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是詩人。我在文學城原創壇裏認識林木的時間並不長,我知道他擅長寫愛情的詩,尤其是寫那捉摸不定的愛情,他的愛人老在天空中飛,或在海島上棲息。他好像很少寫小說。但是,一旦寫出小說來,便是一些讓人刮目相看的佳作,比如說《私奔》。又比如說,《小鳥》。
在2011年海外原創微型小說大賽登出他的小說的頭天,當我閱讀該篇後,我便一下子喜歡上它了。記得我曾經評論說:“哎,這篇像畫一幅素描,平淡,灰色,卻深刻。喜歡!”,而且我將我那珍貴的一票投向了這篇小說,其實我當時並不知情作者究竟是誰。
小說一上來用了一句極其平淡的話語開場,而且幾乎是一句廢話:“他們在家裏用晚飯。”這句話,就像吃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大部分日子裏老婆要做的那道家常菜一樣,低調刻板平淡,卻隱藏著深意,為整篇文章定下了基調。
於是,故事便在這樣灰色的基調下開展了。
從夫妻吃飯時的對話中,我們可以得知,他們是一對結婚已久的夫婦,生活已趨於平淡無奇,婚姻關係裏好像已經擦不出什麽激情的火花。作者巧妙地運用她的同學小陳隨意與多個白人先後同居以尋找刺激作為反襯,來凸顯他們生活的“悶”。妻子似乎很欣賞這種新奇的生活方式,因為她不滿足於現狀,她需要火花,而丈夫卻慣於這個平淡的生活,並且不厭其煩。他這樣來表明自己:“其實別人也這樣,每家都這樣。”女人卻爭辯:“不一樣,每家都不一樣。”
詩人不愧為詩人。此時,作者恰到好處地用窗外一棵枯樹來比喻他們枯躁的生活:“她能看到窗戶外有一棵樹。兩年前樹開始枯萎,現在幾乎隻剩下枯幹。她看著樹的生命一天天萎縮下去,好像精髓被抽離了,就像她的生活。”
以前樹上曾有許多飛鳥,現在連最後一隻也快不複存在。“那隻鳥可能飛走了。”我們仿佛聽見男主人以悲哀而無奈的聲調如此說。這最後一隻鳥隱喻什麽呢?這是本文的中心,也是作者要隱藏在小說題目背後的深意。
然而,作者並沒有直接給出回答。而是,他接著描述了男人坐在沙發裏,若無其事地與妻子有了一段對話,似明似暗地點出了答案。這裏,作者用到了換窩,新環境,也會變成,手續,頭疼等等這些詞匯,向我們暗示:原來這隻小鳥是維係他們兩人、雖還活著但同死去沒有什麽兩樣的婚姻關係。偶爾好像會有些活潑的跳動(“她似乎感覺到一隻熟悉的小鳥在樹枝上跳來跳去”),但最終還是歸於死寂(什麽也沒找到,丟失了)。
處於平淡無奈中的人能幹些什麽?不會太多。無非是在“一片灰蒙蒙天氣”裏,工作,睡覺,吃飯,拉撒,打電話,看電視,買東西,偶爾串串門。還有就是織毛線,打牌。生命中,“打牌成了他們能在一起玩的唯一樂趣。”
哀乎,悲乎?無奈乎。
日子還是要過。
而且,別人也這樣,每家都這樣。
小鳥飛向了何方呢?
2011年7月15日
附微型小說【小鳥】by 林木(LinMu)
他們在家裏用晚飯。
“去律師行問過了?”男的問。
“沒有,我在路上碰到了小陳,一聊起來就忘記了時間。”女的說。
她在火車站碰到了語言學校的同學小陳。小陳來澳不久就和白人同居了,現在正和另一個白人同居。這期間她換過好幾個白人男朋友。據說她隻迷戀白人。
“還是有個互相關照的好。我向你賠不是。”
女的不吭聲,隻能聽到快子和碗以及牙齒和食物的碰擊聲。
過了會兒男的又說:“悶了可以講講話,當然還可以”他想打噴嚏,終於沒打出來。
“自個兒講話不礙人。”她夾了塊軟骨放到嘴裏,雖然嘴巴緊閉,還是咬得嘎嘎作響。
他夾了一小口菜,放到嘴裏,正想嚼,噴嚏突然打出來,菜也噴出來,而且聲音那麽大,嚇了她一跳,出乎他的預料之外。“對不起。那倒也是,你說得對。”他邊擦邊說。
沉默了一會兒。
“你看你自己。”後麵的話還沒吐出來她就咽回去。
“不該這麽不小心。其實別人也這樣,每家都這樣。”他說。“他們都可以過下去。”
“不一樣,每家都不一樣。”
又是一陣沉默。
“其實這是很自然的事,久了都這樣。”他又說。
“不一樣,別人家裏經常大吵大鬧。”
吃完飯,他收拾桌子,然後去洗碗。
她坐到沙發上,麵朝窗戶,開始織毛線。她喜歡織毛線,但她並不知道要織什麽,好像她不是在做針線活,而是在消磨時間。織了一段日子,她會把毛線拆了,重新來過。
她能看到窗戶外有一棵樹。兩年前樹開始枯萎,現在幾乎隻剩下枯幹。她看著樹的生命一天天萎縮下去,好像精髓被抽離了,就像她的生活。她問過許多人,沒人知道是什麽原因。她相信這一切是從一根枯枝上漫延開來的,正如他們現在的生活是從小事蔓延開來一樣。
以前樹上有許多鳥,後來隻剩下一隻,現在連這隻也不見了。
“那隻鳥可能飛走了。”他說。他在沙發上坐下。在她織毛線時,他要不翻閱報紙,要不看電視,或者一邊看報紙,一邊看電視。一台二十九寸的電視機放在客廳的一個腳落裏。
“可能換了個窩,它需要新的環境。”
“新環境也會變成舊環境,說不定還不如呢。其實也沒必要特別跑一趟。其實也沒什麽好問的。”
“隻是稍微拐一點路,想谘詢一下。”
“一想到手續的事就頭疼。我想那隻鳥已經死了。”他說。外麵又開始下雨,斷斷續續的,已經下一周了,天氣灰蒙蒙一片,看來還會再下一兩周,或者一兩個月,現在的天氣誰也說不準。
“你怎麽那樣肯定?”她問。那是一隻叫不上名的小鳥,叫聲非常悅耳。以前她經常看到它棲息在大樹的枯枝上,經常看到它鑽進主枝上的一個洞裏去,那肯定是它的窩。
“最後一次看到它時好像受傷了,它的翅膀耷拉著,艱難地飛向它的窩。後來就不見了。”
“就這麽死了,也不知道有沒有過上個好日子。”這幾天她見不到小鳥心裏便堵得慌,便煩躁。
“也可能因為它覺得那棵樹要死了,所以也不想活了。”她又說。她的手機械式地運動著。突然她似乎感覺到一隻熟悉的小鳥在樹枝上跳來跳去,當她的眼睛在樹上搜尋時,卻什麽也沒找到。她的鼻子有些發酸。它早已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現在這部分已經丟失了。
“好像它跟你說過似的。還是開始玩牌吧。”他說。他的眼睛望著窗外。窗外除了那棵快幹死的樹,什麽也沒有。
每天除了工作,睡覺,吃飯,拉撒,打電話,看電視,買東西,偶爾和朋友互相串門之外,她的時間就花在織毛線和打牌。她沒想到打牌成了他們能在一起玩的唯一樂趣。他們玩拱豬,用兩付牌,洗好後取出一半就可以兩個人玩。誰贏了一局,就在一本精製的本子上畫一筆,一次玩兩小時,誰輸了第二天就要做飯燒菜洗碗。這樣密密麻麻的正字已經寫了將近一個本子。
他從一個抽屜裏拿出牌,筆和本子,坐到她坐著的長沙發上。她把毛線放在一邊,轉過身來。
他熟練地洗牌,她也熟練地洗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