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覓》（十五）

(八) 俞佐伯首次返國﹐已是在香港晤見邱仁傑夫婦及敏子之後過了多年的事了。 當初他聽從邱仁傑的建議﹐滿口應承﹐但是暫不動身。答應﹐是給邀請者麵子和讓邱仁傑立功﹔推遲行期﹐是掌握自己的主動權。在他說來﹐實在沒有在乍聽到連篇噩耗之後即刻滿臉春風地回到巢傾卵覆的故園去當貴賓的心情。而且﹐以當時台海兩岸仍然緊張對峙的政治形勢﹐他不願意當一個響應中共統戰召喚的出頭之鳥﹔因為他實際上早已脫離了政界﹐再也不願去中國政治的渾水裡濕腳了。 他在等待時機。直到海外人士﹐包括國民黨失意政客以及當初逃離大陸﹑如今想在商機上捷足先登的生意人紛紛回國之後﹐以及事實證明他的外甥徐泰駒跟邱仁傑的女婿小李在貿易上的合作確實極有可為之時﹐他才輕裝低調地回國一行。而那時﹐原先的統戰部負責人耿大姐等都已告老退位﹐早先對他的那個邀請實際上已經煙消雲散了。 出於俞佐伯意料的是﹐對他的接待和歡迎依然非常隆重。 他沒想到的是﹐邱仁傑的女兒女婿們﹑自己的外甥程之朗等﹐在國內已成新的權貴。他們支配國家資源的能量以及使用政府權力的無限﹐完全出乎他的想像。習慣於國民黨政治和美國商業機製的俞佐伯﹑徐泰駒舅甥兩人﹐壓根兒沒想到跟中國大陸做生意竟可以做到這種程度。邱仁傑的大女婿小李﹐官位未至部長﹐但神通廣大﹐似乎沒有管不到的部門和辦不到的事情。他對佐伯畢恭畢敬﹐一口一個“俞老伯”﹐對泰駒親切信任﹐一口一個“泰駒兄”﹐一點沒有官僚架子和共產黨習氣﹐雖然機敏老練﹐但恪守信用﹐極懂互惠互利原則﹐肯讓對方大把賺錢。當時﹐中國政府渴望的是國際企業集團的巨額投資﹐ 以發展其基礎工業﹐如煉鋼﹑發電﹑造船﹑大型水利工程﹑地區整體開發等等﹐急需的是先進的高科技產品﹐軍工生產技術等等﹐而打算開放的範疇是資源的勘探﹑礦產的開採﹑土地的使用﹑關稅的優惠﹑ 輕工業民生用品的加工生產訂單以及投資﹑合資等等。俞﹑徐兩人有過多年代理歐美向亞太地區投資的經驗並有眾多的客戶﹐隻要中國政府有穩定的政策和相關的法律保護﹐他們舅甥兩人手中躍躍欲試的客 戶真是不愁沒有。在初次涉足之前﹐俞佐伯曾經找過在美國結識的瞿雅嫣的父親瞿福亭老先生﹐老先生介紹女兒會見了俞佐伯。雅嫣這還是第一次跟佐伯見麵﹔客套之後﹐主動講起三十多年前﹐佐伯在香港 得到潘先生報信後專程回上海把五妹俞懿君從警備司令部保釋出來﹐懿君和雅嫣兩人在中共地下組織指揮下參與劫持俞佐伯的往事﹐令俞佐伯大為震驚﹔又談到潘先生的死難跟鬥栽在毛澤東手裡﹑二姐靜君 一家的不幸以及雅嫣曾與銀升同去尋訪而無著﹑懿君現今下落杳然生死不明等等﹐兩人不禁唏噓不已。 瞿雅嫣說﹐“跟大陸做生意是最好做的。首先﹐你有親近熟人﹐信任方麵便不成問題。其次﹐中國政府﹐往往把政治需要作為第一考量﹐為了這方麵的目的﹐經濟利益是會慷慨相讓的。俞大哥你有這樣的可靠關係﹐以你的經驗﹐事情大有可為呢。現在國門初開﹐他們最願意先跟可靠的熟人打交道。有遠見的人就佔盡先機了。” “共產黨政府﹐叫人最不放心的地方就是瞬息萬變。人事一變﹐政策就變﹐別的全部跟著變了。大規模投資的事﹐要很多年後才看得到效果﹐最要緊的就是政治穩定。這種教訓﹐在東南亞國家﹐受得多了。西方資本家﹐擔心的就是這點。” “照我看﹐中國共產黨過去的變亂﹐主要是奪權。所謂路線之爭﹐不過是口實而已。基本政策﹐誰上台都差不多。” “是嗎﹖”佐伯驚訝地問。 “我的看法。” “你當然比我更有切身感覺。” “現在﹐對外開放是唯一出路。大家都看得很清楚。不然就完蛋。一個窮人﹐叫花子﹐到東到西遭人嫌。單憑人多地大態度凶﹐能成強國嗎﹖沒有外來資金﹐光去勒緊老百姓的褲腰帶﹐發展不起來的。跑出來一看﹐才知道人家才不浪費時間﹐已經富裕強大到什麼程度。這點﹐現在的中國領導人是清醒的。中國共產黨隻有這條路可走。俞大哥﹐你放心。我們已經做了多時了﹐家族事業這幾年的進展﹐以前任何時候都不能比的。時機很重要。” 雅嫣的這番話﹐徹底消除了俞佐伯的顧慮。 跟小李這樣的爽快明理人一打交道﹐佐伯就知道雅嫣看得甚透。 徐泰駒跟以小李為全權代表的中國外貿部門一開始洽談了幾筆不大的業務﹐例如外銷中國的大米﹐為中國採購小麥﹔替中國代銷礦產﹐為中國進口木材等等。小李在國內能夠呼風喚雨﹐泰駒在全球有著廣泛門徑﹐兩人精誠合作﹐談判﹑簽約﹑交貨﹑付款種種﹐順利﹑滿意﹑迅速﹑準確得出人意料。中國政府認為俞﹑徐是極有誠信的商人﹐佐伯與泰駒覺得像小李這樣的英才確實消除了外界對中共的惡感﹔泰駒一次又一次地回國去深圳廣州上海北京大連瀋陽﹐小李和亦瑜夫妻兩人一年裡有大半年在世界各國出差﹔後來﹐他們又相互介紹了更多的親屬﹑朋友和業務對象﹐泰駒的姐姐徐潤珠與她的丈夫也開始回國做生意了﹐亦瑜的妹妹亦瑾和她的丈夫也轉入了他們機關的外貿部門﹔而小李等也結識了更多的美國﹑英國﹑香港﹑台灣的大企業主﹐泰駒等則跟更多的中共高幹子女結成了私交。中國政府的對外貿易日益活躍擴展﹐國外的華裔商人一個一個地大發其財。他們的商貿不久就發展到戰機﹑兵艦﹑軍火﹑能源領域﹐而西方資本則投向於中國的大型基礎工程範圍。邱仁傑對此有句概括性的結論﹕“中國的事情﹐說穿了就是少數知識精英之間的事情。他們打鬥﹐中國就戰亂﹐老百姓就遭殃。他們講和合作﹐人們就有飯吃﹐國家就開始發展。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俞佐伯本想悄悄回國﹐替親媽﹑忘言和靜君蘊君懿君等做個衣冠塚﹐痛哭灑祭一番﹔再去故鄉老宅看看﹐獨自玩味這七十幾年思索﹑行動﹑奔忙而又動蕩﹑可笑而無謂的一生。不管怎樣﹐人到老年就多想來路和去路﹐來路就是自己出生嬉戲長大﹑苦讀勤思而耗去青春年月﹑夙興夜寐而竭誠敬業的地方﹑記憶和遺跡﹔去路﹐就是自己將以何種心情﹑什麼方式和哪個地點結束自己熱愛親友也被人所愛而又始終孤獨的生命。錢財不是佐伯之所愛﹐經商不過是一種釋放精力與能量的遊戲﹐不然做什麼﹖他不能一味讀書﹐他不是書呆子﹔他不能專門寫作﹐他不是作家。他是一個行動的人﹐做事的人﹐他不能頹唐萎頓﹐坐吃等死。他有理想﹐但理想被利用和愚弄了一番﹐結果落得個滿門銜恨而死自己隻身亡命海外的慘境。他不怨恨﹐因為這就是國家民族的運程帶給自己的命運。他不羨慕邱仁傑。邱仁傑是邱仁傑﹐俞佐伯是俞佐伯﹐程忘言是程忘言﹔三個人小時候情同手足似乎同命運共生死﹐但各自品格﹑個性﹑選擇不同﹐結局就大相徑庭。忘言不能在那個社會裡活下去是必然的﹐他﹐就像他請陳巨來刻製的摘自著名的《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裡一句話的那枚閑章﹕“吾直性狹中﹐多所不堪。”那樣的人﹐能通得過共產黨的思想改造嗎。邱仁傑是中國知識份子中一個罕見的異數﹐隻有他﹐才能安然無恙地在毛澤東身邊活下去而又堅持學術研究﹐說話真真假假﹐真有真的妙用假有假的好處﹐關鍵在於真得合適假得恰當。這就是本領了。現在老邱生活得十分滿足﹐對兩個女兒﹐他無半點哺養教育之勞﹐如今卻金秋豐收碩果 累累﹐這也就是命了。 但是﹐俞佐伯剛一踏上故國的土地﹐隆重而熱烈的歡迎依然撲麵而來。 前統戰部的負責人耿大姐﹐雖已退位﹐但仍然興致勃勃地領銜出麵﹔這個晚熟的果子﹐由她來摘﹐比誰都恰當。邱仁傑是黨內耆老思想學術界權威﹐又是俞佐伯的幼年故交﹐老耿與他聯袂作東﹐天造地設。小李是世侄﹐又是貿易交往的中方代表﹐雙重身份﹐更見知己親熱。程之朗是大外甥﹑忘言靜君的嫡嗣﹐以故居地副市長的政治地位拜迎大舅舅﹐就十足為父母和政府爭光了。謝迎勝此時已經升任佐伯家鄉省份的省委副書記﹐地方長官兼老夥計姿態﹐不言之情盡在兩對手的一握之中。羅將軍當時官至海軍司令部參謀長﹐夫婦兩人以姻親關係光臨盛宴﹐更為歡迎場麵提高了規格。在香港的嚴一恆﹑俞乃君夫婦專程奉陪大哥到滬﹐徐潤珠夫婦在上海就地迎接大舅﹔張振雄也西裝畢挺地趕來﹐他的續弦妻子——也就是誌強所見女鞋和女用內衣褲的主人﹐兩年前已以自殺相逼與振雄登記結婚——也吵著要來﹐但 被振雄嚴詞拒絕。誌強和敏子這對表兄妹﹐隻能退縮在後﹐不便跟官兒們爭先了。 值得一提的是羅曉陽。她是俞佐伯的長外甥媳婦﹐且是現任的副市長夫人﹐在這塊地頭上和這個場麵上說什麼也佔著部份的主位﹐但她又喜歡兼挑“庶務長”的重擔﹐所以她早早來到賓館﹐查看餐桌﹐核對姓名座次牌子﹐照顧停車地盤﹐安排不同係統警衛人員的崗區﹔忙進忙出﹐滿頭大汗﹐在人們到來之前﹐不忘閃進一間小休息室把自己梳妝打扮一番。順便需要說明的是﹐八十年代的後期﹐在中國大陸﹐尤其是上海這種地方﹐女性們盡可能把自己打扮得美麗動人已是普遍時尚﹐再也不見外國人所說的“男女一律﹐滿眼藍黑製服”的景象了。上海女性是特別善於妝扮自己的群類﹐她們新潮時髦﹐卻不盲從國外香港的流行款式﹐頗能在借鑒的基礎上創製最合時代特色社會風尚又合自己身材年齡特點的時裝﹐使人看上去得體大方無可挑剔。羅曉陽在裝飾自己這一點上也是一個天才﹔在單位裡﹐她衣穿簡樸﹐雖然材料剪縫也很考究﹐但絕對肅穆端莊﹐適合於以嚴肅的神情講出一套套正統的道理﹐散發一種政治加權力的威儀。出席宴會﹐則看性質對象﹐該華麗則極盡華麗之能事﹐該美艷則達到美艷的極致﹔沒有年齡的顧慮﹐沒有身份的禁忌。當時﹐曉陽已經人到中年了﹐但她是不理會這個的。以她看來﹐有權有勢有能有力的女人青春永在﹐因為所有的人——包括上帝在內都是為她們服務的。她們和她們身邊的男人們﹐指揮﹑教育﹑差遣﹑賞罰一切卑微的人們﹐那種卑微的人們才應該迅速衰老死亡。今天的這個場麵﹐俞佐伯是第一次麵見曉陽的長輩﹐又是國外來的老男人﹐給他的印象是越年輕嬌稚越好﹔何況到場的還有表姐徐潤珠﹐據說她是開美容院的化妝專家﹐絕對不能讓她小看了去。再說﹐邱家的亦瑜﹑亦瑾兩姐妹也會來﹐別看她們嫁的都是豪門權貴﹐但那份土氣﹐也要好好兒地給一個強烈對比。曉陽唯一的心病是敏子。敏子享有大舅舅的獨寵她是明白的﹐這不要緊﹐主要的是不能讓敏子把自己的光彩奪了去。敏子這老丫頭不知怎麼搞的﹐過不了幾年就到四十了﹐種田種了十多年﹐那可恨的鄉下毒日頭和田頭風卻一點也沒使她臉黑髮枯皮皺肉乾﹐上海的自來水喝了沒多久就白皙細膩肌膚光滑體態均勻了。氣人的是敏子從不打扮﹐不打扮更襯出一種天生嫩和自然美﹐曉陽一站在敏子身邊簡直就沒人看了。曉陽希望敏子打扮﹐她認為敏子不可能有高級的審美眼光﹐一打扮必惡俗﹐惡俗就顯露了她的垃圾底牌。敏子這種女人怎能跟我羅曉陽比﹗要不是落實黨的政策﹐她至今還在鄉下的混濁小溝裡洗澡呢﹗因此曉陽決定冷落敏子﹐在宴會上不理睬敏子﹐提都不提她﹐這樣就不會有人想起她來。 羅曉陽穿一件貼身的淺橘紅針織衫﹐下麵是一條淡棕色華達呢的束腰緊襠包臀而膝蓋以下褲管小幅度漸次放大的西裝長褲﹐加上高跟皮鞋﹐整個身體就弧形突出﹐線條流暢﹐挺拔頎長了。她在上身加了一件黑毛線針鉤的網眼背心﹐整體的色彩頓時映襯突顯﹐令人不禁眼睛一亮。曉陽的身材得天獨厚﹐她不做操鍛煉﹐也不節製飲食﹐卻能保持優美體型﹐腰圍不粗下腹不凸﹐胸部更不下墜﹐大腿的圓徑跟生小孩前相差無幾﹐這是她特別引以為傲的。邱家的亦瑜跟曉陽同年﹐但已肥胖臃腫﹐全身都鬆弛了。曉陽一直暗想﹐那阿瑜﹐拿什麼去吸引正是年富力強風度非凡的小李呢﹖小李不私下偷香竊玉才怪呢。曉陽是絕不相信的﹐正像她不相信自己的丈夫之朗會跟別的女人偷情一樣。在這個問題﹑這件事上﹐曉陽是主見明確﹐功夫做足的。她知道男人隨時會受每一個美女吸引﹐哪怕自己的妻子是天下無雙的美女冠軍﹐男人仍然會受別的女人的吸引﹐這是雄性的天性﹐不懂不信就是愚蠢。但男人又是各不相同的﹐有的男人恰恰就是專注於他所認定的更有價值的事情﹐並不一味垂涎異性﹐何況他們還有別的種種束縛﹐如個性﹐環境﹐處境﹐德操等等﹔而程之朗就是一個別人也許不信而曉陽卻非常放心的男人。但是﹐至關重要的是做妻子的必須時時給予丈夫以悅目賞心的滿足﹐這樣方能使他心無旁騖。多數女人出門才精心修飾﹐回家便馬虎隨便﹐整天拿一副蓬頭散髮衣褲鬆垮的醜樣給丈夫看﹐這就是本末倒置不智透頂了。羅曉陽可不是個笨蛋﹐她對之朗是個主動而盡心的妻子﹐是隨時隨地保持最大魅力的女人。因為她知道﹐男人官做得越大妻子對他的專利權往往就越小﹐這是她絕對不能容忍的。因此﹐儘管她在別的許多問題上會跟之朗執拗爭鬧﹐但夫妻關係卻是融洽和睦堅不可摧的。這也就是程之朗在私德上無懈可擊的次要因素之一。 羅曉陽的表演獲得了成功。她認為大舅舅俞佐伯很欣賞自己﹐她認為徐潤珠﹑邱家姐妹在她跟前都黯淡無光﹐她滿足了。在心底裡﹐她隻跟女人們較勁。而對男人﹐她一向認為自己是足以顛倒眾生的。 過後幾天﹐俞佐伯跟親友們分別聚晤。 謝迎勝說﹐“你是應該回來看看的。大家都很想念你。” 佐伯說﹐“那時我要是被你們捉住了﹐還不是殺了頭去﹖” “不會。”迎勝說﹐“共產黨要的是黃金。你的頭﹐沒到手時還值幾個錢﹐到了手裡一文不值。不過﹐當時我也不知道這個‘智劫生辰綱’的計劃。我不過是通風報信的小夥計。” “黃金要是給你們弄了去﹐你們不要我的頭﹐蔣先生還能饒了我的頭﹖” “黃金到了共產黨手裡﹐老蔣也就殺不著你了。共產黨放你走﹐不等於送你去死﹖更大的可能是叫你做傅作義。” “傅作義投降﹐我連投降的資格都沒有。”佐伯笑著說﹐“黃金被劫走﹐想投降也晚了。隻怕是當戰犯關起來﹐關到死。” 謝迎勝笑笑說﹐“所以說還是你高明。國民黨裡的人都有你這般能幹的話﹐共產黨就難贏了。” “國民黨敗在政治。” “周恩來總理也說蔣介石是個出色的戰術家。” “唉﹐不管怎樣﹐老天幫了毛澤東﹐不幫蔣介石。誰能怨誰﹖” “你更聰明的是先走台灣後走美國。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嘛。” 佐伯點點頭。“不走﹐今天會有這麼大的麵子嗎﹖” “肯定沒有。”謝迎勝說。“程家也別想翻身。” “你倒說得透徹。” “真人麵前不說假話。”迎勝說﹐“這幾十年﹐像做了場夢。” “對我﹐是惡夢﹐對你﹐是好夢。是嗎﹖” “瞎子吃餛飩﹐肚裡有數。我也坐了好幾年牢。” 佐伯點點頭。“逃得過的人不多。就說當年指揮你們捉我的潘漢年吧。他的資格算得老啦。當年上海的左派文人﹐他就是共產黨的秘密組織人物。後來紅軍逃到貴州遵義﹐改推毛澤東做頭﹐他和胡愈之兩人奉派專程趕去蘇聯向共產國際報告情況。國共第二次合作﹐就是他跟陳立夫談成功的。這樣的共產黨人﹐到頭來竟會死在共產黨的監獄裡﹗” “是嗎﹖”謝迎勝驚叫道﹐“這些歷史﹐我們是不知道的。” “你們怎麼會知道。”佐伯說﹐“政治真可怕。” “的確。”迎勝說﹐“國民黨的要人﹐落在毛澤東手裡﹐都活得好好的。張治中﹑章士釗﹐還有李宗仁等等。而劉少奇﹑高崗﹑林彪﹑彭德懷這些共產黨大人物﹐全死他手裡﹐叫人怎麼想﹖” “國民黨的人是俘虜﹑降將。那些共產黨﹐都是厲害腳色﹐是毛的心腹之患﹐不除掉睡不好覺。” “唉。以我現在的身份﹐不應該跟你談這些。將來有機會﹐我們敞心敞肺攤開來好好談。” “有那一天嗎﹖” “應該有。”謝迎勝說。“我的官位坐不久了﹐要退下來了。老了嘛。人一老﹐就常常回頭思量過去。談﹐是故人談得來。” “仁傑告訴我﹐你很念舊。幫過靜君她們不少忙。” 迎勝的眼睛低垂下去。“也不是這麼回事。我銀升讀書不多﹐武俠小說舊戲文看了不少。做共產黨是一回事﹐做人我有自己的做法。不過﹐我也沒能照顧多少。有些事情﹐我阻擋不了的。” “我明白。”佐伯嘆口氣說﹐“有你這份心﹐我就銘感終生了。” “不用這麼說。我們活在中國﹐就攤上這個命。不是這樣﹐就是那樣。死了的人死了﹐活著的人看得透些﹐心氣就平了。” “是的﹐是的﹐”佐伯連連點頭。“有什麼我能幫得上的﹐打個招呼就是。賺了那麼多錢﹐花在小輩們身上﹐是最好的用途。你家少奶奶﹐富態開朗﹐是個福人。她還練嗓嗎﹖幾時倒要聽她來一段的。” 迎勝急忙搖手﹐“功夫廢了多少年啦﹐水桶腰大象腿都出來了。當年﹐倒是戲校裡的一顆明珠﹐純純的梅派。” “聽你貶的﹗照我看還挺好嘛。”佐伯說﹐“你小子好眼力。” “不過是緣。人家說‘戲子無情’﹐不是一概如此。她講究的是一個忠字。” “人﹐講究這個字﹐一生就立牢了。” “咱夫妻兩﹐左思右想﹐覺得做人怎麼樣也不能把這字丟了。” “你倆的後福﹐也會從這個字上來。” “托你的福了。” 羅將軍在之朗夫婦的大宅裡設家宴招待佐伯。之朗的兩個孩子和敏子都不在被邀之列。菜餚是請錦江飯店特做送來的﹐座中隻有將軍夫婦﹑之朗夫婦和佐伯。 “今天的聚會不知道該怎麼算﹐”將軍夫人笑著對佐伯說。“作東的是我們﹐設席在你自己的房子裡﹐主人是我們的女兒女婿﹐來賓是他們的娘舅。” 佐伯向她淺淺一躬﹐“家人聚聚﹐就這麼回事。”佐伯覺得這位夫人優雅得簡直不像共產黨老軍人的“愛人同誌”﹐也不像羅曉陽這樣一個女人的母親。“至於房子嘛﹐不要再說是我的了。簽個字據﹐過戶給之朗曉陽﹐免得他們老是覺得寄人籬下。” “這怎麼可以﹗”曉陽插進來說﹐“大舅舅在祖國怎能連個窩也沒有﹖說起來不是老共產黨共了你祖宅的產﹐房子賠償下來了又給小共產黨共了產去﹖我們暫時替你看管著﹐哪天你葉落歸根回來長住﹐我們正好在你身邊服伺你﹗” “這個不必討論﹐”佐伯說﹐“我在美國西部住慣了﹐很怕上海的冬天。” 曉陽即刻閉嘴退後。 “大娘舅有八十了吧﹐”羅將軍上前一步說﹐“腰板筆挺﹐身體不胖﹐中氣十足。百歲相啊。” “托福托福。八十過頭了。豈止是半截入土﹐已經隻露一顆頭顱在外麵了。” “不會不會。現在生活條件醫療保健都好﹐人的壽命都長了。”之朗忙說。 “大弟弟說得對。”佐伯用一根手指點了一下之朗的胸口﹐“我講是這樣講﹐可也不贊成暮氣沉沉﹑老呀老的掛在嘴上。剛才那幾句話﹐是套頭話。可見人免不了要講些言不由衷的套頭話。對不對﹖” “大舅舅看上去不比我爸年紀大﹐真的。”曉陽說。 “啊哈﹐曉陽也拿套頭話來哄我了。你爸爸看樣子現在還能扔手榴彈攻小山頭哩。” “他比你小十一歲。之朗說過﹐大舅舅跟父親同年。該是一九○五年生的吧。”羅夫人說﹐“他一九一六年生。也是古稀之年了。” “手榴彈怕隻能扔幾米遠了。”羅將軍笑著說。“不過﹐總的來說也還粗健。還能遊遊泳打打網球。” “那就不知比我強多少了。”佐伯說﹐“我不能運動了。”\r “爸爸是老粗出身。遊泳不能算的。本來就是水手嘛。媽媽就弱了﹐十幾年不見她踢毽子了。”曉陽說。 “你看見過五﹑六十歲的老太婆踢毽子嗎﹖”羅夫人說。 “誰叫你也是書香門第出身﹖”曉陽說。 “我也是這麼猜測的﹐”佐伯說﹐“親家太太滿身的書卷氣。” “我外公也是好學問。”曉陽說。 “落魄文人。”羅夫人說。 “他的書法不是挺出色的﹖”曉陽又說。 “敢問老外公的大號﹖”佐伯問道。 “錢正池。這是正式名字。別號可多啦﹐我也記不清楚了。什麼破笠山樵﹑什麼清溪釣叟﹐都是古裡古怪的。” “喔﹗”佐伯叫起來﹐“錢正池我知道﹐我知道﹗唔……抗戰前﹐我在上海白雲堂買到過一個扇麵﹐臨的顏真卿行草《祭侄稿》﹐落款就是錢正池。我一看就覺得非同一般。當時標價不菲﹐我配了副檀香扇骨隨手使用﹐一天偶然讓吳稚暉看到﹐他讚賞得不得了﹐一定要結識這位不知名的墨客。我再去白雲堂打聽﹐不料店裡說賣主不願結交買客。隻好怏怏而歸。想不到﹐親家太太就是這位高士的女公子﹗” 大家都聽得目瞪口呆。 “家父就是這個孤倔脾氣。”羅夫人嘆一口氣說。 “老前輩……﹖”佐伯問道。 “早故世了。勝利那年過去的。唉﹐我們姐妹幾個﹐對老父了解太少。隻知道他終生鬱鬱寡歡。”羅夫人悵惘地說﹐“不知那個扇子﹐可有留存下來﹖” “我離開上海時﹐等於光身子走人。一些文物﹐都留在老家了。”佐伯轉頭對著之朗說﹐“你爸爸也很欽佩錢老前輩的書法呢。我想﹐他說不定早已拜識過老前輩了呢。東西是一定散失了。可惜呀。” “老家的東西﹐現在連一張紙片都不存在了。”之朗呆呆地說。 “唉﹗”羅將軍感慨地說﹐“時代的變遷呀。真是大燄昆岡﹐玉石俱焚﹗” 佐伯驚訝地回過身子對曉陽說﹐“你怎麼可以說你爸爸是老粗﹖他一點也不粗啊﹗” “我沒有上過多少年學堂。”羅將軍說﹐“肚子裡的一點點破文化﹐都是自學來的﹔也不過是看看書看看報章雜誌而已。” “學校教育是有限的﹐自學的深度就沒底了。”佐伯說。 “談不上﹐談不上﹐”將軍又說﹐“大雜燴﹐臘八粥﹐咀嚼不透﹐消化不良﹐多數過眼即忘。” “大舅舅的記性實在好﹗”曉陽說﹐“抗戰前﹐算算看有多少年了啊。一個扇子都記得﹐上麵的名字都記得﹗” “人老了﹐幾十年前的事往往特別清楚﹐而眼前的事﹐一點也記不住﹗”佐伯對曉陽說﹐“那個書法碑帖呀﹐畫卷珍本呀﹐都是我們﹐我跟你已故的公公最喜愛的東西﹐特別敏感﹐特別記得牢。” “是不是老年人都喜歡那些東西﹖我爸爸也收藏起書畫來了﹗”曉陽說﹐“連媽媽也跟著起勁﹗” “唔﹖”佐伯驚奇地問﹐“你們也收藏書畫﹖那倒要請你們讓我開開眼界了﹗” “別聽她亂說﹗”羅夫人笑著說﹐“丘八出身的人﹐懂什麼﹖” 羅將軍笑起來﹐“瞧我的賢內﹐把我說成什麼﹗我走出去好歹也是個統領幾萬士兵的星星肩章﹐回到家裡﹐在老婆女兒嘴裡一文不值﹗這個怨我亂丟東西﹐那個嫌我老年癡獃﹔今天說我愛打瞌睡﹐明天講我喝酒太多……” 之朗疑疑惑惑地說﹐“沒那麼嚴重吧。” 大家都笑了。 曉陽對佐伯說﹐“令外甥是大愚若智。他聽不懂幽默話。” 大家又笑了。 佐伯對將軍說﹐“華人嘛﹐對祖國文化﹐是特別鍾愛的。在國外﹐感受更深。” “我隻有國畫﹑書法對胃口﹐”將軍說﹐“外國人的抽象畫﹑印象畫﹐就是看不出什麼高明來。什麼畢加索﹐名氣大得嚇死人﹐我看﹐說得好聽點是別出心裁﹐說得難聽點不過是故弄玄虛而已。” “我是什麼都看不出高明來﹐”曉陽說﹐“我隻看得懂宣傳畫﹐招貼畫。有些國畫﹐不一樣是故弄玄虛﹖” 入席後﹐佐伯劈頭問羅將軍﹕“中共會不會用武力解決台灣﹖” 那另外三人聽到這個問題都吃了一驚﹐不免擔憂地看著將軍。 “本來﹐”將軍慢條斯理地說﹐“我不打算談政治。親戚見麵﹐家庭團聚嘛。你既然問了﹐我願意直言相答。不過﹐”他對女兒女婿說﹐“你倆﹐隻可耳聞﹑心想﹐不可外傳。這點切記。” “我知道。”之朗說。 “我連聽都懶得聽﹐”曉陽說﹐“這個耳朵進﹐那個耳朵出。” “我是﹐”佐伯說﹐“把你說的﹐當桌子上的這些好菜一樣﹐吃下肚子裡去。” “好的。”將軍說﹐“我這人﹐喜歡直來直去。佈陣打仗﹐政治鬥爭﹐講究一個‘兵不厭詐’﹐這一套我內行。你大舅舅是近親﹐家裡人﹐我管你是國民黨還是美國公民﹐對你不來虛虛詐詐的那套。心裡話不是絕對說不得﹐隻是要看準對象﹐保證不會外泄。”他接著說﹐“毛主席﹑周總理﹐一九七六年才死。他們領導大陸中國二十七年。打台灣了嗎﹖沒有。他們過世後﹐共產黨裡有比他們更偉大更厲害的領袖嗎﹖他們沒打﹐別人誰敢打﹖” “他們是高瞻遠矚﹐深謀遠慮。”佐伯說﹐“以後﹐萬一有人輕舉妄動呢﹖” “至少在鄧小平手裡不會打。”將軍斷然說。“鄧也是個中國少有的偉大政治家。第一﹐他有深遠目光。第二﹐他能突圍出去。第三﹐他能捏牢中國使它不分崩離析。他知道把經濟發展起來是第一大事。台灣轟呀炸呀衝呀殺呀地打了下來又怎麼樣﹖拿回個一片焦土﹑草不長人不見的荒島而已。有什麼價值﹖有人說﹐統一中國是絕代偉業。鄧能統一﹐就超過毛了。但問題是現在台灣搞得不錯﹔台灣民眾比大陸人民更自由更富裕了。這﹐全世界誰都知道﹐大陸人民也知道了。我們拿得出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去‘解放’台灣﹖至於打下台灣﹐需要付出的代價﹐中國大陸在三﹑四十年內還付不起。這不僅僅指人命﹑軍火﹑物資的耗損﹐同時還包括政治﹑外交﹑經濟方麵的巨大傷害。用無法估計難以彌補的大屠殺大破壞去換取統一虛名﹐這種事隻有沒腦子的亡命之徒才幹得出來。” 佐伯沉思有頃﹐突然笑著說﹐“我們吃飯吧﹐不談政治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