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被考暈了
寒假飛一樣地過去了,媽媽一直在為我轉學的事情奔波,而我卻沒有把它當回事,依舊喝著西北風跳繩丟沙包,跟院子裏的小孩子跑來跑去。直到有一天我在樓道裏遇見李陽陽。
“你拿的什麽書,給我看看。”“算得快,我媽剛給我買的。對了,插班生考試你準備好了嗎?”什麽考試?聽得我摸不清頭腦,“你媽沒跟你說呀,明天上午考語文和算術。”說完,他就跑了。
等我一進門,我媽一臉緊張的神情“快,晨征,把你課本看看,明天人家學校插班生考試。名額不多,好不容易托李陽陽他媽走後門給你報上了。”轉學還要考試?這突然而來的消息讓我不知所措,經過一個寒假學過的東西基本
第二天冒著凜冽的寒風,穿得鼓鼓囊囊的我跟著我媽擠上了公共汽車,晃晃悠悠很久才到站,左拐右拐進了一條胡同,終於到了那所重點小學。一上午的考試,語文是我的強項,沒費多少功夫。到了算術,發現五道應用題,我基本就是瞎蒙一氣。等我麵無表情地從教室裏走出來,抬頭一看,才真正第一次看見學校的全貌,鋪著柏油地麵的幹淨操場上靜靜地佇立著兩個籃球架,兩座三層灰色教學樓旁邊,是油漆成藍色的轉椅,如此安靜的小學,在夢裏都不曾見過。
上午的考試結束了,我可是一點兒底都沒有。不過,我真的開始喜歡上這所象畫片裏一樣的學校了。中午我沒有什麽胃口,下午坐在公共汽車上,我居然睡著了。考了一上午,還要再考一下午,看著三三兩兩的學生由各自家長帶著,我幼小的人生裏,開始第一次有了模糊的競爭概念,那是從前在那暴土揚塵的舊學校裏所不曾聽說過的,那時候推推搡搡打打鬧鬧,吵架告狀,瘋跑瘋玩,怎麽會想到有一天,我為了轉學還要考試呢。
在傳達室裏,等待結果的時刻,是大人孩子最揪心的時刻,“不能瘋跑瘋玩了,要好好學習了。”這句話就象是我媽給我敲的警鍾,雖然那時候,我不知道瘋玩有什麽不好,可是時代不同了,我大哥當上了工農兵大學生,我二姐也上了外語學校,我媽說將來她還會出國呢。不過,那個時候,我媽悄悄地告訴我“其實,全家最幸運的就是你了。”真的是我嗎?我開始害怕那個考試結果出來,開始擔心我能不能成為那個幸運的人,其實從前我媽沒說那句話時,我也是個快樂的不得了的孩子,為什麽她說了後,我反而心裏倒不踏實了呢。
看著其他學生一個個被教務處的老師叫走後,我失望到極點,那是我長那麽大第一次有失敗的感覺,我有些後悔,真不該來考試,如果考不上,在我們樓裏不是很給家裏丟臉。說到丟臉,讓我想起了鄭大力,要是我真的轉學了,不是再也見不到他了,想起他一個男生可以削出那麽尖的鉛筆,真的挺讓我羨慕的。
“周晨征。”在焦急不安的等待中,終於聽到了我的名字,我和我媽幾乎同時答應了,原來在報名表上特長那欄我寫的書法,給我的考試加了不少分,讓我在還沒有確切地明白競爭的含義時,就迎頭闖入了那個世界。在回家途中,我手舉著一根糖葫蘆,笑得嘴都合不攏。如果說那個時代,人們乘上了時代的列車飛奔的話,我第一撥搶上了特快列車。一切就在那一天之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再也不去想那對消失的頭花了,再也不用去搶那個破水泥兵乓球台了。從那以後,我就堅信我應該永遠都屬於勝利者的行列,因為所有人都這麽說都這麽看都這麽期待盼望著。
我也曾這樣站過
開學了,馬軍跟著他媽去了香港,他是我們大院裏第一個出國的小孩子。想到我終於離開了那個爬牆打架,需要好哥們兒保護的小學,心裏一陣輕鬆,他送給我的那張身挎大砍刀的將軍圖,早被我塞到了抽屜裏。鄭大力的父母也從外地回到了北京,他跟著他們住到了中關村科學院宿舍。我不再惦記著他怎樣處置我還給他的那對頭花兒,那種想方設法表現出跟男同學保持距離的緊張日子,終於離我遠去了。李陽陽以第一名的成績跟我一樣考取了插班生資格,原本我還慶幸上學可以有個伴兒,誰知道他為了節約路上時間,竟搬到了學校附近的奶奶家。手裏攥著媽媽寫給我的學校地址,對那有生以來第一次坐公車到另一城區上學的生活,我一片茫然。
第一天上學的清晨是忙碌而緊張的,甚至連害怕的時間都沒有,隻記得出門前,我媽特意叮囑了一句“拿好你的月票。”那張新買的月票,她用一個透明塑膠袋裝著掛在我胸前。那時候在一個十歲的孩子心裏,它是唯一值錢的東西。上了車,我雙手緊緊地護在胸前,生怕被小偷摸走。
沒想到公車晃晃悠悠近半個小時,擁擠的人群裏我依稀聽到兩個熟悉的字,到站了,我隨著人群衝了下去。左右抬頭一看,怎麽周圍竟是這麽陌生?那天跟媽媽一起去學校考試,好像不是這樣的。我蒙在毛圍巾裏的頭開始冒汗,心也突突突地跳了起來,忽然抬眼看到了車牌,又小心地拿出兜裏的地址,怎麽不對呀?後來一個好心的阿姨告訴我原來我做過站了。我象剛剛進城的農村老鄉一樣,一步一回頭,東張西望地走著,突然看到了不遠處電報大樓的鍾表指針正好隻到了八點。完了,第一天上學就遲到,站在全班同學麵前該是件多麽丟臉的事。為什麽當初因為三八線的事被罰站我絲毫不覺得丟臉呢?我突然留戀起跟馬軍一起上學的時候,邊走邊說,互相交換著好吃的,好玩的,盡管臨到學校門口,我們故意拉開距離,可總比我一個人孤零零地走在陌生的大街上要好呀。要是鄭大力還住在學校,要是我哥沒有到上海上大學,要是我姐沒有住校,或許我真的就有一個陪我走路的伴兒了。哥哥姐姐離開家,讓我突然感覺到一陣小小的孤獨。
學校終於到了,我繞過學校門口的大花壇,悄悄地走進寂靜的教學樓,來到班級門口突然看到一個斜戴著棉帽子的小男生,低著頭用一隻腳無聊地踢著光華幹淨的地麵。他看見我一臉驚奇,“我,我是新轉來的,迷路了,我叫周晨征。” 我小聲地介紹著自己,同時也好奇地看著幹淨寬敞明亮的樓道。“我叫朱治剛,你遲到了,裏麵在小測驗呢。不過,很快就下課了。”天哪,我整整遲到了一節課。“你為什麽站在外麵?”“我上課不聽講,畫小人兒,還跟同桌說話。”這就要站在外麵,突然間,我發現這個新學校跟我從前的的確不同。那個朱治剛長著一對小眼睛,那張臉好像永遠也洗不幹淨,衣服的紐扣也扣錯了地方。後來我發現,下了課跟他在一起玩兒的同學就那麽兩三個。因為這次新轉來的學生多,教室裏連桌椅都不夠,他被罰一個人坐在最後麵的牆邊兒上,我也隻好暫時在他旁邊臨時加個座位。
對於周圍一切都覺得新奇和陌生的我,上課時除了緊盯著黑板,偶爾趁老師不注意也偷偷地看看周圍的同學。怎麽戴眼鏡的人,看一眼都數不清,記得從前我們班上唯一的一個男生戴上眼鏡時,大家都在屁股後麵叫他四眼田雞。那兩善明亮的大窗戶,把金燦燦的陽光毫不吝惜地請進了教室,比起從前班上用紙糊成喲十字狀的破舊玻璃來,讓我每天坐在那裏看著它都開心。突然,旁邊的朱治剛偷偷低下頭,在膝蓋的一個本子上不知道在畫什麽,這時全班同學都抬頭看著黑板上老師寫下的英文字母,隻有老師奇怪地向他這邊張望。“你,快收起來。”我忍不住了大膽地拽了一下他的衣襟。他趕忙下得做好,那個本子正好掉落到地上,呀,是一匹在草原上馳騁的駿馬呀。
第二節下課鈴聲響過,夥食委員立刻衝出了教室,就在我為這個職務稱號感到好奇的時候,一股烘烤的香味飄進了教室。一早怕上學遲到,我偷偷地把一個饅頭塞到書包裏,隻吃了一個煮雞蛋。公車上一擠,全成了饅頭渣滓。這時候我的肚子裏象準時敲鍾一樣竟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隻見夥食委員端著一盆香噴噴的酥皮點心進來了。“是課間點心,你新來的還沒交錢呢吧?”朱治剛這麽一問,“你吃吧,天天吃一樣的,我都膩了。”說完朱治剛用一張牛皮紙包著的點心放到我麵前才想起來,除了學雜費五塊錢,我媽沒給我交其他的。了我桌子上轉身就跑了出去。看著班上三三兩兩的同學說笑著,我覺得自己就象混入天鵝群裏的醜小鴨,在這個陌生的環境裏,我努力地尋找著跟我差不多同樣看起來像醜小鴨的同學就伴兒,似乎隻有這樣才能得到大家的認同。我沒有想到,剛開始跟我走得這麽近的居然是被老師罰站的那一個。
因為學校食堂地方有限,隻好等到有人退夥,才能頂替他的位置中午在學校吃飯。我隻好跟著另外兩個新轉來的同學自己中午找地方吃飯,看著我好像沒吃飽的樣子沒精打采地坐在那裏,朱治剛說:“告訴他們別去學校門口那家,你們不聽,又貴又不好吃,他們的羊肉湯都是膻味。我知道一家包子餛飩很好吃的。”原來他嫌學校的夥食不好吃,竟偷偷拿了家長給的零用錢自己跑出去吃。“那你帶我們去。”“行,能走路就行,到時候可別嫌遠。”從那以後,近一個月的中午,我都能吃上香噴噴熱騰騰的包子和餛飩,朱治剛帶著我們到小餐館排隊交錢搶座位,吃完了在積雪的便道上邊跑邊跳,看著大馬路上傳流不息的車,那日子真仿佛回到了跟馬軍一起上學的時候。
就在這快樂的中午飯時光還沒過去的時候,有一天在教室裏,我扭頭突然看到了朱治剛的臉上有深深的五個紅紅的手指印。我不敢問他,也不好意思老看他,他上課不再低頭畫畫了,眼睛常常出神地看著窗外,不知道為什麽,班上跟他說話和一起玩的同學比從前更少了,直到有一天我聽到兩個同學議論才知道,原來朱治剛跟他爸和後媽一起住,他把還是一名航天工程師呢。那五個深深的手指印竟然是他爸爸打的,聽完了我心裏一陣寒顫。他真的做了什麽錯事會招來如此的恨手呢?我第一次為自己的同學抱不平,不過,還沒過多久,這種不平就在不知不覺中被另一種願望所代替,朱治剛不是好學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所有人都告誡我,要跟好學生在一起。好學生?我算不算是好學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