,換一句話說,可以從華東沿海直達西南邊城,也就是滇緬公路的起點。

  在行政方麵,政府正設法增加行政效率。政府設計了一種新式的檔案處理辦法並在各機關試行。公文程式也經過簡化。

  從民國十六年 ( 一九二七年 ) 定都南京開始,到民國二十六年 ( 一九三七年 ) 蘆溝橋事變止,其間隻有短短十年工夫讓國民政府從事建設。十年之間還有斷續的變亂和其他障礙阻滯改革和建設的進展,但在這短期間內,居然建築了四千五百多公裏的鐵路,而在過去五十年內所建的鐵路也不過一萬六千公裏而已。十年之內建築的公路超過十萬公裏,新添電報線路則在一萬多公裏以上。在這樣短的時間之內,自然各方麵的建設成就都很有限,評斷成績時,不能不考慮到時間因素。

  國民黨執政以後,與共產黨的鬥爭仍在繼續進行。共產黨雖然失去對城市的控製,他們在鄉村地區的勢力卻漸漸擴展,同時在農民之間積極展開工作。從民國十七年 ( 一九二八年 ) 到民國二十三年 ( 一九三四年 ) 之間,農民暴動遍及十八行省內二百餘縣,無數地主被 " 清算 " ,土地被分配給農民,手段之激烈與俄國革命初期無異。

  共產黨的根據地是江西省,一共占領了五十九縣,經過國民政府軍隊多次圍剿,共產黨終於撤退到西北邊陲,而在延安建立 " 陝甘寧邊區政府 " 。他們為適應環境暫時放棄激烈手段,而采取一種比較溫和的土地改革政策,實際上就是變相的國民黨土地減租政策。

  這時候,蔣委員長在人民間的聲望隆極一時,因此許多軍閥或為輿情所迫,或受其精神感召,不得不承認他的國家領袖地位。

  最顯著而且最富戲劇性的例子就是西安事變。當時蔣委員長出巡,先至洛陽,繼飛西安。他召集了許多軍政首長在西安會商國事並麵授機宜。突然一件夢想不到的事件發生了。夜深人靜之時,他的行館華清池附近槍聲忽起,武裝軍隊漸逼漸近,到處搜索他的蹤跡。蔣委員長身經百戰,行動非常機警,終於突圍而出,不幸最後被發現而送交張學良將軍。蔣委員長曾經花了不少的心血培植張學良,這次事變實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過在另一方麵來說,西安事變卻也反映了人民希望國家統一以抵抗日本侵略的心情。

  西安事變的消息廣播全國之後,老百姓無不憂心如焚,婦女小孩甚至泣不成聲。全國各方紛電西安,勸諫張學良三思而行。蔣夫人和宋子文先生不顧身入虎穴的危險,徑行飛往西安。張學良在全國輿情壓迫下,終於改變初衷,最後護送蔣委員長和蔣夫人安返洛陽。

  蔣委員長在西安未有脫險消息以前,美國大使館的美軍陸戰隊營房裏曾舉行一次舞會,參加的有各使領館人員,我也是來賓之一,一位塔斯社的記者斯拉配克問我為什麽不跳舞。我告訴他正為蔣委員長的安全擔憂,所以無心跳舞,他很平靜地對我說: " 你放心好了,他馬上就會出來。他決不會有什麽意外。 " 我睜大了眼睛望著他說: " 但願你的預言能成事實。 "

  第二天晚上快吃飯的時候,我的電話響了。 " 喂,這裏是中央社。蔣委員長已經安抵洛陽,並已轉飛南京。 " 這消息太好了,簡直不像真的,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打電話給胡適之,他正在請客。我把消息告訴他以後,客人的歡呼聲從電話筒裏都清晰可聞。

  號外最先送到東安市場的吉祥戲園,觀眾之間馬上掀起一片歡呼聲,弄得戲台上唱戲的人們莫名其妙。大約半小時之後,北平嚴冬夜晚的靜寂忽然被震耳的鞭炮聲衝破了,漆黑的夜空中到處飛舞著爆竹焰火的火星。

  我有一位朋友當時正搭乘火車從南京到上海,火車駛近蘇州時,車中乘客被蘇州城內的一片爆竹聲弄得莫名其妙。到達車站時他們才得到這個好消息,乘客也都想放幾個鞭炮以發泄抑積已久的情緒,但是車站上買不到爆竹,於是車上的女學生們就放開喉嚨高唱起來了。

  軍閥蹂躪國家達二十五年之久,人民一直渴望能產生一位全國領袖來掃除這些統一的障礙。他們發現蔣委員長正是這樣的一位領袖。他遭遇到雙重的困難,他一方麵要把那些作勢噬人的 " 虎狼 " 從各省的巢穴驅逐出去,一方麵又須建立足夠的實力抵抗日本的侵略。但是輿論民心卻一致堅決支持他達成他的任務。

  文官考試製度重新恢複,但是見過清朝科舉製度的人也許會失望,因為考試錄取的人已經不再有從前那種煊赫排場和榮耀。

  新的法典也開始擬訂。婦女的地位提高到與男人一樣。過去隻有兒子可以繼承父親的產業,現在女兒也享有同等的繼承權了。男女到達結婚年齡就可以享受婚姻自由。隻要當事兩邊協議,就可構成合法的離婚。

  學校課程統一,科學鍾點增加,體育普遍受重視。管理大學的法律也公布了。中央研究院等機構先後成立,以進行科學、曆史、經濟學和工程等的高深研究。

  厘金製度宣告廢止。對於這種苛擾的國內關卡製度,我們將在下章再加論列。政府財政基礎漸見鞏固,全國幣製統一,政府所屬的各銀行也加以改組。不久之後,銀元禁止流通,一律改用法幣,抗戰期間我們開始了解此一措施的重要,如果我們一直依賴笨重的銀子作交易的媒介,勢將無法進行長期抗戰,如果在抗戰期間才能進行幣製改革,也必定要引起嚴重的紊亂。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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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tianduan114 回複 悄悄話 不是我輸入的。這是本非常值得讀的書,尤其對我們這些對西方文化深有感觸,被東西文化搞得暈頭轉向的人。以前我在網上讀過全部,包括《新潮》,現在隻能找到《西潮》的前二十章的電子版。
海上雲 回複 悄悄話 緬懷前輩!

ps: 這些不是你輸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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