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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爵士時代的最後絕唱 (十一世之戀 第九世)

(2013-02-07 11:58:57) 下一個

一九二零年冬天的一個下雪的周末的夜晚,我從巴黎左岸藝術家們聚集的蒙巴那斯(Montparnasse)的一個名叫圓亭( La Rotonde)的冒著濃鬱的咖啡的香氣,播放著憂鬱的爵士樂的咖啡館走出來,胳膊下夾著兩幅自己的沒賣出去的畫。巴黎的冬天陰濕而又幹冷,第一次世界大戰雖然已經在兩年前結束了,但是戰爭帶來的後遺症依然在街頭隨處可見。從暮色蒼茫時分在巴黎的塞納河邊蜿蜒攀升的石板路上提著籃子躑躅行走的麵容疲憊的女人眼裏,依然可以看到失去兒子或是丈夫的悲哀。無家可歸的窮人在手風琴聲中露宿街頭,人聲喧嘩的小酒館裏走出來的搖搖晃晃的酒鬼們把肮髒的嘔吐物吐到街頭的花壇裏,像是要吐盡胸中的煩悶。寒冷的街頭上妓女們光著裸露的大腿對著身邊走過的人撓首弄姿,身體在風裏凍得瑟瑟發抖,通紅的臉卻在寒風裏硬擠出嫵媚的微笑。而路人隻是低著頭匆匆走過,不敢看妓女的挑逗不成後失望的眼神。

經常在圓亭咖啡館出沒的海明威有一次醉眼朦朧地對我說,他愛巴黎,巴黎美得讓人心痛。巴黎也讓我心痛。讓我心痛的不是巴黎的美,而是巴黎的貧窮和悲哀。在觀光客的眼裏,巴黎是一個美麗的隨處可以邂逅到浪漫豔遇的城市,是一個有著高聳的埃菲爾鐵塔,壯觀的凱旋門和燈紅酒綠的紅磨坊的光之城市。但是在我的眼裏,它依然是雨果眼中的那個到處是燈光昏暗的狹窄的肮髒的小巷,衣衫襤褸的乞丐們坐在石板路上伸出手去祈求施舍,貧窮的妓女們為了一點錢在街頭受人淩辱,充滿了悲哀和無奈的悲慘世界。

覆蓋著雪的石板路變得很滑,遠處的教堂和埃菲爾鐵塔在風雪中變得模糊和迷茫,我走過圓亭咖啡館旁邊的貼著巨幅海報的電影院,沿著帶著斜坡的林蔭道冒著風雪踉踉蹌蹌的往畫室走。這一天的雪從早下到晚,一直就沒有停,到了晚上,整個巴黎城都被籠罩在一片銀白之中,塞納河兩岸都被無垠的白雪覆蓋,蒙巴那斯的林蔭道上也積了厚厚一層白絨絨的雪。夜幕之中,寒風呼嘯著從身邊吹過,風夾著硬硬的雪打在臉上,像是一道道鋼針從臉上刺過。路上行人稀少,林蔭道兩邊的屋子的窗戶閃著鬼火一樣的光,往日喧鬧的不夜的城市巴黎,此刻寂靜得像是一座鬼城,連耳邊的風聲聽上去也像是吸血鬼煽動蝙蝠一樣的黑色的翅膀的聲音。

風雪把平日人聲和車聲喧嘩的蒙巴那斯林蔭道顛覆成了無人的街區。石板路兩邊的一家家咖啡館就像是一本本蒙塵的發黃的日記,隨便翻開一頁都能讀到一段讓人感歎的故事。此刻,在風雪的肆虐下,一個個昏暗的路燈像是披上了紗巾的蒼老的婦人,孤獨地立在路邊喘息。街燈散發出的黃色的光被風揉搓起來,轉眼成了上下翻舞的雪片,在失去了輝煌的街區上隨著咖啡館裏飄蕩出來藍色的爵士樂,跳著惆悵而疲憊的舞步。

我把夾在腋下的畫頂在腦袋上來擋著雪,畫上的一條死去的紅色的牛在黑夜裏顯得麵目很猙獰。咖啡館窗戶裏透出的溫暖的橙色光線在我的身後逐漸遠去,路邊的昏暗的街燈照著我的灰瘦的身影。像那些年輕而又貧窮的從四麵八方來到巴黎的藝術家一樣,那時我寓居在蒙巴那斯的一個窄小的畫室兼起居室的鬥室裏,白天作畫,晚上到畢加索、莫迪利阿尼、海明威、阿拉貢、布勒東和查拉們出沒的圓亭咖啡館去取暖。那裏經常聚集著一批跟我一樣窮困潦倒的先鋒派藝術家們,他們圍著桌子高談闊論,爭論著那些當時還隻是雛形的但是會影響下幾個時代的先鋒藝術表現形式,為那些野獸派、立體派、未來派、達達主義、超現實主義的概念爭論得麵紅耳赤。我從不跟他們爭論,我隻是撿一個偏僻的靠著爐火的角落靜靜地坐著,讓爐火烤幹我的腳底下有著硬幣大的洞的被雪浸濕的靴子和襪子。

這一年,喜歡在圓亭咖啡館裏當眾朗誦但丁詩篇的三十五歲的天才畫家莫迪利阿尼剛剛去世,已經成名的畢加索三十九歲,還未成名的阿拉貢,布勒東和查拉都還隻是二十三四歲的年輕人。而我,二十五歲,黃皮膚,瘦弱,靦腆,孤獨,陰鬱,看上去像是得了癆病,幾乎身無分文,在這個代表著愛情,墮落和淫蕩的城市的邊緣遊蕩,過著窮困潦倒的生活,與疾病和饑餓為伴。晚上在喧鬧的咖啡館裏,我經常耷拉著頭,手托著下巴,左手端著一杯廉價咖啡,右手夾著一根煙卷獨坐,看上去像是一個久經滄桑的未老先衰的人,疲憊不堪地把腳伸向火爐,昏昏欲睡。世人眼裏美麗浪漫的巴黎跟我無緣,雄偉的凱旋門隻是存在於短暫的記憶裏,暗黑色的咖啡在手裏變涼,夾著煙卷的指甲被煙熏成黃色,空洞的眼神籠罩著濃濃的憂鬱,我坐在桌邊呆呆地沉思,像是被麻袋包起的一包散亂的骨頭,常常坐到淩晨兩三點才離開咖啡館。

隻有在畫室裏我才會充滿激情。作畫讓我的靈魂依然存在,我的生命寄托在我的畫裏。隻有在作畫時我才知道自己依然存在,而不是麻木不仁的行屍走肉。白天,我關在耗子窩一樣淩亂的鬥室裏做畫,把畫筆狠狠地戳到畫布上,用大塊大塊的血一樣的紅色宣泄著心裏的鬱悶和煩躁不安。我畫被屠宰的豬牛,畫汙染著塞納河的巨大的下水管道,畫臭味熏天的垃圾場,畫掉了頭還在地上盲目行走的滴著血的雞,畫歪歪倒倒的房屋和教堂,畫盤根錯節的大樹,畫腐爛在石板地上的死去的鳥兒的屍體。我相信自己對畫的感覺,深信自己的作品是帶有顛覆性的震撼作品,它們蘊含著我全部的激情,在醜陋和血腥的表麵下,代表著一股不屈不撓的生存力。但是所有看了我的畫的人都會渾身起雞皮疙瘩,搖搖頭走開。他們說,看久了我的畫會得抑鬱症,會瘋掉。

那時,幾乎沒人買我的畫,所有的畫廊老板都不要我的畫,他們說沒人會喜歡,沒人會買。事實上,除了圓亭咖啡館裏的少數的幾個跟我一樣窮困潦倒的藝術家之外,沒有人真正欣賞我的畫,這不僅讓我的情緒很低落,而且讓我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受到很大打擊。倘若不是我把作畫當作解脫自己靈魂的一種手段,我想我會早已灰心喪氣得放棄畫畫了。即使偶爾能夠賣出一張去,價格也是很低很低。好在圓亭咖啡館的店主裏皮恩(Libion)老爹是個好脾氣的人,他知道我沒有錢,就讓我用畫來抵償在咖啡店裏的開銷,把我的畫掛在樓梯下的肮髒的廁所裏和堆放在潮濕的地下室裏,跟別的那些賒賬的藝術家們的畫一樣。

我經常從裏皮恩老爹的圓亭咖啡館裏偷麵包,每天麵包店給咖啡館送新鮮麵包來的時候,長長的麵包堆放在櫃台上,麵包的尾巴露在櫃台外。每到這時,我就穿上黑色的大衣,從麵包旁邊走過,掰下一塊麵包來藏在大衣裏麵。這一塊麵包往往就成了我一天的夥食。晚上饑腸轆轆的時候,我爬起來熬一鍋土豆湯,把湯倒在一個白色的盤子裏,從抽屜裏拿出一副銀色的刀叉來,用叉子叉著麵包尾巴蘸著湯吃。那個白盤子和銀色的刀叉,也是我從圓亭咖啡館裏偷來的,還有我的屋子裏的兩把木椅子和一把藤椅,是我夏天的一個晚上趁著沒人偷偷搬回家去的。咖啡館裏反正有不少的椅子,不缺這幾把,就像他們也不缺乏新鮮的麵包一樣。而一塊麵包,卻能決定我是一天饑腸轆轆的躺在床上,望著房頂沮喪地發呆,還是能站在畫架前充滿激情地作畫。

在後世的時候,我曾經走過盧浮宮和大都市博物館裏,跟著那些對藝術趨之若鶩的人們走進掛滿了一張張世界名畫的明亮的展覽廳,仿佛又回到了圓亭咖啡館,看到了我的畫和跟我一樣的窮困潦倒的那些藝術家們的畫,隻不過這次它們不是隨意的釘在散發著刺鼻的尿堿味的廁所的牆壁上和漂浮著黴爛的土豆味的走廊上,而是裝在精美的畫框裏懸掛在展覽館大廳裏刷得雪白的令人肅然起敬的牆上。每張畫的前麵都浮著幾張虔誠的麵孔,在默默地注視著那些畫,聆聽著畫裏麵的言語,好像那些畫能講話,能告訴你怎樣成為一個名畫家似的。

如果那些畫能講話的話,它們會用略帶哀愁的嗓音低聲的告訴你,在一個群星璀璨的夏夜的夜晚,火焰一樣燃燒的柏樹緊緊地拽著彎曲的旋轉的星空,安寧靜寂的小村莊的一間鬥室裏,梵高是怎樣放下了手裏的塗著灰與藍的調色板,拿出了一把生鏽的剃刀,麵對著缺了一角的鏡子,緩慢而堅決地割掉了一隻耳朵,鏡中是滴著火紅的花汁的剃刀和孩子一樣純淨但卻帶著絕望的湛藍的眼睛。我敢向你保證,這個把自己耳朵切下的過程一點兒美感也沒有。如果你親眼目睹這一場景的話,你感到的隻會是揪人心肺的無助,痛苦和辛酸,那種場景會壓抑得讓你發瘋,讓你用頭撞牆,讓你嘶喊,讓你痛哭,讓你恨不得一拳把鏡子打碎。其實何止梵高,那些圓亭咖啡館的藝術家們的每一幅隨著時光幹裂和褪色的作品後麵,幾乎都有一個讓人心酸催人淚下的故事。在紐約的大都市博物館門口站著抽煙的時候,我看見一個打扮入時的苗條的漂亮女孩,麵容真誠的對旁邊的一位個子不高年齡看上去像是她媽的女人說,如果她生在梵高的時代,她會去陪伴梵高,用她的愛去溫暖梵高,不讓梵高孤獨絕望的自殺。這讓我想起我在圓亭咖啡館裏有時能夠見到一些穿著打扮同樣時髦,長相漂亮的女孩,她們昂著頭從那些落魄的藝術家們聚集的小桌子邊旁若無人地走過,捂著鼻子走進廁所,對走廊上的那些畫和身後的那些追隨著她們身影的目光視若無睹。那個長得像是她媽的女人用慈愛的眼光看了她一眼說:傻孩子,不但那時我不會同意,就是現在我也會反對。我不能讓你去跟著一個不知將來會怎樣的藝術家去受苦,等你長大了你也會這樣想。這些話觸發了我的記憶,讓我想起了巴黎的那個冰冷刺骨的風雪之夜我遇見的那個女孩。黑暗像是舞台上的幕布落下一樣在我的眼前墜下,我仿佛刹那間回到了二十年代的巴黎,正在踏著覆蓋著雪的蒙巴那斯的石板路躑躅前行,跟從大奧古斯丁街的公寓冒雪向著圓亭咖啡館走來的畢加索點點頭,擦肩而過。

 

那個風雪之夜我從圓亭咖啡館回到畫室的時候,兜裏隻剩下了兩個蘇和一塊從咖啡館裏偷來的麵包。這兩個蘇隻夠買一杯咖啡的,我要留著第二天在咖啡館裏混上一天。那塊麵包,說不定要當作我今晚和明天的全部的夥食。除此之外,我的兜裏再也沒有什麽了,沒有餘錢可以坐電車。於是我決定靠兩條腿走回去。我穿著一個黑色的破舊的大衣,胳膊下夾著沒有賣出去的畫,像是一個黑色的幽靈,在雪地上一腳深一腳淺地躑躅著。雪打在我的臉上,順著臉融化流下來,像是滂沱的淚水。靴子早已經破了,每隻靴子上都有一個大洞,此刻雪順著靴底的洞擠進靴子裏麵來,把我的腳凍得冰冷,像是要把腳給冰凍在靴子上了一樣。

我的畫室在一個老房子裏,房子有上百年的年齡了,年久失修,破舊不堪,牆麵斑駁陸離,冬天刮大風和下大雪的時候,我總擔心房子會塌下來把我壓死。我走到房子的前麵,用腳把房門前的石階上的積雪給踢到一邊去,從兜裏掏鑰匙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在叫我:

檸檬!是你嗎?

檸檬是我的外號,因為我性格孤僻,沉默寡言,又是咖啡館裏唯一的一個黑眼睛黃皮膚的中國人,那裏的人給我起了一個綽號叫“檸檬”。黑暗之中,借著雪的反光,我看見馬路對麵有兩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凍得瑟瑟發抖的站著,其中的一個女孩在舉著胳膊衝我喊叫著。我認出她來,她是經常在咖啡館裏混的一個性格樂觀開朗的模特,名字叫吉吉。

吉吉是個窮孩子,她總是穿著一個點綴著花邊的大衣來咖啡館,每天大家都誇她的大衣裏麵露出來的衣服的花邊漂亮,其實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知道她裏麵沒穿襯衣,因為她買不起襯衣。她不光買不起襯衣,也買不起內褲,有一次她高興了在咖啡館裏給大家表演倒立,結果大衣翻過來,所有的人都看見了她的圓滾滾的屁股和赤裸著的身體,也從此大家知道了她大衣裏麵什麽都沒穿。好在這些同樣貧窮的畫家們都是心地高尚的人,沒有人因此看不起她,每個人都是盡可能的請她去做模特,好給她一些錢。除了我,因為我沒有錢,請不起模特。但是我好歹還有一間畫室可以晚上住,吉吉連自己的屋子都沒有,隻好到處打遊擊,跟那些讓她留宿的男人擠在一個床上睡覺,聽說她最近一直住在一個別人借給她的廢棄的倉庫裏麵。

是我,我揮手衝黑影中的吉吉打招呼。

吉吉拉著身邊的那個女孩的手跑過馬路來。那個女孩看上去比吉吉羞澀,赤褐色的頭發在雪地裏閃著光澤,臉凍得通紅,身材消瘦,穿著一個整潔的維多利亞式的傳統外套,顯得很拘謹,像是個小家碧玉一樣的女孩。

好不容易見到一個熟人,今天晚上我們能在你這裏借住一晚上嗎?吉吉跺著腳說。她的麵孔有些青紫,穿著常見的那個點綴著花邊的大衣,身子有些哆嗦著,像是被凍得很厲害。她旁邊的那個女孩看上去好一些,臉紅撲撲的,衣服看著也厚,沒有凍得那麽厲害。

這是我的朋友,吉吉把那個女孩介紹給跟我說。她白天來找我玩,我住的那個倉庫晚上太冷了,凍得受不了,本想去找你對麵住的那個波蘭畫家借住一晚,可是來到這裏聽見他的屋子裏有女人的聲音,我們怕給他惹麻煩,不敢進去,在他的門外的樹底下冒著雪等了兩個小時,那個女的也沒出來。是不是他老婆回來了?我們都快凍死了,這麽晚了也沒法兒回倉庫去了,能不能在你這裏借一張鋪,讓我們睡一晚?

那當然,我伸手推開屋門說。請進吧,女士們,歡迎光臨寒舍。

這是一個在一條蜿蜒的小街上的一幢灰色的老房子,裏麵既沒浴缸也沒熱水,而且除了我之外沒有任何活著的生物,連老鼠也沒有,因為屋裏根本沒有什麽殘餘的食物。更糟糕的是,它的旁邊是一家為墓地製造大理石墓碑的小店,每日從早到晚錘子鑿擊大理石的不停的聲音像是敲打在我的神經上一樣,經常叫我煩躁不安。我一直不明白巴黎每天怎麽會有這麽多人死去,需要墓碑。即使我關上門和窗戶,那些錘子的敲擊聲依舊透過門縫鑽進來敲打著我的神經。但是,它畢竟是我的畫室,也是我的臥室。在巴黎這個地方,有自己的房子不用付房租,已經是很值得感恩了。

 

她們跟我走進黑暗的畫室,我摸索著打開門邊的電燈,把門關好。畫室內亮了起來,昏暗的燈光下,吉吉和那個羞澀的女孩站在門口好奇地打量著我這間畫室兼臥室的小屋。小屋裏有一個木頭窗戶,上麵掛著一個到處是窟窿的破舊的窗簾,最裏麵靠牆的地方是一個單人床,床上的床單都已經破舊了,好久也沒有洗,顯得有些髒。床邊亂堆著一些我的畫,屋子中間是一個畫架,上麵有一幅沒有畫完的被解剖的牛,牛的內髒血淋淋的,看著很陰鬱和壓抑。地上放著塗滿顏色的調色板和一些大大小小的畫筆,以及擦畫用的布和一些卷成一團的爛報紙。桌子邊上放著我從圓亭咖啡館裏偷來的兩把木頭椅子和一把藤椅,靠牆的地方還有一個小木頭櫃櫥,這就是我的全部家具了。屋子裏凍了一天,像是冰窖一樣的冷,除了沒有濕濕的雪之外,跟外麵幾乎沒什麽區別。

你這屋子還真是寒舍啊,吉吉在門邊跺著腳說。一點兒也不誇張。

你們床上坐吧,先湊合著用被子捂著身體暖和一下。我苦笑了一下,對她們說。家裏早就沒有煤球了,我這就找些劈柴來生火。

她們跑到床邊,脫了鞋,兩個人擠在床上,把床上的被子拉過來圍住身體,蓋住腳。我把屋子中間的畫架移開,把牆角的一個火盆拿出來,放在屋子中央。我往火盆裏放進去一些廢報紙,然後環視四周想找些劈柴來。其實我不用看也知道,屋裏的劈柴早就燒完了,任何一根哪怕最細小的木頭棍都讓我以前給燒光了。有幾次特別冷的晚上我到處搜索,把能找到的所有的木頭,包括細小的木頭屑都給燒了。屋子裏唯一能燃燒的是那兩件簡陋的家具和一些我的畫。我走到床邊,把幾幅帶著畫框的畫拿過來,畫框的四周有些木頭架子撐著畫布。我把一幅畫框放在膝蓋上折斷,把畫和畫框一起放在火盆裏,點上火。火焰燃燒起來,帶著油畫顏料的特有的味道。畫布被火焰舔著,先是露出一個一個小洞,然後整個被火焰吞噬掉,化成灰燼。吉吉和那個女孩坐在床上,吃驚地看著我把畫給燒了。

那可是你的畫啊,那個女孩著急地說,你怎麽能燒你的畫呢?

總比被凍死強吧,我勉強笑了一下說。這些畫也畫的都不好,燒了也沒什麽可惜的。

我很難過,那個剛才還顯得很拘謹的女孩看著在火舌裏跳舞的畫的殘骸說。不管怎麽說那是藝術創作,你不該這樣對待你的作品的。

那又有何區別呢?我說。反正也賣不出去,也沒人想看,沒人想要。畫一旦畫出來,它的使命就完成了。無論有人買走,還是毀掉,它都已經不屬於我了。

我把另外一幅畫著野牛的畫投入火堆裏,火苗忽地一下躥起,在屋子中間的空地上跳躍著,屋子裏的流動著溫暖的氣息和紅色的光。我看了一眼女孩,她的黑眸在一眨不眨地盯著火裏逐漸化成灰色的殘燼的那些畫麵,在火中褪去了顏色的野牛像是疲憊不堪的走到生命盡頭的老人,一口氣吹過去就變得支離破碎。

 

我知道,這幾幅畫燃燒不了多少時間,也許隻能燒半個小時,然後屋子又會被黑暗和寒冷籠罩。我需要一些能夠持久燃燒的東西,能夠燃燒幾個小時的東西。我又環顧了一下屋子,眼睛盯著小櫃櫥看了一下。小櫃櫥裏放著我的一些舊衣服和一些別的雜物,它是我唯一可以用來盛放東西的地方,但是它是木頭的。我走到小櫃櫥前,把抽屜一個個拉開取下,把裏麵的東西倒在地上。在吉吉和那個女孩驚異的眼光下,我在牆邊找到一把斧子,掄開斧子,把櫃櫥和抽屜劈成一塊一塊的長方形的木柴,然後又把桌邊的兩把木頭椅子拉過來,一起劈成木柴,這樣我覺得有足夠的木柴可以讓火燃燒一晚上了。

我把小櫃櫥和椅子劈成的木柴一塊一塊扔進火盆裏。隨著木塊的燃燒,火焰熊熊的升騰起來,屋子裏充滿了熱氣,變得很溫暖。吉吉和那個女孩沒有說話,她們隻是擠在床上吃驚地看著,臉色逐漸恢複正常的血色了。那個女孩好像被我的舉動感動了,眼睛有些濕潤,似乎仍然無法相信我把自己的畫和家具燒了給她們取暖。我把大衣兜裏的那塊從圓亭咖啡館裏偷的麵包拿出來,放在桌子上,那上麵還有一塊昨天的發硬的麵包。我走到窗戶邊,把藏在那裏的一塊鹹肉拿出來,在牆邊的一個盆裏又找到幾個土豆,這些是我唯一的食物了。我用一塊布擦了擦土豆,把它們和鹹肉一起放在一個小鍋裏,出門往鍋裏舀了一些雪進來,把鍋放在火盆上。屋子裏不一會兒就充滿了土豆和鹹肉的誘人的香味兒。我把小桌子邊剩下的唯一的一把藤椅拉到火盆便坐下,一邊跟吉吉和那個女孩聊天,一邊眼睛看著熬土豆湯的鍋,等著湯熬好。過了半個小時的時間,土豆湯熬好了。

我把燒好的土豆鹹肉湯勻成三份,放在桌子上僅有的三個盤子裏,招呼吉吉和那個女孩說:

你們一定也餓了,來吃點兒熱乎的吧。

吉吉和那個女孩早就餓壞了,她們從床上蹦了下來,赤著腳站在桌邊端過盤子,拿著麵包,走到火盆邊,用麵包蘸著土豆湯吃,不一會兒就把麵包和湯都給吃光了。

現在暖和多了,吉吉在火盆邊舔著嘴唇說。剛才差點兒把我們凍死。

你隻畫動物和靜物嗎?那個女孩放下盤子走到床邊,好奇地翻看著我堆放在床邊的畫,問我說。

我雇不起模特,所以很少畫人物,我說。

你以後給我畫張像吧,女孩說。我不要你錢,白給你當模特可不可以?

當然可以,求之不得,我說。不過我畫的很醜的,你不要失望啊。

不怕,女孩說。你的畫很有特色,裏麵透著一股陰鬱壓抑的氣氛,像是梵高,比他還陰鬱一些,因為你用的大塊大塊的灰暗的顏色太多了。

我隻畫自己心裏的感覺,我皺著眉頭說。也沒有想跟別人學或是跟別人比。天晚了,你們也累壞了吧,到我的那張床上趕緊睡覺去吧。我今晚在地上睡。

那個女孩和吉吉又驚異地互相看了一眼,我想她們一定會以為我會跟她們在那張唯一的床上擠著睡。她們看了看床,那張床雖然顯得有些肮髒和窄小,但是比在冰冷的地上躺著還是會舒服多了。她們穿著衣服躺到床上去,把被子從腳到脖子蒙住。我走到牆角,從小櫃櫥裏倒出來的東西中找到了一條舊被單和一條舊毯子。把舊毯子和被單鋪在離火盆不遠的地上,把壁櫥裏倒出來的衣物堆在毯子上,我關了燈,自己合衣鑽進那一堆衣物裏麵去,用衣服把腳給蓋住。

火盆裏的火還在熊熊地燃燒著,那個女孩和吉吉已經進入了夢鄉,她們的輕微而勻稱的鼾聲傳來,給空氣裏帶來了一種騷動。窗外的大雪還在不斷地飄,風吹著老房子,房頂在咯吱咯吱的響。黑暗籠罩著窗外,外麵一片寂靜,屋內的火盆裏的火光顯得溫暖異常。火光像是永不疲倦的舞女一樣,在牆上,房頂上,床上,窗戶上跳躍著,給屋裏增添了動感和撩人的氣息。

 

雖然隔著毯子和被單,地上還是很冰冷和堅硬。我躺在地上,蜷縮著身子側躺著,不敢平躺著,這樣好縮小與地麵接觸的麵積,減少熱量的損失。我睜著眼睛睡不著,看著窗外黑漆漆的夜和火盆裏的火光,心裏想著自己的這一世身世。

這一世,我出生不久就被父母帶到巴黎來。父親是滿清的第一代外交官,他出訪歐洲的時候,帶著母親和我。母親喜歡巴黎,於是父親就在巴黎的蒙巴那斯買了一間小房子住下來。父親經常在歐洲各國之間旅行,也經常回中國,大部分時間都是母親自己在巴黎帶著我。母親出身書香門第,知書達禮,能詩會彈,喜歡藝術。我跟隨著母親,有過一個美好的童年。五歲的時候,母親帶我去盧浮宮,讓我第一次看見了裏麵的藏畫。我被那些油畫深深地震撼,從此求母親讓我學畫。我十五歲的時候,中國爆發了辛亥革命,滿清被推翻,民國成立,隨後開始了軍閥混戰。父親丟掉了外交官的職位,在鄉下買了一處房子躲避戰禍,卻被各地風起雲湧的農民運動的人作為封建遺少抓去,吊在房梁上被棍子打死。母親回去奔喪,撫棺大哭,堅持要打開棺材看父親最後一眼。當地的人打開棺材之後,母親見到父親遍體鱗傷的屍體,悲痛欲絕,精神受了刺激,變成了一個瘋婆子,不久就被人發現凍死在一個大廟裏。

自從父母死後,身在巴黎的我一下失去了經濟來源,但是好在母親留給我的那間小房子可以作為畫室和居住室,所以不用擔心交房租,每日隻需想辦法吃飽飯和掙到一些買油畫布和顏料的錢,就可以生存下去。我的畫沒有什麽人喜歡,他們說那是垃圾,隻配掛在廁所裏,掛在廁所裏都讓人想吐,但我不在乎。我隻是按照自己內心的欲望,畫著自己的畫,全不管別人怎麽看,怎麽評論。我把自己的感情融入畫裏,鬱悶,焦躁,無處發泄的欲望,都通過我的畫筆在畫上赤裸裸地表現出來。我在繪畫的世界裏獨自抗爭著,想破壞自我,毀掉自我,畫筆粗糙有力,像是要把畫布戳出一個流著血的紅色的大洞來。我渴望著一種毀滅,一種從身體到內心的火的燃燒,不然寒冷的黑夜會窒息我,我會發瘋,像母親一樣瘋掉。每次畫完一幅畫之後我都大汗淋漓,身心疲憊,需要休息幾天才能緩過勁兒來。

圓亭咖啡館是我唯一的能夠得到一些溫暖的地方,因為那裏喧鬧,那裏有很多人,那裏有吉吉這樣的跟誰都說得上來的女模特們,那裏還有我能偷的麵包。我懷疑店裏的夥計早就知道我偷麵包,也告訴過店主裏皮恩老爹。裏皮恩老爹是個很慈祥的老人,他並沒有找我的麻煩,而是依舊讓我在咖啡館裏賒賬。他跟我什麽也沒提,大概是看我窮困,不好戳穿我的小伎倆。

每天夜裏從圓亭咖啡館往寓所走的時候,我都覺得黑暗又重新壓到了背上,誰說空氣不重呢,壓在背上的黑夜有時讓我喘不過氣來。離開了咖啡館裏喧鬧的人群,獨自回到昏暗隱晦的畫室裏的時候,我覺得寂寞在一點點的把我的身體吞噬,窄小的畫室黑沉沉的夜裏變得很空曠和寂寥。冷風陣陣從窗戶破了的縫隙裏吹進來,我抱住被子,睜著眼睛看著黑黑的天花板,在寂寞地等待著一個人,那個我等待了九世的雪兒。

雪兒此刻會在哪裏呢?

她是否過得好呢?

是否也會想起我來呢?

我沒有錢可以回中國去找她。中國太遙遠了,遙遠的就像是隔著一個宇宙。而且,在那個軍閥混戰的中國,我也不知道到哪裏能找到她。想到此我就覺得很絕望。當你愛一個人,卻見不到她,也不能跟她在一起,隻能在心裏想她,那種寂寞和絕望,是可以把一個人給推入死亡的陰影裏去的。

隻是,今天晚上我沒有那麽寂寞了,我閉著眼想。因為有兩個可愛的女孩跟我睡在同一個屋頂下,雖然她們在床上,我在地上。明天,管它呢明天,人總能活下去。

在屋子裏的燒焦的油畫顏料味和椅子腿在火盆中的劈啪燃燒聲中,在那個女孩和吉吉的一緊一慢的鼾聲中,我躺在舊衣物堆成的被子裏,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我在地上醒來的時候,那個女孩和吉吉已經不見了,她們一定是不想驚動我,悄悄離開的。我睜開眼,看見窗外昨晚的大雪已經停了,溫暖的冬日陽光撒進屋裏,照在昨晚的火盆上。火盆裏的火都已經熄滅了,隻有一些黑炭和半個燒焦的椅子腿散在裏麵,盆邊的地上散落著一些黑灰色的餘灰。我覺得肚子裏有些餓,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走了幾步,看了看桌上放著的小鍋,裏麵還有一點兒昨晚剩下的土豆湯,鍋裏的土豆和鹹肉都已經沒了,隻有一點兒可以照見底兒的清湯。我就著鍋把湯喝了,爬回到床上,把被子拉過來,蓋在身上,被子上似乎還殘留著吉吉和那個女孩身體的餘溫。我一覺睡到了中午,肚子覺得更餓了,就爬起來,到門外舀了一盆雪水進來,把雪水放在陽光下融化,然後用雪水擦了把臉,刷了牙。本想拿起畫筆接著作畫,但是因為肚子餓得厲害,頭暈,覺得什麽也做不下去,既沒有心情,也沒有力氣。於是我穿上黑大衣,捏了捏兜裏剩下的那兩個蘇,又順手從床邊挑了兩幅畫,夾在腋下,向著圓亭咖啡館的方向走去。

 

我到了圓亭咖啡館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我用口袋裏的兩個蘇買了一杯熱牛奶咖啡,端著咖啡走到了牆邊僻靜角落裏的一個空桌子旁。放下腋下夾著的畫,坐在一個木椅子上,雙手捂著咖啡,讓裏麵的熱氣溫暖著手。我喝了一小口熱氣騰騰的咖啡,溫暖的咖啡順著口腔和脖子落進我的轆轆饑腸裏,讓我覺得很溫暖。我低下頭,像往常一樣托著下巴,陷入了沉思。

人們說這個咖啡館裏所有人都認識所有人,但我並不認識裏麵的人,我隻是知道他們的麵孔和聽到別人說起他們的名字。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跟你在床上赤裸裸睡覺的人,誰能真正了解誰呢?在這個鋪著紅白相間的格子桌布,桌子上擺著紅酒,香煙,咖啡和肮髒的煙灰缸的喧鬧的咖啡館裏,我見過畢加索和莫迪利阿尼吵架。那天他們就坐在離我不遠的一個大桌子周圍,畢加索嘲笑莫迪利阿尼有暴露癖,因為莫迪利阿尼的畫麵上有女人的陰毛。莫迪利阿尼很憤怒地掀倒桌子,大聲地衝畢加索喊道,您是一個混蛋!吉吉跑過來,把莫迪利阿尼給推走了,這種熱鬧的場合勸架的總少不了她。在圓亭咖啡館裏我還見到過一個高大英俊額頭很低的美國小夥子,他喜歡穿戴整齊,戴著黑色的蝴蝶結,留著八字胡,人們管他叫海明威。他說他剛來巴黎不久,住在勒穆瓦納紅衣主教街七十四號的一個五層樓上的一個公寓裏。他經常能靠給《多倫多之星》報寫專稿來掙些外快,比我們這裏的絕大多數人都過得要好。每個人都很喜歡她,吉吉也為他著迷。各種各樣的人在這個咖啡館裏留下自己的足跡,我聽咖啡館裏的人說起過梵高,高更,塞尚和波德萊爾來過這裏,但是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三十七歲的梵高在我出生之前早就在他喜歡做畫的金黃色的麥田裏用槍自殺了。不斷的有人來到這個咖啡館,不斷的又有人走了。有的人待得長一些,有的人待得短一些,有的人隻露了一次麵,有的人隻是從窗戶外麵往裏看過一眼。梵高和高更來過了,又離開了。波德萊爾來過了,留下幾句話又走了。前幾年有兩個俄國革命家叫做列寧和托洛斯基的經常在這裏靠窗的一個咖啡桌上研究革命,他們後來回到俄國去,發動了一場革命。畢加索現在在裏麵,阿拉貢現在也在裏麵,誰知道他們什麽時候也會離開這裏,各奔東西。

我正在桌子邊沉思的時候,聽見有人在我身邊停住,看見了一個黑色的裙子和一雙黑色的精致的小皮鞋。我抬起頭,看見是一個年輕的女孩,認出了她就是昨晚跟吉吉在我的小畫室過夜的那個女孩。

對不起,我能在這裏跟你坐會兒嗎?她很客氣的問我。

當然可以,請吧。我把旁邊的凳子給她拉開。

謝謝,她雙手撫了一下裙子坐下說。

 

她坐在我的旁邊,把外衣脫下,放在一邊的椅子上。昨晚在昏暗的燈光下和火盆邊,我沒能仔細觀看她。現在她就坐在我的對麵,我能夠近距離的仔細觀看她一下。她有著細長的藍色的眼睛,栗色的頭發,臉龐消瘦,小小的鼻子,尖下巴,性感的向外翻的嘴唇。她看著我的時候,眼瞳一動不動,像是一潭藍色的湖水。她穿著一件白色的有些敞口的寬鬆的襯衣,從敞開的衣領看進去,她的脖子細長,皮膚細嫩。她穿著一個帶著蕾絲邊的黑色的裙子,腳上套著一雙黑色的半高腰皮靴。她的嬌小的耳朵上帶著兩個藍色的玉石耳墜,玉石在閃閃的發光,顯得她的耳朵小巧玲瓏。她的頭發不是很長,栗色裏麵帶著一些黑色,顯得很光滑和柔軟。如果不是在巴黎,我幾乎會以為她是雪兒了。但我知道她不是雪兒,因為雪兒不可能轉世到巴黎來,這裏離中國太遠了,轉世的人一般都在前世的附近轉世。

她從桌子上伸過一隻細長白嫩的手來,握了一下我的手說:謝謝你昨天把床讓給我們睡。你知道昨晚我們有多絕望嗎?我們在外麵站了兩個小時,整整兩個小時!在那個風雪天裏,手腳都凍麻了。要不是遇上你,我們都不知到昨晚怎麽能過來。還有你把你的畫和家具給燒了,把你的所有的吃的都拿來給我們吃,我太感動了,從來沒有人對我們這麽好過。

沒有什麽,我嘟囔著說。其實不光是為了你們生火,我也怕冷。

得了吧,你才不會為了自己取暖把畫給燒了呢,沒有一個畫家會舍得燒自己的畫。她依舊攥著我的手說。你一定餓了吧,我早上回家要了一些錢來,今天我請你吃飯好不好?

我可真餓了,我看著她說。從早上到現在還什麽都沒吃呢。那你趕快給我買一份三明治吧。

你等著。她鬆開了我的手,高興地向著櫃台走去,不一會兒就端著兩杯牛奶咖啡和兩個三明治回來。

吃吧,都是給你買的。她很自豪地把牛奶咖啡和兩份三明治都推到我麵前。我把三明治拿過來,咬了一口,餓了快一整天之後,覺得這簡直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慢慢地咀嚼著三明治咽下去,享受著食物落進空空的腹裏的快感,我端起熱熱的牛奶咖啡喝了一大口,看見吉吉在旁麵的桌子上對我不懷好意地竊笑著。

她看著我把兩個三明治都吃了下去,連掉在桌上的菜葉和麵包屑都用手指捏起來吃了,覺得很滿足的樣子,開心的笑了。

你真的是中國人嗎?她好奇地問我說。你怎麽來到這裏的呢?怎麽自己在這裏呢?

嗯,我咽下一口咖啡說。跟我爸,他曾經是外交官,後來被打死了。母親也去世了,隻剩下我自己在這裏。

那你怎麽生活呢?她問我。看你的屋裏什麽都沒有。

靠賣畫,我說。我別的什麽也不會幹,隻能靠賣自己的畫糊口。

你的畫好賣嗎?她問我說。

你說呢?我反問她。

你的畫太陰鬱,多數人都不會喜歡的。她思索了一下說。一般人都喜歡喜慶的,看著高興的,你畫得太悲慘了。

我喜慶不起來,我說。我畫不出喜慶的來,就是婚禮讓我一畫也成喪禮了。

你多久沒賣出畫去了?她問我說。

有一個月了吧,我說。好在我可以用畫來償付這裏喝咖啡的費用。

那太不值了,她說。你的畫總有一天會值錢的,你信嗎?反正我信。我喜歡梵高的畫,也喜歡你的畫。雖然陰鬱,但是與眾不同。

我怕我等不到那一天了,我說。

別灰心,你一定能行的。她的眼睛看著我,鼓勵著我說。哎,你知道嗎?她神神秘秘地接著說。吉吉早上告訴我說,旁邊那桌上的查拉和阿拉貢他們今晚七點要搞一個達達主義的集會,說集會時他們所有人都要剃光頭,還要把他們的那個玩意兒亮出來當眾展覽。

你聽他們胡扯吧,我笑笑說。他們的牛皮能吹上天。聽說阿拉貢有一次跟吉吉說過他陽痿,不能勃起。為了看看阿拉貢是不是撒謊,吉吉就把手放到他的褲襠裏,驗證結果果然沒有勃起。阿拉貢他們要是真敢把他們的玩意兒亮出來,我把耳朵切下一個來給你。

就像梵高那樣?她看著我說。

就像梵高那樣。我說。

一言為定。她握了一下我的手說。我得先走了,我媽今天要到這邊來,我跟她說好了在門口等她。一會兒見。

 

她匆匆站起身走了之後,我繼續喝著咖啡,陷入了沉思。吉吉上洗手間時從我身後走過,拍了我的背一下說:那個女孩不錯吧,心眼特好,她看上你了,早上跟我回去時一路上一直在打聽你,把我知道的你的情況全問走了。

我隻是對吉吉苦笑了一下,沒把吉吉的話當真。

吉吉雖然是個沒有住處也沒錢買襯衣和內褲的模特,但是在這個咖啡館卻是個人人喜歡的女孩。她後來贏得了一個稱號,叫蒙巴那斯的吉吉,因為她是獨特的,沒有任何一個別的女人像她那樣給那麽多畫家做過模特,跟他們睡覺,給了他們無窮的靈感。她曾經愛上了一個窮困潦倒的高大消瘦的年輕畫家,跟他在一起同居。有一次她在一個畫家那裏做了三個小時的模特,那個畫家想摸她的屁股,她給了他一巴掌,那個畫家惱羞成怒,拒絕給她報酬,可是她還在等著這些錢去買吃的。她從畫家那裏出來,沮喪地坐在路邊的一個長凳上,不知道從哪裏去找到錢來買當天的食物。一個老頭走到她身邊,跟她說要是能讓他看看她的乳房的話就給她三個法郎,她解開衣服讓老頭看她的豐滿的乳房,拿到了三個法郎。回家的路上她覺得很委屈和恥辱,大哭了一場,但是她買了好多好吃的回家,看到她心愛的畫家在那裏狼吞虎咽,她就擦掉眼淚笑了。

吉吉怪笑著走了,留下我繼續在桌邊想著心事。

在這個繁華的城市裏我孤獨得要命,沒有什麽朋友,因此人聲喧嘩的圓亭咖啡館成了我每天必去的場所。每天黃昏或者晚上,畫完一天畫的我拖著沉重的腳步來到這個咖啡館,在角落裏的一個小桌子邊坐下,要一杯咖啡,然後開始沉思默想。我必須在這種熱鬧的地方呆一下,才能減輕我內心的孤獨,不然我怕自己夜裏會抑鬱死。更重要的是,我沒有錢買煤或木柴取暖,在冬天的夜晚,我沒有選擇,隻好呆在溫暖的咖啡館裏,借助咖啡館裏的火爐溫暖自己的身體。吉吉這樣的沒有房子的女人可以去別的男人的寓所睡覺,靠著男人的身體取暖,但是我不行。

我繼續低頭托著下巴沉思著,過了一會兒聽見有人來到我的旁邊,是兩個女人在說話。我抬起頭,看見剛才跟我聊天的那個女孩和她的母親站在我身邊,她的母親穿著華貴的衣服,帶著時髦的帽子,圍著貂皮的圍巾,像是一個貴婦人。

媽媽,媽媽,我要這幅畫。她指著我桌子邊的畫說。我要這兩幅畫做生日禮物。

她的母親低下頭來,很客氣地問我:先生,我可以看看這兩幅畫嗎?

當然可以,我彎下腰把畫拿出來遞給她們說。

她的母親仔細地看著畫,皺了皺眉,問她說:你確定要這兩幅畫?這畫看著很壓抑,我可不想讓它們掛在家裏。

可是我喜歡,媽媽。她拉著貴婦人的手說。我可以隻掛在我的房間裏。

這兩幅畫多少錢?貴婦人問我說。

十個法郎一幅,太太。

貴婦人沒有討價還價,也許她覺得為了二十個法郎討價還價太有失她的身份,也許是她在女兒麵前不好意思討價還價,也許是根本就不在乎這二十個法郎。不管是什麽原因,她打開錢包,痛快地拿了二十個法郎給我。我謝了貴婦人,把畫遞給女孩。女孩接過畫,衝我眨了一下眼,高高興興地拽著她母親走了。吉吉從旁邊的桌上的一個畫家的胳膊裏掙脫出來,跑過來問我說:

賣了兩幅畫?她幫你賣的?

嗯。我點點頭說。賣給她媽了。

我說吧,她就是喜歡上你了,不然怎麽會拉著她媽來買你的畫?這可都是我昨晚帶她去你那裏和今早在她麵前猛說你的好話的功勞啊,你請客吧。

行,我數了五個法郎給吉吉說。你拿這五法郎去給這裏的畫家每人買一杯咖啡和兩個羊角麵包吧。

吉吉高高興興地拿著五法郎去櫃台買咖啡和羊角麵包去了。我坐在桌子邊,頭還在暈著,心裏對那個女孩充滿了感激。有了這剩下的十五個法郎,今天晚上我可以去買一些煤,可以在屋子裏生火,這樣就不會在半夜裏被凍醒了。如果省著一點兒花的話,我一個星期的夥食也夠了,還能夠再剩下些錢買些油畫的顏料。最近沒錢買畫布和油畫顏料,我已經好長時間隻能畫素描和在紙上畫水彩畫了。

 

從巴黎塞納河中央的城島上向出海口看去,河的右邊成為右岸,左邊成為左岸,圓亭咖啡館所在的蒙巴那斯就在左岸的南區。在這裏,從羅馬尼亞來的雄心勃勃的查拉,加上阿拉貢,布勒東和蘇波,在狂熱地試圖掀起一場破壞一切反對一切的達達主義革命。

晚上七點的時候,夜幕已經悄悄降臨到了圓亭咖啡館頂上。在鋪著殘雪的街道上,布勒東和阿拉貢領頭,後麵跟著一些達達主義的狂熱的追隨者,更多的是看熱鬧的人,開始在咖啡館外麵集會了。咖啡館前麵的一盞昏暗的路燈,蒼老得隻能發出一閃一閃的光,把門前的樹影和人影照得鬼影憧憧的。半掩在雲層裏的黃色的月亮伸下無數雙手來,把人影像是鬼影一樣在地上拽來拽去。灰暗的街道像是經曆了無數滄桑變幻的男人,疲憊地躺在地上,對眼前的這種集會毫不在意,任人們在他的身上踩來踩去。殘雪像是老婦人臉上胡亂塗抹的脂粉,無法掩蓋街道上的深深的皺紋和黑色的斑點。

這一切都讓我抽心的痛,因為我從來看不到華麗的城市,我看到的都是不和諧的色彩。就像是命中注定是一個壓抑的人一樣,塞納河的暖風從來沒有吹到過我的身上,我的世界裏隻有畫室窗戶吹進來的疲憊的風,咖啡館裏斑駁陸離的灰暗的牆壁和林蔭道上混著黑泥的殘雪。我在寒風裏站在咖啡館門口的一顆樹下,默默地注視著趕來參加集會的人群,心裏想起了雪兒。這麽多世來,我從來沒有能跟雪兒好好在一起過過。也許我命中注定要在茫茫人海裏不斷尋覓她,獨來獨往的孤寂地走過一世的大半時光。

圓亭咖啡館地處兩條街道的交口,蒼白的路燈光下,人們陸陸續續地從各處走來,聚集在街角。查拉手裏倒拖著一把木頭椅子從咖啡館的前門出來,把椅子放在街角的空地上。他抬起長腿站到椅子上,背後是咖啡館的棕色大玻璃窗,裏麵透出溫暖的橘紅色的光來。夜風吹拂下,查拉的長頭發被風吹起,顯得神采飛揚。他從兜裏掏出一張紙來,用他那帶著羅馬尼亞口音的法語,抑揚頓挫地念了一個空洞的充滿口號的搞不清楚講得是什麽的達達主義宣言,我隻聽他講著要破壞自我,釋放各種拘束,打破一切禁錮。查拉念的過程中興奮得臉色通紅,自我陶醉,而觀眾們已經不耐煩了,他們要看的是實際行動,不是聽空洞的達達主義宣言。有幾個看熱鬧和搗亂的人在人群後麵大聲喊著,別瞎扯了,有種像你們說的那樣把你們的JB當眾掏出來讓大家看看。阿拉貢把查拉換下去,在喧鬧聲中頂著噓聲念了一首前言不搭後語,不知所雲的詩,更加激怒了觀眾。直到有人抬上來了一個鎖著的立櫃,噓聲才靜了下來,大家都不知道這個櫃子是幹什麽的,懷著好奇的心情注視著。布勒東從後麵分開人群,手裏拿著一把木把斧子走到櫃子前,把在燈光下閃著寒光的斧頭高舉起來,喊了一聲:我們要打破一切窒息人的拘束!喊完,他用力把斧子對著櫃子門猛劈下去,木頭櫃子被劈出了一個黑黑的裂口來。布勒東又用力揮了斧子幾下,把破口劈得越來越大,劈開的木板呲牙咧嘴地依舊頑強著不肯倒下。他停住手後,打扮得像是黑人一樣的蘇波從裏麵一腳踹開木板,大踏步地走了出來。蘇波的左手牽著一個充氣的長長的牛大腸,右手拿著一把尖銳的刀。他高舉著充氣牛大腸圍繞著人群走了一圈,讓所有人都觀看了一遍,引起了圍觀的人的一陣竊笑和私語,有人高喊,要看真的不要假的。在人們的掌聲和噓聲中,蘇波把刀戳到牛大腸的根部上,牛大腸萎縮了下來,引來一陣更大的噓聲和哄笑聲。幾個臭雞蛋衝蘇波仍了過來,他揮刀把雞蛋打到一邊去,破碎的臭雞蛋飛到路邊的一個窗戶上,蛋黃像鳥屎一樣惡心地沾在窗戶上。有人在喊“滾蛋,你們這幫膽小鬼”,有人在喊“法國萬歲”,也有人在喊“炸土豆條萬歲”。幾個警察站在邊上,手裏拿著警棍,虎視眈眈地看著,隨時準備逮捕行動出格的人。

我正在看著查拉和他的達達主義追隨者們上演的這場讓人啼笑皆非的鬧劇,忽然覺得有人拉了我的袖子一下,扭頭一看,原來是下午帶著貴婦人來買我的畫的那個女孩。她站在我左後方,看上去似乎特意打扮了一下,穿著一個黑色的短大衣,眼塗成青黛色,臉上鋪著薄薄的脂粉,麵頰上有一點兒腮紅,顯得麵若桃花,眉毛也好像畫過了一樣,身上冒出來一股清新的香水味。

你怎麽又回來了?我悄聲問她說。

來看阿拉貢說的他們的集會啊,她頓頓腳說。太失望了,他們既沒有剃光頭,也沒有把他們的玩意兒亮出來,而是弄一個牛腸子吹氣出來,還一下就癟了,太糊弄人了,以後我再也不信他們瞎咧咧了。你說,是不是因為警察在一邊看著,他們不敢啊?

他們才不在乎警察呢,我搖搖頭說。警察一抓他們,一上新聞,他們就成名了。估計他們一開始就沒打算這樣搞,隻是弄個噓頭招引觀眾罷了。你看,不是把你給招來了嗎,要不然你也不會特意再回來看吧。

那倒是,她笑笑說。這回你不用切耳朵了,我倒真想看看你打賭輸了切耳朵是什麽樣子呢,會不會像那個包著半邊臉的梵高。唉,看樣子這又是一次很糟糕的讓人灰心喪氣的宣傳活動,現在沒什麽看頭了,你有功夫陪我走走嗎?

看你想上哪裏了,我說。我不想再回咖啡館了,也不想再去任何地方喝咖啡。

哪裏都行,我就想隨便走走。她笑了笑說,眼睛在黑夜裏閃閃發光。她的臉部沐浴在月光裏,顯得很柔和,單薄的身體站在樹邊,凸凹的輪廓大半隱在樹的陰影裏。她好像對我的回答略顯失望,她不知道我在想什麽,不知道我的意思是去陪她走還是不去。她並沒有把她的失望表現出來,隻是看著我,等著我的回答。我看著她的身後,幾顆落光了葉子的枯樹像是沒有點亮的路燈一樣孤零零地站在路邊,對麵咖啡館的玻璃窗子像是鏡子一樣映照著街角的人群,把人們的臉和身影扭曲得東倒西歪。查拉和阿拉貢他們還在街心繼續上演著達達主義的鬧劇,圍觀的人們已經失去耐心,紛紛離場散去,消失在被黑色籠罩著的林蔭道上。她看我沒有說話,眼神裏閃過一些遲疑,好像是有些舉棋不定,但又像是帶著一些期待。她的遲疑轉眼就消失了,把手挽到我的胳膊上來,溫柔地催促我說:

走吧,你今天晚上沒有事,對嗎?

 

十一

我們沿著街道緩緩走去,她挽住我的胳膊,讓我覺得很溫馨。黑夜裏,巴黎街道兩邊的鱗次節比的店鋪和屋舍被鋒利的月光切割成銀色和黑色兩個部分,屋頂和樹梢在黑色和銀色裏混成模糊的一片。路邊被林蔭道的樹叢半掩住的一個個屋舍的小窗口的燈光迷迷離離地映射出來,時明時暗,像是情人的喃喃的細語。她穿著一雙黑色的淺跟小皮鞋,耳朵上依舊帶著兩個藍色的耳墜,走路的姿勢很優雅迷人。在朦朧的月光下,她的麵容比白日更顯得迷人,體態苗條,肌膚在月光下顯得更加銀白和柔和。她說話輕柔,像是一個出身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挎著我的胳膊的手隨意地搭著,偶爾她的乳房會觸碰到我的胳膊一下,讓我心裏湧起一股電流。

我們走過一間間燈火通明的咖啡館和酒吧,走過一間間飄著香味兒的麵包店,走過一間間正在關門的時裝店,禮品店和雜貨店。偶爾,她會拽著我的胳膊停下來,隔著大玻璃櫥窗看裏麵燈光照射下的衣服和禮品,有時發出幾句驚訝的感歎。走到盧森堡公園的門口的時候,她拽著我說累了,想歇一會兒,我們就坐在公園門口的一個長凳上休息。公園裏麵黑魆魆的,冬天的夜晚沒有人在公園裏,巴黎這個喧囂的不夜的城市在這裏變得一片寂靜,寂靜得像是在積滿厚雪的深穀之中,寂靜得我能聽見她的呼吸,寂靜得我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寂靜得我的手心在出虛汗。月亮好像是疲倦了一樣,躲進了雲層裏不再露麵。盧森堡公園陷入一片黑暗之中,隻有天上的幾顆稀疏的星星由昏暗變得明亮起來。她身上的香氣如雲一樣飄浮上來,罩住了我的呼吸。我沉默在長凳上,像是一塊堅硬的岩石,被柔軟的風擠開了一條縫隙。

 

我覺得好奇,她拉了一下我的胳膊問我說。像你這樣一個身無分文,孤獨的男人,為什麽喜歡在這裏呆下去呢?

因為自由,我看著天上的那幾顆稀疏的星星說。這是一個自由的神秘城市,別的地方再也找不到像巴黎這麽自由和寬容的地方了。不管你是什麽樣的人,流浪者也好,叛逆者也好,被外國政府通緝的人也好,富人也好,窮人也好,都可以在這裏一起生活下去。這是一個自由的城市,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隻要你有本事。比如說畫畫吧,每個人都可以畫他想畫的畫,用畫筆來表達他的欲望,情緒和思想。你可以表達你憤怒的情緒,也可以表達你惶恐的心情,你可以畫血腥,可以畫憂愁,可以畫貴婦人,可以畫女傭,可以畫妓女,畫你的真實的感知,畫你心裏想畫的東西。就像在圓亭咖啡館裏,你可以找到跟你誌趣相投的畫家,找到跟你一樣窮困潦倒但是鍥而不舍的堅持創作的藝術家,這樣你就不會覺得自己孤單,不會因為自己的窮困潦倒而過分沮喪。在這樣的一個自由的城市,你可以充分發揮你自己的才能,如果你不能成為一個偉大的藝術家,那隻是說明你沒有真正的才能。

那不一定,她瞥了我一眼說。有才未必就一定能成為偉大的藝術家,我覺得圓亭咖啡館裏的人都挺有才的,都很出色,連他們的互相爭吵都很有趣,但是除了畢加索之外,絕大多數人現在不都是默默無聞,窮困潦倒,連咖啡都要蹭喝嗎?

那倒是,我看著她的眼睛說。不過你看咖啡館過道裏掛的那些畫,那些畫家們為了賒賬而給咖啡館的畫,都是和主流畫截然不同的畫風,這些畫現在看著不顯眼,也許將來某一天會讓盧浮宮都眼紅羨慕呢。

我看見樓梯下麵廁所裏掛的你那幅血淋淋的牛了,她說。我喜歡你的畫,雖然壓抑但是能夠感到裏麵發射出來的激情。但是我想問你,你為什麽畫得這麽陰鬱呢?誰看了你的畫心裏都會堵得慌。你畫這類的鬱悶的畫,自己心裏不會壓抑嗎?這樣老抑鬱著,你怎麽能快樂得起來呢?

有的人天生樂觀,我把手插進兜裏說。不論什麽情況下都能嘻嘻哈哈的,就像吉吉。要我是吉吉,我就樂不起來。對我來說,生命本身就沒有什麽意義,活著和死去也沒有什麽區別,我來到世上,是想尋找自己前世的愛情,但是我找不到,所以我焦躁,煩悶,心緒不寧,覺得自己會一事無成,覺得自己活在世上沒有意義,覺得生活就是煩惱和折磨,老是覺得精疲力竭,老想從埃菲爾鐵塔上跳下去。我的心裏像是有一個深淵,一個深不見底的深淵,就像是地震震開的一個峽穀,老在把我往下拽,想把我吞噬,我做的夢裏老是夢見死亡和血腥,所以畫的畫也總是這樣陰鬱。有些畫,我不得不自己毀滅它們,因為我自己看著也會受刺激,也會受不了。我總是覺得自己很孤獨,心底裏總是有一股悲哀在不斷升起。即使走在人潮洶湧的街道上也忍不住覺得自己很孤獨。我從小就是這樣,跟別人不太合群,總有一個聲音在靈魂深處對我說,你注定是孤獨的。我的心情經常會自己沮喪起來,別人都說巴黎是個華麗而浪漫的城市,在我眼裏它就像是一個灰暗羸弱的女人,臉上蒙蔽了塵土。

說這番話的時候,我的眼睛一直看著盧森堡公園裏麵。黑色的樹梢互相重疊著,把天空紮得像是被風吹破了的紙條。黑色混合著深藍色的雲層把天空壓得喘不過氣來,像是要墜落下來。寒風咬著公園門口的鐵柵欄門,咬得柵欄咯吱咯吱的響,像是一隻老鼠在咬碎一個紙盒子,咬出一地的碎紙片。我想起有一天我在畫靜物的時候,一隻老鼠躥出來把我畫的死魚拖走一條。死魚的尾巴被老鼠咬在嘴裏,白色的眼睛呆呆地翻著,顯得異常可怖。一陣寒風從我的脖領子裏灌了進去,爬過我的胸腔,從袖子裏爬出去,讓我不禁打了個寒顫,夾緊了胳膊,把她的手緊緊夾在胳膊和身體之間。

你剛才說前世的愛情?她眨著眼問我說。你還能記得住前世嗎?

記得住,我說。記得清清楚楚。

那你前世的那個人要是站在你麵前,你會認出她來嗎?

我會。

你怎麽認出她來?

她的眼睛,我說。她的眼睛總是一樣的。

像我的眼睛嗎?

不像。我仔細地端詳了她的眼睛一會兒說。她的眼睛是黑色的,你的是藍色的。她的眼底是一潭秋水,總是帶著特有的一股神情。她應該轉世在中國,不會在法國的。可是我沒有錢,沒法兒回到中國,即使到了中國,也不知道她在哪裏。

如果這裏有人愛你,即使不是你的前世,你會愛上她嗎?她問我說。

 

十二

我看著她,不知道她問這些話幹什麽。難道還真會有人真心地喜歡一個窮困潦倒,連自身的生活都快無法維持下去的畫家嗎?在圓亭咖啡館裏,隻有吉吉這樣的窮困的女模特,才跟同樣窮困的畫家們在一起睡覺。吉吉可以跟所有人玩到一起,她可以今天跟蒙金斯基好,明天跟基斯林好,後天跟藤田好,再後天跟海明威好,沒有人會吃醋,因為她就是一個生性放蕩不羈的女人,對跟男人睡覺根本不當一回事兒。所有的人也不會跟她很認真,那些請她做模特的畫家經常趁機占她的便宜,請她吃飯也請她上床。她會跟喜歡的畫家上床,給不喜歡的畫家耳光,跟咖啡館裏的藝術家們一起酗酒吸大麻談論男人和女人的私部。但隻有吉吉能這樣。吉吉是獨特的,唯一的,沒有另外任何一個女人能像吉吉一樣跟圓亭咖啡館裏所有的出名的和未出名的藝術家們都調情,更沒有女人會真正地愛上這些藝術家們。圓亭咖啡館裏經常有一些女人來坐一坐,她們麵帶羞澀地聽著咖啡館裏的藝術家們高談闊論,向他們投去一瞥欽佩的目光,對他們的恭維表麵上無動於衷,但心裏竊笑著,然後離去。沒有一個富裕家庭裏的女孩會真正跟這些在咖啡館裏混的藝術家們好,即使某個出身優裕的女孩看上了某個藝術家,也會受到家庭的反對,因為這些窮困的藝術家們自己都養不起,更別說指望他們能掙錢養家糊口了,他們把藝術當作自己的生活的目的,缺乏養家糊口的責任感。在他們的眼裏藝術,也隻有藝術,才是最重要的。畫家裏麵隻有基斯林娶了一個上流社會的女孩。咖啡館裏的人都知道基斯林帶了巴黎保安司令的女兒出去在一家聚集著妓女和拉皮條的人的臭名昭著的舞廳跳不雅的舞,被警察抓住,通知了她的父親。那個保安司令為了保護自己女兒的名譽和遮掩醜聞,不得不同意女兒和基斯林結婚。

我不知道,我說。可能不會吧。

她似乎對我的回答很驚訝,睜大了細長的眼睛,仔細地看了我好一會兒,像是在看我的回答是否是真的。她的栗色的頭發垂下來,遮住了一半前額。我從兜裏翻出一盒揉搓的有些變形的煙盒來,用手指在裏麵探索著,找出抽剩下的半根煙來,問她說:

介意我抽根煙嗎?

不介意,她搖搖頭說。

我用火柴點上煙,嘬了一口,煙頭在指尖閃爍著橘紅色的亮點。淺藍色的煙霧在眼前升騰,我把煙遞給她,問她說:

抽一口吧?

不,謝謝。她搖搖頭拒絕說。你抽吧,我不喜歡吸煙。

我抽著煙,視線穿過她的低垂的雙眼落在盧森堡公園門前的圓石和草地上,移向遠處的黑色的天空。時光在雲層裏緩慢而永恒地穿梭,我想象著坐在長凳上老去,身體逐漸風化,風化成一堆石粉,石粉上擺放著頭顱的碎片。死亡咬過身體的骨架,把碎骨吐出來,像是嚼碎的食物渣滓。這種想法讓我不寒而栗,讓我感到恐懼。

 

十三

她的眼睛看著我,不知道我在想什麽,她隻是把手更緊地拉住我的胳膊,身子靠著我的胳膊,讓我感受她身上傳來的溫暖。巴黎像是一個充滿各種機會的城市,一個閃爍著霓虹燈,轉著老虎機的賭場,讓人眼花繚亂,讓人迷亂和暈眩。巴黎的女人有她們特殊的魅力。我好久沒有接近女人了,上一次接近女人是冬天剛下大雪的時候,我在斯特拉斯堡大道(de Strasbourg)上見到一個凍得哆裏哆嗦的醜陋的妓女,光著兩條大腿站在堆著積雪的街邊,用哀求的眼光看著每一個從她身邊走過的男人。因為她麵目醜陋不堪,臉上像是破了相,沒有一個男人停下來跟她搭話。那天我剛賣了一幅畫,兜裏有十個法郎,我從那個妓女身邊走過的時候,她問我能不能給她幾個蘇。我掏出十個蘇給她,妓女又問我想不想帶她走。她說隻要五法郎,她就跟我走,她需要一個暖和的地方。我掏出五法郎來給她,又花了兩個法郎在街上買了一些足夠兩個人吃的麵包,火腿和奶酪,帶著妓女回到了我的住處,吃完飯後跟她睡了一晚。在黑暗裏我覺不出她是一個妓女,也看不見她的醜陋的帶著疤痕的麵容,隻是覺得她的身子很溫和,給我帶來需要她,想進入她的欲望和衝動。她引著我的手去觸摸她的隱秘之處,感受濕潤和溫暖。她扭動著赤裸的身軀,教給我不同的姿勢,嘲笑著我的笨手笨腳,在高潮後溫順地像是一隻小肥貓一樣躺在我身邊。那一刻我覺得美麗與醜陋似乎都不那麽重要了,驚異於兩個如此陌生的人可以如此靠近地赤裸著躺在一起,像是一個人,而且如此親密。那天晚上我一直沒覺得她是妓女,隻是覺得她是我身邊的一個親密的人,一個 不需要言語就可懂我的人。第二天早上那個醜陋的妓女離開之後,我發現她趁我不備把我兜裏剩下的三法郎和幾個蘇都給偷走了,還順手拿走了我的一本波德萊爾的《惡之花》。這讓我打破了昨晚的那種親密的幻覺,妓女跟我又回到了陌生人。我一直沒想明白妓女讀波德萊爾的書做什麽,也許說不準哪一天我會在盧森堡公園或者巴黎大學的草地邊的長凳上看見一個女人在低頭讀書,手裏捧著從我那裏拿走的那本《惡之花》。

你在想什麽呢?她的手輕輕地拽了一下我的胳膊。

沒有什麽,我說。在想巴黎,這座城市既古老,又現代,既朝氣,又沉鬱,太讓人留戀了。遲早有一天,蒙巴那斯會成為一個時代藝術的象征,隻是那時我們都不會在人世了。 

不想那麽多了,她柔聲地說。你喜歡聽歌嗎?我給你唱首歌吧。

喜歡,我說。

她挽著我的手臂,頭靠在我的肩頭,低聲唱起了《Ramona 拉馬娜)》:

 

那個時間,我見到你的時候

我瘋狂的,不停

想你,像一個瘋狂的人

 

拉馬娜我做一個很美的夢

拉馬娜我們一起走

 

她的歌聲很美妙,是我親耳聽到的最美妙的歌聲。在半明半暗的夜色裏,她的歌聲飄進了我的靈魂深處,我覺得有一股莫名的悲哀從心底升了起來。她的歌聲又像是一團火焰,融化了我內心裏的早已冰凍的感情。盧森堡公園的石頭牆壁在側耳傾聽她的歌聲,夜風吹亂了她的頭發,她的臉頰通紅,像是喝醉了酒。她唱完了歌,看了我一眼,悄聲跟我說:

你能吻我一下嗎?

於是我伸手捧住她的臉,吻了她的紅紅的濕熱的嘴唇,在長凳邊的樹的暗紫色的陰影裏。

 

十四

那晚我把她送上回家的車後,自己回到畫室,心裏充滿了惆悵。那一夜十分安靜,在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著她,想著那個吻。我本以為這個世界上我隻需要做兩件事,一件是好好畫我的畫,一件是尋找我前世的雪兒。我本來是一個孤獨的人,穿行在巴黎這個大城市的陌生人之間,久而久之,那些可怕的孤寂,已經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白天自己悶在畫室裏做畫,晚上去圓亭咖啡館,夜裏自己躺在床上抽煙,透過窗口看天上的寥落的星星,在吞噬自己的絕望的情緒之中睡去,一直睡到早上太陽升起的時候。過著簡單的生活,把抑鬱憂傷的情緒發泄在畫布上,等待著雪兒,這本是我生活的全部。現在,她的出現讓我感覺生活開始出現變化。我躺在床上,不斷的在想她,心緒很亂。我是應該繼續守候著對前世的雪兒的愛,還是應該跟她好呢?我想不清楚。也許我不該去想這些,有些問題本身就沒有答案,你隻有往前走,最後答案才會清晰出來。跟她的那個吻就在瞬間發生,我陪她去散步的時候並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內心的衝動我無法預測,她的濕潤的嘴唇讓我渴望,她的肌膚引起我的欲望和衝動,想去觸摸和撫摸她的身體。她的嘴唇給我帶來全新的感受,那種微甜的溫暖滋味讓我神不守舍,甚至讓我渾身戰栗,像是電流在身體裏流過一樣。但我在這樣想的時候,內心卻無法控製地想起雪兒,我的前世的愛。半夜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我依然在想著那個吻。畫室內一片黑暗,爐子裏燃燒的煤球早已燒盡,室內很冷。我心情茫然,蜷縮在幽暗的屋子裏,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一樣。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明晃晃地照進屋子裏來。我起床,刷了牙,吃了幾片昨晚剩下的麵包,套上一身做畫的衣服開始畫畫。我在畫一處斷掉的懸崖,血紅的夕陽把懸崖照得像是鋪滿了血跡的戰場,崖頂上一顆老樹折斷了樹幹,正在向流淌著血色的海水裏傾倒。我畫的時候心緒不安,好像什麽東西在打攪我,讓我無法像往日一樣專心繪畫。我盯著那幅畫,自己對上麵的色彩和構圖很不滿意。 窗台上放的一個原來做靜物的蘋果已經腐爛,看上去非常難看。我退後幾步審視著自己的畫,對畫麵不能表達出自己內心的情緒感到惱怒,心裏在辯論著是否應該放棄這幅畫。這時我聽見有人敲門,我最煩別人在我畫畫的時候來打攪我,因此沒好氣地放下畫筆,托著不耐煩的步子去打開門。門外站著的是她。她換了一件米色的短大衣,領口處露出白色的高領毛衣,肩上背著一個淺色的鼓鼓囊囊的包,腳上是一雙淺色的高跟鞋,脖子上係著一條鮮亮的圍巾。她的嘴唇上塗著暗色的口紅,頭發梳理得整齊又好看,顯得既漂亮又迷人。陽光從她的身後射過來,她的單薄的身子站在門前,臉上帶著微笑看著我。

我可以進來嗎?她問我說。對不起貿然上門打攪,還有些擔心你沒起床呢。

當然可以,請進吧。我說著打開門,請她走進屋子裏來。

這是給你買的鯡魚,醋醃小黃瓜和鹹肉。她把鼓鼓囊囊的包裏的食物拿出來放到桌上說。昨天晚上你講過你愛吃這些的。今天我是來給你做模特的。過去你不是說你沒錢請模特嗎?我給你做,你不用給我報酬,我不需要錢。我也不要你的畫,我隻要在你的畫裏出現就夠了。

說完,她走到畫室中央,把短大衣的黑色的扣子一個一個解開,把大衣和裏麵的毛衣,裙子,內褲,乳罩一件一件地優雅地脫掉。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全然沒有想到她會這樣做,她的勇氣震撼了我。她站在那裏,乳房堅挺,小腹平坦,美麗的胴體像是一尊大理石雕塑一樣光滑,在窗戶曬進來的陽光下閃閃發光。她抬著頭看著我,略帶著一點兒羞怯,兩手交叉著捂著自己的私部,顯得崇高而又聖潔,像是神廟裏的一座女神。

快畫吧,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我過兩個小時就得走了,我媽還有事在家裏等著我,她不知道我到你這裏來。

我依舊驚呆在她麵前,一點兒都沒想到她會來,也沒想到她會給我做模特,更沒想到她自己赤裸裸地站在我麵前。雖然巴黎的人比較開放,但是模特還是被認為跟妓女相似,都是那些很貧苦的女孩子才來做人體模特。她一個大家閨秀來做模特,不但會讓人恥笑,而且將來要是畫在哪裏展覽的時候,讓人認出來,就好像在大庭廣眾之下脫掉衣服一樣,她的母親一定會非常生氣的。

站著太累了,你坐著吧。我給她端了那把唯一剩下的藤椅來說。我把藤椅上放了一塊幹淨一點兒的床單,讓她坐在床單上,免得藤椅太涼。她彎身坐在藤椅上,對我點點頭,臉上帶著一抹笑意。

我把畫架上換上一個新的畫布,用鉛筆打了個輪廓在上麵,然後拿過調色板來,把各種不同的顏料擠在上麵,開始畫了起來。畫她的胸部的時候,我突然注意到她的胸部靠近心髒的地方有一塊紫色,像是胎記一樣。我問她說:

你心髒那塊的紫色是胎記嗎?

是,她點點頭說。從生下來就有。我老做一個奇怪的夢,夢見在一個很冷很冷的野外,我在一個棚子裏自殺,用一把刀子捅進自己的心髒,看見血不斷噴湧出來。

我心裏咯噔一下,突然想起了上一世雪兒在窩棚裏用刀捅進自己的心髒的情景。

你還有沒有夢見別的奇怪的,我問她。比如說,一把帶血的扇子什麽的?上麵畫著桃花?

不記得了。她搖頭地說。我的夢都是斷斷續續的,好多醒了都記不得了。怎麽了?

噢,沒什麽。我繼續低頭畫我的畫說。隻是想起了一個過去的故事來。

那天給我當完模特後,她穿上衣服就急匆匆地離去了,連她帶來的鯡魚和肉都沒有來得及吃。在門口告別的時候,她吻了我一下,踩著地上的積雪輕快地走了,不久就從我的視野裏消失了。回到畫室裏,我突然覺得很空虛。雖然早已習慣於一個人獨自在畫室坐著,此刻卻覺得一股失落湧上心頭。我快樂嗎?我問自己。答案是顯然的,跟她在一起我很快樂。我愛她嗎?答案卻沒有這麽明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愛她。但是我知道,我內心裏渴望能夠再一次見到她。

 

十五

從這次之後,她又來給我做過幾次模特,每次都跟第一次一樣,匆匆而來,匆匆而去,而且她總忘不了順道兒給我帶一些吃的來。有一次她給我做模特的時候,吉吉恰好來給我的畫室對麵的那個波蘭畫家做模特,做完了之後就到我這裏來串門,看見了她正在畫室裏赤著身子給我做模特。吉吉顯得很吃驚的樣子,跟我們打了下招呼,閑聊了幾句就走了。第二天我在圓亭咖啡館獨坐的時候,吉吉湊到我的桌子前來神神秘秘地問我說:

你把她睡了?

沒有,我皺著眉頭說,你瞎說些什麽啊,她就是給我做模特。

我不信,吉吉撇著嘴說。你們畫家都愛占女人的便宜,我做模特的時候老得提防被人摸。我看得出來她喜歡你,又在你那裏做模特,你沒。。。?

我不是那種人,我打斷吉吉的話說。再說,她白給我做模特,我好意思對她動手動腳嗎?

她給你做模特不要錢?吉吉吃驚地說。

嗯,我哪裏有錢雇得起模特,我說。

她愛上你了。吉吉毫不思索地斷言說。她肯定愛上你了。不然她又不缺錢,跑那麽遠去你家裏給你做模特,有毛病啊?

她就不可以是,比如說,憐憫我,想幫助我?

你不了解女人。吉吉用專家一樣的口吻說。女人憐憫人一般也就是口頭說說,真為你做什麽,那就是真心喜歡上你了。你好好珍惜吧。

 

十六

吉吉是個愛八卦的人,沒多久,咖啡館裏的人就都知道了有個女孩對我挺好的,不但讓她媽買我的畫,還給我做模特。吉吉本是個窮苦人家的私生子,從小經曆過很多苦,但她天性樂觀,是個有口無心的人。吉吉依舊窮得買不起內褲,但是說這樣也好,可以像男人一樣在樹根底下撒尿,一撩大衣就行了。吉吉周旋在圓亭咖啡館裏的男人之間,向喜歡的男人拋媚眼,跟著男人們去他們的寓所睡覺,或者自己回到蒙巴那斯火車站後麵的倉庫裏枕著石灰袋入眠。

 

那個女孩依舊每隔幾天就到我的畫室來給我做模特。我開始越來越喜歡她,覺得離不開她。她總是中午來,下午就走,我想留她一起吃晚飯,她總是搖搖頭,說那樣她母親會不放心。每次她走了之後,我都要呆坐半天,無心繼續做畫。她越來越占據了我的心,讓我惦念。每天我都盼著她能再一次來,跟我在一起,陪伴著我。她喜歡在我麵前赤裸著身體,一邊做模特,一邊哼著她愛唱的那首《Ramona 拉馬娜)》:

 

那個時間,我見到你的時候

我瘋狂的,不停

想你,像一個瘋狂的人

 

拉馬娜我做一個很美的夢

拉馬娜我們一起走

 

但是好景不長,不知道是哪個好事的人把她給我做模特這件事兒告訴了她母親,在她又一次來到我的畫室給我做模特的時候,她母親突然闖了進來,大罵了我一頓,說我引誘她做傷風敗俗的事兒,把那幾幅我畫的她的畫都強行搶走,把她也強行拽了回去。

半夜的時候,我聽到門外有嗚嗚的哭聲,聽見有人敲我的門。我打開門,看見她提著一個包,凍得瑟瑟發抖的站在我的門外。

我跟我媽分了,她哭著說。我媽強迫我不再見你,我說不行,我媽就把我轟出家門了。我沒有地方可去了。

快進來吧,我把她拉進門說。你就住在這裏好了,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

我把她抱到我那張小床上,給她脫了衣服,用身體暖著她,把被子拉過來蓋在她的身上,給她吻去眼角的淚水。她的身體開始的時候很冰涼,手和腳像是小冰磚一樣涼,但是很快就被我的身體火爐給暖和了過來。她枕著我的胳膊很快就睡著了,臉上帶著微笑和未幹的淚痕。第二天早上她在我的床上醒來,臉上帶著紅暈,哭腫的雙眼紅紅地看著我,麵帶羞怯地伸手撫摸著我的胸膛,探索著,觸摸著,跟我纏綿在一起。

 

十七

我們開始同居了。

跟她在一起的日子是快樂的。我們沒有錢,但是我們有一個溫馨的小窩。每天白天我做畫,她到周圍的一個麵包店去做麵包,早上四點起來去做麵包,下午三點回家。她上班的時候我在家裏做畫,下班回來的時候她總是能從麵包店帶來一些過時發硬的處理的最便宜的麵包。靠著這些麵包和一些土豆和附近菜市場買來的便宜的綠色蔬菜,我們每天至少不用為餓肚子發愁。每天晚上,我們在那張小床上靠體溫互相溫暖著對方。那張床太小了,以至於兩個人幾乎無法同時平躺在上麵,一個人平躺著,另外一個人就要側著一點兒身子,像是片魚一樣。我說我們要賣幾幅畫來買個大一點兒的床,她說不,就要在小床上擠著,這樣即使哪天我們吵架了,也得擠在一起。我們每天的食譜幾乎都是麵包土豆湯,土豆蔬菜湯。晚餐的時候,我們把放得過久的硬得像石頭一樣的麵包泡在土豆湯裏,麵包在裏麵發軟變大,我吃一口麵包,喝一勺湯,看她一眼,吻她一下。

吃完晚飯我們出去散步,牽著手在巴黎的林蔭道上緩緩走去,走過香榭麗舍大街,走過凱旋門,走過埃菲爾鐵塔,走過塞納河上的一座座橋梁,走過左岸和右岸,走過一個個站在街角彈唱的藝人,走過一隻隻在地上啄食的鴿子。我們走過一間間咖啡館,有時會遇到一些熟識的人,在塞爾塔酒館我們遇到了查拉,阿拉貢,布勒東和蘇波,他們坐在酒桶上,請我們過去喝葡萄牙酒,跟我們講他們正在籌劃一個讓整個巴黎出醜的鬧劇。我們走過門前熙熙攘攘的慈善醫院,莫迪利阿尼曾經死在這個醫院。我們走過帶著壓抑和憂傷氣氛的拉茲夫神父墓地,那裏埋葬著一些知名的和不知名的藝術家們。我們走過鮮花店,買一朵鮮紅的玫瑰帶回家,插在酒瓶子裏。酒瓶子裏的玫瑰花在昏暗的畫室裏嬌豔地開放著,給陰鬱的屋子裏帶來一股生氣。我們牽著手走過白雪皚皚的冬天,在畫室門前堆積奇形怪狀的雪人;我們走過細雨蒙蒙的春夜,撐著一把大黑傘坐在盧森堡公園裏的長凳上;我們走過暖風熏來的夏日,晚上坐在圓亭咖啡館喝上一杯濃鬱的牛奶咖啡;我們走過落葉翻飛的秋天,在夜幕下停下腳步欣賞巴黎的窄小街道上的石子路和落葉鋪成的美景,在街邊吻在一起,任枯黃的葉子和路人從身邊飄過。

那是一段多麽開心的日子啊。

冬天的時候,吉吉來找過她。吉吉在一家叫做“賽馬會”的小型夜總會裏唱歌,那裏有兩個歌手輪流唱歌。吉吉聽過她唱歌,知道她的歌聲很好聽,在一個歌手離開了之後,想起她來,就到我們家裏來找她,問她願意不願意去夜總會裏唱歌。她辭去了麵包店的工作,去了那家夜總會,每天晚上在一架鋼琴旁唱歌。因為她的美妙的歌聲和清純美麗的麵孔,不久那家夜總會就吸引了很多客人。那裏有一個兩米長兩米寬的窄小的舞池,晚上經常人頭攢動。吉吉和她輪流在鋼琴邊唱歌。夜總會沒有專職的鋼琴手,誰高興都可以上來彈自己喜歡的曲子,經常有一些藝術家們自告奮勇上來彈曲子。因為她經常要唱到淩晨兩點才能回家,我總是去車站接她。車有時晚點,我在車站的站牌下等著她,寒風不斷地吹進脖子裏來,吹得我透心涼。她用第一次拿到的薪水給我買了一個灰色的圍脖,這樣我去車站接她去的時候就可以用圍脖圍住脖子,不會凍得很冷。她知道我喜歡喝酒,特別是威士忌,於是每天在夜總會關門的時候,要是看到桌子上有客人喝剩下的威士忌,她就會把酒倒在一個瓶子裏帶回來給我喝。我看著她去夜總會唱歌,覺得很心痛,一方麵是因為都是晚上時間,要唱到夜總會關門,另外收入也不多,還有時會受到顧客騷擾。有一天一個客人在她唱歌的時候摸她的腿,她用麥克風砸了那人的腦袋一下,那人就不幹了,找夜總會老板,非要讓夜總會把她給開除了,不然就要來砸場子。夜總會老板就讓她回家先休息一個月,下個月再來。但是因為我們窮得沒有存款,一沒有了工作,馬上家裏就沒錢買吃的了。她在家裏發愁,我跟她說不用擔心,我可以拿畫去圓亭咖啡店換一些吃的,等有錢了再把畫給贖回來。她堅決不幹,怕我的畫以後拿不回來了。她想回到以前打工的那家麵包店去,但是麵包店已經雇了別的人,不缺人手了。於是她到一家醫院去打雜,她沒有護士訓練,做不了護士,隻能幹收拾房間,拖地,刷瓶子這類的雜活。她彎著腰拖地,每天要把醫院的五層樓都拖一邊,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了。這樣累的活兒,每月能掙一百法郎,勉強能夠我們吃飯和生火取暖的費用。我們省吃儉用,把餘下的錢用來買畫布和顏料。她累病了,在醫院裏找了個大夫幫著給看看,大夫說最好的治療辦法是躺在家裏一星期。她回到家累得躺在我的懷裏說,親愛的,醫生可真會說,我要是在家躺一星期,誰給我們飯錢呢。

冬天一個下雪的晚上,已經跟她斷絕關係的母親冒著雪叫了一輛出租車匆匆趕來,跟她說住在尼斯的姥姥剛去世了。她從小跟著姥姥長大,聽到這個消息後眼淚一下就流下來了。她的姥爺是個貴族,在尼斯的鄉下有個莊園。她的母親說要她收拾一下馬上乘出租車一起走,要趕去尼斯參加葬禮,在姥爺的莊園那裏陪姥爺住幾天再回來。她匆匆忙忙地收拾了一下衣物,跟她的母親走了。臨走的時候,她抱著我,吻了我,跟我叮囑說:

親愛的,好好在家裏呆著,過一個星期我就回來。

 

十八

她走後的第三天下午,我在畫畫的時候,吉吉來到我的對門波蘭畫家那裏做模特。吉吉先到我這裏來打了個招呼,見我自己在家,就說一會兒做完模特再來找我聊天。快到吃晚飯的時候,吉吉做完模特回到我這裏來,跟我聊了起來。我很久沒怎麽去圓亭咖啡館了,對於最近發生的事兒都不太知道,吉吉給我講了一些最近發生的事兒。

你最近在幹什麽呢?我問吉吉。

做模特和賣報紙啊,吉吉說,我什麽都不會,除了這兩樣最簡單的,還能做什麽啊?。

跟我講講,我說。你最近喜歡上誰了?

海明威,吉吉興高采烈的說。他個子又高又帥,太迷人了。

你真行,我說。那你把蒙金斯基給甩了?

我跟他早就分手了。吉吉說。我給基斯林做模特的時候,蒙金斯基去了外地,每天來一封信要我去他那裏,可是我怎麽舍得巴黎呢,怎麽舍得離開圓亭咖啡館裏的老朋友們呢?後來,我跟基斯林好了一段,就跟蒙金斯基分了。他人是很不錯的,也很喜歡基斯林的畫。可是基斯林看不起我,他總覺得我是個模特,從來不認真對待我,我覺得在他眼裏我就像是一個土巴子,我一氣之下就離開他了。哎,你知道藤田最近發了嗎?

不知道,我說。怎麽回事兒?

一個畫廊的老板看上了他的畫,吉吉說。買了很多,給他舉辦了幾次畫展,好評如潮,引起了一些收藏家的注意,他現在牛了,也有錢了,經常請我們吃飯。有一次他在家裏請客,不知是誰把圓亭咖啡館的老板裏皮恩(Libion)老爹也給請去了,結果老爹發現,藤田家裏的餐具都是從圓亭咖啡館裏偷的!幸虧老爹好脾氣,什麽也沒說,回去又拿了幾瓶酒回來,說這裏的東西都是他那裏的,就是沒有酒,再給你們拿幾瓶酒來助興吧。你看老爹的脾氣好不好。

就是,我說。不光藤田,我們這些人誰家裏沒有從圓亭咖啡館裏偷來的餐具呢。我想起有一次有個俄國畫家發現可以從一個窗戶裏把老爹的一些堆放在一間屋子裏的食物偷走,就叫上我去幫忙。他從窗戶裏跳進屋子裏去拿東西,我在窗戶外麵接著。結果我們被老爹發現了,你猜怎麽著,老爹沒有揍我們一頓,也沒有把我們給轟走,而是叫過來跑堂的說,這兩位一定是太餓了,給這兩位一人來兩份牛肉三明治和牛奶咖啡!

可不是嗎,吉吉說,要是沒有老爹這麽護著你們這些藝術家們,對你們這麽寬容,圓亭咖啡館才不會聚集你們這麽多藝術家們呢。那誰她怎麽不在家呢?

她去尼斯參加姥姥的葬禮去了,我說。

她跟她媽和好了?吉吉感興趣的問我說。她可真行,過去為了你跟家裏斷絕了關係。一個過慣了好日子的大小姐跟著你過這麽窮的日子。你讓她趁此機會趕緊跟家裏和好了吧,省得跟著你繼續這麽受苦。

 

十九

好久沒見到吉吉了,見到吉吉很高興,於是我請吉吉跟我一起吃晚餐,當然家裏隻有麵包土豆湯了。跟吉吉在一起總是很開心,她總有本事讓人笑起來。晚飯後,吉吉提議到不遠處的一個小酒吧去喝一杯去。我穿上外衣,夾著一幅自己的畫,踩著雪去了附近的小酒吧。酒吧裏人不多,留聲機裏放著老調的爵士樂,空氣裏飄浮著一股憂鬱。我把畫交給了酒吧老板,作為今晚的酒錢。我們在一個靠著木頭樓梯的桌子邊坐下,要了一些啤酒。啤酒的白色的泡沫流了出來,我在酒杯裏看見自己頭發蓬亂,麵容憔悴。我們一杯接一杯的喝下去,不一會兒就都有些醉了。吉吉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酒後的紅暈從她的臉上蔓延到脖子和胸部。她眼神迷離地看著我,問我說:

跟我說真話,今晚你想要我嗎?

不想,我搖搖頭說。

因為你有了她?吉吉問。

嗯,我口齒不清地點頭說。

我就知道沒人真喜歡我,吉吉傷心地說。都是跟我耍著玩。

我跟吉吉麵對麵的坐著,不知不覺都喝得爛醉了。酒吧裏的留聲機裏的爵士樂放完了,唱針在空轉,桌上的蠟燭的餘火也熄滅了。酒吧的人在看著我們,等著我們這兩個最後的客人離開。吉吉醉得無法回去,就跟我互相攙扶著踩著雪又回到了畫室裏,路上我們在雪地上滑倒摔了幾跤,弄得衣服上都是雪。吉吉在屋門口扶著門框吐了一陣,又撩起大衣來像男人一樣在雪上撒了一泡尿,尿把雪地融化出一個褐色的深洞。吉吉進屋後直接就躺倒在床上睡著了,衣服和鞋都沒來得及脫。我跌坐在藤椅上,頭很痛,就把頭靠在牆上睡覺。半夜裏我被吉吉叫醒。

上來睡吧,吉吉在床上喊我說。你怎麽在藤椅上睡呢?那裏窩著多不舒服啊。

我爬到床上,吉吉往裏挪了點兒地,靠著牆側過身來,讓我有地方躺下。我的頭還沒有完全醒過酒來,還有些暈眩,酒精還在身體裏發作著,讓我覺得有一股欲望,無處發泄。吉吉身材飽滿,她的胸部圓滾滾的,正對著我,散發出無法抗拒的魅力。我忍不住,搬過吉吉的臉來,親了吉吉的嘴唇一下。吉吉回吻了我,把頭靠在我的懷裏。朦朧的月光下吉吉揚起頭,眼睛毫無畏懼地看著我,在期待著我。我無法抵抗吉吉渾圓的肉體的魅力,就把手伸向吉吉的衣服裏麵。吉吉沒有係乳罩,也依舊沒有穿內褲。身體的衝動促使我撫摸起吉吉的身子,親吻吉吉的臉頰。吉吉的鼻子上和眼睛上帶著一股陌生的氣味。她閉上眼睛,用嘴唇尋找著我的嘴唇,最後停在我的耳朵邊。

 

二十

猜你就把持不住。吉吉貼著我的耳朵說。男人跟我睡在一個床上沒有一個能把持住的。我在男人的住處借宿時一般都和他們睡覺。他們對我好,我也對他們好。

咖啡館裏一半的畫家都讓你給睡了吧?我一邊在她的衣服裏麵繼續撫摸著吉吉的乳房,一邊問吉吉。

差不多吧,吉吉說。他們喜歡我上他們的床,我也喜歡跟他們在一起。不過,我從不跟我討厭的人做。

你討厭我嗎?我問吉吉。

不討厭,吉吉說。還有點兒小喜歡。

吉吉把外麵的衣服脫了,也幫我把衣服脫了,跟我抱在一起。我們大汗淋漓地折騰了一夜,快到淩晨的時候才精疲力竭地閉眼睡覺。

 

二十一

臨近中午的時候,我和吉吉還賴在床上沒起床。吉吉還在酣睡,我已經醒了過來,眯著眼看著窗外的陽光。陽光照在被子上,屋裏顯得暖洋洋的。我躺在床上,心裏在想著昨晚的事兒,後悔昨晚喝酒喝多了,自己把持不住自己。不過,即使沒有喝酒,跟吉吉這樣的女人躺在一個床上,我也懷疑能否把持住自己。酒醉其實隻是一個讓自己發泄的借口,我想。內心的欲望有的時候根本無法克製,何況我不是一個很理智的人。我想爬起來抽一根煙,但是我不想驚動吉吉,她似乎還在夢鄉裏,被子下凸起的小腹隨著呼吸在上下起伏著。我心不在焉地把手放在吉吉的腿上,想起吉吉講過,小的時候像個醜小鴨,臉瘦鼻子大,身上很髒,衣服裏有跳蚤,裙子既難看又破爛。為了避免頭發裏長虱子,吉吉經常不得不把頭剃得光光的,看上去既醜陋又邋遢,一點都不吸引人,經常為了難看的頭型而傷心流淚。吉吉說有一次因為饑餓,跟一個女友到一個意大利胖男人家裏去,那個意大利男人的桌子上有肉腸和葡萄酒。女友跟胖子在吉吉的麵前做愛,吉吉餓得隻顧吃肉腸,根本不在意女友和胖子在床上翻來覆去的弄,雖然那是吉吉第一次看見有人在眼前做愛。

我正在閉著眼胡思亂想著,門突然被打開了。她走了進來,捂著嘴吃驚地看見我和吉吉一起躺在床上。我聽見門響,睜開眼看見她站在門邊兩眼發直地盯著我,頭發鬆散地垂落在肩膀上,臉色慘白,像是失去了血色一樣。我目瞪口呆地呆在那裏,眼前一片漆黑,心裏懊悔昨晚上的事,恨不得以頭撞牆,或者找個地縫鑽進去。我背叛了她,無法跟她解釋自己昨夜的所作所為,不知該怎麽辦好。她發呆地看著我,眼裏滿是失望和絕望的神情。

你怎麽回來了,不是說要住一個星期嗎?我最後定了一下神,驚慌失措地問她。

吉吉聽到我在說話,從夢裏醒了過來,好像還以為是在夢裏一樣地疑惑地用手抹了一下眼睛,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等到吉吉花了兩秒鍾的時間終於明白過來的時候,吉吉撩起被子,蹦下床,從地上撿起衣服往身上匆匆忙忙地套。

她扭過身去,撲向了桌子。吉吉眼快手快,先一步跑到桌子邊,把桌子上淩亂放著的餐刀給搶走。她找不到餐刀,就順手拿起桌子上的一個白盤子,向著床上砸來,我躲避不及,白盤子重重地砸在我的頭上,砸得我眼冒金花,頭上立即起了一個大包。吉吉抱住她的腰,不讓她再接近我,也不讓她夠著任何刀具。她夠不著桌子上的東西,就用力把桌子給掀了。桌子上的其餘的盤子和碗都掉下來,碎了一地,到處都是白花花的碎瓷片。

她的心像是破碎的盤子和碗一樣的碎了。我跟吉吉在一起睡覺的事兒沉重地打擊了她,她哭得很傷心,大鬧了一場,把家裏的東西能砸的都給砸了,然後哭著推開門跑了。家裏唯一沒砸的東西是我的畫。

我下床穿上衣服和鞋,拉開門跑出去,看見她在離畫室不遠的地方在衝著路邊駛過來的一輛出租車招手。出租車黃色的尾燈閃了一下,車速減下來,在她前麵不遠的地方停下,她快步向著出租車跑去。我加快腳步,在她進入出租車後座,伸手關車門之前抓住了她的一隻胳膊,但是她猛烈地把胳膊一甩,把我的手甩開,然後把車門砰地一聲關上。我聽見哢嗒一聲鎖上車門的聲音。我拉著車門把手,想把車門打開,但是我打不開。我隔著車窗看見她的臉,那是一張因為痛苦和失望而扭曲的臉,昏暗的車窗裏,我看見她的栗色的頭發垂下來,麵頰上滿是淚痕,嘴角邊還有一大滴淚在反射著街上的光線。我看見她張嘴對著出租車司機講了一句什麽,出租車司機點了點頭,車子開始啟動。我敲著車窗,衝她喊:

求求你不要走。

出租車啟動後加速離去,車輪從我身邊不遠的地方碾過,把我甩在車後。地上的積雪被車軲轆碾碎,變成薄薄的灰泥。我跟在車後跑了幾步,終於追不上出租車而停下腳步。她的身影逐漸在我的視線中遠去,消失在街道的盡頭。我沒有錢,沒法兒去坐出租車去追她,那些出租車司機們才不會讓我拿畫當出租車費,他們隻認法郎。即使我身上有錢也沒法兒立即找到一輛出租車去追上她。

我垂頭喪氣地走回畫室,看見吉吉在寒冷的天氣裏站在門口,雙手環住身體,臉上帶著懊悔的神情。

沒用了,吉吉見我回來後說。你現在追她也沒用。她正在氣頭上,你說什麽都不會管用的。

瞧我們幹的蠢事兒,我低頭鬱悶沮喪地說。

你少賴我,你們男人都一個德行,吉吉撇撇嘴不屑地說,在女人麵前管不住自己,不管愛不愛一個女人都會跟女人上床。你跟她在一起,她對你這麽好,你還不是有個機會就跟我睡了。

吉吉點上一根煙,也遞給了我一隻。我坐在門口的帶雪的台階上,心情壓抑和自責,看著眼前散開的灰藍色的煙霧,不知該怎麽辦,也不想說話。吉吉跟我悶悶地抽完了一根煙,把煙蒂在雪上碾滅說:她對你可是全心全意的愛,你不配她對你的愛。她太可憐了。過了一會兒,吉吉看我太沮喪了,就拍拍我的背,安慰我說:

你也別傷心了,估計她會跑回自己的家去,讓她消停幾天你再去找她解釋好了。一會兒我回去的時候去找她說說,把情況跟她解釋一下。她了解我,會原諒你的。

 

二十二

吉吉安慰了我一會兒就走了,畫室裏再也沒有了人聲,變得異常寂靜。我坐在淩亂的屋子裏,心裏很堵得慌,什麽也做不下去,既無法畫畫,也幹不了別的。我用腦袋一下一下的撞著牆,心裏在罵自己。我為什麽會這樣意誌薄弱呢?我為什麽會跟吉吉一起上床呢?我怎麽會因為吉吉而失去她呢?我恨自己,恨這間畫室,恨這個多雪的冬天,恨這世上的一切,心裏感到一陣一陣的不可忍受的劇痛,有一瞬間我想抓起餐刀來插進自己的心裏,讓自己從劇痛中解脫出來。我把幾張畫拿過來,用刀子割開,把畫割成一塊一塊的,畫麵上的鮮血淋漓的牛頭被我的刀子割得麵目全非,猙獰恐怖。我把割裂的畫點上火,火焰在畫室的空地上燃燒起來,屋子裏充滿了黑煙和嗆人的糊味兒。我躺到在床上,用被子把頭蒙上,在上麵壓上一個枕頭,想把自己窒息。我在被子罩住的黑黑的空間裏閉上眼睛,覺得呼吸急促,期待著屋子中間的畫布燃燒起來的火能變成一陣熊熊大火,把畫室和我一起燒死。

畫室裏的火沒有著大,而是自己熄滅了。我沒有窒息,隻是悶在被子裏睡了一大覺,醒來後看見外麵天已經黑了。我從床上爬起來,感覺肚子很餓,頭很痛很亂,像是一團揉在一起的搌布,紛亂而無頭緒。我想去喝酒,讓酒精來麻木自己,於是夾上一幅畫,去了昨晚和吉吉一起去的那個小酒吧,用畫換了幾杯啤酒。在酒吧裏獨坐了三個小時,把酒空腹喝下去,醉得在衛生間裏嘔吐了一場。從酒吧喝完酒回來,已經是午夜時分了,天黑漆漆的,我搖搖晃晃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到家門口,掏鑰匙開門時,看到屋裏有燈光。我打開門,看見屋裏已經被收拾得恢複原狀了,桌子也被扶起來了,地上的盤子和碗的碎渣都不見了,連我燒的畫的灰燼也都不見了。昏暗的燈光下,她正坐在床邊等著我。

我坐到她身邊,把她的冰涼的手拉過來,攥在手心裏,給她捂著。她的眼淚一顆一顆地掉下來,掉在我的手背上,砸在我的心裏。我去親吻她的眼睛,她的眼淚留進我的嘴裏,鹹鹹的。

別難過了,小寶貝兒。我說。都是我不好,對不起。

她哇的一聲,委屈的又開始哭了。

不哭不哭,寶貝兒不哭。我哄著她,用手給她擦著眼淚說。眼睛哭腫了以後該瞎了。

我恨你,她哭著說。你為什麽這樣對待我,為什麽要跟吉吉上床,難道有我的愛你還不夠嗎?

是我的不對。我說。以後我再也不會這樣了。你回來了就好,你還會跟我好吧?

嗯,她點點頭說。吉吉到我媽家找我去了,告訴我了一切。吉吉說不該都怪你,說她喝醉了,想跟男人上床,引誘了你。

我配不上你的愛,我吻了她嘴唇一下說。我是一個混蛋,一個意誌軟弱的笨蛋。你為什麽要跟我在一起?你可以去找一個更好的,跟你門當戶對的,有錢,對你好,不用你這麽勞累的人。

因為我愛你,她說。我隻愛你。我剛才差點兒去跳埃菲爾鐵塔。你知道,我有時做夢,好多次都夢見過自殺,都是在同一地點,好像是一座山,冬天,山上還有一些雪,周圍有一些樹,我在一個不大的小棚裏麵,用一把小刀紮進自己的心髒部位,但是好多次刀子一紮進心髒我就疼醒過來了,後麵再也沒有夢下去。隻有一次我夢見在一條路邊走,捧著自己的被刺穿的心髒,裏麵的血不斷湧出來,流在路邊的花上。那些花好奇怪,都是沒有根,隻有花朵懸浮在離地一尺高的半空中。花朵本來都是白色的,我的血一滴上去,整朵花就變成紅色的了。

我的心緊了起來。我知道她夢見的是黃泉路,我曾經無數次走過那條路。

你有沒有夢見。。。夢見一個老太太。。。讓你喝一碗湯?我問她說,聲音和摟著她的胳膊一樣在顫抖著。

你怎麽知道的?她疑惑地問我說。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我夢裏是夢見過一個老太太端著一個黑碗,讓我把裏麵的黑乎乎的湯給喝下去。我不想喝,但是她非要我喝,然後說不喝就怎麽怎麽樣,我就隻好喝了。可是裏麵的湯太苦,像是藥,我剛喝完就吐了,吐出來好幾大口,再往後的夢我就記不住了。

聽她說完這句話,我的眼淚要流出來了。我知道了,她就是雪兒,我的雪兒。因為她把孟婆湯給吐出了幾口,沒有都喝掉,所以還能有一些殘存的記憶,但是也隻有一些殘存的記憶碎片了。我再仔細地看著她的眼睛,藍色的眼底是深深地一泓秋水,沒錯兒,那就是雪兒的眼睛,隻不過眼瞳不是黑色的,而是藍色的。我跟她在一起這麽長時間,怎麽過去就沒看出來呢?也許是因為我一直沒有想到雪兒也可能轉世到法國?但是她怎麽會轉世到這裏來了呢?

你生在巴黎嗎?我問她。

沒有,她依舊抽噎著說。我爸爸是牧師,曾經帶著我媽一起去中國傳過道,我媽在南京生下的我。但是我對那裏一點兒印象也沒有,因為我一歲的時候,我媽就帶著我回法國來了。

我以後能管你叫雪兒嗎?我問她說。

可以,你叫我什麽都行。她說。我喜歡雪兒這個名字。

我摟過她來,把她的頭摟在懷裏,親吻著,撫摸著她的頭發。她止住了哭泣,抬起頭來問我說:

你餓了嗎?我餓死了,一天都沒心情吃飯。我剛才做了一鍋土豆湯。隻是盤子和碗都被摔碎了,我們隻能就著鍋喝了。

她站起身來,把桌子上放著的一個小鍋端了過來,鍋裏的土豆湯還溫和著。我把藤椅拉過來,讓她把鍋放在藤椅上,又找了兩個勺子,她一個,我一個,我們坐在床邊,湊著鍋邊喝起土豆湯來。喝到最後還剩下一點兒湯底的時候,我一手扶著她的腿,一手拿勺子從鍋底把湯舀出來,一勺一勺喂給她喝。

我為什麽會喜歡上你呢?她喝完我喂給她的最後一小勺湯時說。我不知道你這樣對待我,我為什麽還會回到你身邊來。

因為你是個小傻瓜。我說。

不是小傻瓜,她說,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

在我眼裏你就是小傻瓜,我說。還生我的氣嗎?

生,她撅著嘴說。想得美,不要以為你講兩句好話就能把我哄過來,你今晚得用行動好好伺候我才行。

說完,她自己先撲哧笑了,臉上還帶著未幹的淚痕。

 

二十三

那天晚上我們做愛的時候,她讓我把精子射在她的裏麵。過去為了避孕,我都是把精子射在她的肚子上。她說要我在裏麵射,想給我生個孩子。第一次,我覺得作畫和做愛有如此多的相似之處,都是滿懷激情開始,都是無法遏製的衝動,都是累得呻吟喘息,都是汗流浹背,都是發泄著能量,都是要占領陣地和攻克堡壘,都是滲透著強烈的愛與恨,都是無法終止,都是需要整個靈魂融入,都是一種感情的宣泄,都是彌漫著一股刺激的味道,都是在疲累中得到最大的滿足。在最後的時刻,我摟緊她的身體,能感到一陣陣的精子飛濺在她的子宮口,像是畫筆上蘸滿的飽滿的顏料飛濺在畫布上,色彩四射,孕育著新的生命。

 

二十四

自從她姥姥去世之後,她的母親跟她又重歸於好了。她的母親心疼自己的女兒過的窮日子,又聽說她去夜總會唱歌,覺得有辱家門,就給了她一筆錢,讓她不要去夜總會唱歌了。有了這筆錢,她暫時不用去打工了,但是她不想在家裏呆著,於是就拿了我畫的畫,去巴黎城裏的各個畫廊去賣。各個畫廊都不喜歡我的畫,他們認為太陰鬱,沒有市場,不好賣。她經常是一早拿著幾張畫出去,到下午的時候垂頭喪氣的回來,一張也沒賣出去。

不要去賣了,我跟她說。我們省吃儉用一點兒,隻要日子能過得去就行了。

我要,她說。不光是賣畫,更主要的是要讓畫廊他們知道你,接受你。我喜歡你的畫,相信也有一類人喜歡你的畫。我不想讓你跟有些畫家一樣,隻有死了才被人承認,生前窮困潦倒。

我不在乎,我說。隻要有你在我身邊和能讓我繼續畫畫,我就夠了。

 

她依舊去畫廊推銷我的畫。她給每幅畫定價為二十法郎一幅,為了省錢,經常徒步從一個畫廊走到另外一個畫廊。有的畫廊嫌價格高,要她降價,但是她堅決不降,她覺得這些畫至少值二十法郎一幅。有的時候某個畫廊老板會被她的執著的介紹感動,買一兩幅畫。

不久後,她懷孕了。她告訴我懷孕了的那天,我們都很高興。

出去吃頓飯吧,我建議說。慶賀慶賀。

不去了吧,她說。跟你在一起哪裏都好,不用去外麵慶祝去。

不行不行,我說。很久沒出去吃飯,都饞了,正好借這個機會解解饞。

那我們去圓亭咖啡館吧,她說。從我們在一起之後,因為陪著我,你很少去那裏了,也該去見見老朋友什麽的了。

 

我們決定晚上去圓亭咖啡館吃飯慶祝。那是我最喜歡的咖啡館。一個個窮苦潦倒的年輕的藝術家在那裏聚會,他們自持高傲,蔑視一切世俗,隻有在這個咖啡館裏才互相拍著肩膀肆無忌憚地開著粗俗的玩笑,把咖啡,威士忌,大麻,詩歌和愛情混在一起,洋溢著澎湃的激情,像一顆炸彈一樣隨時準備爆掉自己和周圍的世界,在喝多了的時候在街頭酗酒鬧事,要不就像莫迪利阿尼朗誦但丁《神曲》一樣在深夜裏大喊大叫,惹來周圍鄰居的不斷投訴。出門前她特意打扮得很漂亮,換上了一件幹淨整齊的綠裙子,臉上化了薄妝,把靴子也擦亮了。我和她走進圓亭咖啡館的時候,她顯得特別美麗,咖啡館裏的所有人都驚異地看著她容光煥發地走進來。在咖啡館裏我們還見到了許多過去的熟識的麵孔,畢加索依舊坐在他喜歡的桌子邊慢條斯理地喝著咖啡,查拉和阿拉貢們依舊在高談闊論達達主義,吉吉依舊像愛心大使一樣在各個桌子的男人群裏穿梭。吉吉看見她和我進來,驚喜地走到我們的桌邊,跟我們擁抱了一下,衝我眨了一下眼,像是老朋友一樣地跟她開著玩笑。我們好久都沒去任何餐館吃飯了,我們要了最愛吃的三明治和最好的咖啡,那一頓飯吃得特別香。

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她坐在餐桌邊放下手裏的棕色的咖啡杯問我說。

都喜歡,我說。

我喜歡女孩,她說。我會從小給她梳好看的辮子,給她做好看的衣服,教她認字念書,教她彈鋼琴。

可是我們家裏買不起鋼琴,我說。

等她長大了,我們就買的起了,她說。那時你的畫一定能賣一百法郎一幅。一百法郎!想一想,我在夜總會唱一個月才能掙到這麽多錢,你筆一揮,一天就能畫出來。

想得美,我說。現在二十法郎一幅還賣不出去呢。不過我倒是可以教女兒畫畫。

必須的,她點點頭說。但是你要教她畫得明媚些,讓她從畫裏找到快樂。

 

二十五

在她的不懈努力下,終於有幾家畫廊的老板被她說動,開始展覽我的畫。有幾個目光尖銳的評論家注意到了我的畫,在報紙的專欄裏給予了很好的評論。每天早上,她拿到報紙,先看藝術評論專欄,經常忍不住給我念上麵的一些評論。

你瞧,她手裏拿著報紙說,看這個評論家是怎麽評論你的畫的:“他的畫給人一種特殊的震撼,體現著一種迷茫和痛苦,在巴黎的藝術家中獨樹一幟。”還有這段:“一個在空虛的煩惱中摧毀和重建自己的人,一個在夜空中俯視大地的赤裸的靈魂。”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評論都是好的。有一個評論家專門詆毀我的畫,把我的畫斥為汙穢,血腥,醜惡,看不懂的垃圾作品,靠惡心人來標新立異,斷言我有精神病,說我的畫隻適合掛在精神病院的廁所裏。

太過分了,她看完了評論後說,氣憤地把報紙給撕了。我要去找這個評論家去。

你不能指望每一個人都喜歡吧,我勸她說。有讚美也有詆毀,這很正常。

但是這個評論家說的太過分了。她依然氣得臉色通紅的說。太侮辱你了,她怎麽能這樣講呢?

隨他們去吧,我說。我不在乎,我隻在乎愛你,和你對我的愛。

過了幾天,我正在屋裏作畫的時候,她從門口衝進來,忍耐不住的興奮地告訴我說,她打聽到了這個評論家的地址,去了這個評論家的辦公室,把一包狗屎當麵仍在評論家的臉上。

對待狗屎評論家就得用狗屎來對待,她解氣地說。

你不能這樣做,我把畫筆在盛滿水的一個小盆裏涮了一下說。他們要是報警,警察會把你給抓起來的。

抓起來又怎麽樣,她站在我的身後雙手摟著我,把頭貼在我的背上說。我又沒有真正傷害任何人,頂多就是關兩天就得把我給放了。反正我給你出氣了,值了。我愛你。

我放下畫筆,用畫夾上的布把手擦了擦,轉身摟著她,親吻著她,手伸進她的衣服裏麵去撫摸著她的帶著彈性的光滑的皮膚。我把她抱到小床上,脫掉了她的外麵的衣服和內衣,解開她的乳罩,吮吸著她的乳房。她的身體起伏著,閉著眼睛,小小畫室的四周回蕩著她的喘息和低吟。我把她的兩腿分開,壓著她,進入了她。

輕點兒,她撫摸著肚子裏的胎兒說。別壓著孩子。

我用胳膊撐著床,在她的早已濕潤的裏麵進出,看著她的閉著的美麗的眼睛和嬌喘的嘴唇。她的身體戰栗著,不斷加緊我。纏綿了兩個小時之後,我們並排躺在床上,身體依舊互相糾纏著。

我總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她用手指撫摸著我的胸膛說。那天的雪好大,我和吉吉快凍死了,幸虧遇見了你。看到你把畫和椅子給燒了,給我和吉吉取暖,還有把家裏的吃的都拿出來給我們吃,我覺得特別感動,而且我一眼就喜歡上了你的畫。你看現在有些畫廊已經開始展出你的作品了,也有不少好評,你一定會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家的,親愛的,一定會成為另一個梵高的。

最好別那樣,我可不想把自己的耳朵割掉。我撫摸著她的鼓起的小腹,咬著她的耳輪對她低聲說。我也不想讓我們的孩子跟著受苦,更不想讓你一個人留在世上,我要好好活著,好好做畫,掙錢,讓你和孩子過一個舒心的幸福日子。

隻要有你的愛,我就知足了。她看著我,眼裏閃著晶瑩的淚珠說。不管別的怎樣。

我也是。我吻著她的嘴唇,快把她窒息了,然後低聲在她的耳邊說。我愛你,不管別的怎樣。

 

二十六

這一年的冬天特別冷。有一天晚上我在屋內徹夜作畫,被身上的激情燃燒著,我無法停下畫筆。在一整夜與畫板搏鬥之後,在淩晨的時候我精疲力竭,虛汗淋漓,像是徹夜做愛一樣。畫完最後一筆,簽上名字後,我扔下畫筆,頹然的倒在藤椅上,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沒蓋被子就沉沉睡去。

親愛的,你怎麽了?她把我從藤椅上叫醒的時候,我正在做夢,夢見我泡在一個盛滿白色的冰塊的大澡盆裏,渾身發冷,顫抖不已。

你發燒了,她摸著我的額頭說。燒得好厲害哦,你這兩天不要畫畫了,要好好休息,身體好了再畫。

她把我扶到床上躺下,蓋上被子。在被子裏,我老覺得身上發冷,頭發熱,渾身像是虛脫了一樣,於是我躺著歇息了兩天。她要帶我去醫院看一下,我堅決不肯,跟她說就是感冒發燒,沒什麽了不起的,過一個星期就好了。她陪著我在家裏,特意多買了一些煤球,把屋子燒熱。她本來跟一個畫廊老板約好了要去見麵,讓畫廊老板看我的畫,她說不去了,要在家看著我。我催促她說,你趕緊去吧,我這裏沒什麽可看著的。我隻需要多睡覺多喝水就行了,過幾天感冒就會好了,不用你天天陪著。

她猶豫了半天,後來在我的催促下,還是去了畫廊。她拿著我畫得比較好的幾幅畫和從幾篇報紙上剪下來的評論去讓畫廊老板看的時候,畫廊裏走過來一個頭戴禮帽身穿灰色大衣的猶太老頭。畫廊外的大雪紛紛的飄著,街道上空寂寂的,既沒有行人也沒有車輛,整個巴黎城像是被大雪封住了的白皚皚的雪城。畫廊裏沒有客人,隻有畫廊老板和那個老頭在無聊地消磨時間。老頭像是在等出租車或是在等雪小一些再離開畫廊,他在畫廊裏百無聊賴地轉著,看見她把畫展示給畫廊老板看,就也湊過來看。畫廊老板對這些畫搖搖頭,評論了一句色彩不好,情緒不對,沒銷路之後,覺得不值得耽誤工夫,就很無禮貌地丟下她,走到門邊去看外麵的飛雪去了。老頭有一雙很銳利的眼睛,他在畫廊老板走開之後,一邊跟她隨口聊著天,一邊仔細地看她拿著的畫,對畫麵上展現出來的憤怒,孤獨,陰鬱和被重重障礙包圍起來的絕望顯得很感興趣的樣子。

孤獨是男人的一種激情,老頭評論說。隻不過是被封閉和壓抑起來的激情。

老頭向她問了我的一些情況,然後跟她說他是來自紐約的一個收藏家,讓她第二天下午帶著我的更多的畫去他住的旅館裏找他。她回家後很高興地告訴了我這件事,跟我說老頭看上去很有錢,也許是在替紐約的一些富人們收集藝術珍藏品。我那天覺得身體更難受了,頭很暈,全身無力,咳嗽,她不在家的時候曾經咳出了一些血來,但是我沒有告訴她,怕她擔心。她問我的病的時候,我就強打著精神,跟她說好多了。為了證明我好了一些,我忍住頭暈,站起來,在地上走了幾圈給她看,然後靠在藤椅上吃晚飯。她摸了摸我的額頭,問我說:

都發燒好幾天了,退燒藥也吃了,按理說燒該退了,你身上怎麽還這麽熱呢?

再過幾天就好了,我說。我從小發燒時間就比一般人長。

 

二十七

第二天下午,她拿了我的十幅畫出門去找猶太老頭,出門前特意叮囑我好好休息,等她回來就帶我去醫院看。我點了點頭,讓她盡管放心好了。她拿著那些畫到了老頭住的旅館裏,把畫靠牆放著,讓老頭看。老頭一幅一幅的仔細看著,一邊看一邊點頭,最後說他要把這些畫都買下來,每一幅十五法郎。她不答應,對老頭說:

先生,每幅二十法郎,這是最低價了。這些畫以後肯定能賣一百法郎一幅,要不是缺錢我一幅都舍不得賣的。

好吧,老頭想了一下說。就按你說的每幅二十法郎。你家裏還有嗎,要是有,每幅我都要。

謝謝您,她說。不過我不想一下賣那麽多,這二百法郎就夠我們生活一段的了。如果您要是能把這些畫介紹到紐約去就太好了,一定會有人欣賞他的畫的。

 

天黑的時候,她興高采烈地回到家。她在路上順道兒買了一大堆我們愛吃的鯡魚,牛肉,奶酪和羊角麵包。她到家的時候,我正躺在床上就著昏黃的燈光眉頭緊皺地看書,頭腦昏昏沉沉,書裏講的什麽都沒看進去。她打開門,一股寒冷的風吹了進來,讓我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她用腳把門關上,把手裏提著的魚和肉放在桌子上,手裏高舉著二百法郎,蹦跳著走到我身邊,高興地告訴我說:

你猜怎麽樣?老頭把十幅畫都買走了,還說要接著買我們的畫!!!!!!!這是他給我們的二百法郎!

太好了,我虛弱地點點頭說。你真能幹。

你怎麽了,親愛的?她看著我躺在床上,渾身無力的疲累樣子說。

沒什麽,我說。就是還是覺得累,老想躺著。

對了,我忘了,我還從老頭那裏拿了一瓶酒來。她說著,從手包裏掏出一瓶看上去很貴的陳年威士忌來。老頭在旅館看畫的時候,我看見這瓶酒放在身邊的書架上,是你愛喝的威士忌,就把它裝進包裏給你帶回來了。這回我們有酒有肉還有錢,可以好好慶祝一下了。老頭還說想買你所有的畫,但是我沒答應他。我可不想把畫賣得都這麽便宜給他。將來你會成為一個大畫家,你的畫一定會值很多錢的。我買了好多你愛吃的好吃的來,快坐起來吃飯吧。

我放下手裏的書,從床上下地的時候,覺得一陣頭暈,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嚇了一大跳,走過來攙著我,一摸我的額頭,驚叫了一聲:

你今天怎麽發燒這麽厲害?額頭這麽燙,像個小火爐子?怎麽搞的?

沒事兒,我說。你給我拿塊毛巾用冷水冰著腦袋,睡一覺明早就好了。

現在去醫院去看醫生吧,她勸我說。發燒這麽厲害,不看不行。

看醫生還得花那麽多錢,我說。咱們哪裏有錢啊。

今天剛賣了畫,她說。咱們有看病的錢了。你要是累,不想去醫院的話,躺床上休息吧,我出門去給你找個醫生來先看一看。

她把我攙扶到床上躺著,給我的額頭放上一塊浸透涼水的毛巾,買來的飯都沒來得及吃,就匆匆出去找醫生去了。她走之後,我在床上昏昏欲睡,覺得腦子裏像是有千萬根針在紮著腦仁,胳膊抽慉,肚子裏翻滾著想吐,但又吐不出來,身體逐漸陷入了昏迷狀態。

二十八

過了一個小時,醫生提著藥箱急匆匆地跟著她來了,進門後立即開始對我的身體進行檢查。他測試了我的體溫,按按我的胸部和腹部,用聽診器聽了一遍,又用手電照了我眼睛一通。我正在昏迷之中,被醫生弄醒,朦朦朧朧的聽見醫生歎了一口氣說:結核性腦膜炎。

怎麽會呢?她著急的說。您沒看錯吧。

相信我,醫生說。最近急性腦膜炎流行,他可能是前些時候出門的時候染上了細菌。你看他頸部僵硬,眼睛對光敏感,意識不清,腋下和手腳都有小血斑,發燒又大於四十度,這是典型腦膜炎症狀。一般的感冒發燒不會燒得這麽厲害。你摸他的頭這麽熱,腦子都會給燒糊塗了。

那怎麽辦呢?她著急地問。

送醫院吧,醫生說。病毒已經沿著肺部發作到了脊髓和大腦,形成了致命傷害。現在的醫療手段沒法兒治療這種結核性腦膜炎,醫院裏隻能護理他好一些,但是恐怕沒法兒挽救他的生命了。

 

醫生和她一起把我送進了醫院。在醫院裏,我陷入了半昏迷狀態,覺得腦子被一群蟲子吞噬,昏昏沉沉的隻想睡覺,幾天都不省人事。她在醫院裏陪著我,每天守候在我的身邊。半夜裏,我從昏迷中醒了過來,睜開眼,看見她疲累地坐在病床旁邊,握著我的手,頭低垂著打盹兒。我撫摸著她的頭發和臉龐,讓她把頭靠在我的胸上,用殘餘的力氣摟住她。她抬起頭來,我看見她眼裏充滿了淚水。

我看著她,心裏覺得很難受。想到我可能會徹底的離開他,我就覺得撕心裂肺的痛。我舍不得走,舍不得離開她。我可以舍得這個世界,舍得父母,家人和一切,但是我舍不得她。何況,她還懷著身孕,我還想等著看看孩子出生後的麵容,親親孩子的小手,但願像她希望的那樣是個女孩。

你終於醒了,她眼裏噙著淚說。我真怕你醒不過來了。

傻瓜,我說。我隻是累了打了個盹兒。現在沒事兒了,我想回家了,你帶我回家去吧。

現在還不行,她說。你必須在這裏治療一段。

你哭什麽,我抬手替她擦掉臉上的眼淚說。我又沒死。

我想起過去的一個夢來了,她說。我小的時候夢見我在一個遙遠的陌生的地方,一個士兵死在我的胳膊裏,他跟你長得一模一樣的,所以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你眼熟,特別眼熟。我夢見我在一堆死人堆裏發現他還活著,救了他,但是他的傷太重了,最後還是死在我的懷抱裏了。我夢見他給我講過一些故事,夢見他說等了我好幾世,終於見到我了。我見了你,總覺得你是他,總覺得我跟你在前世就認識似的。我夢見他死了,在夢裏我拿小刀紮進了自己的心髒,流了好多好多血。你不會就是他吧?如果你死了,我也願跟你一起死掉。

傻瓜,我喘息著說。那不是我,那就是你的一個夢,別信夢裏的東西,那些都不是真實的。我沒有前世,我隻有這一世。我要你好好活下去,把畫室裏的那些畫保存好,把我們的孩子養大。不要相信前世和後世,那些都是虛無的,我隻願你好好的活好現世。

如果不是你,你為什麽要管我叫雪兒呢?她問我說。我夢裏的那個人也管我叫雪兒。如果你不是我前世的那個人,你為什麽要管我叫這麽一個名字呢?

因為你的皮膚很白,像是雪。我疲累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但還是硬挺著著說。這些跟前世無關。別讓前世那些夢影響你,好好的活好現世,過好每一天。我要你和孩子快快樂樂的,把我忘掉,不要陷在對過去的追憶之中,那些隻能給你帶來痛苦。

我知道了,她握緊我的手說。

給我唱首歌吧,小傻瓜。我對她說。我最喜歡聽你唱的歌了。

好的,她擦了一把眼淚,頭略微抬起,在我的胸膛前輕輕地給我唱了那首她經常唱給我聽的《 拉馬娜》:

 

那個時間,我見到你的時候

我瘋狂的,不停

想你,像一個瘋狂的人

 

拉馬娜我做一個很美的夢

拉馬娜我們一起走

兩個人,慢慢地走

不管別人的眼神

永遠的隻有兩個情人

在那麽溫暖的夜裏相遇

 

拉馬娜我能看著

你的眼睛你的味道,你的吻

我會給你一切,為了再過一天

這個愛情的夢

可是這個故事

隻是一個夢,因為你的真心

隻有一段感情,是真的

 

在她的有些淒慘的歌聲中,我握著她的手,再一次昏迷了過去,再也沒有醒來。

 

二十九  

我在下一世轉世後曾經探訪過巴黎,重新來到了圓亭咖啡館,遇到了一個老人,他還記得我死後的事兒。他告訴我說,出殯的那天下著大雪,她身穿一身黑色葬服,挺著幾個月的肚子,神情恍惚地站在拉雪茲神父墓地,看著我的棺木緩緩放入坑中。吉吉在一邊攙扶著她的胳膊,身後是她的母親和圓亭咖啡館裏的一些藝術家 --- 畢加索,基斯林,藤田,阿拉貢,蒙金斯基,布勒東和一些經常在咖啡館逗留的畫家們,詩人們和模特們。他們並不是跟我有特殊的關係,隻是因為我生前曾是他們之中的一員,看到我死去了有些兔死狐悲,才趕來參加葬禮,麵容嚴肅地站在我的棺木前。裏皮恩老爹也跟他們一起站在那裏,灰白的頭發在雪中顯得更加銀白。他是我見過的最好心腸的咖啡館老板,這幾年我從他那裏偷的麵包夠開一個麵包店的了。幾鏟子白灰扔到已經放進坑裏的棺木上,白色的粉末在坑裏散開,形成了白霧。她默默地站在那裏,眼睛紅腫,早已哭幹了淚水的眼睛空洞地凝視著棺木。她撐著一把大大的黑傘,棺木所帶來的死亡的陰影籠罩在她的臉上,黑色的傘翼成弧形張開,猶如蝙蝠的翅膀。紛紛揚揚的大雪落在黑傘上和她的黑色的肩膀上,她的瘦弱的身子筆直地站著,隨風輕輕搖晃著,像是雪中的一座僵硬的搖搖欲墜的石頭雕像。抹著眼淚的吉吉挽著她的胳膊,整個葬禮過程中一直陪伴著她,在葬禮結束後送她回了她母親的家,在她母親那裏住著陪了她一晚。

埋葬我的第二天下午,在吉吉離去之後,悲痛欲絕的她偷偷地離開了她母親的家,回到了我生前的畫室。她把我的畫整理起來,整整齊齊地堆放在床邊,用被單蓋上,免得上麵沾染塵土。然後她打了一輛出租車去了埃菲爾鐵塔,爬到了霧靄蒙蒙中飄著零散的小雪花的最高處,從上麵跳了下來,帶著肚子裏的胎兒。她死時麵容安詳,眼睛睜得大大的,身體靜靜地躺在鐵塔下的雪地上,暗紅的血從身下流了出來,殷在白雪上,遠遠看去像是一朵盛開的嬌豔的紅玫瑰。她依然穿著葬禮上穿的黑色的衣裙,頭發上夾著一個黑色的發髻,有人說她從塔上縱身躍下的時候,衣裙被風掀開,她的身體猶如一隻隨雪飄落的美麗的黑蝴蝶。

就像畢卡比亞說的,死亡是最有效的宣傳方式。在當天的報紙上的藝術專欄裏,那個被她扔了一臉狗屎的評論家洋洋灑灑的寫了一大篇悼念文章,最後說雖然我的畫隻配掛在廁所裏,但是絕對是廁所藝術裏的精品,能夠起到讓撒尿的人無法尿出的作用。那些平素喜歡我的畫的評論家們,在他們的報紙專欄裏和雜誌專欄裏,連篇累牘的哀悼我的逝去,惋惜說又一個莫迪利阿尼過早的離去了。她像一隻美麗的黑蝴蝶一樣從誒菲爾鐵塔上墜落下來的時候,那個紐約來的猶太收藏家正在到處找她要收購我的全部的畫,他在圓亭咖啡館裏出價一千法郎一幅,從裏皮恩老爹數鈔票數到手軟的手裏收購走了在樓梯底下的廁所裏和走廊裏懸掛的我的所有的畫,以及堆放在潮濕的地下室的泡菜壇子邊上的那些已經卷曲發黴,上麵留著老鼠啃過的牙印的我的畫。

隻是,那時我已經被埋在大雪覆蓋的拉雪茲神父墓地裏,她也已經倒在埃菲爾鐵塔下的堆滿積雪的林蔭道上的暗紅色的血泊中,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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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9)
評論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何仙姑' 的評論 :
記得the interview with the vampire是部老片子了,沒有看過,但是記得在錄像帶店裏曾經老看見封麵。
何仙姑 回複 悄悄話 所以趕快道歉。這章確實是我想起 the interview with the vampire .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何仙姑' 的評論 :
讓你給笑毛了。。。
何仙姑 回複 悄悄話 不好意思,笑聲太大了
何仙姑 回複 悄悄話 哈哈哈哈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何仙姑' 的評論 :
是嗎,我經常掌握不好。
何仙姑 回複 悄悄話 這一篇的情色也恰到好處:)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何仙姑' 的評論 :
謝謝仙姑。《十一世之戀》的各世有好有壞,這一篇和最後的一篇應該算是最好的。
何仙姑 回複 悄悄話 確實很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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