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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文革故事 4

(2011-01-26 01:55:13) 下一個

 
                              

       我是一個在家庭口水戰裏泡大的孩子。在房間裏最常聽到的是父親這句話:“太天真!太幼稚!才會上當!” 母親也不示弱,立刻彈出一個回馬槍:“那又怎麽樣?有幾個你這樣的狡猾狐狸?金口玉牙。” 這簡直把父親氣壞,於是抬高嗓門:“ 難怪你會當右派!極端教條主義!需要一針見血!”母親再發回一槍: “ 右派就右派,我既不偷也不搶,光明正大。” 一場中級戰爭迅速拉開序幕,此時的我縮成一個小肉團,呆在房間一角。

       這是二十年來父母吵架的一個中心話題,經久不衰。朦朧中的我,不知道母親究竟上過誰的當。

       與鄰居相處,父親總是謹小慎微,話也很短。而在屋裏,他判若兩人,時常會莫名其妙地罵起“訟棍”,房間裏並沒有什麽“訟棍”,我聽得一頭霧水。一日,父親又罵開:“ 那個不要臉的家夥,訟棍就沒有好東西,傷天害理,竟然盤算害親弟弟。”這回我忍不住,問母親: “誰是訟棍?” 母親當即製止我:“沒你的事!小孩不要管大人的事。”接著她提醒父親:“ 說話要小心,孩子大了。”

         文革結束,我再提及這事,問母親“訟”字怎麽寫,母親解釋:“訴訟的訟。”

        最後,我花了近二十年的時間,把這個“訟棍”故事鏈接完整:鄰居陳副校長,還有他的大哥“訟棍”先生, 1949 年前,他們兄弟倆都在台灣,後來是大哥把弟弟帶到大陸。反右期間,這個當大哥的,天天夜裏,蹲在自己弟弟的臥室窗下監聽!每次都被夜間上廁所的父親看見。父親看在眼裏,又氣又急又怕!文革結束後,有人告訴我,陳副校長已經不在人間,不知他的死與“訟棍”有多少關係。

        在家裏並不隻有口水戰,黑色幽默還是有點。 父母常為一句奇怪的話樂開。不知誰說了一句“你為什麽要結黨結派?” 話音一落,父母就開懷大笑。一旁的我也不敢落後,於是窮追不舍,母親說:“ 一個右派親屬從海外回來探親,追問這個右派:‘你為什麽要結黨結派?你怎麽會這樣?’ 後來,這個右派告訴父親:‘我啞口無言。’”

       聽過,我沒有半點笑意,相反,我滿肚疑符。這話本身沒有什麽好笑,那究竟他們在笑什麽?

        平時光是看父親那臉色,就知道他絕對是不喜歡我喜形於色、自言自語說故事的性格,他時常對母親說我是禍根苗,並責備我:“你這個鬼孩子,說話不看場合,不會觀顏察色。”

        學齡前,父親給我的第一個忠告是“凡事不要表態”,母親責備父親說話文縐縐,在一旁解釋:“不要把心裏想的說出來”。母親總是這樣深入淺出地為我講解。奇怪的是,父親忠告我“凡事不要表態”,可是他和母親總在屋裏低語:“他可以做,別人不能說。”“ 他沒說,你就不能說。他說了,你才可以說。他說了,你也不可以說。” 這麽多的“他”,究竟是指誰?

        母親時常會製止父親過於激烈的措詞:“噓!注意,孩子在。”

        父親常在家暗自竊喜自己回避有術,繞過那場大鳴大放運動,儼然要成為母親言行的導師,亦要成為我生命旅程的燈塔。遺憾的是,不安分的我始終無視他的燈塔行為。

        學齡前的我,最夢寐以求的,就是有一條紅領巾。老師說過,紅領巾是紅旗的一角,是烈士的鮮血染成。這樣的夢,在 1966 年 6 月,居然實現了。老師告訴我們,在北京的毛主席說,加入少先隊可以從小學一年級開始,我和我的同學,因此都由衷地感到無比幸運幸福!

        這一天終於來到。 1966 年 6 月 1 日下午,陽光灑滿操場,整齊劃一的童聲,隨著輔導員的領誓:時刻準備著,為共產主義 …… 奏樂下,我和另外十個同學,被係上紅領巾。誓言中的那個“時刻準備著”,不懂,我已經忘乎所以,私自理解為“時刻準備好課本、鉛筆”。

        那天下午放學後,我帶著那條嶄新的紅領巾,和同學海華一起步入南門,準備回家。始終沉浸在幸福中的我,樂得不行,在紅領巾的襯托下,引來一路上幾個老人駐足,不禁讚歎:“太漂亮的孩子啊。”

         一路上,我不停地托起紅領巾嗅著,並告訴華:“這紅領巾真有血的味道。”華在一旁笑得厲害。

        從這天起的每個早晨,我在書桌小圓鏡前,反複仔細係著紅領巾,而後尾隨母親去上學時,我會在她身後不停叨念:“我要爭取上中學時加入共青團,上大學後我就要加入共產黨 ……” 我規劃自己人生旅途。最後一次母親回我:“做好現在的你自己。”

       不知道文革爆發的具體日子,隻是記得看到《通知》那天正逢我值日,距離我入隊那天大約有兩周吧。

       那天下午放學時分,校園內一片寂靜,我正整理課桌椅,吃力地移動龐大的連體桌椅 , 另一個值日同伴去倒垃圾。這時,有個女同學出現在樓角下那扇寬大的窗外,透過玻璃她衝著我喊道:

      “ 校門外牆上貼了一張通知,一起去看吧。”

        我帶著幾分好奇,急匆匆地跟著那個同學去看通知。那是一張日報般大的紙,上有手寫毛筆字。很遺憾,我並沒有讀懂,聽著幾個高年級同學議論,我朦朧知道文化大革命要開始了,有一種預感,要有大事發生了。

         晚飯後,走廊上,昏暗的燈光下,那個“通知”又浮出我腦海。

       “媽,什麽叫文化大革命?” 我開始向母親發問。

       “這是一場運動。它的名字叫‘文化大革命’。”母親解釋。

       “那什麽叫‘運動’?”

          母親耐心地解釋:“ …… ”

        “我還是沒聽懂!” 我打斷母親的話。

        “ 你還太小,慢慢會懂的。” 母親微笑著。

         聽著聽著,我開小差了,想著自己的心事,最近父母的表情怎麽變得凝重起來。屋裏,父親厭倦在他眼前穿梭並手舞足蹈的我,瞪著他那雙即深邃且憂鬱的眼睛 , 示意我收斂 …… 原本沉悶的氣氛,變得令人窒息 ……

        一個傍晚,我從二樓達的家路過。他的母親在幽暗的房間裏,伏在窗前,認真學唱一首叫《文化大革命》的歌。我趕緊湊上去問:“阿姨,什麽叫文化大革命啊?”

      “文化大革命就是文化大革命!有什麽好問啊。阿姨頭也不回。

        唱“文化大革命”?它好像是一件大事,大家都得參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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