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把煙灰彈在畫架邊上放著的一個可樂鋁罐裏。罐子裏放著半罐雨水,裏麵橫七豎八地飄著一些煙頭。畫畫累了的時候,我會抽根煙,休息一下,想一想再畫。暖風一陣一陣地吹來,空氣裏洋溢著剛剪的草的味道,這味道讓我想起米勒的油畫《拾穗者》,金黃色的田野上,三個紮著紅色和藍色頭巾的農婦在彎腰撿著麥穗。凝重的身體。高高堆起的麥跺。彎下的腰。灰蒙蒙的天空。野草和土地的氣息。當年的一份報紙在評價這幅畫的時候曾說:“這三個突出在陰霾的天空前的拾穗者後麵,有民眾暴動的刀槍和1793年的斷頭台。”可是我絲毫也看不出來這個彎腰拾麥穗的畫麵怎麽能讓人聯想到刀槍和斷頭台的。我看到的是農民們謙卑的低下的頭和被沉重的勞苦日子壓彎的腰,聞到的是土疙瘩上的牛糞的味道。我是一個習慣於自己思考的人,在與人聊天的時候,我會習慣性地把一張紙撕成一片一片小碎片,或者把餐巾紙揉成一團,或者聊著聊著天的時候突然停下來側耳細聽遠處傳來的音樂聲。我經常把一張紙折疊起來再展開,不管是餐巾紙還是電影票還是小廣告;或者在本子上畫滿一圈一圈的蛛網一樣的圖像。有時我會突然走神,就像那天我在朋友聚會的飯桌上,突然感到周圍的人都在用一種外星人的語言興奮地談論一件事,我對那種語言既不懂,也沒有興趣搞懂。我在飯桌上坐著,感到左右兩邊和對麵的人的麵孔和聲音一刹那變得那麽陌生,他們興高采烈的講著,我卻不明白我為何會和一些陌生人坐在一起吃飯,於是我就像是一個人在空曠的飯桌上吃飯一樣,低著頭把盤子裏的飯吃完,然後走到客廳裏,打開電視去看有沒有好片子。電視上在演一個海豚的紀錄片,畫麵和音樂都很優美。我想起了自己過去買的一張碟,那時還不是DVD,是那種簡陋的VCD碟,片名叫《海上鋼琴師》,後來被人拿走了,再也沒有還給我。那部電影裏有一個可憐的孩子,他出生在海上,在鍋爐房生長,從來沒有離開過船。他的名字叫做1900,是一個水手給他起的。他是一個音樂天才,音樂從他的手指尖自然而然地流了出來。在最後與號稱發明了爵士音樂的鋼琴大師較量的一場戲中,他瘋狂的彈奏著鋼琴,琴鍵在他的手下輪番起舞。一曲終罷,香煙在琴鍵上蹭過,熾熱的琴鍵點燃了香煙,燃起了一縷青煙。手上夾著的煙燃到了盡頭,一股熱氣順著過濾嘴傳到手指上,我繼續嘬著過濾嘴,燃盡了煙絲的火星逐漸熄滅。煙蒂一端是黑色的燃燒後凝結在一起的焦碳質,另一端是柔軟的白色略帶黃色的過濾嘴。我喜歡把煙蒂撕開,把裏麵棉絮一樣鬆軟的白色填充物撕成一小綹一小綹,放在手心裏排開,像是河邊一叢叢的葦草。我把剝開的煙蒂吹散,它們像是蒲公英的花一樣四散飄開,幾綹白色的纖維粘到了畫板上。我用手指輕輕把纖維摳下來,纖維在畫麵上留下了幾根線狀的痕跡,猶如時光在記憶裏留下的淡淡的刻痕。我想起了《海上鋼琴師》的結尾,1900用蒼白的手指在空中彈奏,在漫天的火光中跟著自己一輩子生長的船沉在了海底。彈一場驚世駭俗的鋼琴,愛上一個可愛的女孩,葬身在一艘下沉的船隻,最壯烈的人生,無非也就是如此。那一刻我想起了我的畫。世界有這麽多選擇,讓人無所適從,可我隻有兩個選擇,一個是畫下去,另外一個也是畫下去。外麵的世界多彩多姿,讓人眼花繚亂,可我隻需要兩種顏色,一種是藍色,另外一種也是藍色。
調色板上的藍色顏料已經不多了,我俯身拾起放在地上的顏料管,擠出一些藍色在調色板上。流線型的顏料在太陽下閃著油彩特有的光,像是嘴唇上凝在一起的濃厚的唇膏,又像是一段落在光滑的木質地板上的藍綢。我想起在圖書館借的一部英國老片子《Red Shoes》。很久以前在國內就看過它的中文版,中文翻譯做《紅菱豔》。其實直譯做《紅舞鞋》就很好,不知道為何叫《紅菱豔》。這部片子的名字來自安徒生的童話,講得是一個姑娘得到了一雙美麗的紅舞鞋,她穿上之後,那雙鞋就自己跳了起來,她想停都停不下來。電影裏的女主角是一個很有天賦的芭蕾舞演員佩姬,遇到了一個把芭蕾當作宗教一樣信仰的芭蕾舞團團長萊蒙托夫。你怎麽理解芭蕾舞?你把它當作運動、詩,而對我來說,它是一種信仰。這是萊蒙托夫第一次見到佩姬時說的。他問佩姬為什麽要跳芭蕾,佩姬反問說,你為什麽要活著?萊蒙托夫回答說他也不知道為什麽,隻是必須活著。萊蒙托夫看到了這個姑娘身上的潛力,把她留在了芭蕾舞劇團,培養她,讓她擔任舞劇紅舞鞋的主角,一心要把佩姬造就成一個世界上最偉大的芭蕾舞演員。紅舞鞋芭蕾舞一炮打響,造就了兩顆新星,佩姬和劇團的作曲家。但是當佩姬和作曲家墜入愛河之後,萊蒙托夫對佩姬深為失望,因為他覺得藝術和生活,你隻能選擇一個。他把劇作家開除出了劇團,也沒有挽留跟隨作曲家而去的佩姬。失去了芭蕾的佩姬就像是失去了生命一樣,半夜裏醒來,她撫摸著紅舞鞋,無法割舍。一個偶然的機會,佩姬重遇萊蒙托夫,萊蒙托夫邀請她回劇團重新演一場芭蕾舞紅舞鞋,那個讓她紅起來的舞劇,那個把她的天賦和努力發揮到極致的舞劇。她無法拒絕這個誘惑,回到了劇團,穿上了舞鞋,準備上場演出這部讓人癡狂的舞劇。這時輪到作曲家要求佩姬做出選擇了。作曲家拋棄了另外一個劇團裏等待著他指揮的樂隊和期待欣賞他的新作首場演出的的觀眾,追到了萊蒙托夫劇團的後台,在佩姬走上舞台之前,殘忍地要佩姬做一個選擇:芭蕾和我,你到底要哪一個?
兩年以前在一個寂靜的小畫廊裏,我跟直子再一次相逢,也曾談起這部片子。那次我在畫廊值班,背對著門口繼續畫著這幅藍色的浮冰,沒有注意到直子進來。直子悄悄地站在我的身後,注視了我很久很久。她說她喜歡看著我作畫,看著我的長頭發在作畫時蓋住脖子。她走進畫廊的時候,我看見了畫廊地上反射出的一條人影,但是我正在專心於畫上,以為是進來了一個畫廊的參觀者,連頭也沒抬起來看。那天直子穿著一款綠色連衣裙,手裏拿著一個精巧的相機,在我回頭時,把我和身後的畫一起攝入了她的鏡頭。看著直子舉著相機微笑的樣子,她的臉頰讓我想起了羅馬假日裏麵的安妮公主。安妮第一次拿著意大利裏拉上街,先買了一雙舒服的鞋子,後做了一個新發型,然後買了一個冰激淩,恰好跟直子的消費習慣相同。直子最喜歡買舒服好看的鞋子和衣服,其次喜歡去發廊做一頭好發型,也喜歡各類小吃。她喜歡鮮花,但是從來也不需要自己買。那天沒有人來參觀畫廊,隻有我們兩個人在畫廊裏,我站著作畫,她坐在旁邊看著我,陪著我值班。我們聊了很多,聊起了各自的專業,聊起了畢業後想從事的工作,聊起了文學和藝術,聊起了Group of Seven,聊起了莫奈和高更,聊起了最近在國家藝術館舉行的俄國油畫展,聊起了藝術中心演出的芭蕾舞《堂吉訶德》,聊起了貝克特和喬伊斯,還聊起了《Red Shoes》這部1948年的老片子。我說一直沒有搞清楚,在片子的結尾,佩姬沿著樓梯跑下去,直接從陽台上跳了下去,被迎麵而來的火車撞死。我問直子,是佩姬在藝術和愛情之間無法取舍,采取了自殺來解脫?還是她隻是想在陽台上叫作曲家等著她,而不小心掉了下去?直子說都不是。那是佩姬腳上的紅舞鞋帶著她跳了下去,直子的黑眸在空寂的畫廊裏凝視著我說。你隻要穿上了被施了魔法的紅舞鞋,它就會帶著你跳下去,一直到死。
那天我們一起離開了畫廊,在朦朧的夜色裏跨過一條街道走向停車場。黑色的瀝青地麵散發著白日吸收的陽光的餘熱,牆邊的薰衣草在靜靜地搖曳,遠處傳來火車進站的鳴笛聲,幾隻飛鳥在黑暗中掠過頭頂,一顆被遺忘在門口的小樹孤寂地搖動著樹葉,晦暗的路燈把我們的身影拉長在地上。快到我的車時,她的手指有意無意地碰到了我的手指,讓我感覺到一陣心跳和戰栗。那個時候,我已經知道後麵會發生什麽。
一道陰影落在了畫布上,好像烏雲遮住了一半天空,畫布上的藍色突然暗了下來。我扭過頭頭,看見哲學博士站在我的側後方,正在仔細地端詳著畫麵。哲學博士的突然出現嚇了我一跳,手裏的筆尖一哆嗦,在紙上留下了一道藍色的不規則線條。我皺著眉看著畫板上的那條不和諧的藍色的線條,它像是一把刀子,在浮冰上刻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跡。一道不自然的痕跡。
從我搬進這幢房子的時候,哲學博士就在這裏。他跟我一樣,是這幢坐落在一條僻靜街道上,牆壁上爬滿常春藤的老房子裏的房客。他個子不高,眼睛不大但是顯得有些憂鬱,眼窩深陷,皮膚因為常年宅在屋裏而顯得蒼白,喜歡眯著眼睛說話,笑的時候像是一個孩子。他頭上有些禿頂,但是在研究哲學的人裏麵頭發算是濃密的了。雖然他曾經幾次試圖給我解釋他研究的方向,我都沒有能夠搞清楚他到底在研究什麽,事實上,他越解釋,我就越糊塗,不解釋之前我還算明白他大致是搞什麽的,解釋完之後我徹底糊塗了。從畢業後他就一直沒有拿到一份兒正式工作,靠吃政府的救濟生活,直到年初才從過世的父母那裏繼承到了一份遺產,擺脫了每個月靠政府救濟支票過日子的境地。
太陽照在哲學博士的背上,微風吹動著他的T恤,他的原本蒼白的皮膚被陽光塗上了一層橄欖色。哲學博士把地上的一朵小野花掐了下來,用粗壯的手指把它按到我的畫板上。野花白色的根部粘到藍色色塊上,像是從浮冰裏鑽出一朵鮮豔的花來。我看了一眼野花,這是一種外形長得像是向日葵一樣的花,根部帶著毛茸茸的嫩白色,中心是一從細小柔軟的黃色花蕊,聞上去有一種法國香水一樣的強烈的濃鬱的香氣。花的外圍是顏色很純的明黃色花瓣,形狀像是細長的船槳一樣,從一個綠色的高腳杯一樣的底部向外四射著。一隻花蝴蝶從丁香樹的暗綠色陰影下飛過來,帶著褐色,黃色和黑斑的半透明翅膀煽動了一下,停在了畫板上的野花上,翅膀並攏在一起。
今天是周末,晚上想一起出去轉轉嗎?哲學博士看著野花上的蝴蝶說。想去哪裏?我停下畫筆問他。老地方吧,先去賭場玩兩把,再去找個地方喝酒?或者去看會兒脫衣舞?哲學博士把手插進褲兜裏,漫不經心地說。我知道哲學博士近來很煩。過去他偶爾去學校裏代課掙點兒錢,幹幾個月就回來,但是最近好久也沒機會去代課。以前周末的時候哲學博士還有時跟我一起去找個酒吧喝喝酒泡泡妞,但是最近他沉悶了許多。我也正想出去散散心,我放下畫筆說。那說好了,晚上一起走。你感覺到了沒有?什麽?颶風就要來了。哲學博士用手抓了一把空氣,誇張地放在鼻子前嗅了嗅說。颶風就要來了,他重複了一遍說。每個人的潛意識裏其實都在期望著一個改變自己命運的颶風,不是嗎?
哲學博士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溫爾文雅的眼神變得很遙遠,像是在凝視著模糊的遠方,說的話也像是在自說自話。我知道哲學博士最近心神不定,他前一段把父母留給他的所有財產做抵押,借了一大筆錢,都壓在了石油和天然氣的期貨上。他找不到工作,也沒有女朋友,精神總是很抑鬱。要麽繼續像現在一樣的生活下去,要麽孤注一擲,在股市上賭一把。他選擇了後者。這種賭博讓他睡不著覺。現在哲學博士就盼著來一個前所未有的狂暴颶風,把墨西哥灣的那些石油公司的生產設施和煉油廠全部摧毀,讓石油和天然氣的價格暴升,那樣他就能夠賺夠一生的錢,再也不用去找工作,可以專心的沉浸在他的哲學世界裏了。夏季以來,雖然到了颶風盛季,哲學博士所期望的颶風卻一直還沒有出現。盡管氣象學家們早就預測今年夏季大西洋海麵會形成十二到十六個颶風,但是目前為止一個颶風也沒有出現。即使海麵形成了颶風,多數颶風也會在海麵上自生自滅,消失在海麵上。你預言過好幾次了,沒一次靈驗過,這次又是什麽水晶球告訴你會有颶風來呢?我用一張紙擦了一下畫筆上的顏料,反問哲學博士說。這隻蝴蝶告訴的我,哲學博士用手指了一下野花上的那隻色彩斑斕的蝴蝶說。你沒聽說過蝴蝶效應嗎,一隻蝴蝶在巴西扇動翅膀,有可能會在美國的德克薩斯引起一場龍卷風。
花蝴蝶像是懼怕哲學博士的手指觸碰到它似的,把翅膀舒展開來,輕盈地飛離了黃色的野花,消失在木柵欄的丁香樹後麵。蝴蝶翩翩飛過的地方,是對麵人家的後院,一個小女孩正坐在院子裏的秋千上玩耍,她的天真的眼睛好奇地看著我的畫架,腿一下一下地蹬著秋千,身體飄得越來越高,幾乎快跟秋千的橫梁平行了。小女孩的母親急匆匆地從屋子的後門走出來,讓小女孩從秋千上下來。小女孩嘴裏抗議著,但是還是聽從了媽媽的命令。也許是匆匆地跑出來,沒來得及換衣服,女孩的母親穿著一個很短的吊帶衫,底下是一條剛蓋住腿根的短褲。如果不是她領著小女孩,你一點也想像不到她會是孩子的母親。她的腰就像是二十歲的女孩一樣細。她有著一雙很美麗的眼睛,光滑的皮膚,鼓鼓的胸部和微翹的臀部。
你在畫什麽呢?她拉著小女孩的手走到院子邊,隔著半人高的柵欄問我說。
浮冰,我用一塊濃厚的白顏色蓋住畫上的那條藍色的不規則線條說。在畫藍色的浮冰。
她疑惑地仰頭看著天空,像是要從晴朗的天空裏看出浮冰來。她看著天空的時候,胸部不自覺地挺起,陽光從側麵透過了她的吊帶衫,清晰地照出了兩隻乳房的輪廓。她的肩膀上沒有乳罩的帶子,似乎是沒戴乳罩一樣,兩隻乳頭凸起在吊帶衫的布料上,像是兩個撐起吊帶衫的支點。哲學博士曾經告訴我說,她是一個離婚的女人,先生是一個肌肉發達的水管工,在我來之前離家走了。但是我有一次站在院子的丁香樹旁畫畫的時候,看見她赤身裸體地跟一個男人坐在沒有掛窗簾的廚房的桌子邊聊天,他們或者是沒看見我,或者是根本毫不在乎。小女孩拽著她的手來讓她抱著,她低頭去抱小女孩的時候,鼓起的乳峰和一條深深的乳溝一覽無餘地在我眼前閃過。她彎身的時候,我看見她的後腰露出一截白白的皮膚,粉色的內褲邊緣在短褲上顯現出來,凸出的臀部緊緊地箍在短褲裏。哲學博士跟我對視了一眼,眼神好像是說,好火辣的身材。她抱著小女孩站起身來的時候,眼睛貌似不經意地掃過我們。我的目光越過她,看著她身後的房子。那隻花蝴蝶正在拍打著翅膀吃力地飛上陽光照耀下的有著金字塔一樣斜坡的屋頂,隨後消失在塔尖之後。
一片陰雲從蝴蝶消失的地方升起,正在緩慢地向著我們的頭頂飄來。我看了一眼哲學博士,他的眼睛也在盯著那片黑色的雲彩,嘴角蠕動著,像是在默禱著什麽。哲學博士盼著一個颶風,就像我盼著有一天能夠畫出自己滿意的畫一樣。也許在哲學博士的腦海裏,隨著花蝴蝶翅膀的煽動,千裏之外的大西洋海域上,一個熱帶氣旋正在形成,最終會演變成一個強烈的能夠摧毀墨西哥灣一切石油和天然氣設施的颶風。誰知道呢?這就像是買彩票,你買的其實是夢想,雖然希望經常變成失望,但是沒有失望就沒有希望。哲學博士說得對,我一邊繼續把顏色塗到畫板上一邊暗自思忖著,也許每個人都需要一個颶風,一個能夠打破平衡和改變命運的颶風,一個能夠釋放全部能量,摧毀一切桎梏,在毀滅中創造美的颶風,一個能讓人變成另外一個人的颶風,一個可以讓人拋棄過去,在廢墟裏重生的颶風。所有人都可能需要一個颶風,除了我。我不喜歡颶風,我擔心颶風,每當在電視上看見颶風我就緊張。這裏麵有一個原因,但是我不會跟哲學博士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