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忍無可忍。我家大人揮一揮手說,走,到“渦戈”投奔劉阿貴去。
汽車在崇山峻嶺裏逆溪流而上。幾小時後,柏油馬路旁,出現一個路標:渦戈鄉。老爹說,這個鄉解放前曾經是這一帶有名的集市:大煙館,妓院,賭場林立,人們 也在這裏交換藏民手裏的毛皮,而鹽巴和茶葉也從這裏運輸到更深的山裏去。我老爹的幾個舅舅都曾經在這裏活躍過,有個舅舅販賣過鴉片,而另一個跟著國民黨去 了台灣了。
汽車轉過一片水潭,老爹說,1976年地震的時候,這裏的山垮了,一個村子整村被埋了進去,現在就在這水潭底下。全村隻有兩個在縣城上學的小孩僥幸逃脫。 地震後的第二年,我老爹就到這附近的藏族自治鄉衛生院做了院長,而炎炎夏日我們要去投奔的劉阿貴,就是老爹帶的赤腳醫生之一。那年我爹22歲,劉阿貴比他 小三歲。雖然隻是三歲,去年我爸爸按照風俗給自己做壽衣的時候,劉阿貴還是按照子侄的輩分,和我們姐弟兩一起,給我爸爸送上衣料錢。
記憶裏,那個鄉衛生所是個大院子。下雨的時候,在院子裏就能聽到附近山澗的水聲,大人們有時候還說,聽,娃娃魚在叫喚。衛生所門口有棵大核桃樹,下麵就是 白馬河。也就是“史記”裏,“西南諸夷,白馬為大”的那個白馬族人聚居的地方。林業局在那上遊伐木,大原木順流而下,兩岸的人有時候就去撈起來自己用。零 星就聽到人說,某某在激流中被木頭撞死了。
史書上的白馬人後裔依然生活在那裏,我隱隱忽忽記得小時候,那裏類似潑水節的節日。到了那一天,小夥子們高舉著黝黑的鋼釺搖頭擺尾,走過寨子,人們就潑水 到他們身上。而那鋼釺平時是用來剝樹皮的,有運輸木料的車在寨子裏暫歇的時候,人們就蜂擁而至,用鋼釺把樹皮剝下來,曬幹之後燒火用。
我爸爸在那裏待了十年。而我媽媽也在那裏做過一年多的大夫。那時候,父母分別出診,他們都挎著醫箱,一個背著我,一個背著我弟弟到了病人家裏,就讓老鄉把 雞蛋黃裏放上糖攪成糊糊。一家又一家,一山又一山。那個時候,出診是不要錢的,老爹說:共產黨一個月給你28元錢的工資,就是讓你做這個的。隻是收點兒藥 費。院子裏有時候有幫我們劈柴的白馬婦女,也許那是連幾分錢藥費都出不起的人,那些婦女穿著藍色的長裙,頭上纏著一圈黑布,黑布上有大大的白環,頭發長長 的編成辮子,在腰間一捆,再拖下去。
我記憶最深的家,是鄉衛生所的一個內外套間。爸爸休息的時候,就帶著槍去山裏轉,打了錦雞回來,放在廳房裏,錦雞的尾巴特別長,一直拖到裏麵的睡房裏。有一次,我被媽媽背在背上,同時,她還抱著比我小一歲的弟弟,鄰居說,哎,背一個抱一個的。
這些都是我最初的一些零星的記憶片段。
話說,我們到渦戈的時候,劉阿貴正站在他家門口等我們。我一見他就笑了。
我想起了一路上大家說起的劉阿貴的傳奇了。
劉阿貴這些年來,做些小營生,販藥材,販野菜,也不乏各種法律的擦邊球:販木料和動物毛皮,當地人很多都這樣。我老爹說,劉阿貴的車開壞幾輛了,卻從來沒 有考過駕照,也沒有上過車牌。他敢開著他沒有車牌的車到綿陽,甚至成都去。隻要被交警抓住,他就再也聽不懂漢語了。我想象裏,他就摸著他斜著戴的黃帽子, 一口白馬藏話:阿壩洲來的,你懂伐?還未開化,你懂伐?你滴漢話我滴不懂,你懂伐?要錢滴沒有,要人俺就跟你走,你懂伐?
雖然他的車也常被扣,但是不管在哪裏,他都能找到辦法把車撈出來,我老爹說完不一會兒,迎麵馳來一輛沒有牌照的車,轉過這深山峽穀間的青山碧水,絕塵而去。
我記得父母說,當年我小時候,全家人的糖票給我換成奶粉我也餓得常哭,大人們忙的時候,劉阿貴總抱著哄我,給我教他們白馬族的歌謠,有可能就是“漢民把我們趕上山,藏民奪了我們的田”之類的白馬人被漢人驅趕,又被藏族同化的世代相傳的老調子。
我笑著再次看到劉阿貴,他早已不是唱曲子的少年,也不是那破黃帽子的苦相。他發福了,開始謝頂的頭上,已然白發生。
二
劉阿貴的家,是一棟三層的石頭樓。劉阿貴的家原來在山上,那年地震後,政府要求山上的人搬下來。其實,這些年退耕還林,山上的耕地少了,而山下的營生越來 越容易,遷到河穀地帶,本來就大勢所趨。這些新建的村子,以整村推進的的原則修建。這個村子,是用石頭修葺成白馬人傳統的樣式。政府負責修兩層。之後,村 民們可以根據自己的情況往上修。劉阿貴有五個孩子,所以他又修了第三層。這也是他當年那麽辛苦營生的原因。
不過苦盡甘來。他大兒子考上公務員,在另一個縣城裏工作,他給兒子買了車,買了房。其餘幾個也都各有各的門路,一會兒他女兒也開著車從別的鄉來看我們,那小外孫女兒,穿著複雜的白馬藏人的花馬甲。劉阿貴的妻子繡的馬甲,能賣上很高的價錢。
剛進屋子,父母輩們,就各自組團,各占屋子打麻將去了。我卻是第一次來。
這棟樓雕梁畫棟,一側的牆上畫著白馬人的女子,正在把酒而唱。他廚房裏掛著臘肉,他妻子說,當地養豬場的肉不好吃,這些肉都是過年的時候,開車去更深的山 裏麵買來的。院子裏,一根黑色的管子源源不斷地流淌著大股的水,我去接了一些,隻覺得冰寒刺骨。原來是從高山上直接接下來。後來,就是用這水做的玉米麵幹 飯,真是讚不絕口。
當地一戶村民的房子:
老爹常說過,劉阿貴在給自己搬新家之前,一直都是我家搬家的主力軍。
我媽媽隻在藏鄉待了一年多,就調回了縣城。爸爸雖然還在鄉下,不過卻已經在縣城買了塊地,修我家第一棟房子。那是土木結構的二層樓。那些木頭就是劉阿貴和 我爸爸天天在寨子附近的林子裏轉的時候找的:遙想那時候巨木參天,這二十幾歲的兩個青年商量說:這棵樹適合做大梁,而這一根是多好的椽子啊。他們相互說 著,就開始帶人砍了。然後,裝上車,把別人送的煙再送給檢查木頭的卡哨的人,這樣過了關,再進了城。
就在那個兩層的木樓裏我渡過我的童年,我家的圍牆是紅磚的,牆角有個小水缸養金魚。院子裏石榴樹和梨樹長得比房子還高。樓上木走廊的梁上常常吊著個秋千,葡萄藤有時候就盤進了木欄杆裏。
等到我七八歲吧,爸爸從那白馬藏族的寨子調到了縣城的醫院。那個時候,人們開始說,醫院裏居然沒有錢就不給看病,大家都不可思議地歎著世風日下。而現在,沒有錢就不能看病,這是就和太陽升起來一樣理所當然。
那時候的劉阿貴,是一幅土而苦的形象。回想起來臉紅,小時候,我特別以貌取人,那時候我家有條狗叫“點點”,遇到西裝革履的客人,它就搖頭擺尾,一副親昵 可愛的模樣。而農民模樣的,昔日的老鄉找我父母看病的,它就撲上去咬住褲腿。正像是那時候年幼無知的我心裏藏著的那份自以為是。
也就是那個時候吧,我老爹那個去了台灣的舅舅終於傳來消息要回來探親了。不過他到了距離縣城幾十公裏的鎮子的時候,他特意打電話過來說,侄兒外甥他一概不 認,不要問他要錢,他隻認他的兄弟姐妹們。後來等他見到了我的奶奶,我奶奶堅決拒絕了他的錢,並且說,我的兒女都有工作,生活得非常好。那時候,我才知道 原來我們在別人眼裏是也是窮人。
我家後來又一次搬家。就是把原來的的木樓拆了修成了鋼筋水泥結構的,三百平米多平米的建築麵積外加四十平米的地下室,有乒乓球室,樓頂還有葡萄棚。而原先 養魚的水缸,修成了帶著假山噴泉養著睡蓮的魚池。我們姐弟早已到了外地了,而劉阿貴的女兒在縣城上學的時候,就常常住在我們這屋子裏。
父母家小院裏小水池:
這個時候,台灣那個舅爺的女兒從定居的加拿大第一次回老家探親。而我正在準備出國,老爹阻止說,還是別出去了,感覺外國也不是很好,你看你這個表姑,還是個碩士,吃穿用度,都顯得捉襟見肘。
最近,新聞裏說,有些房地產商忽悠人到歐洲買房子,比如忽悠人說買25萬歐元的房子,就可以全家移民去希臘。我對家人說,如果老爹把老家的院子和他們現在 市區的住所都賣掉,就可以湊夠去希臘買小農莊,他們的退休金加起來換算也有一千多歐元了,如果能有醫療保險,那麽已經可以去希臘養老了。後來一想,退一萬 步說,就算不是忽悠,到希臘養老,未必比到“渦戈”養老更好。然而,我們普通的百姓,能在經濟上平視西方人了,這些卻是三十年前,我們在藏鄉的時候,二十 年前,我們住在木樓上的時候,甚至十多年前,想都不敢想。
有個經濟學家說,他是為富人說話,為窮人辦事的。他還曾鄙視說中國的草民們隻關注經濟的不平等,而忽視了政治的不平等。
然而我輩草民們卻從生活中深知,經濟不平等幾乎是一切不平等的根源。神仙們打架何須問,但是一路自己走過的路,利益核心之所在,卻容不得旁人忽悠。
村裏的小街道和議事廳
柴火
村口的學校
地勢比較高的地方的民居
大家都在打麻將的時候,我出去走走。這寨子有六條街道,街道整潔,水渠裏流水潺潺。村子中央是村民的議事廣場。那天,我使用了幾個村民的廁所,都相當幹 淨。以前,我從事過野外工作,盡管我小時候也在農村生長過,但是後來再讓我去適應農村的廁所可真困難。突然想起,有朋友說,現在農村人也幹淨了,隻要有條 件,誰不想幹淨呢?
這裏是周圍幾個縣城的人農家樂的一個去處。而這附近的另外一個村莊,以飼養冷水鱒魚知名,而成為周圍居民吃魚的去處。老爹說,現在這村裏,除了在城裏買 房,家裏還能有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人,比比皆是。老爹這幾年身體不好,動了幾次大手術,他說,要是農民的話,可以報銷掉百分之七八十。真是此一時彼一時。
那天下午又去登山。山澗水清又急,居然還有小蝌蚪在裏麵搖搖擺擺。回看來路,艱難險阻,來之不易。
希望你父親能保重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