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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卯年丁酉月甲午日,九月初十。烏油縣縣衙廣場。
夜幕降臨,廣場上開始熱鬧起來。占攤子的、跳扇子舞的、打架的、談戀愛的等等,吃飽了飯,開始從四麵八方匯集到這裏,在歡樂祥和的氣氛裏,打發一天中最後的時光。有的人甚至身兼多職,談戀愛的同時打打架,或者占好了攤子先跳一段扇子舞。
王鞋匠家的小廝比主人先到,從手推車上卸下各種尺寸和材料的鞋,在鞋攤前特別豎起一塊大牌子,上書:“新到貨品:維多利亞的秘密——恨天高。傾情酬賓,買一雙附送兩尺長純棉裹腳布一塊。”
廣場東南角的大青樹下,幾個小孩在跳皮筋,一邊跳一邊唱著童謠:
上帝想聽真的愛你
於是帶走了黃家駒
上帝想吹不羈的風
於是帶走了張國榮
上帝想看月球漫步
傑克遜隻好跟他住
上帝還想用蘋果機
於是帶走了喬布斯
上帝啊上帝我問你
你那裏缺不缺城市管理
上帝他笑笑回答我
你當我傻子呀小家夥
酒大俠和他的同伴們就是伴著這一段歡快的童謠,赳赳然走進縣衙廣場的。
酒大俠走在隊伍的最前麵,心事重重。自從他不升旗以來,他在這廣場上,已經執法了一段時間了。端了好幾個無證攤販,收了許多營業稅和罰款。小販們見了他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滿臉堆笑地叫他作“酒爺”。酒大俠手下的兄弟們狐假虎威,在廣場上威風八麵,所向披靡。偶爾遇到不合作小販,就轉過頭去,大叫一聲:“酒哥,這裏有人妨礙執法!”
按理說,酒大俠遇到了事業的黃金期了。可是不知怎的,他卻高興不起來。他總覺得,這樣的結果與他的初衷相去甚遠。他來這世上,不是為了做酒爺或者酒哥的,他是奔著做大俠的崇高理想而來的。當他飛起鴛鴦連環腿,踢翻一個不法西瓜攤,或者使出燕子三抄水的輕功,輕輕巧巧地把一個倉皇逃竄的賣臭豆腐的漢子給抓回來時,酒大俠的心裏,毫無誌得意滿之感,卻無端地生出許多悲愴蒼涼來。
“我苦練功夫,難道就是為了踢翻西瓜攤或者抓小販麽?”酒大俠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嚴明紀律和塗炭生靈之間,到底有多大的距離?”
酒大俠想得頭都疼了,還是沒法找到答案。他開始捫心自問,那天跑到縣衙去擂鼓,是不是個錯誤。在百轉千回的思考中,他突然想到了過大俠。過大俠當年去縣衙擂鼓,不知後來是不是也有些後悔。
想到了過大俠,酒大俠就想到了那些雙劍合璧嗖來嗖去拯救蒼生,啊不,蒼蠅的日子。他把那些日子的美好回憶和自己眼前的處境對比了一下,就更加覺出了眼前的處境之無聊、尷尬和沒意思。
酒大俠一邊心不在焉地做著每天的工作,一邊暗暗地萌生去意了。
辛卯年丁酉月甲午日,酒大俠就是這樣帶著滿腹的心事,在孩子們歡快的童謠聲中,走入了縣衙廣場。跳扇子舞的中老年婦女們一見到他,跳得更起勁了,手中的扇子像蝴蝶一樣上下翩躚,一邊跳一邊唱:
總想對你表白
你的腳步是多麽豪邁
總想對你傾訴
人民對你是多麽熱愛
威風凜凜的官老爺
意氣風發走進廣場來
啊 你意氣風發
走進了廣場來
扇子舞的隊伍中,站在前排的武大娘子跳得最歡,唱得也最大聲。這是有原因的。原因是武大哥想在廣場上擺個炊餅攤,可是衛生執照遲遲沒辦下來。武大哥和武大娘子眼看鄰居們在廣場早夜市上興高采烈地賺錢,心裏羨慕嫉妒恨等等複雜的情緒,就不用說了,隻恨自己沒有個在縣裏當差的兄弟,可以幫忙通融通融。武大哥天天往工商局跑,武大娘子則負責對一切有可能說得上話的官差獻殷勤,獻殷勤的具體方式包括請吃、送禮、搭訕、拋媚眼、獻歌獻舞等等。酒大俠趕上的就是這最後一種方式。
酒大俠站在扇子舞隊伍前看了一會兒。他沒法不看,因為婦女們手舞足蹈、加上手中張開的大扇子,幾乎占據了廣場中央的整個空地。酒大俠是懂禮貌的人,於是隻好等著音樂聲停下,婦女們散開,香汗淋漓地讓出路來。他點頭微笑,還象征性地鼓了鼓掌,這才斯文低調地走過去。
他剛仰起頭來,做了一個深呼吸,想把充斥鼻腔的脂粉和頭油香味趕走,就聽得遠處傳來一聲大喊:
“酒哥,這裏有人妨礙執法!”
酒大俠皺了皺眉,身形一晃,在身後扇子舞婦女們充滿仰慕的“哇哦”聲中,飄然掠至喊聲的來源。隻見汪小勇抓著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頭,正在大罵。
酒大俠又皺了皺眉,說:怎麽回事?
汪小勇言簡意賅地說:賣唱。無證。
酒大俠說:你這不是執法成功了麽?還叫我過來做什麽?
汪小勇不說話,隻是往人群深處抬了抬下巴。
酒大俠這才看到一個年輕女子,左手拿著一把胡琴,右手抓著一把剪刀,淚流滿麵地瑟瑟發抖。
酒大俠向汪小勇投去問詢的眼神。
汪小勇又言簡意賅地說:父女倆。我抓了老頭,那女的威脅要自殺。
那年輕女子本來一直在哭泣,聽了這話,突然嘶聲道:“沒錯,我父女倆流浪到此,靠賣唱換口飯吃。你們不讓我們活,我反正也不想活了。我們窮人命賤,不過在衙門前鬧出事來,縣太爺臉上大概也不好看。”說完反手將剪刀尖抵上了自己喉嚨。
汪小勇手裏的老頭失聲喊道:“女兒,不可!”掙紮著望向酒大俠,說:“官爺,我女兒年輕不懂事,說話沒輕沒重。我們不知道貴地規矩,多有冒犯。要打要罰,衝我來吧。隻求饒了我女兒。”
那女子麵容慘然,說:“爹,你何苦去求他們?被人這樣逼迫欺侮,不如死了幹淨!”
圍觀的群眾裏,此時倒有一大半落下淚來。旁邊肉攤上的鄭屠戶搖著頭說:“這女子太過剛烈……模樣倒是嬌怯怯的挺俊秀,眉眼有些像金翠蓮……”
酒大俠對汪小勇說:先放開他。
汪小勇愣了愣,還想說什麽,一看酒大俠嚴厲的眼光,隻好把手裏的老頭給放開了。
酒大俠轉向那女子,溫言道:這位姑娘,把剪刀放下,有話好好說。請問芳名?
那女子兀自緊緊抓住剪刀不放,抬起頭來看了酒大俠一眼,猶猶疑疑地輕聲道:
“我叫李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