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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金色池塘(二)

(2010-02-23 21:54:02) 下一個

二伯的書房

眼瞅著寒假飛快地過去,有一天小妹神秘兮兮地跟我說:“姐,我聽爸媽聊天說二伯能弄來好多外國電影票呢。”在那個電視還沒有普及的年代,能看上場電影是我生活中最大的享受,更不用說是外國電影了。“聽說,跟以前看的內部參考片差不多。” 看著她到我肩膀的個頭,我突然笑了“二伯就是有票也跟你小孩沒關係。”看著她失望的跑出去,我忽然想到了那條圍脖。

星期天,我一早巴拉一口稀飯,書包裏揣上了那條駝色羊毛圍脖跟我媽說:“媽,我找我二嬸去。”幾天前我早就偷偷跟我爸打聽好了二伯新房的地址,那次行動已經計劃已久了,保密連我小妹都沒說。不知道為什麽,我媽總是看不慣我二伯那鮮亮的打扮,“一個大老頭子,美什麽呀。”

我媽對二伯的人身攻擊對我來說跟不不起作用,反正我就是想去看看他住的地方。“二伯,我給你送圍脖來了。”我連蹦帶跳地跑上樓,沒想到一開門看見二嬸,她衝著裏屋努努嘴說:“他在書房呢。”

我走到那虛掩著的房門前突然停住了,裏麵傳來了一陣陣悠揚的小提琴演奏聲,二伯正閉目養神坐在書桌前,盡情地欣賞著唱片裏放出來的音樂。那個黑色的塑料盒子,我家從前也有一個,還有一摞一摞的黑色唱片,後來電唱機的開關讓我和小妹打架時給弄壞了。

“二伯。”音樂停了,我才敢開口,看見我他熱情地招呼我進屋。小小的書房裏,兩個書架上擺滿了書,一個書架的中間幾層還放著好幾本小提琴譜子,突然我被一摞外國電影介紹的書籍吸引了。二伯看出來,從上麵順手抽出了幾本,翻開給我看,好多黑白劇照,都是美國三零年代的片子。原來從小跟著爺爺在戲院長大的二伯,業餘時間翻譯了好些外國電影,給我講起來津津樂道,遺憾的是我一部都沒有看過。“下次有票我叫著你。”

春去冬來,轉眼間我要上大學了。輪番轟炸的模擬考試讓我的頭都大了,二伯家成了我疏解緊張神經的地方。品著香濃美味的咖啡,聽著他深沉的聲音給我講著他喜愛的音樂唱片,我覺得年過半百的二伯簡直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裏。隻是在那個世界裏,我越來越少看到二嬸的身影,就算她在家,也很少聽到她的說話聲。隨著二伯調到一個新單位升了級別,二嬸和我媽之間越來越多的就是討論著怎樣監視二伯的行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媽對於檢驗二伯對二嬸忠貞不渝的方法層出不窮,連我都不好意思說出口。

不過隻要我一進入二伯的書房,我就會被那些浪漫動人的電影所吸引。有一次我陪二伯在大食堂吃飯,對麵坐著的他突然用手比劃成一個方框衝著我麵前的白米飯說:“camera”,然後又對著我說:“小萍,笑笑。”我一臉茫然地看著他咧了一下嘴,“你看到一碗又白又香的米飯笑了,就是拍電影的蒙太奇。”我曾被電影那神奇魅力所吸引,沒想到是二伯用這麽形象地手法給我解釋了它的奧妙。那時候,我真的很崇拜他,還偷偷地把我複習數學時寫的一大本散文隨筆給他看,在他眼裏,有一天我一定會朝著自己夢想的方向前行。在他浪漫的想法裏,一直都覺得那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做自己所愛所忠誠的事情,該是多少人一輩子的夢想呀。然而這種遠離現實的夢幻,在我媽眼裏變成了虛無縹緲的奇想,在高考報誌願的時候,是她挺身而出冒著被我埋怨一輩子地危險把我從睡夢中驚醒。經過高考前夜以繼日的奮戰,我終於考上了北京商學院。當我成了一名大學生的時候,我早已把在二伯書房裏做過的一個一個電影夢文學夢拋到了腦後。上大學後的第一個春節,我如願地跟著他學會了交誼舞,在他寬大的臂肘裏,看著他閉著眼陶醉的麵容,我被他感染著帶動著,隨著華爾茲的節拍,融入了音樂裏。一切仿佛回到了二伯那充滿著夢幻的小書房,我清楚地記得,他那時已經是年過半百的人了。

二伯母哭了

八十年代中:

那是我剛剛上大學的時候,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騎車剛剛到家,一進門就聽到一個女人嗚嗚的哭泣聲。嚇得我以為家裏出事了,還沒開口問,就聽到我媽那尖利的嗓門:“他老糊塗了,瘋了呀,這個沒良心的,等小萍他爸回來好好跟他說道說道。” 原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是我二伯母。

“二伯父怎麽了?”好不容易等我媽把二伯母勸走,我就忍不住地打聽起來。“怎麽了,老不要臉了,還追求什麽新生,他要跟你二伯母離婚。”我媽在單位替別人打抱不平是出了名的,她那一身正義感如今不是為別人,是為她當年保媒拉線兒的二伯母。那時候她們兩個都在軍區文工團工作,雖然都是坐辦公室的,可是走到哪裏,那做派就是跟一般老百姓不一樣。

那天晚飯後,我爸低頭不語一根一根抽煙,我媽就象黨委書記開工作總結大會一樣,利正言詞一針見血地列舉著我二伯的罪行。“你說,他才當官兒當了幾年呀,就想甩老婆了?他當右派蹲牛棚那會兒,誰給他養家糊口的,真是忘恩負義。聽說他還找了一個比他小三十歲的女的,你們家的臉都讓他給丟盡了。當初你爸真是瞎了眼,怎麽就收了他這麽個風流坯子。”聽到最後一句話,我愣住了,突然想起來,從前我爸跟我說過,二伯是我開戲院的爺爺收的養子,當年爸爸參軍到了廣州,北京家裏就留下二伯幫著爺爺照看戲院的生意。後來爺爺病逝後,他就到天津上大學去了。

“媽,都是一家人,文革都結束了,您幹嘛把二伯父說得跟階級敵人一樣。您這不是火上澆油嗎?婚姻是講究質量的,沒有感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也許他跟二伯母感情枯萎了,才想追求自己的第二春的。”改革開放的大門剛開,我這個大學生如沐春風般地學到了所有自己覺得新鮮的詞句,並找著一切機會把它們用到刀刃上。就在我鬥膽為他辯護完以後,就聽得啪的一聲,我媽把茶杯摔在了地上。我爸和我頓時嚇傻了,“小萍,大人說話,你別插嘴,看把你媽氣得。”級別比我媽高好幾級的他,從我記事起就是這樣窩窩囊囊的性子,跟我二伯的豁達帥氣儒雅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別。“別以為你在大學比我多喝幾瓶墨水,就追求什麽新派潮流,你二伯趕時髦鬧離婚不是什麽好事,你別跟著學壞了。以後少往他哪兒去,免得中毒。”從小在我心中崇拜的二伯父,此刻在我媽嘴裏變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教唆犯,看她的態度,把他拉出去鎮壓了都不夠解恨的。多少年後,我才明白,那時候更年期的我媽,就象一根隨時點火就炸的炸藥包,她對二伯所有的言語有一大部分是做給家裏人看的,一個是我爸,另一個就是差點兒被資產階級自由化腐蝕的我。

不管在他們眼裏,我的二伯是怎樣的不可饒恕,丟人現眼,在我心裏一直都有一個瀟灑風趣浪漫的二伯。盡管我閉上嘴不敢再為他多說半個字,可是我就是喜歡偷偷地去找他,聽他拉舒伯特的小夜曲,聽他聲情並茂地給我講美國奧斯卡的經典片。不管他離婚的理由多麽愚蠢,我就是覺得他的言談舉止和眉宇間,有一股年輕女孩無法抗拒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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