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簷的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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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田園版小說【老俞頭的農夫日子】

(2011-04-02 14:12:34) 下一個

 


                                                    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 陸遊

 

“俞老伯,您在田裏忙著呢?”我衝著一位將頭戴的黃草帽壓得低低的連臉孔也看不清楚、雙手緊握一把竹柄鐵鋤頭正弓著背苟著腰在青青的高粱地裏專心鋤草的莊稼漢大聲叫喊。

聽到有人喊,被叫做俞老伯的男人抬起頭來。一張七十來歲老漢的明顯被太陽曬黑的臉膛映入我的眼簾。在它的上麵,我看到了布滿其中的許多刀子印似的皺紋,汗珠子像黃豆般大小正從它的高處和凸處,粘拌著留在皮膚上的泥土,一塊滾落下來,往脖子下麵流淌,浸濕了他衣裳的領子。這張臉雖已蒼老,但卻深深地透出一股子健康的精神氣來。老人家看見是我,臉上立刻綻放出一片憨厚而快活的笑容:

“哦,是小唐教授你呀。今天又過來看望你父母?”

“是的,每周一次嘛,來看看爹爹看看媽媽,也看看淘氣的兒子。咦,怎麽沒看見俞伯母跟您在一起呢?”

“她呀,昨天不當心把腳給扭歪了,正在家裏養傷呢……”

早晨的陽光真好,舒服暖人。我剛才一直在這鄉間小路上慢悠悠地散步,將一本詩書背在身後,邊走邊讀,邊讀邊走,像一個老派學究。這不,方才邁到了俞老伯種地的田埂上,便上前跟他搭訕起來。

我喜歡這樣子輕輕鬆鬆地走在田野裏。我呼吸到了城裏人呼吸不到的新鮮空氣。上海近郊農村的土地讓我想起了家鄉的鄉土味,常常使我的思緒一下子舒展開闊起來,心中充滿詩情畫意。我是個從北方農村走出來的教書匠,在上海一所醫學院裏任教。前兩年聽朋友介紹說,這一帶的農田被政府征用,於是一大片為拆遷的農戶新蓋的農家二層別墅式漂亮小樓房在原征土地邊上拔地而起。我便趁機從這裏附近的農民手裏買下一套他們賣剩餘的房子。這樣的話,一來可以讓我那在農村住了一輩子的老父老母搬來上海養老,城裏住住,鄉村住住,也幫著帶帶他們的寶貝孫子,既盡了我的孝心,又不耽誤我們的工作;二來我可以在周末乘機逃離吵雜的都市生活,來這裏透透空氣,親近親近我特別鍾情的鄉土氣息。

正是在兩年前,我剛搬好家到外邊串串想認個路,也是這樣來到了俞老伯的田間認識了他。那天,他和俞大媽正在地裏收玉米棒子。我好生奇怪,在我印象中南方人不是喜歡吃大米嗎?難道他們也種苞米吃嗎?我便走上前去,做了自我介紹,然後詢問他們種玉米棒子的事。見我一副知識分子的模樣,又聽說我是從上海來的大學教授,老爺子明顯有了興趣。他說:

“是啊,這個玉米我們種了主要是留給自己吃的。現在不是流行吃粗糧嗎?我們什麽都種的,每年不同季節輪流種不同的農作物。”

老伴俞大媽這時插話,一口濃濃的滬音:“阿拉今年種珍珠米,明年就種山芋──(就是我們北方人所說的地瓜),後年種高粱,來來回回反正輪番種不一樣的東西。老好白相格。”

一回生,二回熟。由此,我們便互相熟悉起來。原來,他們也住在我買給我爹娘住的同一個農家別墅小區裏,相距半裏地不到。於是彼此間就多了一些見麵的機會,也多了一些往來。後來我才知道,俞老伯俞大媽其實根本不是本地的農民。他們原本都是上海城裏人,以前一直居住在城裏,住了好幾十年。十多年前退休後從大城市搬到這近郊農村落戶來了。小區裏上了年紀的人都管他叫老芋()頭。我跟他差了輩分,自然不能如此叫,便尊稱他俞老伯。

俞老伯和老伴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在美國,一個在日本。我們彼此認識後沒過多久,有一次在田裏,俞老伯頗為神氣地對我說:

“小唐教授,我的大兒子跟你一樣也有博士頭銜,就連我兒媳婦也在美國拿到碩士學位呢。不過,他們沒有在大學裏做教授,像你那樣。他們夫婦倆都在美國大公司裏做工程師……我們的小兒子也曾在日本留學讀書,後來留在了那裏……我們住的那套房子就是我大兒子他們出錢買的,好幾十萬呢。”

說到這裏,我從老人的臉上看到了明顯的得意和驕傲。雖然他在拿我這個土生土長的國產博士跟他兩個留洋的兒子做比較,但我絲毫沒有在意。人之常情嘛。天下哪有父母不為自己子女的成功而驕傲呢?有自豪不免是要流露的。

放著大都市裏既熱鬧方便又豪華舒服的日子不過,怎麽會想到搬來鄉村居住,又沒有子女在身邊照顧?我感到納悶。為什麽?我問。似乎早就知道我會問這個問題,俞伯伯胸有成竹地從容答道:

“我們原來都在上海工作,我在一家工廠裏做高級技工,你俞大媽她是一家紡織廠裏的普通女工。十多年前我們雙雙退休。我們都是從小吃苦忙慣的,命裏注定是閑不下來享清福的人。退休下來,孩子不在身邊,就沒有太多的事情做,蹩在家裏閑著的時間太多了,人就要生病的。也許正是因為這個,所以你俞伯母有一陣子身體特別不好,腰酸背疼,沒有力氣,精神很差。她整天病殃殃的。後來,有朋友給我們出點子,建議我們可以考慮到農村去住住,換換環境。我們還真采納了他們的建議。最初,我們花了很少一點錢,買了一個農民的舊房子,帶前後兩塊小自留地。小唐教授啊,十多年前,那時的農民老房子可真便宜! 我們花了不到兩萬塊錢,就買了兩上兩下一大套房子啊! ……”

“房子雖然大了些,但很舊很破的。”俞大媽這時添了一句。

“可是,最要緊的是它有兩塊自留地哇,房子後麵還連著一條小河呢。”說累了似的,一屁股坐在田埂上休息的老俞頭顯然不滿意老伴在他談的興頭上不緊不慢插了這麽一句怪令人泄氣的話。於是,他專撿好處地補充強調。“而且,鄉村跟城區就是不一樣,空氣新鮮,沒有汙染,沒有吵鬧,到處是一片綠油油的。那時候,這裏還沒有現在這麽多的新樓房,更見不到什麽別墅房。農民除了種地,還是種地,年輕人也許到社辦工廠去賺點外快。後來,這裏附近很多地方,開始來了許多從四川搬來的新移民,政府給他們專門撥出許多好地給他們種,據說他們家鄉的地給政府拿去搞三峽水壩了。哎,四川人真能吃苦啊,也很能幹。我們從他們那裏學到了許多種地的知識。”

有一個問題一直縈繞在我心頭,我終於憋不住問了出來:

”俞老伯俞大媽,我有個問題一直不好意思問。現在想問出來,希望你們二老千萬不要介意。你們為什麽不去美國大兒子那裏生活呢?“

這回,俞大媽搶先說了:”去啦。俗話不是這麽說嗎:‘養兒防老,積穀防饑’,就像你爸爸媽媽那樣?我們退休不久後,就去了美國我們大兒子那裏。本想在那裏一直住下去,也幫他們帶帶孩子。他們一共生了三個小孩子呢。“──她說到此處,我便插話:“你們真有福氣啊!”她的臉上蕩漾起幸福的笑容。── ”哪曉得我們一點也不習慣美國的生活,雖說是住在自己親生兒子兒媳婦的家裏,但我們感到太拘束,太緊張,生活方式上差距太大。我們做老人的總不能老在兒子兒媳麵前說長道短嘛。但我們覺得生活得太別扭。我們心裏難受,他們心裏也不踏實。再這樣下去,我們之間的關係不僅可能會鬧僵了,就連孩子們之間的夫妻關係也要出問題了。於是我們老兩口決定回轉來,勿管他們同意不同意。“

“那後來呢?”我問。

“後來,後來嘛,我們就搬來這裏住了。”俞老伯接住答道。

我可以看出,在他們開朗樂觀的外表下麵,心裏頭的寂寞多多少少是隱藏不住的,畢竟孩子們都不在身邊麽。常常,俞老伯會將我當成他的兒子一樣,拉住我聊個沒完。這樣,我對他們的情況知道得就更多更細了一些。

起先,他們搬來鄉村住,圖的完全是農村新鮮幹淨的空氣,鳥語花香,圖的是可以從老鄉那裏買到新鮮水靈的蔬菜瓜果,還圖的是田野開闊舒心的空間,這樣可以幫助他們健康養老。

但畢竟是閑不住的人。他們開始琢磨起他們買的農家庭前院後兩塊自留地的用場來。思想指導行為。最先,種些上海人喜歡吃的小青菜,雞毛菜,隨後慢慢添加了黃瓜,絲瓜,西紅柿。後來,再種上幾棵桃樹梨樹蘋果樹,桔子李子紅石榴。再後來,連活物也應征入伍了:先是幾隻雞,後是幾隻鴨,幾隻鵝。雞子旱地散養,鴨鵝又水又旱,反正房子後麵不是有一條小河嗎?在小河中圈出一小塊水地,鵝鴨不就馳騁自如了嗎?到最後,自留地裏的蔬菜吃不完,就開始送人。人家地裏也有,不要。那就互通有無交易吧。雞蛋鴨蛋新鮮的吃不完,那就鹹醃起來吧。俞老伯俞大媽真跟農村人似的,每天忙裏忙外動靜有序,倒是忙得不亦樂乎。風吹日曬,嘿,大媽原先那歪歪唧唧的病身子還真的健壯起來,連俞老伯也更加精神抖擻起來。

真是:“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

嚐到了甜頭,於是幹勁倍增。來年的初春,他們添辦了兩件事:第一,他們把本地農民原先承包下來、後來因見城裏的工錢來得多而快後廢置的農田接手過來一些,先是二分三分地,後來發展壯大到五分一畝地。按俞老伯的說法,“這麽寶貴的土地廢棄不用,可惜,心痛啊。”不會種莊稼,沒關係,邊上有好多四川老鄉。開始是稻穀,然後是小麥,高粱,接著大豆,玉米,山芋,油菜花,甚至連棉花都種了。人吃的,動物喂的,倉儲的,送人的,交易的。還講究科學種田,傳統肥料和化學肥料雙管齊下,酸堿分理。

第二,買回來一群剛剛孵化出來的小雞小鴨。嘰嘰喳喳,呀呀嘎嘎,熱鬧非凡。他們決定要從頭養起,因為這一年春天,俞老伯俞大媽的寶貝孫子孫女來了上海過春假。在美國城市裏長大的孩子吃的都是人殺好的凍雞凍鴨,他們哪見過這活雞活鴨活蹦亂跳一大群,還毛茸茸的圍著你轉?頭一天,四歲的小孫女還扭扭捏捏不肯進雞棚鴨房,嫌那裏又臭又髒,地上雞屎鴨尿到處都是,可毛茸茸的小雞小鴨又逗得心裏直癢癢,於是便嘰哩咕嚕說了一堆爺爺奶奶誰也聽不懂的洋話,鼓動著比她大一歲的小哥哥往裏衝。愣小子經不起妹妹的軟磨硬泡,便進到雞棚鴨房裏伸手胡亂要抓,可抓來抓去盡撲空,倒是弄得自己滿身子髒物,引得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哥哥妹妹們笑得捧肚子。可一到了第二天,兄妹倆早已經對又臭又髒的雞棚鴨房不管不顧了,心裏隻想著那些小雞小鴨。

於是,俞老伯正式過起了躬耕自資的農夫日子,“夫耕於前,妻鋤於後”。即便在他當年從當地農戶那裏買來的老舊農居過了十多年後連房帶地被征走、最後搬進現在的農家新居後,依然如故。他還在自家門前,讓人鑿了一眼深深的水井。在屋後的汽車庫裏,放著的不是招人顯眼的漂亮汽車,而是一輛電平車,一輛三輪車,加上一些基本的農具。電平車是俞伯伯帶著俞伯母上街逛商店用的,三輪車則用來馱化肥糧食菜蔬、交換農作物、或者運其它一切他不再有力氣手抬肩扛的東西。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鑿井位飲,耕田為食。”

其實,俞老伯比太陽還勤勞。天暖的時候,他五六點天不亮便起床幹活了。天寒時,稍晚一些,但六七點鍾無論如何也要下地了。幹上一兩個或兩三個時辰,吃過早飯,稍息片刻,再出去勞作數時,午飯過後,小睡一會兒,然後俞老伯走到老人活動室下棋打牌看報吹大牛,而俞大媽或則留在家中,做些女紅,準備晚餐,或則走動近鄰,東長西短說說笑笑。晚飯後,看看電視,跟著節目嘻嘻哈哈。不到八點,上眼皮就跟下眼皮打架,於是上床睡覺,一天快樂結束。天晴月圓,風霜雪雨,日複一日,幾乎天天如此。農夫的日子過得火紅而有規律。害得我親娘老在我耳旁煽風點火:

“你瞧人家老俞家,真叫個勤快。俺是真見識了啥叫勤快有福的人了。”

我隻好安慰她說:“娘,您不能跟俞伯伯比,人家是種地種著養老玩的,您一輩子的地都已經種完了,您也勤快了一生。您現在在家裏歇著,也叫養老有福。”

一般,農夫的日子是靠天吃飯。但俞老伯不愁天,不憂地。旱澇保收。老倆口退休的勞保養老金加起來每月過四千了,美國的兒子日本的兒子還每年萬把萬把地寄錢來,美得老人家喜上眉梢。光他們自己的退休金都用不完哪,畢竟那是四周圍那些靠政府每月不到一千塊錢養身防老的真正的莊稼人的好幾倍呢,饞煞了本地村民。俞老伯覺得這一生過的雖比上不足,卻比下綽綽有餘,“自足者常樂”,於是心裏自然就喜孜孜的。因為沒有擔憂,心裏喜樂,心情就放鬆,就踏實。於是,身體就分外康健了。

這不,今年春天,俞老伯自己掏錢,在自家房子屋前屋後,在小區裏離他家不遠的空地上,一高興種上了三百多棵各種各樣的果樹。

……


“俞伯伯,今晚我上您家裏看看我俞伯母,檢查檢查她的傷口,好嗎?”老人家受傷,我這個醫學院的教授自然是義不容辭的。

“那實在是太好了啊。隻是要打擾你和家人周末團聚的生活了,小唐教授,過意不去的。你晚上來時,我給你勻些高粱玉米帶回家,你父母一定會喜歡的。”

“那就多謝了。俞大伯,那咱晚上見!

暫別了做農夫的俞伯伯,我繼續走在鄉間的田野裏,嘴裏哼哼唧唧念起古人的詩句來,心曠神怡,好不自在。

            斜光照墟落, 窮巷牛羊歸。 
            野老念牧童, 倚杖候荊扉。 
            麥苗秀, 蠶眠桑葉稀。 
            田夫荷鋤至, 相見語依依。 
            即此羨閑逸, 悵然吟《式微》。

 

二零一一年四月一日寫於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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