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頭疼。
看了幾天資料,鐵器時代,凱爾特人怎麽從平等的母係社會,一點點過渡到家長製,再到軍事首領,再到世襲權貴的產生。看墓葬裏,全副武裝的少年戰士什麽的。 難免浮現連篇。從那些鐵器是如何插入少年身體的,戰敗方嬰孩的頭顱是怎麽被割掉的,一直想到一而再再而三莫名其妙的卷入的職場競爭之類的。
頭暈眼花,忍不住走出去找咖啡。本來沒有報什麽希望。這是在地中海邊上的一個小城市。今天是周日。商店基本上都關門。老城的中心,大白天也不見人影。何況現在夜幕降臨。我就住在中世紀一座哥特風格的教堂不遠處的地方。記得第一次看到那塔,我覺得,“權力的遊戲”裏麵,山姆第一次到傳說中的學城,看到的就是這個景色。正有點兒恍惚,就聽到叮叮的響聲,卻是兩條有軌電車,在古城的石門前,交錯而過,繼往開來。
居然真的找到一個亮了燈的地方。那是一個阿拉伯人的烤肉店。推門進去,隻有我有個人。因為之前我在這裏吃過一次,老板,那位阿拉伯老人很熱情地用“你”來稱呼我。
點了他說是他自己醃製的肉排。要了杯咖啡。他開始問,你是中國人嗎 ?我說,是呀。他就馬上說他是毛主義分子。我突然才注意到,右側的牆上,整麵牆都是切格瓦拉的那張著名的肖像。
於是,話匣子就打開了。我和他說,我和這裏的同行說,我對馬克思主義極感興趣。同行一臉很懂的樣子說,當然,你們中國人,必須是馬克思主義者。我糾正說,並不,在現在的中國,如果有人在生活中說,他是馬克思主義者,是會被異目視之的。
老人說,是呀,法國也一樣,那些左派,哪兒懂真的馬克思,托派,他們統統是托派。他們滿嘴的社會主義,心裏想的卻都是資本主義。然後我們又討論了法國這些年如狼似虎的私有化進程。我心裏又開始千頭萬緒,從鐵器時代凱爾特人私有化的過程,一直想到這些年國內醫療改革,以及這大冬天,那些不得不在到街上過夜的人。
接著聽他說,他是從土耳其政治避難來的,到這裏25年,他再也不能回國了。他說了好幾遍,我是後來走在大街上,寒風吹過古城古路,一邊哆嗦,才感到那會兒他的蕭索。
我就問他,怎麽看難民問題。他說,生活呀,那是生活。C’est la vie。那裏有戰爭,人們不得已來的。我又問你怎麽看那些戰爭,他說,是那些西方人給錢給武器,讓阿拉伯人相互打仗的。
當然,這些話,他吞吞吐吐,是我先表達了我的觀點後,他才有些扭捏的說出來的。他的口語並不好,但不是這個原因。有防備帶在他臉上的。
後來我要付錢的時候,他怎麽都不肯收最後一杯咖啡的錢,並且說,我們是同誌呀。以後你沒有事情也來坐坐吧,需要啥東西就啃聲吧。
回去的路上,我又經過那道石頭古門,想起有次黃昏經過那裏,斜陽滿古城,石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恍惚夢中。那一刻我想拍照來著,後來想,懶得拍了,拍了又能怎麽樣。
就好像這會兒,我還是想起了“聖經”裏麵那兩句話:
日光之下,並無新事。已過的時世代,無人紀念;將來的世代,後來的人也不紀念。
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豈有一件事人能指著說、這是新的.哪知、在我們以前的世代、早已有了。
隻是那時那刻,風吹幡動,就夠了。 地中海邊,古往今來的四戰之地。我混了一個回不了家的阿拉伯大叔的一杯咖啡。哎,回去繼續啃書
二
壁落人,日本漫畫十二國記裏的一個小人物。他的設定,是東京大學的學生,在日本搞文化大革命。
對,漫畫裏,他參與了占領安田講堂。軍警包圍了講堂。他從一堆桌椅板凳裏爬出來。
然後穿越到異世界。
那個異世界裏,田地製度,用的是井田製。國王大臣,都是神仙。每個國家養著自己的神獸麒麟。麒麟和國王,互為半身。國王失去民心,麒麟就會得一種,叫失道的病。
麒麟死了,國王很快也要死。
亦真亦幻,不知今夕何夕。
我看到那個土耳其老人的時候,突然就想起來壁落人。
很多年前,我在地中海邊上一個小城遇到這個老人的。他開一個烤肉店。我就住在對麵古老的石頭大教堂下麵。過了石拱門,等著有軌電車穿過寂靜的街道,對麵,就是那個土耳其烤肉店了。
吃來吃去,開始聊天。知道他是土耳其人,共產黨員,毛主席分子。
於是我才注意到,他店裏印著格瓦納肖像的暗紅色底子的大掛毯。
其實,他不健談。不過也許因為他法語說得太磕巴。
不過,我還是知道了,因為是共產黨人,他在土耳其坐牢多年。服刑還沒有到期,就政治避難到法國。
穿過地中海,古往今來的四戰之地。
他再也沒有回去過。
我再次見到他。他能認出我。我時隔多年,仍能混一杯咖啡,是人生的欣喜。
他還是感慨,這裏都是托派,那些但是托派,假共產主義者,比資本主義還要資本主義。
他們對窮人太狠了。
以及,你們中國在非洲得到那麽大的利益。卻隻給一點點回報,還嘚嘚。你們也加入他們了。
他們指的可能是歐美吧。我想。
地中海邊上,眼前的土耳其老人,讓人想起路易十五的情人那說她的名言的時候:apres nous,le deluge,我們身後,洪水滔天。
是不是也是這個神情?
一點點的激憤之後,他更落寞了。他說現在他正在離婚。所以現在必須賣房子分財產。
他一邊說,一邊把幾十小盒白奶酪放進大桶。
他家的調料,也是他自己做的。所以他一直舍不得多給。
但是真的很好吃。
他做的餅子,也是我吃過最好的。自製大餅,幾個大字,他貼在櫃台醒目處。
可惜,來來往往的人們,可能大多沒有注意到那個真的是用心了的味道。
常常看到有剩飯的。
他給我看他的賣房合同。5個臥室的大房子。全部是他賣土耳其肉夾饃所得吧。想起來,他這個店裏,我從來沒有遇到過他以外,任何別的員工。
他說,房子都不好賣。現在經濟真慘。之前22萬歐元的房子,看5個臥室,兩層,距離市中心很近。現在隻能賣到15萬歐元。
那會兒,我就想起穿越去異世界的小人物壁落人了。壁落人,在那個漫畫裏,還是個小人物。隻是同樣穿越過去的主人公救世主遇到已是中年的他,問,你不想回去嗎?
斜陽夕照,黃昏裏,壁落人說,那是我想革命,而失敗的地方。
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