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走了
這是個星期五的下午,金嫣拖著疲憊的步子走進麥克家的豪華公寓,出了電梯,就是他家,站在那光滑的大理石地麵的客廳裏,她聽到一陣聲響從住臥室裏傳出來。隻見兩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抬著一個單人床鋪正往麥克的遊戲室裏搬。“小心點,讓開讓開。”隨著菲傭的催促,她立刻躲進了書房,出乎意料地她竟發現,麥克打開了書本,乖乖地坐在書桌前等著她。這是個十次有九次,上課都要她催的小男孩,今天的表現的確少有。麥克小聲跟她說“爸爸搬到的遊戲室去睡了。” “為什麽?”他搖搖頭, “媽媽讓他搬的。”這個回答,讓她開始很吃驚,不過沒有多久她就找到了答案,在這個寬敞的豪華寓所裏,是女主人海倫指揮著一切,
自從那張單人床占據了遊戲房,金嫣也很少看到何平的影子了。有一天下課後,海倫請她留下來吃晚飯,很嚴肅地說“金嫣,拜托你一件事,我晚上有個應酬,你等麥克睡了再走。你知道我和他爸爸正在分居,不方便他回來。”望著她日漸消瘦的臉上流露出如此懇切地表情,金嫣有些同情她了。一個人打理公司已經很不容易了,還要管孩子。才三十歲上下的臉,已經有了一道道用化妝品都很難遮擋的皺紋。“好吧。”晚上麥克一邊打著爸爸新買來的遊戲,一邊問金嫣:“我爸爸什麽時候來看我?” 她聽了有些吃驚,難道麥克很久沒有見到爸爸了嗎?
在去麥克家的路上,她的腦子裏常常都是這些亂七八糟的事,連進大門熟悉的警衛跟她打招呼她都沒注意。正當她急匆匆地往裏麵走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過來,“金嫣,你等一下。”是何平站在大院門口的牆角落裏,帶著一幅太陽鏡,招手叫她過去。她很奇怪地問:“你怎麽不進去。”“海倫申請了法庭禁令,說我會影響麥克,我不能進去。”長這麽大,她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不讓見自己孩子的禁令,她瞪著一雙好奇的眼睛,還沒來得及說什麽,何平突然塞到她手裏一張十元鈔票,悄悄地說:“我想看看麥克。”麵對昔日出入自如的家,現在卻被擋在外麵的他,金嫣剛才掠過一絲的同情。不過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卻讓她吃了一驚。攥著手中的鈔票,她語無倫次地說:“麥克還沒回來呢。我不要,放心,我不會告訴海倫的。”“我知道,還有五分鍾校車就到。”他還是推著她的手說:“快點收好,別讓警衛看到。”正在他們爭執不下的時候,麥克從後麵跑過來,張著手衝向了爸爸的懷裏,“爸爸,你給我帶什麽新玩具了。”何平心疼地摟住他,遞給他一個手掌型的遊戲機。“拿著,跟老師上樓吧,下次買更大的給你。”金嫣連忙說:“你快走吧,何先生。”說罷,領著麥克進了大廳。那天的課她沒什麽心思,一直嘀咕著那張十元的鈔票,告訴海倫,何先生恐怕就再也沒有機會見到麥克了。不告訴她,萬一她知道了,自己的飯碗就保不住了。前幾天,房東帶了人來看房子,雖然嘴上沒說什麽,可是金嫣心裏明白,那個便宜房租的房子她住不了多久了。嘴上給麥克聽寫,眼睛卻出神地望著窗外,這回輪到麥克不停地催她了“下一個下一個。”沒想到平靜的日子沒過幾天,金嫣就又一次領教了海倫的脾氣。
那天剛一進門,就聽到了海倫的聲音,“我把她趕回去了,看她還敢不敢騙我。”此時麥克的妹妹已經睡了,寬敞的大廳顯得空空蕩蕩。“我要瑪麗亞,我不要新傭人。” 是麥克聲嘶力竭的哭喊聲。原來海倫在麥克的書桌裏發現了那些新玩藝兒,終於知道了何平還是偷偷跑來看他的事。海倫一臉鐵青的站在飯廳,金嫣還是一頭霧水“把誰趕回去了?” “那個傭人,瑪麗亞,她覺得自己在菲律賓是大學生就了不起了,居然寫信給我先生講麥克的事,真丟人。麥克下周華文考試,全靠你了。”還沒等她回話,就摔門出去了。金嫣站在哪裏,象睡著睡著,突然被人用一盆水澆醒了。海倫還不知道是自己偷偷讓麥克跟他爸爸見麵的,要是知道了,走路的就是她了。她的心跳得很厲害,象做錯了事的孩子,可是又實在想不出來到底做錯了什麽。
有一天給麥克上課,沒想到才按了電鈕,對講機裏就傳出了一個陌生的聲音,“是金嫣老師嗎,麥克跟他媽媽配眼鏡去了。”她隻好失望地往回走,剛才下課晚了,連午飯都顧不得吃,急急忙忙跑了一身汗,遇到這種事情,也隻能怪運氣不好了。從麥克家到公車站要走近半個小時的路,一片烏雲不知道什麽時候悄悄地壓過來,接著就是大雨傾盆,還沒來得及躲進烏節路兩旁的商店時,渾身上下已經淋成了落湯雞。這下好了,索性不用躲了,她摸了一把臉上的水,繼續趕路。第三把雨傘用壞後了,新的還沒來得及買。一陣暴雨之後,天空像小孩子開玩笑一樣,偷偷地露出半張湛藍的臉。離車站還有一大段距離,肚子開始鼓鼓地叫起來,她才想到剛才買的兩個叉燒包。打開一看已經在紙口袋裏變軟了,她顧不得什麽形象,就這麽就著雨水,三口兩口就塞到了嘴裏。隨著身後一陣喇叭聲,一輛黑色的轎車突然在身邊停了下來。“金嫣,你去哪兒?我送你,你衣服都濕了,上來吧。”叫她的是何平。要是往常,金嫣一定會婉言謝絕,可是那次她沒有,她糊裏糊塗地滿腦子想得都是什麽時間再把今天的課補上,甚至沒有聽清楚,就上了車。
快到家的時候,何平說:“附近有個咖啡店,喝點東西吧。”最近為搬家的事還有傭人被趕走的事,弄得金嫣心裏很煩。她很想找個人說話,不管她聽得懂聽不懂,隻要有人在跟前,那種無助的孤獨感就會淡去很多,於是她跟著他下車了。兩個人來到街拐角處的咖啡店,叫咖啡店,其實就是餐室,不僅有咖啡飲料,還有各種煎炸煮炒的食物。現在已經下午了,還有三三兩兩的人,坐在那裏享受著一盤盤的美食。這一點讓金嫣覺得很有趣,在新加坡裏,一日三餐分不了那麽清楚,好像隨時都吃東西。這時何平很親切地說“請你嚐嚐福建炒麵吧,味道不錯。”沒想到這是金嫣最喜歡的東西,特別是淋上那酸甘的汁,配上綠辣椒,真得很過癮。何平對她的關切,讓她覺得很溫暖,有時候的感覺又不一樣,她是第一次對異性有那種起起伏伏朦朦朧朧的感覺。就這樣兩個人一聊就是一個多小時。金嫣講了很多麥克讀華文的事,後來她發現,所有有關麥克的事,他都想知道。從前在家的時候,媽媽從來不讓她看閑書也不讓她多講話,也許怕她說錯話,或許怕她講起來就沒完。她從來都沒有意識到,跟別人講話竟也成了她的一個奢望。
就這樣,她漸漸習慣每次下課後,在下山的路口見到那輛車,就像見到老朋友。金嫣從來沒有交過男朋友,對男人的認識,除了表哥和爸爸外,這種交往的經驗幾乎等於零。在這種交往中,那種朦朧感常常襲上她的心頭,讓她困惑,讓她無助,這是個秘密,這是不能跟任何人分享的秘密。跟施瑤萬青還有白枚比起來,她覺得就像一隻永遠也變不成天鵝的醜小鴨。為什麽如今會情不自禁地卷入這種複雜的關係裏來,明知道海倫很不喜歡讓何平知道麥克的任何消息,為什麽還是願意不由自主地告訴他,也許那是唯一可以見到他的理由。這種見麵時,莫名的愉快和安全感,讓她這個涉世不深的女孩子,漸漸地陷入了那股摸不著看不見的漩渦裏,她就像一片飄零的落葉,在那個漩渦裏毫無目的地旋轉著掙紮著。每天從小販中心走回去,拖著疲憊的雙腿,撐著酸痛的腰背,想到銀行賬戶上存上的三千塊錢,還有那些故意作對的英文生字,她的頭腦常常會一片空白,她不願意去想那些。直到她接到何平的電話,陰雲的背後,仿佛透出一絲摸不到的光亮,讓她不由自主地跟著那光亮走去。
隨著跟何平的接觸越來越多,她的心就越來越不踏實,在海倫麵前也有種不自然的感覺,可是海倫並沒有發現。她最近一直忙著分居的事情,甚至還把作律師的朋友請到家裏來,她是個精明的女人,可不像在財產和孩子的問題上有一絲的損失。所以對麥克的要求也就日漸降低,華文大考總算是讓他過關了。就在金嫣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何平的那天,讓她意外地發現,她原來以為另一扇打開的窗子裏,其實什麽看不見。
那天下午放學後,她匆匆地跟施瑤打了個招呼就快步走了出去,遠遠就看見那輛熟悉的車,等她坐穩後,何平就迫不及待地說:“烏節路上,熟人多,我帶你去東海岸。”來到新加坡這麽久,她從來沒有機會去海邊。她很興奮,又很緊張,她很喜歡跟他在一起的感覺,聊天,吃東西,看他畫的素描畫。但是,真的見到他的時候,那種很舒服的感覺卻沒有那麽強烈了。一縷夕陽把平靜的海麵染上了一層金色,隨著起伏的波浪一閃一閃的,她被這黃昏的海景吸引了,呆呆地站海邊。“先吃東西吧。”沒想到這一餐吃了那麽久,出來的時候,東海岸已經是恬靜的月夜了。他們坐在路邊的長凳上,不遠處是一片在晚風中搖曳的椰林,月光下樹影婆娑,金嫣仿佛到了另一個世界。一個她可以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做的世界,一陣海風掠過,吹亂了她那頭又粗又黑的短發。何平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發,那種感覺讓她覺得很陌生。她想站起來,可是又不由自主地抬起頭,在黑夜裏望著他消瘦的臉,就這樣望著望著,直到他的唇碰到她嘴的那一刻,她突然象被什麽蜇了一下,一下子跳了起來。金嫣慌亂的舉動讓何平也下了一跳,而後他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裏,那隻驚嚇的小兔子此時變得很溫順。其實,這時世界在金嫣的心中早就是靜止的了,什麽房東,考試,還有那壓得她抬不起頭的欠債,統統地丟到了腦後。她就要停止那個溫柔的臂膀裏,對她來說,明天在那裏,並不重要,因為也許根本就沒有明天。直到聽見耳邊何平的輕輕的聲音,她才從剛才的夢境中醒過來。“謝謝你幫助麥克,他跟我說了,華文終於通過了。” 聽到他這麽說,金嫣反倒猶豫了。“以後恐怕不能告訴你那麽多了,如果海倫知道了。” 還沒等她說完,何平就打斷了她的話,“以後不會了,因為我要走了。”最後一句話讓她很驚訝,“你去那裏?” “上次跟我母親回福建老家,認識一個朋友,叫我過去幫忙,他的生意很大的。” “你不是不喜歡做生意嗎?” “沒辦法,海倫不會留給我什麽,以後的日子還得過。”金嫣沒想到,剛才還如此溫柔多情的這個男人,居然也會被生計的問題弄得這麽無精打采。不過,何平最後的幾句話,卻讓她剛剛開始有些失落的情緒,又一次起了波瀾。“金嫣,我很喜歡你,看著你每次在大門口緊張地跟我說著麥克的事的樣子,我就開始喜歡你。我很久沒看到你這麽真實的女孩了,連吃東西都說“多盛點”要知道,好多女生都說少一點兒。聽到這裏,金嫣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結實而略粗的小腿,“有緣分,以後我們還會見麵不是嗎。也許你讀完書就回國了,這裏畢竟不是你的家。” 聽到回國兩個字,金嫣一下子變得很激動“不行,我不能回去,如果沒有混出點兒樣子,我媽會很傷心的,我不能給她丟臉。”何平沒有想到她會有這麽強烈的反應 “我沒說你會回去,隻是我知道你們這種私立學校的學生,很難在這裏續簽簽證的。不過,還是祝你好運氣。”
何平就那麽不聲不響地離開了新加坡,最初的幾個月裏,他會打電話給金嫣,讓她整日沉浸在那中等待的喜悅中。可是沒過多久,她的世界中,何平就像一陣煙飄的沒有了一點蹤跡。在他的臂膀裏找回的那種遺失很久的感覺,隨著忙碌的日子也漸漸地消失了,剩下的是一種不斷襲來的痛,那是金嫣第一次為感情的傷痛。終於有一天,在那種失落和彷徨夾雜著莫名的鬱悶統統湧上來的時候,她決定把這一切,告訴施瑤。自從她借給她裙子開始,她對施瑤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這種感情的事情,她還是最可信的人。“你傻呀,他本來就是利用你嘛。”沒想到施瑤那張利嘴,從來不看對象和場合,就這麽給何平蓋棺定論了。她的人生字典裏,早就把感情兩個字給踢了出去,這半年來的風雨,已經把她從裏到外洗了個透。施瑤覺得自己比她讀書多,在社會上混的日子比她久,就連處理感情的事也自認為比她老練的多。在金嫣的眼裏,她常常看到那種羨慕的眼神,在她的口中也總聽到那些讚歎的詞語,在金嫣麵前,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感覺好極了,從一開始跟她做朋友,她就被這種與生俱來的驕傲和優越感所包圍著,隻是沒想到,有一天終於發生了一件事,讓她把金嫣也卷了進去,從此後她的那種驕傲而自以為是的自尊被徹底地摧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