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壘關
讀書，走路，吃遍天下
我的鄰居，那位單親媽媽搬家，她問我能不能和她去她家住第一個晚上。
她是那個廉租公寓的第一個住戶，她有些害怕。
剛好我那天有空，我就答應了。
搬家那天，她花了五十歐元，相當於四百人民幣，請搬家公司，給她工作一個小時。誰知道這個時間，隻夠搬家公司兩個搬了別人送她的沙發上樓，而且丟在走廊上。可累死她，還有她另外一個閨蜜了。我也幫著搬了些輕的東西。
站在廉租房小區等著朋友停車的時候，一個工作人員走過來說，您等人嗎？
我趕快說我給朋友搬家來的。
那個工作人員說，噢，那個女士呀。我讚到，房子太美了。這個廉租小區，全部是三層的小洋樓，都是大陽台，周圍都是樹林。
那個工作人員特別自豪。說，我們的房子越修越漂亮。小聊了一會兒，知道了這個工作人員是西班牙裔。
我的朋友，那個單親媽媽，是馬提尼克和摩洛哥的混血，因為長相，所以我問她有沒有柏柏爾人血統，她說不是，孩子的爸爸，她前男友是。她爸爸是馬提尼克來的黑人，現在在巴黎開出租車，專門給大人物開車的。爸爸和後媽，又生了三個娃，壓根顧不上前妻的幾個孩子，反而是爸爸的弟弟，在馬提尼克做數學老師的叔叔，一直資助她。
另外一個工作人員過來，帶領我朋友去她房子，一路給她交接，這個車庫是你的，來試一下，你的遙控器可以打開車庫門嗎？
單親媽媽轉頭說，看，這樣我前男友萬一找到的我小區，他也看不見我在不在。
她從小爸爸不管，媽媽重病，在寄宿機構長大。然後學了護理專業，因為她說她沒有參加高考，所以我猜類似中專。成年後她就一直從事護理工作。
三年前，27歲的她，遇到了孩子的爸爸，比她大五歲的男朋友，同居一年多後，她懷孕了，生了小孩。剛開始，男友極想要孩子的，也和她相處很好。但是，有了孩子之後，男友脾氣暴躁起來，開始夜不歸宿，還兩次打了她。
她說，家暴這個事情不能容忍，於是就在孩子四個月的時候，她帶著孩子走了。
後來，男友苦苦哀求，她又回去了一次，畢竟男友說，對於孩子，肯定父母雙全好。
然而沒有過多久，男友舊態複萌。夜不歸宿，發脾氣，而且他在建築工地，一個月有三千歐元，居然有多少花多少。並沒有多的錢給她和孩子。
於是兩個星期之後她又搬出來了。而社會保障製度，給了她離開渣男的勇氣和可能。
我有時候和她聊天，常常她前男友打電話來，尤其是前男友病了的那次，他可是在電話那頭聲淚俱下，表示要痛改前非的。
每周末這個爸爸都接孩子去住一個晚上。也給孩子買了一次輔食，一歲生日還買了雙鞋。
不過，我眼前這單親媽媽一點兒不為所動。
前男友是家裏被慣壞的幼子，自私自利就不說了，還不能控製情緒。他算的精著呢。
他和我複合，隻不過有我在身邊的生活，於他更有利，以小博大而已。
他還迷之自信，不相信我真的獨立生活的。我要堅持不複合，難免他做出點兒什麽。
法國每年都有女人死於家暴的。她說。何況我給過機會了 。現在最艱難的時刻過了不是？
至此，我理解了她看到封閉的車庫，感慨她男朋友難以找到，的那點兒小得意。
現在上樓，這是你的浴室，浴缸，冷熱水，以及，洗衣機的進水口在這裏。廉租小區的工作人員介紹。
她的陽台很大，半封，對著陽台頂上白色的金屬框架，我幻想了一下種葡萄和薔薇花的樣
子。
朋友在之前給我解釋過了，這種政府廉租房（HLM）很難排隊。她排上了，是因為她是通過她公司排隊的。她在一個私人的公司做老年人護理工作的。她是長期合同。她得到這個房子不僅僅快得多，公司還出百分之一的租金，這個被叫做老板百分比（pourcentage patronal）。
這是我願意和她聊天的很大的原因。就是，知道了以前不知道的很多東西。
而慈善組織emaus的車，比我們晚半個小時到，給她送了全套的家具。包括滾筒洗衣機，電視，冰箱，烤箱，打蛋器，餐桌椅，乃至剪刀，菜板，鍋碗瓢盆，娃的床，玩具，娃的浴袍什麽的。
她說，emaus從來不免費給人送這麽多東西的，我是拚命求來的。
她說起來很得意。
Emaus甚至送了免費搬家這個服務給她。她也得意過好幾次了，這是很罕見的。
這是讓我詫異她的地方，她一個被父母都遺棄的人，居然，還有自信覺得她配麻煩別人，配得到別人無償的幫助。並且為此堅持不懈。我沒有她十分之一的自信。
你也配，這麽多年，我都和這三個字殊死搏鬥。
慈善組織的女工作人員，抱著送她的家什，一趟趟爬樓梯，（三樓，沒有電梯），她見了也沒迎上去一邊千恩萬謝，一邊幫忙，就像我肯定會做的那樣。而去忙別的事情去了。
我本來隻打算陪她一個晚上的，沒有想到還得幫著搬家，搬到我累死。
到了傍晚，她問我吃什麽，她隻剩下十二歐元了，我還是隻能歎氣說，給五元給我。
然後我要她接孩子前，先送我進了距離她小區五分鍾的大超市。我買了一盒鹽，一袋子270克的火雞肉火腿，六個雞蛋，兩個筍瓜，一公斤麵粉。一共花了四歐元。
之前就是她，問我借了十來歐元，我硬要回來了。
在錢上，和很多類似的傻逼一樣，我借出去了，給出了，花出去了太多次給根本不值得的人。現在人到中年，總要漲點點記性的。
何況，單親媽媽是很艱難，但是，我比她工作量大得多得多，給她錢，就是純犯賤。
不過，出點力還是可以的。
回到小區，她照顧孩子的時候，我用兩個雞蛋，三分之一的火雞火腿，麵粉，一個西葫蘆，攤了三個煎餅。並且給她算，這頓每個人平均五毛錢。
她用1.5歐元，買了一瓶可樂。
吃飯的時候，那個乖娃娃已經睡了。
她拍照給我，給朋友說，是我中國朋友，關，給我做了第一頓晚飯。
飯後，她收拾家具，我用熱油燒了個油酥，又燙了個麵，明天早上的早飯，就是雞蛋灌餅了。
她自己手腳很麻利，等我洗澡完畢，鍋碗瓢盆，沙發，被套，包括小孩子的玩具，全部各就各位。
她說，你看，居然給了我兩個煎鍋，送你一個。
她自己拿了一個9成新的，給我一個8成新的。她應該不知道她給我的是法國一個大牌子。之前我和她討論過法國灶具的牌子，她完全沒有了解。
此外，我早發現了，任何時候，她都坦然覺得，在她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她應該享用最好的。
這是我一直覺得必須向她學習的地方。
而很多同胞好像還不如我。比如我娃他爹，偶爾得了好年份的酒，他首先想的是留著送人。而我，已經到自我糾正的階段了，我非常堅持，既然難得，那麽就必須自己喝。
接受絕大多數人，親友和自己，都是以自我利益為中心，
再在這個基礎上的交往和互利，可以減少很多不必要的煩惱。
反正那個平底煎鍋我是背回國了。洗了洗，發現其實8.5成新！我們全家人的早點都靠這個。
洗完澡，她找了一條摩洛哥長裙給我當睡裙。
這些年，我走了這麽多地方，一直為我生為中國人而深深的自豪和慶幸。那麽豐厚的底蘊，那樣高速的發展。生在這樣強大而波瀾壯闊的集體，很難不熱血沸騰。尤其是，地球村的國與國之間這樣一個弱肉強食的叢林裏，小國寡民何其慘。
而，和這個單親媽媽接觸之後，這是我第一次，從心底承認，西方人也有可羨慕的地方。
之前，我給她算賬，如果你男友真的痛改前非，看，他一個月三千歐，你1300歐。加起來，每個月無論如何都很容易攢2000。我很多在這裏生活的華裔朋友，如果賺4300，一個月可以輕鬆攢2500的。然後十年左右他們都在巴黎買房子了。近兩年在巴黎我都給人暖房好幾次了。哪怕他們長期餐館打黑工的。這都不是難的事情。
孩子基本上全部國家負擔，包括每年開學的文具費國家都給每個家庭發。小孩子的鋼琴學習費用一年1600人民幣。大部分的培訓都比這個更便宜。
而，我兒子的鋼琴啟蒙，我絞盡腦汁省，第一年控製在一年2萬以內。包括，正課，陪練，以及陪練要的ipad，我買了個二手的。
這是我們那個貧困地區，最廉價的鋼琴課。
這意味著，鋼琴這個大門，對比我更窮的人的孩子，很可能焊死了。
而再加上別的幾個培訓班，現在娃談笑風生之間，我和他爹都為錢而焦慮了。而且，不上還更焦慮。
而我眼前這個單親媽媽，她的孩子可以享受同樣的教育，而她雲淡風輕就可以負擔。
我還想，如果我生了孩子才發現遇人不淑，我當單親媽媽的話，會比她艱難得多。
我還在自說自話的幻想，如果你和娃他爹不分手，你們可以買300萬人民幣，就可以買到帶700平米花園的兩層小樓那個房子。租出去一半，一個月收1萬人民幣房租，就好像我現在房東那樣。你認識的。
我並不讚同他們複合，隻是純羨慕我房東太太，另外一個當特殊人群保姆的，一代移民的700平米花園。
她回答，和我前男友複合？你看，我需要嗎？她指著四周，整潔舒適的座椅沙發。
另外，沒有一點兒必要自己買房子吧。她反問。
我想想，確實是的，這種廉租房，通常都是有權利住一輩子的。
這就是她，一個單親媽媽可以保持理智的底氣之所在。
此外，這個單親媽媽，雖然出生在法國，但是應該完全沒有一點法國白人的血統吧。她的孩子也是。不知道為啥有國人對此替法國人痛心疾首。幾百年來，直到現在，法國靠著在包括北非在內的地區的吸血而繁榮。六十年代以來，法國接收這些非洲移民大規模湧入，也僅僅是基於勞工的匱乏。這個世界上，對別人有用，從來都是被接納的最主要的原因。
不知道為什麽，有人總擺出，貧賤奴才可把主子吃垮了，的那種打抱不平。
又比如眼前的單親媽媽，她能得到出乎意料的幫助，除了她強烈的願望以外，我估計很大程度是因為她老板介紹她去慈善組織的，而老板已經介紹了她良好的工作記錄，以及，她本人展示出，她一個人把小孩，照顧的這麽好。這些慈善機構說到底，是在為一個高度老齡化的社會在托底。
她免費得到的事無巨細的全套的家什，說到底，是一個社會對自己長期的，集體利益的托底。
而接受資助的單親媽媽，儼然對此了然於心，接受的那麽心安理得。可能亦如她在福利機構長大的過程。
單親媽媽給我說，等開始上班了，這裏要買盆花，那裏要鋪個紅色的地毯。
以及，她新工作就在這附近五分鍾的商業中心，而且是法國法定工作時長，35個小時，這樣她可以每天五點整就接小孩。
你看我最近東奔西跑，隻能六點半接，寶寶八點睡覺，我都沒有享受到寶寶。以後，吃了飯我還可以帶他下樓玩。
她說。
聽她規劃著，我想起，我最近為要不要二胎而猶豫。一方麵，自從娃開始進入周圍幾乎所有小孩必經的學習班模式，我感到方方麵麵的吃力。教育完全開啟盈利模式，實在是可怕的事情。
另外一方麵，我發現，如果不能給每個孩子在北上廣買套哪怕比較小的房子的話，生他們我就有愧疚感。稍微看看一線家庭的擇偶標準，以及他們的輿論裏，充斥著對外地沒房子的年輕人的鄙夷。普羅大眾如我們，很難不被影響。
馬太效應。至少目前大勢，孩子們很大可能去一線城市謀生。無論男孩，女孩，如果可以略有尊嚴，不要太辛苦的活，一套沒有貸款的小戶型算是立足的起步吧。
住房成為金融工具，真的是可怕的事情。
買房和送孩子上培訓班。普通人如你我，可能都很難不產生，被裹挾前行，林欲靜而風不止的感覺。
這種情況下要兩個小孩，搞不好就讓我的生活陷入疲於奔命之中，就算我一向自詡，抓一把麵粉至少可以做幾十種吃食。
貌似，我比眼前這個問我借十幾塊錢的單親媽媽有錢不少。
但是，如果我在她的情況，我就敢生二胎。她自己也說，再生兩個孩子，就可以完全靠國家養活了。並且她不需要太擔心孩子以後的生存狀況。
而我自己的狀態，我縱然極想生，卻不得不考慮再三。
算了，打住，換個話題吧。
邊擦頭發，我邊說，今天下午進來的時候房子還空蕩蕩的，這會兒就一派生活氣息了。
而且，多奇怪呀，一個月前我們不認識，我也絕想不到，住在一個馬提尼克人家裏，穿著摩洛哥裙子，給她做她新房子的第一頓飯。
她也表示讚同。我們彼此再三謝了對方。我們彼此覺得對方身上有有趣，並且可以學習的地方。
而，道路阻且長，不期而遇的人，偶然駐足，相互溫暖，就算是片刻，我越來越覺得，這是超過曾經認知的，人生道路上極其重要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