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無比溫柔的夜晚 (三)

(2014-05-28 21:08:15) 下一個


自從在魏公村路口看見他,認出他,聽見他在動員市民們去廣場,她就知道自己會跟他走的。她不知道媽媽知道了她今晚來廣場會怎麽樣。媽媽一定會著急和擔心。但是家裏沒有電話,媽媽在上夜班,不可能從醫院跑回家去看。弟弟這時也快該睡覺了吧,她想。隻要明早六點在媽媽下班以前到家,就不會有問題。

從玉淵潭騎上長安街後,他騎車的速度慢了下來,總是盡量保持跟她平行。周圍的自行車一輛輛從他們身後超過, 不斷有人大聲說著話從他們身後騎到前麵去。有一個女生坐在一個男生自行車的後座上,咯咯地笑著,用手捶打著男生的背說:

討厭,什麽時候答應做你的女朋友了。

你忘了?絕食那時候你去看我,坐在我身邊兩個小時,哭濕了好幾張手帕,那時你說我要吃飯就答應的,怎麽現在想反悔了?男生側過頭說。

那還不是因為當時人心疼你哦,哄哄你,你就當真了,女生撒嬌似的又捶了男生一下說。

她有些羨慕坐在那個男生車後座上的女生。女生不漂亮,看著沒有她好看,還比她胖,但是女生很開心,女生有一個看著很不錯的男朋友,在騎車帶著女生去廣場。

月光變得越來越柔和,不斷地躲入雲層又不斷地出來,就像路燈不斷地變換著角度,把她的身影拉到後麵又拽到前麵。六月的風從她的身後推著她和自行車走。長安街上高高的灰色水泥杆,讓灑下來的路燈變成一片朦朧的薄霧。他們騎過電報大樓時,電報大樓頂上的巨大的表盤的分針正指向十點十分。她沒有想到他們騎得這樣快,不知不覺的就快到廣場了。平時這一段路,她總要騎一個多小時,而且感覺像是騎了幾個小時。今天,跟他在一起騎,好像十分鍾就到了。平時騎到這裏她都很疲乏,盼著早早騎到家。今晚,有他在身邊,還有夜風的助力,她覺得一點兒也不累,甚至還希望這一段路長一些,跟他在一起多騎一會兒。平時自己一個人在夜裏騎車,她總有一種恐懼。即使是在長安街這樣寬敞的馬路上,她也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擔心,怕身後出現一輛自行車,不遠不近地跟著她。今晚,有他在身邊,她覺得很安全。

跟他這樣並肩騎車,她心裏有些燥熱和興奮,心裏覺得有一種初戀似的感覺。她心理和生理都發育晚,在高中時對男生還沒有感覺,上了大學還懵懵懂懂的。今夜,她突然覺得自己像是一朵青澀的花,有一種要膨脹要開花的感覺。她想起了鄧麗君的那首歌,“輕輕的一個吻/已經打動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叫我思念到如今。”她抬頭看時,月亮正從雲霧裏鑽出來,把柔情的光灑在他和她的身上。她從來沒有跟男生接吻過,也不知道怎樣接吻,但是她心裏有一種渴望,想要一個吻,一個柔情的吻,今夜,跟他。

 

累嗎?他騎過大鍾底下的時候問她。

不累,她說。順風,一點兒都沒覺得累。

你家在哪兒?

崇文,她說。

我也是崇文的。崇文什麽地方?

光明樓。

太巧了,他說。我也在光明樓。你在哪趟街?

她說了自己家的街道的名字。

那是我們大院後麵的街啊,他驚奇地說。我們原來住得很近啊。

她苦笑了一下。他們何止是住得很近,他們簡直就是鄰居。他們不光是鄰居,還是很近的鄰居,近得隻隔著兩個玻璃窗,一片葡萄藤。近得他進門出門,她都能知道。近得他午夜看書的燈光,她都可以從自己的屋子裏看到。近得他冬天感冒時的咳嗽聲,她都可以聽到。

他們住在相鄰的兩個院子裏。他的院子朝西,麵向大街。她的院子朝東,麵向一條小巷。兩個院子中間被一排房子分開。她住的房子的後牆就是他住的院子的院牆,她屋子裏的一扇小小的四方的後窗,就開在他們院子的院牆上。後窗很高,她從後窗可以看見隔壁的院子。而他住的屋子,就在院牆對麵,有一扇前窗,正對著她的後窗。

隻不過,她的後窗比他的前窗高很多。他從窗戶裏看不見她屋內的情況,除非他走出屋子,踩上一把椅子,趴著她的窗口才能看見她的屋裏。而她的後窗挨著自己的床,她隻需在床上站起來,就可以從小小的後窗,直接看到他的前窗;從他的前窗,直接看到他的屋裏。她的後窗和他的前窗之間被一片葡萄藤隔斷。那顆葡萄樹,是他父親栽種的,就在她的後窗側麵的一圈紅磚圈出來的小花圃裏。那顆葡萄藤栽種的時候,她還隻是一個六歲的小女孩。那時她站在床上,頭還夠不到後窗,她要踩著被子和枕頭,才能從後窗裏看隔壁的院子。她看著那顆葡萄樹從一顆小樹長大,綠色的葡萄葉爬滿了木頭架子,長成了一個遮住了一片院子的葡萄騰,樹葉遮住她的後窗的一部分。她從小喜歡在關燈後透過後窗看天空的星星和月亮。那是另外一個世界,一個浩瀚廣闊的世界。她看著月亮,想象著月亮上的嫦娥,雪白的玉兔和砍樹的吳剛。她看著稀疏的星星,能夠想象出璀璨的銀河。她喜歡一輪明月照在床頭的感覺。她靜靜地躺在月光裏,看著月光照著自己潔白的皮膚,覺得自己像是一塊玉石雕琢成的人,純潔而晶瑩剔透,在月下熠熠生輝。

她喜歡葡萄藤半遮住後窗的感覺。夜晚關上燈之後,月光從葡萄藤的縫隙穿過來,影影綽綽地照在她的屋裏。她可以從葡萄藤後看他的被月光照成藍色的窗戶,再也不用擔心他會看見她,因為他看到的,隻是葡萄藤後黑漆漆的窗戶。她喜歡睡覺前在後窗前站一會兒,看看隔壁的院子,看看他的藍窗。後窗上有一扇細鐵絲做成的紗窗。夏天的夜晚,她經常把後窗打開,讓後窗進來的風與前窗的空氣對流,形成涼爽的過堂風。那時,隔壁院子的各種聲音,就會傳到她的屋子裏來。在夜深人靜時,她聽見過他父母在院子裏坐在藤椅上聊天,說起他小時的淘氣的故事。她聽了都想樂。她聽見他在院子裏跟家裏人說話。她聽見他在院子裏,跟著錄音機學唱“隔壁班的那個女孩怎麽還沒經過我的窗前”。她聽見他在屋子裏吹口琴,吹笛子。他總是喜歡吹一些憂傷的歌曲,很少吹快樂的歌。

她跟著他一起長大。從小學到初中,每天她都從後窗裏聽見他的說話聲和腳步聲。每天睡覺前,她都從後窗望一眼,經常看見他的窗戶還亮著燈。高中的時候,他去了海澱的一所學校,在學校裏住宿,隻有周末和節假日才回來。他走了之後,隔壁的院子好像清淨了許多,她晚上也不透過後窗看他的屋子了。偶爾看時,也是看見屋子在黑著燈,月光冷清地照在窗上。那時她會覺得很惆悵,就像從小陪著自己長大的一個人,突然離開了一樣。她經常覺得有些鬱悶,一開始不知道為什麽,後來才覺出,是因為聽不到他的聲音,看不到他映在窗前的身影了。但是隻要周末他一回家來,她立即就能聽到他說話和走路的聲音,她就會貼在後窗下,偷聽他跟家裏人聊天,聽他講學校的事情,特別注意聽有沒有女生喜歡她。有時他在屋裏聽磁帶錄音機裏的歌,裏麵的歌聲會順著紗窗飄到她的屋子裏來。她會覺得有一種幸福可開心的感覺。

他是一個很用功讀書的人。多少個夜晚,她關了燈,在床上站起來,掀開窗簾的一角,窺視著他的藍窗。他的前窗的窗簾掛得矮,上麵有十幾厘米的空隙,她總可以透過縫隙看見他坐在屋裏的寫字台前,在台燈下做作業或者讀書。她從小看著他長大,看著他在院子裏玩耍,看著他上了初中,他們甚至還在一個初中一起讀過書,隻不過她比他低兩個年級。她一直喜歡他,而他卻不認識她。

這是多麽悲催的暗戀啊,她站在後窗前默默地看著低著頭在屋裏讀書的他說。我就在你麵前,而你卻看不到我。

 

他們把自行車停放在挨著中山公園西牆的南長街和西長安街交口的地方,那裏有很多自行車停放在馬路邊上。他們跨過馬路,向著廣場走去。還沒有到達廣場,就看見廣場上黑壓壓的都是人,聽見一片人聲喧嘩。他們加快腳步,走進廣場,在一排排藍色的帳篷之間穿行。帳篷之間散著很多垃圾:玻璃的汽水瓶,朔料的軟飲料瓶,煙頭,白色的快餐飯盒,扔得到處都是,報紙和廢紙被夜風吹起,在帳篷的角落打著轉。她注意著腳下,不要踩上亂扔的垃圾和肮髒的嘔吐物。離廣場中心越近,沸騰的歡呼聲和喧鬧聲越清晰,她聽見紀念碑附近的人們在一遍一遍地呐喊:侯德健,來一首;侯德健,來一首。

侯德健要唱歌了,她興奮地把手伸給他說。我們快點兒去看吧。

他愣了一下,隨後明白了她的意思,拉起她的手,領著她向著喧鬧的紀念碑跑去。她的腳在磕磕碰碰地跑著,心在突突地在跳著。她不知道怎麽一下就把手伸給了他。她隻覺得很自然的想跟他牽起手來一起跑,就像是兩個戀人一樣地牽著手。她覺得昏暗的廣場突然變得明亮了起來,好像月亮特意用聚光燈把月光聚在他們身上,好像天上的群星也在向著他們不斷眨眼一樣。她覺得自己的手心好熱,也感覺出他的手心的熱度,她覺得兩隻掌心之間很快冒出了汗水,覺得滑膩膩粘乎乎的。他們跑到了紀念碑下,看見無數的人擁在一起,在向著一個方向擠。她個子矮,看不見裏麵發生了什麽。

你看見侯德健了嗎?她焦急地問他說。

沒有,他踮起腳仰著脖子向前看著說。可能還在帳篷裏。跟我來,這裏我熟,我們從那邊繞過去。

他領著她,從人群後麵的帳篷之間曲裏拐彎地穿行。她放心地跟著他走,知道他會把自己帶到一個離侯德健近的地方。果然,他帶著她七拐八拐的,從一條糾察隊設立的警戒線穿過。他說他是特別糾察隊的,有事情需要去廣播站。糾察隊員們將信將疑地把他和她放了進去。他帶著她一邊走一邊打聽,最後從一個低矮的帳篷後麵冒出來。帳篷四周有糾察隊員保護,不讓人們接近。帳篷的邊上裂開了一條縫,她從縫隙裏看進去,看見裏麵有幾個人坐在裏麵,其中的一位有著一頭濃黑的頭發,消瘦的臉龐,兩條粗黑的眉毛,一雙閃著才氣的大眼睛,大大的眼鏡。她的呼吸一下就屏住了。她緊緊地攥住了他的手。

那不就是侯德健嗎?

 

她曾經在電視上看過侯德健的演唱,記住了這個二十七歲的台灣來的年輕歌手英俊帥氣的模樣。她讀過侯德健跟十九歲的程琳相愛的花邊新聞,心裏一直在羨慕他們這一對歌手的愛情。她踮著腳從縫隙向著帳篷裏麵看著,想看看那個被人稱作小鄧麗君的程琳。但是讓她失望的是,她沒有看見程琳,隻看見侯德健一個人坐在行軍床上,在跟劉曉波和另外兩個人聊天。

他們誰也不讓進帳篷,旁邊站著的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對她說。

她驚異地看著這個女孩。女孩穿著一條黑白的花格裙子,長得很清秀,手裏拿著一束鮮豔的花。

我在這裏等了快十個小時了,女孩有些沮喪地說。就想把這束花送給侯德健和劉曉波。他們不僅是我一直喜愛的人,也是我一直敬仰的人。他們的絕食,讓我覺得他們更偉大了。早上我就買好了花,從中午我就來到了廣場,等著他們,但是一直沒有機會給他們。一下午和一晚上我就站在這裏,跟他們隻隔著十幾米遠,想把這束花親手獻給他們,但是不管我怎麽說,糾察隊就是不放我進去。

她歎了一口氣。她不知怎麽安慰女孩。她隻是看著女孩,說了一聲哦。

不光是我,好些人想進去看他們,都不能進去,女孩帶著一絲委屈的眼神自我安慰說。好些人說是他們的好朋友來看他們,都被糾察隊擋住了。我不認識侯德健,隻是他的一個歌迷,他們不讓我進,也是應該的。

那你還不早些回家?她問女孩說。都這麽晚了。

不,女孩很堅定地搖頭說。我要等著,等他們出帳篷時,把花獻給他們。就是等到明天天亮我也會一直等著的。

 

她被女孩的話感動了。多麽真誠的一個女孩啊,為了給自己喜歡的人一束花,站了十個小時。但是她知道,她幫不了女孩。一定是廣場指揮部為了保護侯德健他們的身體,阻止不重要的人去打攪他們。他向著帳篷門口看了一陣,拉著她到了一邊,悄悄地說:帳篷門口的那個糾察隊長是我們學校糾察隊的,你要是想要個侯德健簽名什麽的,我想也許可以托那個人把東西遞進去。

你要有辦法,幫幫那個女孩吧,她瞄了一眼帳篷邊上的女孩說。你看,人家拿著花,等了十個小時,多可憐啊----

他點點頭,鬆開了她的手,向著帳篷邊上的糾察隊員走去。她走到了女孩身邊,跟女孩說他去想辦法了,也許他能有辦法。女孩不知所措地感激地點點頭。她看見他跟最邊上的一個糾察隊員講了些什麽,指了指站在帳篷門口的糾察隊長。糾察隊員看了看他的糾察隊的臂章,詢問了幾句,把他放了進去。她看見他走到帳篷門口,跟糾察隊長低聲交談著。不一會兒,糾察隊長跟著他走了出來,走到了站在帳篷邊的女孩麵前。

我們這裏有規定,糾察隊長跟女孩說。一般人不能放進去,除非裏麵絕食的四個人都同意讓你進去。你就是想獻花是吧?我給你去問問他們同意不同意吧。

糾察隊長說完進帳篷裏去了。她和他站在女孩旁邊,從帳篷的縫隙裏看見糾察隊長在帳篷裏麵說著什麽。過了一會兒糾察隊長手裏拿著一張白色的長方形的紙條出來,讓他們看,上麵是四個人的同意放行的潦草的簽字。

他們同意了,糾察隊長對女孩說。你可以進去了。不過,不能在裏麵待很長時間,四位老師要絕食七十二小時呢,現在才十幾個小時,要為他們的身體著想,讓他們能在裏麵堅持住。

一定,女孩說。我獻完花就出來。

 

她看著女孩跟著糾察隊長進去了,心裏既高興又悲傷。高興的是那個等了七個小時的女孩終於可以進去給她喜歡的人獻花了,悲傷的是她以後恐怕再也沒有機會能再這樣近地見到侯德健了。她也一直是侯德健的歌迷。她也想得到一個侯德健的簽字。她也想進去看看侯德健,跟崇拜已久的歌星說句話,但是她把這個機會讓給那個不認識的女孩了。她覺得那個已經等了十個小時的女孩更需要這個機會。她伸手攬住他的胳膊,很高興他幫著那個女孩實現了心願。他看了看她,沒有說什麽,但是他眼光好像一下就看懂了她在想什麽。

他們從帳篷的縫隙裏看著,看見那個女孩進了帳篷,把手裏的花交給了侯德健。她聽見女孩的聲音從帳篷裏斷斷續續地飄出來:。。。絕食。。。。想把花獻。。。但是。。。不讓我進來。。。等了差 不多十個小時。。。一定要當麵把。。。獻給。。。﹐不論發生什麽。。。你們是在為。。。為。。。為我們挨餓。。。。希望你們多保重。她看見侯德健手裏拿著花,像是感動得不會說話了一樣。女孩從兜裏掏出了一塊手絹,遞給了侯德健。侯德健把花放在身後鋪著毛毯的行軍床上,接過身邊的劉曉波遞過來的一隻筆,蹲下來,把手絹放在行軍床上,側著身子,一筆一筆很認真地簽著字。女孩在拿到裏麵四個人的簽字之後,彎腰給他們鞠了個躬,走了出來。女孩從糾察隊員在帳篷門前設立的保護圈中走過,在走到離他們最近的地方時,把手裏拿著的手絹展開讓他們看。昏暗的燈光下,她看不清手絹上的簽字,但是看見手絹中心寫著兩個工整的大字:謝謝。她想一定是裏麵的誰在簽字的時候給女孩寫的。

她看見女孩眼裏含著眼淚走過去了。她看著這一切,眼淚也幾乎要下來了。這時她聽見帳篷裏響起了吉他聲,扭頭看去,正看見侯德健坐在行軍床上,身上穿著一件很大的不合身的白色T恤,正在一邊彈著吉他,一邊唱起了一首歌。帳篷四周的喧囂聲突然靜了下來,像是所有的人都在傾聽,連廣場的喇叭在那一刻似乎都靜默了。清涼的夏風裏,侯德健的有些激動和嘶啞的聲音飄出了帳篷,回蕩在清澈而又璀璨透明的夜空裏:

愛自由的朋友,展開我們的翅膀

有良心的朋友,敞開我們的胸膛

為民主的朋友,握緊我們的雙手

醜陋的中國人,今天我們多漂亮

 

一切都可以改變,一切都不會太遠,太遠

不願被壓抑的朋友,掙開自己的枷鎖

醜陋的中國人,今天我們多漂亮

。。。。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奚凡 回複 悄悄話 美好的故事,感人的一幕。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