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晚上,與老鼐的同事一起去保齡球館,參加他們與另一個單位職工的友誼賽。
我已經二十年沒打保齡球了。二十年前有段時間倒是常打。離公司不遠就是一家酒店樓上新開的保齡球館,當時還算是很新奇的事物。同事們常在中午休息時溜達過去打一場。我當時剛進公司,年齡小,到處跟著別人蹭吃蹭玩,所以也常去。雖然去了多次,水平總不見長,但還是樂此不疲。
昨天在球道上,我剛換好鞋,腦中突然電光石火,二十年前相似的情景紛至遝來,想起了一個個舊同事,尤其是老六。
老六去世之前,我們已經很久沒聯係。其實何止老六,到了今天,很多舊識都早已不再聯係了。可是雖然不再聯係,我卻常常想起他們。而越想起他們就越不敢再聯係。我不知道自己這麽做是因為太薄情、還是因為太深情。
老六是我隔壁辦公室的,湖南人。事隔多年,我幾乎已經忘了他平常說話用的是湖南腔還是雲南腔還是幹脆就是普通話。他跟妻子是大學同學,畢業後一起離開北京,一起回到妻子的故鄉雲南,夫妻很恩愛,也算是為愛走天涯了。
我進公司時老六正在西藏出差,過了幾天第一次見到他,忘了是他來我們辦公室倒水喝還是幹嘛,他妻子是我們辦公室的。他笑嘻嘻地大步走進來,操著一口不知是湖南腔還是雲南腔的漢話跟人打招呼,個子不高但是也不算矮,白淨,很瘦。
我在寫下以上這幾行字時突然以手撫額,潸然淚下。似乎回到了那間辦公室,紅棕色的辦公桌,白色的牆麵,一個陌生人熱情地用古怪的口音對我說:嗨,你好!
關於老六,我聽過很多傳說。這些傳說支離破碎,難以構建他的整個人生故事。我印象較深的是他小時候生活艱苦,似乎是孤兒寡母,母親好像有耳疾,家人很受欺負。有一次孩子又被欺負,母親拿起菜刀就衝出去找人算賬。這個細節是他自己跟我們說的。
然後我對他的經曆就很稀裏糊塗了。好像他還在新疆待過,然後才上的大學。但是我不太明白他是為什麽去的新疆。他也不過比妻子大兩歲而已,經曆卻似乎豐富出無數倍。他們一夥人談天說地的時候我就在旁邊聽著,即使不很明白,卻也不提問題,抓住一些隻鱗片爪的細節,用來下酒。
我們一夥人常出去喝酒吃飯K歌。還記得去城東吃一種小魚,叫“黃辣丁”。老六善飲,其實當時那夥人都善飲,不過他喝起酒來別有一種潤物細無聲卻又暗流湧動的風度,是別人比不上的。用我家鄉俗語來說,是“小茶壺裏能把一頭大象都燉著吃了”。他並不臉紅脖子粗地鬧騰,不會動輒跟人拚酒,隻是慢慢地一杯一杯又一杯,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不動聲色就能喝完一箱啤酒。
他們幾個好朋友年齡相仿,都比我大好幾歲,很照顧我,常帶著我混。我當時剛大學畢業,又是個少數民族,又傻又沒有見識,對他們來說可能是大學青澀記憶的略微重現,雖然笨拙,大概也勉強算是一股清流吧。所以他們但凡聚會,不管人少人多,常常帶上我。老六居然還獨自帶著我去做過足底按摩,毫不避嫌,而我今天回憶起來依然毫無猥瑣慚愧之意,他真是光明磊落的君子。我還記得他說:我請你洗腳,可是小費你得自己給!我也記得有一次跟他們夫婦去吃夜宵,他說:小托,今天你來請客!他妻子說:唉呀,幹什麽讓小托請客,她剛畢業,又沒什麽錢。老六說:沒關係!今天就讓她請客。
時隔二十年,我想起那個平常豪爽慷慨的湖南人讓我請客的樣子,百感交集。那種感覺就像上高中時,物理老師在聽課的檢查團麵前,刻意把我這個物理差生叫起來,提問我一個不難的問題,讓我能順利答出。給洗腳妹的小費隻是一點點錢而已,在小區門口燒烤攤上吃頓夜宵也不貴,於是他把這個豪爽揮金的感覺讓給我。在酒吧、大餐館裏吃飯他從來沒讓我付過錢。
有一天我們一起走出公司,見到馬路對麵的飯店門口一大群人,圍得水泄不通。一問,知道有人發了羊癲風。
癲癇,大家知道,一般是陣發性的,除非非常嚴重要急救,否則隻能等著發作狀態自然過去。我對老六說:我們趕快走趕快走。
他笑了,說:你害怕嗎?
我說:不僅僅是。那裏那麽多人,我相信假如病人的病情很嚴重,那麽一些應急的措施,比如叫救護車什麽的,應該已經做過。假如不嚴重,那麽反正也沒什麽可做。所以無論在哪種情況下,那裏圍著的大部分人,都隻是無聊的看客。我們如果加入這些看客,而又對病人愛莫能助,實際是對病人的不尊重。我不看他,是不願意看他狼狽的樣子。
他驚異地望著我,許久才說了句:“沒想到你這樣一個年輕的小丫頭,竟然有這樣的見識。”
我在那支隊伍裏總是渾渾噩噩好吃懶做讓人恨鐵不成鋼的模樣,他們對我的關心多半也隻是對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的關心,偶爾得到他這樣稱讚,我到今天都很自豪。
所有與老六的記憶都是光明磊落的,沒有陰暗曖昧的地方。年紀輕輕的我雖然已經愛慕過許多人,對老六卻從來不曾心生邪念。他是個決斷敞亮的人,少了點唧唧歪歪的文青氣質。我不幸對唧唧歪歪的文青氣質沒有抵抗力。但對決斷敞亮的人,即使崇敬,也不會傾倒。
星期二在保齡球館,我想起當年打保齡球的老六。不知道是艱苦的童年還是他自己的性格使然,他做任何事都要力求做得比別人好,包括玩。我們是同時期接觸保齡球的,一開始大家都打得一塌糊塗,但是老六很快就脫穎而出。如果某一局打得不好,他會焦躁訴諸於神色,有一次還對輕聲勸他的妻子發了火。現在想想,在他瀟灑的外表之下,一定藏著一顆枷鎖很重的心。
他確實樣樣都做得很好。在公司的老電腦上用兩個食指打字,飛快。大家還在用傳呼機的時候他就已經用手機了。好像也是我們這夥裏第一個學車並且買車的。他說德語。我不懂德語,無法判斷其水平,但是聽過他跟德國人打電話,看那侃侃而談之勢,水平應該不低。他憑著一旦做事便全力以赴的狠勁,在事業上也很快脫穎而出。我不知道他去世前達到了怎樣的高度,但我們分別的時候眼看著他已經進入了蓬勃的上升期。
我在部門瞎混,不知天高地厚,今天想來做錯了不知多少事。老六請我在公司樓下喝過一頓酒,規勸過我。他勸我什麽,我已經一點都不記得了,但記得他說話的藝術:絕不讓人有壓力,讓人在被批評的同時還能如坐春風。那時他不是領導,卻已經體現了非凡的領導才能。
後來公司發生人事變動,他們幾個舊友之間出現分歧、關係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我不是很知所以然,一心以為大家還是吃黃辣丁打保齡球的朋友,不知道自己最明智的選擇是作壁上觀。再加上馬上又要離開公司,於是說話就更加沒有了顧忌、自以為推心置腹,事後才知道很拂人意。那也是我與他們夫婦之間最大的裂痕,幾年情誼,一朝緣盡於此。
他女兒大概是2000年左右出生的。當時我放假回到昆明,猶豫了很久,還是買了一套嬰兒的小衣服去看望他們夫婦。因為之前的誤會和不愉快,給他打電話時我很忐忑,他說“來我家吃飯吧,加雙筷子加個碗的事”,我卻還是拒絕了,說晚上再去看他們。那天下著大雨,我騎自行車去的。進門後他妻子拿出幹淨衣服來給我換。大家很客氣,但是也略顯尷尬。從前在這間房子裏通宵聚飲然後留宿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
老六拿著奶瓶用他的湖南雲南話問繈褓裏兩個星期大的女兒:“你格吃?不吃我撂掉了嘎?”我不記得跟他們說了些什麽,無非客套寒暄、問孩子和新媽媽安好,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告辭了。我換上還微濕的衣服,老六說“我開車送你”,我說不用不用、你照顧寶寶吧,他送我到門口,我在樓梯上回頭跟他揮手再見。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他。跟那一夥故人從此都沒聯係了。世易時移,大家有不同的方向,除了各走各的路,還能如何?
老六在我記憶裏始終是白淨而瘦削的樣子。我記得公司組織體檢,大家傳說他血管裏的血濃稠得抽不出來。那時他三十歲還不到,大家說起這事來當笑話。結果他在四十四歲時猝死於心血管疾病。他一生善飲,千杯不醉,卻終於對健康大有損害。襟懷磊落而心思沉重、快意恩仇、凡事都要做到最好的老六於2013年去世,我與他當年樓梯上那一揮手竟成永別。我是事後很久才偶然得知噩耗的,迄今為止沒有慰問過他的遺孀,甚至好像沒有流過淚。說不清楚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心裏雖然有非常大的傷感,但是好像也就無所作為、任它這樣過去了。
可是前天在保齡球館裏我突然想起了老六,之後便不能釋懷。於是我回來寫下了這些字,寫的過程中好幾次淚如雨下、悲泣不能自已。很多人很多事就是如此,會在心底某個角落默默蟄伏,然後在不經意的時候如泉湧出,狠狠擊中你。
老六應該是68年生人。如果活到現在,快五十歲了。明天是他的忌日。這篇文章不是寫給他看的,反正他從來就不是個文青。再說,我們已經多年沒聯係了,如今陰陽兩隔,我記得他,他未必還記得我。我甚至不知道在他熱鬧又匆忙的曆史裏,我這樣無足輕重的過客究竟算不算得上是個朋友。可是就算他聽不見,我還是要對他說:
我很懷念你。謝謝你當年關照我。
給小托拜年!今天初五,晚了一點,見諒。
祝全家和美、幸福、安康!祝小貓健康成長,越來越漂亮,中文越來越好!千萬記得告訴小貓我是她的鐵杆粉絲。
我現在最大的遺憾是他就這樣英年早逝了。如果他還活著,就算我們永遠不再聯係、不再交往,也沒什麽,無外乎朋友緣分已盡而已。生離與死別相比,真的不算什麽……你要珍惜你的朋友,緣分還在時要好好愛護……
可是生活還是要繼續。過去之事不可忘,未來之事不可避。麵對將來的勇氣,與保存過去的記憶,一樣重要……
人海裏遇到,之後還能記得,一定是有緣分的。隻是可惜他英年早逝。
我寫的時候自己很感動。我很慶幸這文字也感動了大家。謝謝。
哈哈,努力好好活著才是正道。謝謝你的曲線誇獎。:)
就算歲月流逝,總有些東西,是可以懷念的。
謝謝來訪。:)
謝謝你。所有的回憶,如果想讓它珍貴,它就自然珍貴;如果選擇淡忘,其實也就淡忘了。
事實就是如此。不要說陰陽兩隔,就算是大家還共同活在這個世上,多半也是各走各的路、越走越遠了。懷念不過是一種自我安慰。
能跟時間起膩,也許證明還不太老……可能算是好事。啥時候想起膩就盡情起吧,別等老了起不動了……
文青式的想念又是另一種,也濃烈的。但是大概不會如此磊落。
寧寧,你的評語真美啊,比我的文字美多了,讀起來都有洪鍾之聲。多謝你,也替老苗謝謝你。
“珍貴和遺憾”,真的就是這樣。我寫的時候心裏就是想著珍貴,也想著遺憾。謝謝你。
不知道是哪一位。我寫的“老六”是文章裏用的化名,不是他真正的名字。
好的,好的,掃榻相候。不過我現在寫得不多了……
謝謝來訪。祝周末愉快。
生死才是大事。如果他沒有去世,也許最後的記憶就是隔閡感。而麵對生死,隔閡感已經微不足道了。
我也有個老六這樣的大哥,不過他還健在,有時回去還能一起吃喝說笑,我要感恩和珍惜啊。
生命中很多遺憾,都是成長的代價,也都是人生的財富,,
是的是的,會痛得讓你不能自己,會讓你回到當初的時候的少年初心...
決斷敞亮=以為自己可以忘記。多年之後會被濃烈的想念突然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