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大俠（8）

李小花。
李，小，花。
李——小——花。

這三個字，就像一陣溫柔而猛烈的颶風，吹開了酒大俠塵封的記憶，吹走了流年，吹散了無盡歲月。

廣場上空的夜幕突然散去，酒大俠眼中看到了西窗外的垂柳和麵前的筆墨紙硯，耳邊聽到了戒尺打手心的啪啪聲。清臒的中年男人一邊揮舞著戒尺，一邊說：教不嚴，師之過！放學後留下來，正楷罰抄國風一百六十篇！

酒大俠轉過身去，盯著那須發皆白的老頭看了許久，突然納頭便拜，說：先生，弟子小酒給你磕頭了。

老頭正在近距離查看手腕上被汪小勇捏出的烏青，忽見酒大俠此舉，嚇了一大跳，遲遲疑疑地半天不敢回答。圍觀群眾見此突發事故，都嚇得呆了，一時鴉雀無聲。隻聽得“哐當”“啪”兩聲，原來是李小花手裏的胡琴和剪刀掉在地上。

李小花目光迷離地向前走了兩步，喃喃道：小酒，真的是你？

酒大俠已經磕完頭，從地上爬起來，也迎著李小花走了兩步，微笑著說：李小花同學，別來無恙？

如果有音樂，此時正是音樂響起的時候。還有慢動作，蒙太奇，輪流的臉部特寫。等等。

夜涼如水，天上數不清的星星緩緩眨著眼睛。遠處的扇子舞隊伍換上了“長安的金山上”的音樂。廣場另一個角落，有女聲在獨唱“那就是吐——蕃——高嗷嗷嗷嗷嗷——原！”圍觀人群中傳來巴掌拍到胳膊的“劈啪”聲，逃脫了厄運的蚊子繼續興高采烈地嗡嗡叫著飛來飛去。縣衙裏的狗叫了兩聲，嗚嗚地又住了口。
對於李小花來說，廣場上的一切此刻都不存在了。她隻看到一個穿花衣裳的小女孩，正在哇哇大哭。

爹，他們又把我的小辮拴在椅子背上了！那個小女孩哭著說。
爹，他們在我書包裏放了一隻癩蛤蟆！那個小女孩哭著說。
爹，他們把墨潑在我的描紅本上！那個小女孩哭著說。

清臒的中年男人——哦，也就是李先生——手裏的戒尺劈裏啪啦，根本就沒停歇過。等所有男生都挨了三十下以上的戒尺、手心腫得像豬蹄之後，李先生喝了口茶，說：小花，別哭了，把昨天教的歌唱一下。

穿花衣裳的李小花擦擦眼淚，開始唱：

妹妹找哥淚花流
不見哥哥心憂愁，心憂愁
望穿雙眼盼親人
花開花落幾春秋
……

堂下的男生們已經笑作一團。有幾個膽子大的尖著嗓子跟著唱：“望穿雙眼盼親人，花開花落有小酒……”
小酒騰地站起身來，漲紅了臉說：“不許唱，不許唱！我都往她書包裏放癩蛤蟆了！不許你們再說小花愛小酒！”
李先生幹咳幾聲，用手裏的戒尺啪啪打著書桌說：“安靜！安靜！”然後轉向李小花說：“我沒讓你唱我在家裏教你的歌，讓你唱的是在學堂裏教的歌啊。”

李小花恍然大悟，清清嗓子，唱：

One little, two little, three little flowers,
Four little, five little, six little flowers,
Seven little, eight little, nine little flowers,
Ten little pretty flowers !
Ten little, nine little, eight little flowers,
Seven little, six little, five little flowers,
Four little, three little, two little flowers,
One little pretty flower !
……
 
在裏三層外三層圍得密不透風的人牆中，長大了的李小花款款走向前來，梨花帶雨，楚楚動人，粗服亂頭，不掩國色。長大了的酒大俠款款走向前去，玉樹臨風，巧克力色的臉透出深情的光芒，身上的校尉官服一塵不染，馴服地貼緊他的六塊腹肌。

如果不是那把胡琴，我們有理由相信，辛卯年丁酉月甲午日九月初十的縣衙廣場，將會上演一幕除了兒童不宜外、各年齡層次的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的高潮段落。

但是那把胡琴在適當的時候插足了，及時阻止了酒大俠的瀆職行為。阻止的方式，也不過是絆了他一下。心情激動的酒大俠下盤不穩，幾乎被絆了個跟頭，幸好他功夫了得，硬生生收住身形，才沒有撞到跑過來看熱鬧的武大娘子懷裏。這一絆，把酒大俠給絆清醒了。他直起身來，對旁邊看呆了的汪小勇以及一幫手下說：

這個……那個……那什麽……其實……不過……我……

汪小勇是個機靈人，很快回過神來，對弟兄們一揮手，說：還愣在這兒幹什麽？沒看到對角線方向有放焰火的嗎？無事放焰火，那是非奸即盜。大夥兒趕緊過去看看去。
一幫官差聽了這話，忙不迭地說：是是，非奸即盜。趕緊去趕緊去。
然後他們就裝作根本不認識酒大俠似的，連個招呼也不打，一溜煙跑了。
圍觀群眾一聽，好家夥，有焰火看，還有奸，還有盜！於是呼啦啦一下子也全往對角線方向湧過去了。
武大娘子跑了一段路，折回來，拾起掉在地上的扇子，心情複雜地看了酒大俠一眼，然後才急急地又跑走了。

酒大俠眼看左右無人，這才鎮定心神，問：先生，小花，你們怎麽會在這裏？說著看了一眼那把胡琴，又接著問：……怎會落得這般淒慘？

李小花大眼睛忽閃忽閃，撲簌簌地流下淚來。隻說得半句“小酒，我……”就哽咽不成聲。

酒大俠看了看左右，正在猶豫是否上去輕拍肩膀或者遞個紙巾什麽的，忽然聽到身邊須發皆白的老頭——哦，也就是李先生——大叫一聲：

老子總算想起來了！你就是庚申級二班的小酒那個小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