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朋友的資格
(2010-07-22 16:27:36)
下一個
一個認識了五年的朋友,要離開布裏斯托去倫敦工作。聽到這個消息,我感到布裏斯托大街上突然少了一個人。如果有送別的飯局,我的祝福都想好了,就是“你以後去看溫布爾登,就不用起大早趕車了”。
不過,這句話,我不一定會說。
自私的我
“朋友”在我30歲的時候逐漸成為一個問題。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1)誰是我的朋友?;2)我的朋友怎麽樣了?其實這兩個問題,都是很自私的,隻是為了通過朋友看一個“我”。所以不想也是好事,說明我過去不是很自私,大概是來英國之後變了。
因為父母的兄弟姐妹眾多,枝蔓開來,導致了自己同輩兄妹不下三十人,於是我從小基本上在家族裏麵學社交,不用找社會上的朋友玩。久而久之,形成了封閉而自然的交友方式。
所謂封閉,就是不會掏心窩子說心裏話,因為不用刻意去接近一個人,兄弟姐妹的血緣天生,不需要這麽周折;所謂自然,因為習慣了把親戚當朋友,我把朋友當作與生俱來的關係,跑到外地讀書的時候,雖然浙江人多少貌似小沈陽的“婉約”,但是我見人卻有點自來熟,加上喜歡吃吃喝喝,酒肉朋友眾多。
我一直以為喝酒吃肉能夠見性情,買單請客的風格都是一個人的品質修養,所以並不遵循古訓,隻求“醉時同交歡,醒後各分散”。
英國的酒肉貴,交友的密度少了很多。又因為言語隔閡,我少有固定的外國友人。在校時候,參加社團眾多,往往一年之間,人隻見過一麵,連手機號碼都已經換了三個。久而久之,興趣也淡了,不會逼著自己來趟英國,真的像在聯合國上班一樣,非要學習世界各國的先進經驗,精通幾種文化,張口閉口世界觀和天下。
拋開全世界,隻以學曆劃分,本科、碩士、博士和職業人是在英國交友的四個圈子。本科生,我已經錯過。有一天夜歸,聽到馬路對麵三個喝醉本科生一路喧嘩,其中一個說,86,難道我看起來這麽老嗎?我是88的。他們的醉話,把我喊醒了,一下子明白了所謂的代溝,不一定是在我和父母之間的那條電話線,還有就是這條相隔不到十米的馬路。
而碩士往往為自付的學費所迫,大多數忙忙叨叨打工賺生活費,鮮有能夠從容坐下散漫地聊天。能夠一路從博士讀下來的朋友,也麵臨著異地就業或者海歸的抉擇。我的這番思揣是這些年感受一點點匯集,當朋友一個個要走的時候,感覺逐漸清晰,最終問“誰是我的朋友?”。
職業人是第二個問題的開始,也是我自私的源頭。在中國,我讀書幹媒體,自由寬鬆,頗有體製外的意思,不明白處級和局級的房子,哪個大;在二十五六歲出國,還不到開大學同學會,比事業,比級別的時候。而在英國做學生的時候,我第一次發現了很多工作人士常常有自己的羽毛球小組,發帖子找人打球,常常說明最好是上班的。潛移默化,我慢慢明白,英國,也許歐美國家都是,雖然鼓吹自己的social mobility,但是在這個社會提醒你所在階層的標誌無所不在,你租的房子地段,度假去的地方,常去的超市,甚至還有你吃的那塊雞肉生前的活動範圍。
而蓋在你身上的戳,或者成為你交友準入的,就是那一份工作。這份工作的意義,頓然加劇了“我的朋友怎麽樣了”的壓力。第一是和當地的朋友比,第二是與國內的朋友比。雙重壓迫之下,“朋友怎麽樣了”的想念,轉變成了自己混得怎麽樣的標杆。我不知道如果我繼續生活在國內,繼續過著自由寬鬆的日子,會有什麽樣的朋友出現。但在這裏,我以後認識朋友,就像加入工會一樣,大家都是八小時的努力工作的職業人士。
於是,我想輕鬆一下。
作為鬆鼠的朋友
父母來到英國。父親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自幼闖蕩江湖,擅長的就是光膀子做戲,從無到有。也許這是他們那一代人的共性,因其一無所有,所以並不會用什麽層次、多少級別、有無工作等框框來束縛自己。要說共產黨能夠打敗國民黨,就是能夠團結一切可團結的力量,而不是專靠海歸和賢良士紳。
在布裏斯托,父親常常獨自出門散步。母親問他,一個人出來,問路買東西怎麽辦?父親毫無怯色,說他們講英語,我說中文就行,他們都聽得懂。母親嘲笑父親吹牛,父親訕訕不語。然而,突然有一天,母親在家裏生氣,說父親不但吹牛,而且還撒謊。
原來父親常常獨自去家附近的山上閑坐,回來對母親說,自己認識了五個英國朋友,還給他們麵包水果吃。母親非常生氣,因為父親告訴她,那些人問他從哪裏來?父親說中國。問題是父親根本就不知道China怎麽說。我猜測可能那些人是山上的流浪漢,打算勸父親和他們保持距離,免得惹禍上身。
終於有一天,母親跟著父親上山,回來以後大笑不已。原來,父親在山上,和五六隻鬆鼠在自言自語,每次帶的麵包水果都是給了它們。
也許這不是父親吹牛和撒謊,而是他的幽默。這種幽默,骨子裏我覺得是和英國人的自我解嘲,或者humble的風格相通,隻可惜我們常常忽視自己的草根之樂,以為別人的才叫文化,夠Britishness。
在英國,因為朋友的問題,我感到生活壓力日漸增大,所擔憂的並不是將來是否成功,衣錦還鄉,而是害怕有一天突然萌生出不願意做職業人士的念頭,這種念頭,簡直是自絕於朋友,好似自閉症一樣,在芸芸眾生間,穿上了一件心靈上的隱身衣。不職業,不在職業和社會的階梯上一起往上爬,在這一片孤島上,是不是頓時沒有了交朋友的資格?
我也和父親一樣,能夠欣欣然與鬆鼠做朋友,不願意將一段柔性的友誼物化為一截筆直的標杆。然而,在這裏,不願意出人頭地,意味著失去了交友的資格。想來,這比失業都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