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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於藍色的浮冰 第三章(5)

(2013-11-29 20:27:08) 下一個


直子父親在我的車裏發現了一張紙條,上麵寫著要我滾出這個小鎮去,如果下一次見到我,我的頭就會像是這粉碎的車前窗一樣。紙條上的字是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偽裝後的字體,我們都相信這是那個死去的男人的弟弟幹的事情。直子父親說,那個人是一個從小魯莽的人,曾經因為打架和吸毒被學校停學過,為此還蹲了一班。他被我用叉子紮了肚子,一定會為他自己和哥哥報仇的。我們一開始想去報警,最後打消了這個主意,因為小鎮太小,沒有專職警察。即使有專職警察,隻憑這一張紙條也無法讓警察把那個人抓起來,何況小鎮上的人現在一麵倒的都認為我是個很不受歡迎的人。

直子父親和她都認為,砸碎我前車窗的石頭是一個真實的警告。如果我繼續在小鎮上待下去的話,誰也無法預料會出現什麽情況。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想也隻好離開小鎮了,不然的話,不但我自己惹上麻煩,直子他們一家也許會跟著我惹上麻煩。今天是石頭砸車窗,明兒沒準兒就是石頭砸到屋子裏來了。

 

離開小鎮之前的那天晚上,直子和我都盡量互相克製著心裏的難受,好像這隻不過是短暫的幾天分別,算不了什麽。直子那時可能已經知道了她父親已經病入膏肓,無法離開她的照顧了。這些年來,她父親一直拒絕做年度身體檢查,因為他不敢正視自己身上的越來越嚴重的疾病。在直子母親去世之後,直子父親終於同意去看家庭醫生進行體檢了,他一定把自己心中的存疑告訴了直子。直子也一定會判斷出來,看過家庭醫生之後,父親隻能去住院,而她也隻能去醫院陪伴病重的父親了。那天夜裏我們都盡量避免提及任何可能引起傷感和不愉快的事情。我們沒有再提觸礁的船隻,死去的人和關掉的探照燈。我們也沒有提及死人的弟弟。我們小心翼翼的避免觸及那些話題,而隻是談論著也許用不了多久我們就會重新相逢。

我沒有跟直子提海洛因的事兒,雖然我看見她的胳膊肘窩裏的青色淤血點,感到很心疼。我撫摸著她的肘窩,什麽也沒說。直子也沒有解釋,她隻是把胳膊挪開我的手掌。那天當直子在燈塔頂上告訴我說,她想讓我抱著她一起去死的時候,我以為直子是在開玩笑。我用吻堵住直子的嘴,不讓她再說下去,怕她說出不吉利的話來。後來我才知道,那時直子已經對海洛因成癮,無法自拔,正在一步一步走向深淵,心裏充滿未知的恐懼。我知道海洛因的誘惑,對海洛因心懷恐懼,覺得那是可以誘使人墜入墮落的深淵的魔咒,是可以致人於死地的甜蜜的毒藥。當直子把肘窩藏在身後的時候,我心裏有一種預感,我離開小鎮後,她會繼續打下去。但是我不想提這個話題了,我隻希望她能夠自己慢慢戒掉。

在最後的一晚上,直子沒有像過去一樣在淩晨悄悄離開回自己的房間,她一直跟我躺在一起。從我跟直子認識以來,我們隻有幾個晚上這樣整夜的睡在一起。一開始她喜歡枕著我的胳膊睡,後來大概覺得太硌得慌,她寧願枕著枕頭睡。直子的父親和弟弟都早早的入睡了,屋子裏很安靜,安靜得就像是從飛機上見到的北極的冰山。牆上的電子鍾的秒針在一秒一秒的走過,我數著秒數,不為別的,隻為了讓時光流動得慢一些。直子的輕微的呼吸和心跳聲像是神秘的樂符在空氣中流動著。我讀著黑暗裏的樂符,樂符像是蔓生的綠色的枝蔓一樣在屋裏生長著,充滿了小小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我看著熟睡中的直子,悄悄地吻了她的嘴唇一下。直子閉著眼,似夢非醒地動了一下胳膊,嘴唇張開,似乎在渴望著更多的吻。我把嘴唇貼上她的嘴唇,又吻了她一下之後,把她的手拉到了胸前,放在心口的位置上。她的柔軟而纖細的手張開,緊貼著我的胸膛。我沒有說話,把一隻手放在她的手上,心在她的溫暖的手掌裏有節奏地跳動著,像是永不熄滅的火苗。我想每天都擁抱直子,吻她,親她,跟她做愛,讓直子躺在我的臂彎裏安穩地睡覺,想在黎明中睜開眼看見直子躺在我身邊。想想跟直子雖然相識得不久,但是好像我很久很久以前就認識了直子似的。那些熱吻,那些纏綿,那些體液,那些汗水,那些戰栗,那些顫抖,那些呻吟,那些撫慰,都讓我無法忘記。跟直子認識的這幾個星期好像跨越了十年一樣。月光猶如豎琴,彈著無言的樂曲。空氣像是平靜的湖水,把直子和我浸沒在一片靜謐之中。牆上的一麵鏡子沉默地照著黑魆魆的牆壁,電子鍾閃著藍色的熒光。一隻小飛蟲無聲地撞到了窗戶上,在玻璃上墜落下來,又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早上醒來的時候我看見直子的眼睛紅腫,像是半夜裏偷偷哭泣了好久一樣。我把她叫醒,說該起床了,一會兒就該走了。她突然趴在我的肩膀上哭了起來,然後不斷地吻我,淚水不斷的往外流,好像再也不會見到我了一樣。我知道她不想讓我離開,我也不想離開她,於是我們不停地親吻,直到聽見走廊裏傳來直子父親的緩慢的腳步聲。我想我們都知道此次離開,以後還不知怎樣,即使親吻和擁抱也無法撫慰那種跟自己相戀的人分開的失落。我們起床,下樓去廚房準備早點。雖然還沒有離開,我的心情已經很低落,早餐幾乎什麽也沒吃下去。

你要多吃一點才好,直子睜著依然紅腫的眼睛看著我說。路上還要開很長的路呢。

我用叉子紮了一塊雞蛋,放入口中,覺得咽不下,但是我還是強咽下了。要說的一切都已經說過了,此時倒覺得無話可說,我們默默地吃著盤子裏的雞蛋和有些糊了的鹹肉,偶爾微笑一下。我覺得不像我在吃著鹹肉,倒好像鹹肉在啃齧著我的心口一樣。

 

我在直子家前麵的driveway上發動了車。直子走到我的車窗前來。我搖下車窗,跟她吻別。

我愛你,直子狠狠的吻了我一下說。慢點兒開車,路上多注意安全,一路平安。

搖上車窗,我揮手告別了直子,自己開上了回W城的路。在車開過拐角的時候,我從側視鏡裏看見直子站在屋子前麵,在依舊向我揮著手。清晨的涼風吹起了她的衣裙,她的身子在樹的襯托下顯得很單薄。門前的老楓樹依舊孤單地站在窗前,在清晨的冷風裏揮動著樹葉。海麵一片霧蒙蒙,灰色的海鷗在低空飛翔,浪潮拍打著海岸的礁石,漫過沙灘上的足跡。

 

我開著車,恍恍惚惚的覺得仿佛直子依舊在我的身邊似的,好像她就坐在副駕駛座上,在塗著口紅,但是伸出手去已經觸摸不到了她。當直子不在我身邊的時候,我才覺出有多想直子,多思念她。想起李清照的詞“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我覺得寫的太貼切了,在開車回來的一路上,我都被這種離愁籠罩,眼前一團亂麻似的迷霧,看不透,扯不開,好像丟掉了魂兒似的。車開出小鎮之後,跑上了海邊的蜿蜒的公路。晨霧逐漸散去,太陽緩緩升起,天空逐漸變得清澈,海水碧得像是湛藍的地中海,白色的遊艇在水麵上飛馳而過,在水麵上留下了一道道漣漪。我想著直子,想著我們在一起的那些時光,想著直子的親吻和擁抱,想著跟直子做愛的情景,想著直子的嘴唇和身子。我想起我們牽手在沙灘上走過,在小鎮上的一個麵向大海的小冰激淩店裏坐下來吃冰激淩和喝冰鎮可樂。那個店裏很安靜,裏麵沒有什麽人,除了我們隻有一對頭發花白的老年夫婦坐在不遠處的桌子邊。店外陽光很好,金黃色的陽光灑滿了店前的沙灘,把沙灘照成了金色的池塘。偶爾有人在沙灘上走過,在白沙上留下歪斜的腳印和移動的影子。店內很陰涼,空調在輕微地響著,吹來一陣陣清涼的微風。老夫婦言語不多,他們安靜地喝著麵前的飲料,有時互相看著,輕聲說幾句話,瞥我們一眼。我看著他們,看見老頭用叉子把一小塊黑森林巧克力慕斯一樣的蛋糕給老太太的碟子裏放了一塊,覺得很羨慕他們相親相愛白頭偕老的樣子。老太太看著我們吃冰激淩的時候手還勾在一起,對著我笑了一笑,臉上帶著慈祥的微笑看著我們,像是在給我們祝福。我想老太太一定是想起了年輕時也曾這麽相愛過。看著他們我就想起了葉芝的詩《當你老了》:“當你老了,頭發白了,睡思昏沉/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慢慢讀,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們昔日濃重的陰影/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和真心/隻有一個人愛你朝聖者的靈魂/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垂下頭來,在紅火閃耀的爐子旁/淒然地輕輕訴說那愛情的消逝/在頭頂上的山上它緩緩地踱著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間隱藏著臉龐”。初中的時候我讀到了這首詩,那時我不懂什麽是愛,也不懂為什麽這首詩好多人喜歡。但是現在我懂了,跟直子在一起的時候,我就想跟她一起變老。

想著想著這些我就覺得很失落和悲傷。快樂越多,失落感就越強。跟直子在小鎮上的日子一晃就過去了,就像是一個夢。直子給我的快樂太多了,這些天來我已經習慣了直子在我身邊,總是跟我在一起。在猛一離開直子的時候,覺得很不習慣,好像從光明裏一下走入了黑暗一樣。我想著直子,覺得心裏很堵得慌,就把車停在海邊的一處觀景台的停車場,點上一根煙,坐在觀景台上眺望天水交接的地方,心緒如潮,無法平靜。我想起電影裏的一些鏡頭,在最後時刻男主角經常奇跡般地化險為夷,又一次出現在女主角麵前,或者女主角在男主角即將登上飛機的時候出現在飛機場,找到了男主角。但是生活不是電影,我把煙蒂彈到水裏,煙頭在空中劃了一個弧度,筆直地掉到水裏,連水花也沒有濺出一個。我在停車場找到自己的車,坐在駕駛座上,把車發動起來,踩上油門,車繼續沿著海邊公路向著W城方向駛去。

 

回到W城的時候已經是夜晚了。我走進房子裏,看見房東老太太正戴著一副老花鏡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個人看書。見到我拉著小行李箱進來,房東老太太放下書,摘下老花鏡,問我去哪裏了。我說跟未婚妻去她家鄉住了幾天。老太太驚異地說,沒聽說你有女朋友啊,怎麽一下都過度到未婚妻了。我說剛認識沒多久。老太太笑了,然後告訴我說,我不在的時候,有個來自中國的叫小萍的女孩給我打過電話,讓我回電話。

小萍?噢,對了,小萍。

我突然想起在我去小鎮之前小萍給我打的那個電話,我都把這茬事兒給忘了。小萍八月底就要來W城讀書了,讓我幫著找房子和去機場接人,現在已經八月中旬了。我問房東能否讓小萍暫時在二樓空著的那間房子裏住幾天,等小萍找到房子就搬出去。房東問我了解不了解小萍,我說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很了解。房東想了一下說可以,說既然是我從小就熟悉的朋友,小萍即使多住一些時間也行,反正空著也是空著。我謝了房東,提著小行李箱上樓回房間去了。

 

放下行李箱,洗了個熱水澡,我覺得有些餓了。下樓到廚房看了看冰箱裏麵,什麽吃的也找到,隻看見有一瓶啤酒。我拿著啤酒,走到門口,坐在台階上去吸煙,想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一下。外麵很黑,地上濕濕的,空氣裏飄著很細的雨絲。我喝一口啤酒,吸一口煙。沒有什麽能比煙和啤酒更搭配的了,就像brulee和苦咖啡,隻有你把味道截然不同的兩種東西混在一起,在舌尖上含著,像是品酒一樣的讓混合的味道通過舌苔上的味蕾,你才能感到那種苦和甜造成的強烈對比,和由此引起的味覺上的強烈的刺激,品嚐到那種出奇的苦和甜。哲學博士曾經告訴我說,Brulee是法國廚師François Massialot1691年發明的,他寫了一本書,叫《烹飪——從王室到貴族》,裏麵把這種甜點叫做Crème brûlée,也就是“燒焦的奶油”。我喜歡brulee最上麵的那一層硬硬的像是冬天結冰的湖麵一樣的晶瑩的焦糖,聽說那是用噴火槍烤焦的。我喜歡呷一口沒加糖的苦咖啡,用小勺把冰塊一樣的焦糖敲破,把破碎的焦糖和鬆軟的蛋黃一小口一小口的放進嘴裏,讓它們在嘴裏慢慢熔化。帶著苦味的甜從舌頭上延伸著,一絲絲融進了我的咽喉,順著食管,進入血液,從那裏流進四肢,流到我的手指上。從煙被點著的那一刻起,空氣中就開始彌漫著略帶苦辣的味道,略有些嗆的味道刺激著人的感官,在如水的夜色裏,打破周圍的寧靜,給寂寞增添了一絲生命的氣息。這氣息有時是快樂之後的滿足,有時是傷心的歎息,有時是莫名的惆悵,有時是沒頭沒腦的恐懼,有時是撕心裂肺的絕望,有時是扯不斷理還亂的思念,有時隻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憂傷。我看著指間落下的煙灰,想起了直子,想起了和直子的親吻,想起了直子跟我在一起的那些焦糖一樣甜蜜的時刻。煙蒂上的火燙了我的手指一下,我鬆開手指,看著一截灰色的煙灰墜入腳下的水窪中,不禁陷入一種無名的悲哀之中。

一隻黑蝴蝶不知什麽時候飛到了台階的欄杆上,在黑夜裏趴著,翅膀一動不動,好像疲累了一樣在歇息。這是一支很大的黑蝴蝶,扇形的翅膀上有著淺黃色和橙色的斑斕的條紋,顯得很美麗。它盯著黑夜和雨水,偶爾貼得很近的翅膀會張開一下,像是要展翅高飛,隨後像是懼怕雨水似的,翅膀又緩慢地恢複到原位。它停息的地方離我很近,似乎一伸手就可以觸摸到它。我悄悄把一個手指頭伸過去,想摸一下它的美麗的翅膀。它像是有了警覺一樣,把翅膀豎立了起來,像是要準備飛走。我凝固在台階上,手停在半空,怕自己的任何動作驚飛了蝴蝶,甚至都不敢吸煙。夾在右手指間的煙卷一節一節的變成了鬆軟無力的煙灰,無聲的墜落在我的腳下。不要飛走,我對黑蝴蝶說,我隻是想摸一下你的翅膀,想知道你OK。但是那隻黑蝴蝶還是飛走了,冒著夜雨在黑暗裏消失了。看到它飛走時我覺得很惆悵,就像是失去了曾經擁有的東西一樣,讓我心裏空虛而又失落。

抽完煙後我回到房間打開電腦,想給直子發個email,告訴直子我安全回到W城了。我疲累地坐在屋裏的長方形的小桌前,打開計算機,進入自己的email賬戶,看到藍色的屏幕上顯示有很多新郵件。在最上麵的幾封郵件裏,有一封是直子的。

直子的email裏麵第一句話就說,親愛的,我愛你,後悔讓你離開了,想你了,我想要你,我不知道離開你後會這麽難受,一天都很失落。

看著直子的email我覺得眼睛有些濕潤,因為這也正是我想對她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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