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跨過一條幾乎被水淹沒的拱形小橋,我背著直子,帶著小男孩走到了小房子前。小房子和院子坐落在一處略高的地勢上,院子四周是漆成綠色的籬笆,房頂也是綠色的,石砌的牆壁上爬滿了紅色的藤蔓和牽牛花。幾株高大的楓樹聳立在小房子的兩側,一顆樹上垂下來兩條粗大的麻繩,繩子底部拴著一塊結實的木板。木製的秋千在風雨中飄蕩,籬笆旁邊種著幾蓬淡紫色的薰衣草,淺藍色的鳶尾花和白色的百合花掩映在樹蔭下,讓院子顯得很幽靜。房子的門口有幾層石階,四周的水已經漫到了院子跟前,快進院子了。房子前麵有一個四方形的遮雨的門廊,一把藤椅被吹翻在地,橫在門前。我把直子在門廊裏放下來,讓小男孩幫著把藤椅扶起,讓她坐在藤椅上。環視四周,我撿起門廊角落裏的一塊石頭,把房門的玻璃砸碎,伸手進去把門鎖打開。
我們能這樣做嗎?小男孩問我說。
一般情況下不應該這樣,我推開門說。因為這是別人的房子。但是什麽能比生命更重要呢?進來吧,我們在裏麵躲一下雨,等著救援我們的人來。
我回到藤椅邊,雙手抱起直子,走進了屋子。這些日子的磨難,讓直子的身體比過去輕了很多。窗戶上的窗簾都關得嚴嚴的,屋裏顯得很昏暗。門口放著幾雙拖鞋和鋪著一塊地毯,地毯下是木製的走廊。走廊的左邊是一個垂掛著玻璃吊燈的寬大的客廳,裏麵放著一對大的棕色沙發,一個矮桌子,一台電視和一個書架。我把直子輕輕地放在長沙發上,在她的脖子底下墊上了一個小四方墊子,讓她的頭靠在沙發扶手上,身體平躺著休息。直子睜開眼睛看著我,顯得很疲累的樣子。
我去找些衣服,給你把濕衣服換下來,我俯身對直子說。現在一定又冷又餓吧,我再去看看有沒有什麽吃的。
直子點點頭,疲累得像是說不了話,身子在吹進屋裏的冷風裏凍得顫抖著。我摸了摸直子的額頭,覺得她的額頭火燙,像是發高燒了一樣。小男孩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屋子,看見牆邊的書架上放著一個藍色的火車玩具,就跑過去踮起腳拿了下來。
看我發現了什麽,小男孩扭頭衝我喊著。Thomas,我最喜歡的Thomas。我可以玩這個玩具嗎?
可以,我點頭說。你隨便玩吧,隻是我們不要給拿走就行了。
好的,小男孩說。我不會拿走不是自己的東西的。
走進門口的衣櫥,我看到裏麵的衣架上掛著一排各種各樣的衣服。衣櫥的光線很昏暗,我想打開燈,但是怎麽按開關也不管用,像是停電了。在昏暗的光線下挑了幾件看著暖和的長袖衣服和褲子,又拿了一套小孩的衣服後,我走回客廳。小男孩坐在桌子邊在專注地擺弄著玩具,一邊用手在桌子上推著火車走,一邊嘴裏念叨著什麽。我走到沙發邊,先幫著直子脫下濕衣服,給她換上了一身幹淨暖和的幹衣服,讓她繼續在沙發上休息躺著,又給小男孩也換上了一身幹衣服。最後我自己也換了衣服,把濕衣服都卷起來,放在牆角。
走到窗前拉開窗簾,看見屋外的雨還在不停地下,海水還在持續地上漲,已經湧進了院子,湧到了門口的石階,過一段也許就會湧進屋子裏來了。綠色的籬笆在海水中搖曳,有一處已經被衝歪了。窗外的光線透了進來,屋子變得明亮了一些。我走進廚房,打開冰箱,看見裏麵有一玻璃罐蘋果醬,一塊幾乎幹枯了的奶酪,一袋過期了的牛奶,幾個有些蔫了的蘋果和兩瓶啤酒。因為沒有電,廚房的電爐子也無法啟動,而且水龍頭也放不出水來,看樣子颶風造成的破壞很大,既停電又停水了。好在廚房的一角放著一個淨水機,上麵有半桶純淨水,旁邊還有兩桶沒有打開的純淨水,足夠喝的了。在電爐旁邊的櫃櫥裏,我找到了一些罐頭食品,裏麵有牛肉湯,沙丁魚和午餐肉,還有一袋打開的薯片。在電爐頂上的壁櫥裏我還很意外地發現了一個急救箱,裏麵有紗布,邦迪,棉球和一些退燒藥。
提著一兜子食品和急救箱回到客廳,我把罐頭和蘋果倒在客廳中間的一個長方形的木頭桌子上。提著急救箱走到直子身邊,我蹲下身來,打開急救箱,把她頭上的衣服條子解下來。衣服條子上沾著一些血凝結而成的硬塊。我給直子的傷口換上幹淨的紗布,胳膊上的傷口也貼上邦迪。
疼嗎?給直子換紗布的時候我問她說。
直子點點頭,但是沒有說什麽。我回到廚房倒了一杯純淨水來,把退燒藥片拿出兩片來,放在手心裏對直子說:
吃點退燒藥吧,吃了藥會感覺好一些。
不想吃,直子搖頭說。覺得好暈,隻想好好睡一覺。
先把藥吃完了再睡吧,我把藥片送到直子嘴邊說。我們可能要在這裏待很長時間呢。
直子順從地張開嘴,讓我把藥片放進她的嘴裏。我把水杯湊到她的嘴邊,直子低下頭喝了一大口水,把藥咽了。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我把午餐肉的鐵罐頭盒打開,把肉分放在廚房找來的兩個盤子裏,一盤端給了小男孩,一盤端到直子麵前。小男孩明顯地餓了,放下手裏的火車玩具,用叉子紮起午餐肉吃起來。我把盤子裏的午餐肉用刀切成小塊,一塊一塊地送進直子的嘴裏。一陣狂烈的風從破碎的玻璃窗掛進來,吹起了地上的一張廢紙。廢紙在屋子裏飄蕩著,落在了電視機旁的角落裏。
能開燈嗎?直子問我說。屋裏有些黑。
沒電了,我搖頭說。也沒有水了,我們隻有一些桶裏的純淨水。
我們會困在這裏很久嗎?
可能會在這裏待一段,我看看四周說。要看外麵的水怎麽樣了。希望我們能在這裏等一切過去,這裏有一些吃的,夠我們堅持幾天的,過幾天水就該退了。如果這裏被淹了,我們就需要再轉移到別的地方去。
我怕自己再也走不動了,直子的頭靠著沙發扶手說。頭好暈,身體也覺得很疲乏,一點力氣也沒有。你背著我也走不了多遠的,如果萬一水太大,把這個房子淹了,你就帶著小男孩走吧,把我留在這裏。
別瞎說,我看著直子說。無論發生什麽我們都要在一起。我把你抱到旁邊的臥室去睡吧,那裏躺著會比沙發上舒服一些。
好的,直子點頭說。
我一手抱著直子的脖子,一手抄起她的腿,抱著她走到了客廳旁邊的一個臥室裏。臥室既寬大又陰冷,裏麵中間放著一張很大的床,上麵鋪著白底蘭花的床罩,有幾個大枕頭靠著床頭放著。空氣裏透著一股發黴潮濕的味道,像是好久沒有人在裏麵活動了一樣。我把直子放在床上,掀開床上鋪的被單,讓她躺進去,把被單給她蓋好。臥室裏有一個衣櫥,我走進衣櫥裏,在裏麵找到一條薄被子,拿出來給直子從脖子到腿蓋上,把她的腳包在被子裏。我摸了摸直子的額頭,退燒藥好像在開始起作用,她的額頭沒有剛才那麽滾燙了。
好好睡一覺吧,我給直子把被角給掖好說。趁著現在水還沒有漲進屋子裏來,多休息一會兒。
直子閉上眼,開始睡去。我在直子的旁邊坐了一會兒,然後站起來走到窗邊,拉開窗簾。窗外的狂風一點兒也沒有停止的跡象,雨依舊在沉默的下著,我覺得地板似乎在下沉,沉到一個地獄裏麵去。雖然是下午,但是由於天空被黑雲籠罩的緣故,屋子裏的光線像是太陽落山之後的黃昏。有些漆黑的屋頂冷森森的看著我,上麵顯現出一塊逐漸擴大的水跡。臥室的牆角有一個木頭架子,上麵放著一盆藍色的小花,卷曲的小花給屋內揉進了一縷藍色的影子。窗戶上有一隻黑色的蜘蛛爬過,在白霧籠罩的窗戶上分外顯眼。我想起兩年前開車去小鎮的時候,車的前窗玻璃上也有一隻蜘蛛。在車啟動的時候,那隻蜘蛛像是因為恐懼而嚇呆了一樣,在車窗上一動不動。在高速上開了五個小時之後,蜘蛛的身體隻轉動了九十度角,移動了不到一寸的距離。可憐的蜘蛛,它不知道我們會開多久,在哪裏停下,它隻是貼在車窗玻璃上,幾隻帶著絨毛的黑色的細腳緊緊地抓著光滑的窗玻璃,就像我們現在不知道颶風何時會停,也不知道海水會不會把這個房子淹沒一樣,聽憑命運的擺布。
回到客廳,我看見小男孩一邊往嘴裏塞著薯片,一邊依舊還在桌上擺弄著玩具火車。我覺得渾身疲累,就從冰箱裏找了一瓶啤酒,一邊喝著啤酒,一邊依靠在書架邊上,端詳著書架上的書。在書架上我很意外地發現了一本厚厚的穆齊爾的《沒有個性的人》,在小鎮上的時候,我曾經在直子父親的書架上看到過同一本書。記得在小鎮上的一個悶熱的下午,直子和我曾經坐在鎮上唯一的一家小咖啡館裏消磨時間,那天我也是拿著這本書。直子問我為何喜歡這本沉悶的作品,說這部一千多頁將近100萬字的作品是她父親很推崇的小說,但是直子從來也沒有讀完過。直子坐在我旁邊的沙發上,跟我一起讀著這本長得沒有邊界,沒有什麽故事性,沒有結尾,沉悶得像是夏天的潮濕的低壓空氣一樣的小說。裏麵的主人公是個消極,平平庸庸,做事猶猶豫豫,毫無決斷力,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麽的人。這樣的一本書寫了一千多頁,讀起來就像是在烈日炎炎下參加馬拉鬆長跑一樣,時刻都想停下來。我們讀了一下午,讀得昏昏欲睡,最後直子說我們走吧。於是我合上那本兩塊磚頭一般厚的書,離開咖啡館,沿著石子鋪成的小徑去了海邊的沙灘。
海水悄無聲息地從門底下擠了進來,一開始隻是濕了門前的墊子,隨後悄無聲息地幽靈一般地沿著木製走廊向屋裏四處滲透。我放下那本《沒有個性的人》,跑進浴室,把所有能夠找到的浴巾都抱出來,堆在門口,把門下的縫隙塞住。往門裏湧的海水暫時被擋住了,但我知道,用不了多久,水就會漲高,沿著屋子的四周的縫隙重新湧進來,湧進各個房間。淺褐色的門墊被水浸泡得變成了深褐色,從門上破碎的窗玻璃看去,房子的四周已經被藍色的海水覆蓋,就像是汪洋裏的一個孤島,孤單單地佇立在海上。院子的綠色的藩籬已經被水衝得東倒西歪,樹蔭下的花隻剩下花朵浮在水麵上。一條死人的屍體臉朝下從房子前麵漂過,我看不見屍體上的臉部,隻看見頭發浸泡在水裏,四肢散開,濕濕的衣服緊貼在身上。屍體在一顆樹旁邊停留了一下,隨後被海水帶走,消失在視野之外。
門外往裏湧的水被浴巾暫時堵住了,我走回到客廳,站在邊上看了一會兒小男孩在客廳中央的桌子上玩玩具。想起小時候曾經無限憧憬過蔚藍色的海洋,曾經想象著在海邊拿著漁網去捉螃蟹,提著鞋在海灘上赤著腳走,沙子硬硬地硌著腳心;想象著夜晚在空無一人的海邊傾聽濤聲,看著海龜在黑夜裏爬上沙灘產卵,眺望燈塔的橙黃色光束在閃耀著點點漁火的海上掃過。我想起小的時候父親從北戴河回來,帶回一隻褐色的五角海星,死去的海星身上摸著有些粘滑,帶著一股腥味兒。此刻,海水不再美麗,卻像是一隻猛獸,在四周窺探著,伺機撲進屋子裏來。我看著小男孩還在無憂無慮的玩著玩具,嘴裏學著火車開動的聲音,讓那個玩具火車在桌子上想象中的鐵軌上奔馳,心裏不禁湧上一種悲哀。小男孩的母親現在不知在哪裏,也許正在望眼欲穿的盼望著孩子能夠平安歸來。倘若孩子的母親聽到了大巴掉到海裏的消息,不定多傷心呢。我知道在大巴出事的時候,前後左右還有別的車輛,別的車輛一定看到了大巴衝進海裏的一幕。小男孩的母親一定在後麵的某輛車上,也許後麵的車輛在海浪衝擊的間隙加速通過了這一段公路,現在已經到達了安全地點;也許後麵的車輛在半路上拋錨,人們四散逃生。不論怎樣,小男孩的父母此刻一定心焦如焚,不知道小男孩的生死。我想打個電話給911,看看能不能有人來這裏把我們救出去。我拿起客廳裏的電話,電話裏什麽聲音都沒有,連往常的嘟嘟的忙音也沒有,一定是線路被風刮斷了。小男孩玩火車玩膩了,吃了一些東西之後,跟我說想睡覺。我帶著他到了臥室,給小男孩脫了鞋,讓他也上床跟直子躺在一起。小男孩閉上眼,一會兒就睡著了。
把屋子的四周檢查了一遍,確保各個窗戶都關嚴之後,我回到臥室,依靠著床頭坐著,耳朵聽著外麵的風聲和雨聲,祈禱著海水別進來。屋外的風聲雨聲在不停地響著,我坐在床上,一點也沒有困意。現在怎麽辦呢?外麵強風還在刮,雨還在下,地麵上的水還在緩慢地上漲,遲早水要進到屋子裏來。是放棄這個屋子離開,還是在這個屋子裏堅持下去?要是離開這裏的話,不知道去哪裏更安全一些。要是不離開呢?以後恐怕就更不好離開了,因為外麵的水會越來越深,越來越難涉水穿行,而且天要是黑了的話,就更難以行動了。我反複地思索著,找不出一個穩妥的辦法來。
我聽見直子在睡夢裏喃喃低語,像是發高燒的人在說胡話。我伸手去摸直子的額頭,嚇了一跳,她的額頭很燙,像是有四十度一樣。我看了一下牆頭的鍾表,距離剛才她吃藥後睡覺才隻有兩個小時。難道剛才吃的退燒藥這麽快就失去效用了嗎?退燒藥至少要隔四個小時再吃,現在還不能再給直子吃退燒藥。我下床到浴室找了一塊小毛巾,到廚房裏在淨水機前弄濕,拿回到臥室來,把濕毛巾輕輕地放在直子的額頭上,幫著她降溫。直子被濕毛巾的刺激驚醒過來,睜開眼看了我好一會兒,聲音虛弱地問我說:
外麵怎樣了?
還好,我握住直子的手說。雨還在下,但是屋子還沒有進水,屋頂也沒有漏水。你身體現在感覺怎麽樣?
覺得渾身無力,身體發冷,直子虛弱地說。我們就在這裏待下去嗎?
先在這裏待著吧,我看著直子說。好歹這裏能避風避雨。如果這裏也被淹了,那時我們再轉移。
我們能轉移到哪裏去呢?直子茫然地問我說。
我看了一眼窗外,外麵一片水茫茫,遠處有幾幢房子,但是也都跟這幢房子一樣陷在水裏,周圍似乎沒有露出水麵的高地了。
我也不知道,我把被角給直子掖了掖說。如果水漲得太厲害,就不能在房子裏呆著了,那時我們就隻好放棄這裏,再想辦法了。
到時你帶著小男孩走吧,直子說。讓我自己留在這裏,這樣會更好一些。雨這麽大,你背著我,再帶著小男孩,可能嗎?那樣我們可能就都會淹死在水裏。孩子這麽小,應該把他救出去,把他交給他媽媽。這些年來,因為一直吸毒,我的身體已經很糟糕了,能感到身體的內部快衰竭了,可能再也恢複不過來,再也無法過正常人的生活了。所以我總想著離開人世,那樣對我來說其實不是痛苦,而是一種解脫。我不想我們三個人都死在這裏,你帶著孩子走吧,趁現在水還不深,還可以涉水離開,到更安全的地方去。
別瞎說了,要走我們就一起走,不能把你自己留下,我說。
聽我說,你先帶著孩子走,把孩子放到安全的地方再回來接我,好嗎?
不可能,我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小男孩說。我們要麽一起離開這裏,要麽一起待在這裏。
你要理智一些,直子喘了一口氣說。這個孩子不是你我的孩子,如果我們是孩子的父母,現在我們會怎麽樣呢?一定會寧願把孩子先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吧?
可我做不到,我不能讓你自己留在這裏。你發燒太厲害了,口渴嗎?我去給你倒些水來喝吧?
直子點點頭,我拿起她額頭上的已經變熱的小毛巾,回到廚房裏,把毛巾重新淋濕,又倒了一杯水回來。我扶著直子的頭,讓她把水喝了,給她的額頭上重新放上濕毛巾,看著她繼續昏睡過去了。我找了一把椅子來坐在床邊,每隔二十分鍾給直子換一次濕毛巾,盡量降低直子頭部的熱度。小男孩醒了之後,我帶著小男孩到客廳裏去,給他打開蘋果醬讓他吃,又給他削了一個蘋果和掰了一塊幹枯的奶酪,然後讓小男孩在客廳裏玩,不要去臥室打攪直子的睡眠。小男孩很聽話地在客廳裏繼續玩玩具,有時趴到窗戶前去看外麵的水。我回到臥室,繼續坐在椅子上看護著直子,給她換毛巾。兩個小時之後,我把直子喚醒,喂了她一些蘋果醬和削好了的蘋果,給她再一次吃了退燒藥。吃了退燒藥的直子顯得迷迷糊糊的,繼續睡著了。我坐在直子的床邊的椅子上,覺得經過一天的緊張,精神和身體都變得很疲乏。困意像是海水一樣不可遏製地洶湧而來,我閉上眼,頭靠著牆壁打起了盹兒。
快到傍晚的時候,海水終於從門的縫隙湧進了屋子裏來,緩慢地但是無可阻擋地沿著走廊流動著,悄無聲息地漫進各個房間,像是無數條蜿蜒爬行的水蛇。
關了燈的機艙內,旅客們都睡著了,隻有小萍無法入眠,獨自倚著舷窗看著外麵。舷窗左側下方是一條長刀一樣的灰色的機翼,尾端上閃爍著橙紅色的夜行燈。機翼上方是一彎細細的月,在藍寶石一樣的天幕上閃著奇異而朦朧的黃色的光。機翼下方是一望無垠的鏡子一樣平坦而光滑的洋麵,黑暗中一塊塊呈不規則形狀的半透明的浮冰反射著天幕的冰冷的藍光,像是靜謐的湖麵上飄著一朵朵大小不等的藍色的浮萍。
飛機穿進了一層濃霧,鏡子一樣平坦的洋麵在舷窗裏消失了。灰色的霧團從窗外飄過,遮擋住了視線,什麽也看不清楚,就像小萍的如麻的心緒。小萍自己也很吃驚,居然就這樣從家裏背著父母跑出來,上了飛機。為什麽會這麽惦記遠方的那個人,冒著危險也要去找到他,跟他在一起?小萍問著自己。是青梅竹馬培養的感情,是因為肚子裏的孩子,還是因為不遠的婚姻?小萍覺得都是,又都不是。
小萍曾經交過幾個男朋友,但是她覺得那些人都不是能夠跟自己走完一生的人。小萍不傻,小萍很現實,小萍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麽樣的人。所有的愛情都會隨著時間消逝,所有的誓言都靠不住,所有的激情最後都會變成左手拉右手。一切都可能消失,隻有生活不會消失。小萍覺得隻有這個從小跟她一起長大,從小在院子裏的葡萄藤下一起乘涼,在小閣樓裏一起看書,趴在房頂上一起看放花,這個自己無比熟悉和了解,可以隨便欺負也沒有脾氣的人,才是一個可以陪伴自己走完一生的人。
小萍設想過今後跟他會怎樣:他們會像小時過家家一樣,有幾個孩子,她看孩子他做飯,一起忙著家務。他會找到一份好工作,兢兢業業地朝九玩五地上班,掙錢養家。也許有一天他會覺得跟她無話可說了,會感覺不到愛,連做愛都成了例行公事,連說話都是敷衍,但是還會繼續跟她在一起,照看著孩子長大,在外人眼裏他們還會是一對從小青梅竹馬的幸福家庭。小萍知道他即使不愛了,也還會跟她在一起,因為小萍太了解他了,比他自己還了解他。小萍覺得誰離開誰都可以活下去,但是沒有了他,她會感覺很孤單和沒有安全感。小萍不要孤單,她要永遠,隻要跟他在一起就是永遠。小萍知道他跟直子的過去,知道他去了H城是去看直子,但是小萍沒有阻止他。小萍在裝傻,假裝不知道他對直子的感情。小萍有信心,她相信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她更愛他了。有自己的愛和肚子裏的孩子,小萍相信他不會離開她的。即使他偶爾迷失,最終也會回到她身邊。而她,也會原諒他,就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
小萍靠在舷窗上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夢,夢見他和一塊大石頭栓在一起,沉在海底的綠色的海藻中。小萍憋著氣拚命地想把他身上的繩子解開,但是扣係得太緊了,她怎麽解也解不開。小萍在夢裏哭了,她的肩膀聳動著,淚水無聲地從眼睛裏湧出來,落在了枕著的胳膊上。
你怎麽了?旁邊的女人碰了一下小萍胳膊一下,把小萍從夢中捅醒。你沒事兒吧?
小萍睜開眼,茫然地看著身邊的女人問:我們不是在海底嗎?
怎麽會是在海底,我們是在天上哦,女人看著小萍又氣又惱地說。做噩夢了吧?
小萍把飛機上發的藍色的薄毯子往身上拉了拉,讓毯子蓋住肩膀,傻傻的笑了,帶著淚珠笑了。原來那隻是一個噩夢。小萍用毯子擦了一下淚珠,向著舷窗外望去,冰封的洋麵上聳立著一片一片的冰川,從高空上俯瞰下去,像是平放的衣服上被手指捏起的皺褶。蜿蜒在冰川之間的早已凝固的水道,看上去像是指甲在冰麵上刻出來的一道道劃痕,在蒼白的肌膚一樣的洋麵上血管一樣地延伸著,一直延伸到目光看不見的地方。偶爾能看到幾條粗大的滑冰道一樣的痕跡,像是粗硬的毛筆在冰麵上任意地劃過,留下粗細不等的墨跡。太陽已經從雲層上蹦了出來,粉紅色的陽光像是千萬條射線一樣,從雲端上晃眼的明亮的圓圈中散發出來,驅散了雲層上的灰色的晨霧,照進了舷窗,照在了小萍淚痕未幹的臉上。
又是新的一天了。一切都會過去,颶風會過去,海水會退潮,他也會回到自己身邊來的,小萍靠在舷窗上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