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莊伊鳳
看著我心愛的男孩遠去的背影,我孤獨地矗立在東京的大街上。我自私懦弱懼怕擔負他家庭沉重的責任,無奈中含著淚,眼瞅著讓他從我冰涼的手中滑走。也許是在大學時初戀的傷痛還沒有消失,竟讓我一次次陷入愛的恐懼中。每到這個時候,我突然會想起二伯,什麽時候我能象他一樣,不顧一切,猶如跳入烈火中的鳳凰,從炙熱中帶著新生涅磐而出。很遺憾,我沒有,相反就象一支掉隊的疲憊孤單的燕子,迷失在無邊的天際,尋尋覓覓,始終找不到能讓我歇息的地方。留學日本的第二年,偶然一個機會,我在國內找到了一家外資公司,真的累了,我就盼著過了元旦,回家了。
就在同學好友跟我相約吃飯送行的那天,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我前麵匆匆閃過,顧不上同學在身後喊我,冒著冷風一路小跑跟上去,在一個便利店門口,我悄悄地站住了。剛才從我身邊閃過的身影是莊伊鳳,她穿著條黑色薄泥短裙,乳白色的羊絨大衣裏露出了一條鮮紅的圍巾,頭發散開有幾柳遮擋在眼前。我本想開口,可是眼前的景象讓我象根木頭一樣呆立了半晌。她淡妝的臉上忽然間掛上了得全是笑,便利店門口站立的一位年紀跟我爸差不多大的男人,她像張開翅膀的小鳥毫不猶豫地飛了過去。他們在風中相擁相吻,全然不顧初冬的寒風,我被這一幕臨時加演的鏡頭驚呆了。
“小萍,快點兒,都等你了。”背後同學的叫聲讓我驚醒過來,還沒等我說話,幾個議論聲就傳過來了“那不是莊伊鳳嗎?借浴室用的。”“什麽借浴室?”在去餐館的路上我好奇地打聽著,“你沒聽說,她常常借故用別人的浴室。”“是男人的喲,還是教授的。”兩個男生不懷好意地眨著眼睛嬉笑著。
突然間我想起了臨出國前,我在電話裏對二伯的承諾,我這個不守信用的人,快兩年的時間,隻給他郵寄過兩張明信片。莊伊鳳的出現讓我原本冰涼的心湧上了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仿佛一塊石頭堵在那裏。我盼著快點兒回國,盼望著快點見到二伯,可是如果真的見到他了,我該跟他說什麽呢?
九十年代初:
爺爺留下的小屋
剛剛從日本回來,就趕上了小妹的婚禮,那年趕在春節前結婚的人特多,我們家裏裏外外都籠罩著喜慶的氣氛。我這個脾氣倔的剛從國外回來的大姨子,在這麽熱鬧的場合下自然不會跟大夥提起莊伊鳳的事,可是沒想到在飯桌上,我們正喝著滾燙的餃子湯時,我媽卻最先把她說出來了。
“那個莊伊鳳,把秦子劍忽悠完了,自己拍拍屁股走人了。都一年了吧?屁信兒也沒有。”就在這時,我爸趕忙拉了一下她的衣角“孩子剛回來,你說那個幹什麽。” “幹什麽?小的剛結婚,大的又從國外回來了,當你是房管局局長。”聽我媽這麽一問,飯桌兒上的人都不吱聲了。怎麽說著二伯又扯到了房子?“小萍,當初就怪你爸不聽我話,你二伯為了伊鳳出國把自己的積蓄都花得差不多了,原本他有一套又新又大的房子,離婚後,啥也不剩,還是你爸把你爺爺在後海的一間小平房借給了他。”“二伯也不容易,您自己有房,幹嗎跟他計較呀。”我實在忍不住了,鬥膽回了我媽一句。“有房?哼,有房我就不這麽上火了。你爸單位又要分房了,規定得上交一間,才能分一套,人家公家用來輪換倒用。現在他死皮賴臉地站著窩,要我怎麽辦。”原來我媽繞了這麽大的圈子,就是因為二伯占用了我爸用來給我小妹換房的小屋,我突然感到頭一陣陣地痛。
第二天一大早,我把自己包得跟豆包一樣就匆匆出門了。後海的每一條胡同,當初都留下了我小時候的足跡。已經快十年沒回到爺爺的那間低矮破舊的小屋了,自從跟著父母住進了有洗手間和煤氣罐的樓房,我對那裏再也沒有過一絲留戀。聽說現在住在那個大雜院裏的,都是些腿腳不靈便爬不了樓梯的老人。
推開吱吱作響的那扇木門,繞過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就到了那間不到九平米的小屋前。我從結滿冰霜的窗子裏望去,什麽也看不到,哈了一口氣,終於看到了昏暗的小屋裏空無一人。突然腳底下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低頭一看是一盆凍了一層冰霜的衣服。“你找誰?”隨著一個帶有嘶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扭臉看見了一個披著羽絨服帶著棉帽的老人。“二伯,二伯。”驚訝中我終於喊了出來,“小萍,你什麽時候從日本回來得?”原來自從他離婚之後,除了這個小破房子,我媽試圖跟他劃清所有的界限,自然不會把我回來的消息透露給他。
進了屋,一陣冰涼的寒氣襲來,二伯趕緊對我說:“別脫大衣,屋裏涼,等我把火捅熱了。”看著他彎下笨重的身軀弄著蜂窩煤爐子時,我心裏難過極了。二伯,你這是何苦呢。“上來了,上來了,一會兒就暖和了。”他在煤灰中滿意地笑了,“中午在二伯這吃,韭菜炒雞蛋。”原來他一直記得我愛吃的這道菜。隨著爐子上燒的一壺開水冒出了白氣兒,屋子裏溫暖多了。
好久沒有見到蜂窩煤爐子了,“二伯,小時候,看到爺爺爐子上的水壺開了,我就會大叫‘冒煙兒了’,把大夥兒都嚇壞了,後來我爸說小萍那是冒氣兒了。”聽我說完,二伯拍著我的頭笑了,我很久都沒有看到他這麽放鬆的笑了。就在說笑間二伯的眉頭突然緊鎖,他趕忙站起身用手捂著肚子說:“你坐坐,我去趟廁所。”
看著他緩慢的背影,這間陰陰的小屋,我實在是坐立不安。突然我看到牆邊靠著的書架上躺著一本書,封皮竟是那麽眼熟。打開一看是那本金色池塘的劇本。我輕輕地彈去上麵的灰塵,看著那對老人的劇照愣了好久好久。
“小萍,聽說小妹結婚了,什麽時候輪到你呀?”二伯的聲音突然傳過來,我尷尬地笑了,二伯不管你今天問我什麽,隻要不提起莊伊鳳,我都會陪你聊下去。可是,話嘮著嘮著還是繞到了她的身上,提起她的名字,二伯的眼睛比剛才亮了許多。“伊鳳是個聰明上進的女孩子,她一直都想出國深造,到了還是幫上她了。”他見我不吱聲就接著說:“我對不起你二嬸,我也不知道怎麽了,當時一陣熱情上來,根本沒想到自己是個頭發都白了的人。”看著他自言自語,我要找話題讓他不再說那個莊伊鳳。“二伯,我媽說這房子可能。”“我知道,反正我去年退休了,回天津老家住一段。大寶二寶都出國了,我沒負擔。哎呦,這爐子怎麽又滅了?”
他一個從前很少下廚房的男人,怎麽會鼓搗這麽落後的爐子。他不好意思地說:“得了,中午二伯請你,咱們下館子,你好好陪二伯喝點兒。”說著看到我手中的那本電影劇本,他說:“喜歡,你就拿走吧。”
吃完午飯,我叫了輛小麵的把二伯先送回去。汽車跌跌撞撞的開出了那條狹窄的胡同,我帶著那本金色池塘心裏想著,看完了我一定把它還給二伯,那是他心愛的電影。可我沒料到,還沒等我讀完,二伯就搬回天津了。
此後忙碌的歲月,我再也沒見到過二伯。跟大多數人一樣,為了幻想中的美好明天而奔波奮鬥著,把自己的青春和精力全都賣給了那家外資公司。頻繁的出差,大小的報告,讓我跟愛情一次次的擦邊而過。有一天我終於受夠了,被移民美國的好友鼓動,開始了我人生又一段旅程。
二十一世紀
無言的結局
我就這麽睜著雙眼整整躺了一宿,不知道什麽時候,一道黎明的輝光透過薄薄的窗簾撒進屋裏,正好照到了那把落了灰塵的提琴上。爸爸說是二伯回老家前留給我的,“他知道你小時候學過,給你留個紀念。”那段風雨無阻到少年
起床之後,趁著媽媽到樓下買早點的功夫,我悄聲地問:“爸,二伯好嗎?”爸先是愣了一下,接著歎口氣說:“好什麽呀,前年他兒子大寶要他到美國探親,可你二嬸就是不讓。有一次,他知道大寶老婆生了孫子,因為接電話心急,在家裏摔了一跤,出院以後,腿腳就越來越不便了。”“我二嬸也是,他都那麽大歲數了,幹嗎還記著當年那檔子事呢。”我不由自主地又為二伯辯護起來,“唉,是女的,誰不記著呢。你二嬸在美國住不慣,跟媳婦又和不來。回國也是一個人,真是何苦呢。”怎麽說著說著,爸的立場就跑到我這邊兒來了。“那她跟二伯?”我試探著問,“不可能,誰讓她當初隻為嘴皮子痛快,莊伊鳳出國以後,什麽自作自受啦,天遭報應了,難聽的話都讓她說盡了,現在你二伯身邊有一個保姆照顧,你說他還能在忍受你二嬸嗎?”“吃油條了,你們兩個背後又嘀咕什麽呢?”我媽風風火火地上樓來,打斷了我們的談話。
京津唐高速公路上,我坐在妹夫給妹妹買的新車和小妹一起到天津探望二伯。一路上腦子裏都是二伯的身影。我無法想象,象他那樣一位在舞場上盡情盡興的人,坐在輪椅上會是什麽樣的一種感覺。十多年過去了,現在的他真的變成了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了嗎?想起來當年才五十出頭的他第一次見到我,因為幾白頭發就被我認為是老爺爺,真的很好笑。
費盡心思在一套奧斯卡老電影的影碟中,找到了那部金色池塘,主演的兩位老人可能已經不在了。可是,當年二伯跟我說到的“樂生”兩個字,卻一直留在我的心裏。誰都有過年輕的歲月,誰都懷念過失去的夢想,可是日子久了,什麽都會雲淡風清般的淡忘。可是在二伯那顆曆盡滄桑的心裏,很多東西一定是他一輩子都不會淡忘的。“樂生”幾十年過去了,我依舊無法解開這兩個字的謎底。
為自己一時的激情付出代價並不是隻有二伯一個人,我也曾付出過,可是失望的苦楚伴隨著我走了大半個地球,跟著而來的是追悔莫及,接著是憤憤不平。二伯從來沒有說過莊伊鳳一句不是,他為自己的感情付出了,為自己的真心付出了,他無怨無悔。我為他抱不平,難道這一切都是“樂生”給他帶給他的結果嗎?
“姐,下個月,老陳要到歐洲講學,我想申請幾個學校,在那邊多住些日子。” 看著小妹年輕的臉龐,我不禁好奇地問:“說實話,怎麽我以前從來沒聽說過你這個老陳的男朋友?”小妹手把著方向盤,一臉輕鬆地說:“那時候,他不是還沒離嘛。”隨著汽車在高速公路上飛馳著,我心裏突然想到了一個愚蠢的不能再愚蠢的假設。要是二伯晚出生二十年,或許他也能找到自己那個夢中的金色池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