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吃店裏,他們吃著餛飩麵條,嘴裏討論著打架的策略,手腳還比劃起來,好讓自己的意思表示得更加明白無誤。瘸子嘴裏咬著一塊豬耳朵,含糊不清地問徐寶根:
“老大,我們今天應該怎麽修理他們?”
“把他們統統打趴下。他們怎樣將阿明打倒在地,我們就怎樣將他們打倒,像阿明那樣。”
”那我們要跟他們玩命嗎?“
”我們要拿出玩命的勇氣和架式來,但還不至於要他們的命。我還不想讓你們去蹲班房呢。“
“這怎麽玩法呢?”
“別看他盛三棍五大六粗氣勢洶洶,其實是大草包一個。你真要拿出跟他玩命的氣勢來,他半個膽子就嚇沒了。所以你們一個個不許裝熊啊。”他說完,審視了他的一班弟兄,大聲問:“吃好了沒有?”
“吃好了!”
“行,現在讓軍師給大家講講如何出擊。”
軍師一如既往的慢條斯理。他緩緩地說道:
“估計今天我們還會在老地方跟他們見麵。我們要分成幾個小組,到那裏見到他們後,分抄包圍上去。千萬不要馬上開打。我們要顯得心裏很篤悠悠的樣子,把氣勢全拿出來先壓倒他們,像根哥剛才說的那樣。王長慶,你帶兩位弟兄從左邊上去,壓住盛三棍手下的三到四個小嘍嘍。瘸子,你也帶二位弟兄從右邊包抄上去,同樣要壓住他右側的三個。猴子呢?猴子,還有其餘的,你們跟我押後,護衛根哥。當根哥跟盛三棍正麵交鋒的時候,猴子你一定要防備他或他手下乘人不備做小人才會做的勾當。根哥,你隻管全心全力跟盛三棍較量就行,其餘的事情交給我們。”
此時,徐寶根吆喝一聲:
“軍師的話,你們都聽清楚了嗎?”
眾人齊聲回答清楚,於是他便關照大夥兒趕緊上廁所把自己整理幹淨了,然後他叫大家操家夥,跟著他走了。
那場戰鬥打下來各有損傷。這邊,王長慶的左胳膊被打斷了,猴子的一隻眼眉上方有一處後來被縫了八針,再就是徐寶根的脖子和腰部被棍子狠狠地敲擊了兩下,留下兩條深深的烏青血塊。其他人都有些輕傷。那邊,盛三棍最後被打翻在地,他手中的棍子最終跑到了徐寶根的手裏,他的腦袋和肩膀被徐寶根使勁地敲了十幾下,其中的一下讓他的腦殼再次開了花,殷紅的鮮血染紅了他的臉,脖子,還有身上的衣服。徐寶根設法讓他在自己膝蓋前求了饒,並為我阿明挨他的打賠了罪道了歉。見他們的老大再次被製服了,沒有花更多的力氣和時間,盛三棍的一幫小弟兄們很快也被打倒在地,唯有一個敢於拚死到底,結果他的腦袋和一條胳膊也同樣見了紅。盡管雙方血拚後都損失慘重,但徐寶根和他的弟兄們打出了氣勢,他們在精神上贏了,更重要的是,他們為我出了一口氣。
我是班長,也是學校裏的優秀學生。徐寶根,猴子,跟我是同班。瘸子,軍師,王長慶他們來自另外的班級。還有幾個別的年級的學生與他們為伍。
不知是出於什麽考慮,班主任將徐寶根安排在我身邊跟我合用一個書桌,或者可以說(我這麽猜),她想要將我牢牢地釘在徐寶根的邊上,希望我能夠影響他,不要在上課的時候調皮搗蛋,不要給任課老師下不了台出洋相。其實是老師對徐寶根不了解--他在上課的時候卻是出奇的安靜,不是想心思,打瞌睡,看小人書,就是數鈔票,將書包裏裝滿的香煙在課桌底下一包包的數來數去,重新放置。他從不在課堂裏製造麻煩,隻要你老師或其他同學不找他的麻煩就行。在課堂上總是製造麻煩,給老師做怪相,大聲起哄,引起全班哄堂大笑的,倒常常是猴子他們幾個。
一上來,徐寶根不喜歡我,不喜歡像我這樣德智體都發育良好循規蹈矩老師心目中的好學生家長眼中的乖孩子社會認同的未來棟梁之材和我自以為好的這種人。我跟他不是一路人,走不同的路,吃不同的飯,混不到一塊兒,這一點我們心照不宣。雖然不喜歡我,但他不是喜歡做小動作的人,更不是在人背後做偷雞摸狗之事的小人。他喜歡直來直去。有一次,他直接地對我說:
“吳天明,我不喜歡你,我知道你也不喜歡我或像我這樣的人。不過,我們雖然不是一條道上的人,但我想我們可以做不同道的朋友,井水不犯河水。行嗎?”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假裝沒明白他的話。
“其實,你知道我的意思。你說你不明白我的意思,那讓我來告訴你。就是無論在哪裏,你不要管我的事,我也不管你的事。如果你能做到這一點,那我們就是朋友。”
我點點頭。
不過,有一次,我還真地以班長的身份管了他的閑事。那次,他的兄弟猴子不知為了什麽事跟班裏另一撥男同學鬧別扭,猴子動手打了人,於是就引起眾怒,挨打的人就跟他打了起來,別的人在邊上起哄,有幾個還你一把我一手的幫那個被打的同學。徐寶根看不過去了,以為自己的兄弟遭大夥兒欺負了,便不問青紅皂白衝上去,將三四個同學打倒在地,還要繼續手出狂拳。我雙手一把抓住他要砸下去的拳頭,大聲喝道:
“徐寶根,你不要欺人太甚。明明是猴子先打人,你怎麽不管三七二十一,使勁打人呀?”
“你沒看到他們幾個人打猴子一人嗎?”
“那你也不能往死裏打同學啊!”
“吳天明,我跟你講過的,我的事你不用管。”
“你在班裏欺負同學,我還管定了。再說,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
“砰”的一記,我的臉上挨了一拳,鮮血從我的鼻孔裏流了出來。這下馬蜂窩炸開了。混世魔王碰到了拚命三郎。我不顧一切地跟他扭打起來,雖然打架我不是他的對手,但惹火了的我卻原來也是一堆幹柴烈火,一旦燃燒便一發不可收拾,你一拳我一腳,最後我被打倒在地。我將嘴裏的血液一口吐在他臉上,罵道:徐寶根,除非今天你將我打死,否則我跟你玩命到底! 我的臉上和脖子上又挨了重重的幾拳。我發瘋似的喊道,徐寶根,我操你xxx的,老子今天跟你沒完。我的雙腳微微向上彎曲起來,兩隻手掙脫出來,嘴裏不斷罵著,也不知從哪裏突然來的力量,我一下將騎在我身上揍我的徐寶根掀翻在地,然後由我騎到他身上,我大喊著,徐寶根,老子今天要你好看。話音未落,我堅硬的腦袋撞向他的臉部。我心想,我的雙手沒你那麽堅硬,可我的腦袋不是吃素的。立刻,他的麵頰有一塊紅腫起來,兩股紅血從他的鼻腔裏奔湧而出。
在場的同學們都驚呆了,他們從來沒領教過他們的班長平時溫文爾雅,真打起架來原來也是一頭洪水猛獸,連徐寶根也沒想到我會有這麽一著,我感覺到他狠狠抓住我的手有了一點點的鬆動。大夥兒看到再這樣子打下去要出大事了,就蜂擁而上將我們拉開,有同學攙扶著我,徐寶根也被猴子攙扶起來。我和他對望一下,沒有再說一句話。被女同學們報告喊叫來的老師趕到時,一場爭執早已經結束。
徐寶根跟我的怨結是在三個月後解開的。那個星期天,我在鄰居的父親開的出售修理腳踏車三輪車的車行裏玩,看到徐寶根一個人踉踉蹌蹌地跑來,渾身是血。他看見我,喊道:
“吳天明,快幫我一個忙。”
我趕緊拉他進入商店裏,穿過櫃台,來到後麵的庫房,從後門溜了出去。我倆一路奔跑,上氣不接下氣,一直來到我的家裏。我打來一盆涼水,拿來一塊手巾,一邊遞給他,一邊問出了什麽事。他氣喘籲籲地說:
“後麵有一幫人在追殺我。”
說完,他將自己的臉浸入臉盆裏,霎時,盆裏清徹的水中就彌漫起一片片紅色。不顧臉部傷口的疼痛,他在我麵前,用雙手使勁洗去臉上的血跡。然後問我:
“你家有紅藥水或紫藥水嗎?”
我忙到裏屋抽屜裏一陣亂翻,最後找出了一小瓶紫藥水。他讓我給他上藥。我這才看清他臉上有兩三條刀劃的印子,還好劃得並不太深。他的胳膊,脖子,還有背上,都有刀傷和鈍器擊中的傷口。我一邊找出繃帶為他包紮,一邊試探性地建議他是否考慮去醫院治療。他說:
“我現在哪裏都不能去,那批家夥肯定在找我們。”
“我們?”
“是的。他們今天跟我們玩命幹上了。他們帶著利器,我們這邊沒防備,吃虧了。我可以在你這裏躲一躲嗎?”
我說你已經在這裏了。我沒有問他為了甚麽事跟人家火拚。這跟我無關。我關心的是,我如何讓他在這裏安全地躲過人家的追殺,得躲多久,我父母這邊如何說服他們?
我對徐寶根說:
“你躲在這裏沒問題。問題是,你既然在這裏了,就要老老實實呆在這裏,不用隨便走動。這裏是安全的。”
“你父母那裏......”
“我會說服他們。”
他在我家樓上的小閣樓裏一直呆到第四天的一早,就悄悄離開了。留給我一張用歪歪扭扭的字體寫得滿是錯別字的字條。他感謝我在他有困難有需要的時候不計前嫌收留了他,照顧他,他也為自己給我給我家添了麻煩,心裏過意不去。他說他現在要到他的一個親戚家那裏暫且躲一躲,避避風頭,等事情有個安定後再來謝我。
三個禮拜後,他來到我家,作為酬謝的禮物,他送給我一支精致漂亮的黑色派克鋼筆,還含有金子的成色。那時,他的死對手,一幫比他們年長的流氓團夥,因涉嫌另一件搶劫行凶的案件已被依法批捕關押。徐寶根將一隻手搭在我肩頭上,滿嘴煙味地對我說:
“阿明,哦,我以後可以叫你阿明嗎?”見我首肯,他就繼續說,“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兄弟。無論發生甚麽,隻要你用得著我,我就為你赴湯蹈火。”
我說:”阿根,我也叫你阿根吧。別把它放在心上。隻要你好好做人,不要隨便欺生壓弱,我就跟你做定兄弟了。“
那時世麵上正在整頓市容,打擊流氓壞風氣。我幫助徐寶根躲過一劫的風言風語也傳到了學校裏。學校決定配合上級的指示精神也想整頓校紀。班主任受命找我談話。她要我將事情經過前前後後詳詳細細地說給他們聽。我說沒有甚麽好說的,因為我不知道你們說的是什麽。她見說不動我,便軟硬兼施,提醒我說:
”吳天明同學,你和徐寶根的事學校裏都掌握了。學校之所以讓我找你談,是因為考慮到你是班長,又一直是我們學校的優秀學生,想給你一個機會,與流氓壞習氣一刀兩斷,支持學校和上級的掃流運動。我們知道徐寶根涉及一個外校的流氓團夥。你要配合我們。“
”你說的,我一點都不清楚。我沒甚麽可以報告和配合的。“
”吳天明同學,你可要注意你的身份立場哦。“
”汪老師,我真的沒有什麽可以告訴你的。如果你覺得我不配當班長,你可以撤換我。優秀學生也可以不再評我。但要讓我隨便出賣朋友,我無法做到。“
談話到了這個份上,班主任汪老師也拿我沒辦法,加上她本來就喜愛我這個得意學生,她又無奈受命於上麵不得已而為之,既然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何不順水推舟快快了結?這個事到後來就這樣不了了之。我繼續當我的班長,也繼續和阿根他們往來。於是就有了這許多的故事。
那年暑假,他們哥幾個都湧到我家擁擠的小天井裏,是我邀請他們來的。這惹得我老爸不開心,趁我進屋子裏取吃的喝的還有香煙的時候,他一把將我拉到屋角落裏,努力壓低著嗓子,問我為什麽把這一批地痞流氓活寶們請到家裏。我理解父親的擔心,但我為著朋友們辯護,不惜惹怒老爸,我說,爸,他們隻不過是愛打架不愛讀書,但他們跟我一樣,骨子裏並不是壞孩子。你就不用管了。
出來後,我就加入了他們打打鬧鬧的行列。我告訴他們,現在政府已經恢複高考了,我過一年也準備去參加高考,給自己的未來找一條好的道路。大家先是歡呼著為我喝彩,然後當我說到你們也要想想將來幹什麽的時候,卻麵麵相覷,陷入一陣子尷尬之中。還是猴子機靈,打破了沉悶,說了一句:
“我們上次把盛三棍這班混蛋打趴下後,這一晌他們還算挺老實。”
“哼,我看他還敢再欺負人。”徐寶根噴著煙,悶悶地說。
“他盛三棍也真是草包一個,真到了玩真的時候,他就屁滾尿流了。”瘸子說,嘴裏塞滿了東西。
“哪裏,還是我們根哥英勇,一上場那氣勢就震住他啦。“王長慶拍馬屁似的補充說,順手自己也從桌上拿起一根香煙來。
軍師一直在沉思什麽,此時也突然插進話來:“對,我同意。要不是老大很快將盛三棍敲定,他那幫小嘍嘍們哪會這麽快就繳械投降呢。”
“軍師也不錯。”徐寶根在軍師胸脯上捅了一拳,以示表揚,然後轉過頭對王長慶說話,”對了,王長慶,你弄堂裏那個混蛋現在服貼了沒有?”
“哈,根哥,他現在見到我就像老鼠見了貓,連屁都不敢放。”
“很好,就要讓這樣的人規規矩矩,老老實實。”
我卻在此時不合時宜地說:“我們以後不能光靠拳頭解決問題,打來打去,總有一天會出事的。當然,你們找盛三棍替我出氣,我阿明感謝各位兄弟。但我們以後還要多想想拳頭以外的辦法”
“阿明,我們隻知道拳頭能解決問題。”瘸子不滿地打斷我。
“是啊。阿明你真是個書呆子。”猴子跳起來說。
軍師嗬嗬地冷笑。
王長慶斜著眼睛看徐寶根。
徐寶根大口大口地猛吸煙,一聲不吭。
其他幾個對我露出不屑的神色。
“你們......”我想解釋什麽,但又被瘸子截斷了話。
“阿明,你要知道我們根哥去打架,可全部是為了你啊。看你被人欺負,他咽不下這口氣。可你卻說我們打架不對。”
“是啊,是啊。”猴子附和著。
“真是屁話。”瘸子補充說。
軍師繼續冷笑。
徐寶根的臉越來越紅,大吸幾口煙之後,他實在忍不住了,便發作起來:
“你們他媽的有沒有完?你們幾個對阿明說話不敬,就是對我阿根的不敬。你們想沒想,阿明他是我什麽人,是你們什麽人啊?不要說他救過我的命,就說他的江湖義氣和朋友忠誠,你們有幾個比得上他的?”
他用右手的食指指著瘸子,猴子,然後是王長慶,最後也瞄了軍師一眼,嘴裏接著說:
“你,你,你,還有你,能比嗎?是啊,阿明是挺書呆子氣的,可人家被打得半死躺倒在地上的時候,有一句求饒的話嗎?有出賣我們嗎?別看人家外表軟弱,你我一個個像凶神惡煞似的,真正心裏剛強的,不是你瘸子,你猴子,你王長慶,也不是我阿根,是人家阿明。
你們想想看,人家是多麽優秀的人啊,可他阿明卻拿我們當朋友,當兄弟。人家寧願丟掉班長的身份,也不願意背棄我們。你們再想想,阿明不都是為我們好嗎?論真本事,我們當中有哪一個能跟他比?
所以你們當中要是誰再對阿明說話不客氣的話,就別怪我他媽的也對他不客氣。”
我一看這氣氛緊張的架式,趕忙出來圓場,為他們兄弟幾個開脫,我對徐寶根說他們有口無心,不是有意要冒犯我,而隻是因為我說不要光用拳頭解決爭端以為我是要削弱你老大的地位。
“冒犯?老大的地位?阿明,你用不著為他們幾個辯護。他們拉什麽屎撒什麽尿,我都清清楚楚。可是,他們卻不清楚,不很清楚,在這裏,到底誰才是真正的老大。我問你們幾個,告訴我,誰才是我們真正的老大?”
他們愣了一下,然後紛紛將頭都轉過來,將目光齊刷刷地看向我。
2011年6月20日
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