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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連載:金色池塘(三)

(2010-03-02 19:59:44) 下一個

金色池塘

二伯要離婚了,這個爆炸性的新聞沒有多久就在親朋老友中間旋風般的速度傳開了。自從二嬸跟我媽哭訴真情以後,二伯的稱呼在我們家幹脆就用他的名字“秦子劍”來代替了。他成了長輩們教育我們的反麵教材,成了親朋好友唾棄的對象,什麽“忘恩負義”“現代秦世美”的頭銜給他安了一大摞。我媽居然鼓動二嬸把他這種“喜新厭舊,背信棄義”的惡劣品行告到單位去,原本是她說說氣話,可誰想我二嬸竟義無反顧地把這種告狀當成了削減二伯囂張氣焰的法寶,她鐵定了心思就是不離就是這輩子不放過他。最後鬧得家屬大院,單位上下,路人皆知,我二伯不得已搬到了辦公室。

這麽鬧了半年,我爸都實在看不過去了,偷偷地讓我星期天去他家看看,沒想到我剛上樓就聽到“嘩啦”一聲巨響,接著就傳來二嬸絕望地聲音“你滾吧,滾了就永遠別回來求我離婚。”

迎麵撞見二伯狼狽地拎著一個旅行袋從家裏出來,他的臉色灰灰的,花白頭發淩亂不堪,眼睛紅紅的好像幾宿都沒合眼的樣子。看見我,他很吃驚,麵無表情地問:“小萍,你怎麽來了?”從小在和睦家庭長大的我,還是第一次見到被婚姻折磨成這樣的人,第一次遇見夫妻反目成仇的事,我結結巴巴地說:“二伯,我,我,來還那本金色池塘的。”他突然和藹了一些淡淡地說:“不急,你看吧。”他的眼裏閃出一絲渴望的光芒“小萍,你沒吃飯吧?走,我知道一家不錯的小館子。”

還是那碗香噴噴的白米飯,還是跟二伯麵對麵地坐著,望著他憔悴蒼老的麵容,我覺得自己的味覺突然消失了,呆呆地坐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小萍,你最愛吃的廣東香腸,一點兒也不肥。”都什麽時候了,二伯還惦記著我有一段時間挑肥揀瘦把本來就不胖的身材弄得跟竹竿一樣,後來從我的男朋友那裏終於得到了實話“其實,有點兒肉,更好看。”看著我悶頭一小筷子一小筷子地吃著,二伯問:“你的男朋友怎麽樣了,小夥子挺帥的。”是挺帥的,可是別人也看著他帥,我後悔沒有聽我媽這句至理名言,讓我還沒有步入社會就先嚐到了愛情的苦澀,聽人家說,愛情是自私的,可是如果跟你談愛情的人也是自私的,那又該怎麽辦呢?今天來看二伯,我的心很沉很痛,麵對我從前崇拜欣賞的他,如今就因為離婚的事被眾口唾棄,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心中一大堆的疑問湧到嘴邊又被咽了下去。

聽到他這麽問我,我正好可以轉移話題不讓他想起不開心的事,“二伯,我們分手了。”“真的?什麽時候?”“就在我代表學校參加大學生運動會受傷以後。”二伯突然關切地低下頭來看著我的腿說:“沒事了吧?”“嗯,明兒還能跟您跳舞呢。”他用那粗大的手拍拍我的肩說:“沒事,沒事。”我不知道這簡單的兩個字是他安慰我,還是安慰自己。“二伯,我給您倒酒。”看到他的酒杯空了好幾次,一瓶二鍋頭見底兒了,他的眼睛有些爭不開,我擔憂地說:“二伯,您的心髒。”還沒等我說完,他就衝我擺擺手說:“沒事,沒事,我當右派的時候,一次跟別人一起弄來酒喝,勁兒比這個還大。可惜,你不是男的,要不就可以陪我喝到痛快。”真的很遺憾,我媽沒把我生成個男的,也沒給我遺傳多好的酒量,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二伯一個人喝著無味無色的悶酒。

“二伯,我把金色池塘的劇本還給你。”說著我從書包裏取出那本電影劇本刊物,那是他帶我看的第一部奧斯卡獲獎電影,那時候我還小,看著一對老夫婦和他們的女兒在金色池塘度假,朦朦朧朧地不知道在說什麽。後來上大學了,二伯把電影劇本借給我看,希望我能看懂一些。那是他最喜歡的一個電影,我小心翼翼地把書給他,他輕聲地問我:“看懂了嗎?”也許是閱曆太淺,也許是對美國文化一無所知,我不好意思地搖搖頭。

二伯的眼睛裏無意中閃過一絲輝光,他輕輕地說出了兩個我從未聽到過的字“樂生。”看著我迷惑的雙眼,他笑了,緩緩地說:“等你長大就明白了。”我那時已經是個即將畢業的大學生了,難道在他眼裏,我還是個孩子嗎?在寧夏當右派的時候,二伯是不是也想過樂生呢?現在年過半百的他突然間提出離婚,難道也是為了樂生嗎?從他那雙憂鬱而深邃的眼睛裏,我試圖找到答案,可惜,什麽也沒有,讓我更加想象不到的是二伯的樂生讓他此後的生活象雲霄飛車一樣,讓我驚歎之極。

他把新娘送走了

經過了兩年的艱苦奮戰,我二嬸終於贏得了離婚戰利品,兩室一廳的新房子。。二伯這兩年來,頭發白了許多,腰板也微微有些彎了,走路也沒有從前精神了。因為擔心二嬸吵鬧,他拒絕了所有的舞會,因為隻要他去,他一定就是舞場上的王子,年輕女孩的中心。有一天我無意中聽到了,二嬸離婚後跟我媽終於說的那句實話:“我就是想把他和那女的拖黃了,現在他一個病病歪歪的糟老頭子,誰還會稀罕他。”

沒想到,二嬸的結論下早了,二伯離婚不久又結婚了,新娘子居然是我們大學的研究生叫莊伊鳳。她是從外地考進來的,聽說從前還是她們大學的校花呢。在一次演講會上我見過她,一頭飄逸輕柔的齊腰長發隨意地用卡子別了起來,白皙的皮膚仿佛一碰就碎的陶瓷。雙眼朦朧,講話聲音緩而輕柔,沒想到蘭州那個古時候的邊塞之城,也會出產這樣動人的美女。她是到二伯單位實習時認識他的,本來二伯離婚並沒有想到會跟她結合,可是二嬸的要死要活風言風語,把他那埋藏心底多年的炙熱的感情給激了起來,二伯居然像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一樣,冒著名譽掃地的危險,全心投入地愛了一場。

大學畢業後,枯燥的工作,整天跟各類票據打交道,讓我象生活在悶罐的火車裏忍受著煎熬,就在二伯入撲火的飛蛾為他遲來的愛情而奮鬥的時候,我帶著一顆被愛傷透了的心離開了中國,跟許多懷著夢想到異國他鄉淘金的年輕人一樣成為了一名留日學生。臨行前的匆忙讓我來不及再見一麵二伯,在家裏他的名字被永遠封殺起來,單位補償他的房子如今住著對他嫉惡如仇的二嬸,無奈中隻在電話裏跟他匆匆告別。“小萍,你好嗎?到了國外寫信給二伯。”“嗯。”

懷著這個小小的承諾登上飛機,一路上二伯的影子一直在我腦海裏揮之不去。為什麽他不跟說自己結婚的事呢?是不是怕我也象別人那樣對他那近乎瘋狂的愛的舉動表示唾棄,是不是擔心我在家裏因為他的事被大人們責難。在那個年代,離婚再婚,老夫少妻都會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笑料,二伯的肩上擔著無數個被責難的擔子已經把他挺直的腰板快壓彎了。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間有些羨慕那個莊伊鳳來,想到她靠在二伯身邊欣賞那一首首令人陶醉的音樂曲子,聽他聲情並茂地講述著那些經典電影,回憶著他勞改下放時到的那個天蒼蒼野茫茫的地方,我的心也隨著他們飛了,那種情思讓我突然間想起來中學生是在二伯書房裏的的夢想,我突然發現,原來自己就是跟他一樣,永遠把夢想和現實混雜在一起而不能自拔。

就在我到了日本留學還不到一年的時間,突然得到了讓我震驚的消息。小妹在電話裏偷偷地告訴我“姐,二伯把那個莊伊鳳給送走了。”“送到哪兒了?”“日本。”“為什麽?”如果說二伯離婚後又有了新家我可以理解,可是為什麽結婚不到一年就把新娘子送走了,他這不是傻到家了嗎?這是我第一次在心裏偷偷埋怨他,“可不是傻,沒看見葛優演的大撒把,不就是把自己個兒的老婆當成肉包子打了洋狗了嗎?”一年沒見小妹什麽時候學得跟我媽一樣嘴不饒人了。“你別說的那麽難聽。”“難聽?現在滿世界的人都等著二伯的難看呢。”放下電話,我對自己的激烈反應感到羞愧,也許莊伊鳳出國對她的前程大有幫助呢,為什麽我會像那些三姑六婆一樣,帶著灰暗的心理等著看二伯的笑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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