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的婚宴
“唉呦,小萍,你可急死我們了。”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剛一進門,就聽到我媽那大嗓門的埋怨聲。還沒等我解釋,我爸那臃腫的身子也擠過來了,說要幫著往屋裏拉行李。“不用了,爸,我自己來吧,別閃著腰。”“老頭子,你再給飯店盯一下,看看他們準備得怎麽樣了,可別有個閃失。小萍,還不到一個小時了,你這美國回來的大姐,頭一回見你妹夫,快,快打扮打扮。”天哪,不就是妹妹結婚吃頓飯嗎,又不是發射神州火箭,瞧給我媽緊張的那樣兒。得,看在大喜的日子,就順著她吧。
得到妹妹結婚的消息也就是兩個星期前,她興高采烈籌備著婚禮的日子,對我來說卻是禍不單行。公司過了聖誕節就要大裁員,弄得人人心裏都跟揣著個螞蚱似的。偏巧同居了三年的男朋友,利用工作機會回了趟中國神州遊,回來見麵兒第一句話就跟我說:“白活了,我這一輩子真他媽是白活了。”什麽呀,才三十幾歲就給一輩子下了定論,我實在懶得跟他理論。沒想到,聖誕節前他竟然跟我說想到那邊兒工作一段時間,要換個活法,這幾年做二等公民實在是做夠了。無限風光在險峰,去吧,早就聽人說過,不是你的,想留也留不住。正好趕上妹妹結婚,好不容易買上了機票,還因為大風雪給堵在芝加哥大半天,等我風塵仆仆地趕回來,一進門還是被我媽劈頭蓋臉地數落了一番。反正,我是習慣了,也許是我從小跟她唱反調給她弄怕了,老是擔心我在關鍵時刻給她捅婁子。
“小萍,你看外麵飄雪花兒了,瑞雪瑞雪呀。”聽到老爸在客廳感慨萬千的抒情聲,我突然想起來前年回來買的那條羊絨圍巾,打開大衣櫃,搬開幾床被子,就在我想拉出最低下的那個旅行箱時,突然摸到了一個提琴盒,誰給窩這兒了?謝天謝地,經過那次跟我老媽負隅頑抗後,她老終於不再動擅自處理我的私有財產的念頭了。我剛要把那把落灰的琴盒蓋打開時,門外又傳來我媽那緊鑼密鼓的催促聲。
“大小姐,你好了沒?就等你了。”“好了。”看到我羊絨大衣裏穿的是件駝色鑲有亮片的絲絨晚裝,我媽終於放鬆而滿意地點點頭。坐在出租車裏,她不住地端詳著我,說:“真怕你跟你表哥一樣,你看看是個囫圇人兒,誰還不得機會弄套西服穿穿呢,他從國外回來就蹬條牛仔褲,連農民工還不如。”“媽,那叫休閑,國外講究這個,再說他成天蹲在實驗室裏,不需要。”聽我這麽說,我媽沒理我,“唉呦,司機師傅,你怎麽老往那堵車的地界兒開呀?”“看大媽說的,前麵修高架橋又沒跟我寫報告。”坐在這蝸牛般的車裏,我開始左顧右盼起來,我太了解我媽了,話題從關心我的外表開始,循序漸進般的滲入我的靈魂深處,直至終身大事。在這漫長的堵車等待中,我得趕緊轉移話題,不然的話,她保證是哪壺不開提那壺。
“媽,小妹自己買房了?怎麽不在家等著花車來接她呀?”“行了,吃頓飯就不錯了,又不是第一次出嫁,好意思呀?”想來真慚愧,幾年來在國外過的什麽日子,我都忘了,小妹還不到三十就已經離了一次,如今又要嫁了,而我三十好幾了,還在晃悠呢。“幹嗎這麽急就辦了?” “這還急,你以為人都像你慢條斯文地,好等著嫁不出去臭在家裏?”“放心,媽,我不會臭在咱家的。”“你也別忒玩命,拿身體堵明天,聽說過白領骨幹精英的縮寫嗎,說的就是你這好人?”我當然知道,那是我深惡痛絕的一個經典,純粹是誣蔑我這一票胸懷大誌,曆經滄海的年輕女性,重要的是把中國古典名著也給捎帶著糟踐了。我趕緊用話堵住她的嘴:“媽,您行,跟得上時代,快別挖苦我了。妹夫他人怎麽樣?”“可好了,是她研究生
一進飯店大堂,我終於見到了一年多沒見麵的小妹,紅色的旗袍應著她細嫩的皮膚,粉紅粉紅地,還是那麽水靈。“姐,還真讓你趕上了,快跟爸媽入座吧。回頭到我新房看看去,好好跟你聊聊。”說完像隻蝴蝶一樣又飛走了。看著她招呼客人忙碌的背影,我是打心裏替她高興。幾年不在家,真不知道我家那兒冒出來這麽多七姑八姨。不用聽,光看我媽那笑得合不攏的嘴就知道,今兒大喜的日子,最開心的不是我小妹,好像是她。
終於近距離地我看到了我的妹夫,一位已經有些謝頂,臉上肌肉鬆懈,行動和言語都比我小妹整整慢兩拍中年男人。他正好坐在我的正對麵,不知道為什麽一晚上,除了餐桌上觥籌交錯,就剩下我看著他發呆了。小妹和妹夫把我們送上了車,看著車窗外她偎依在妹夫身邊的甜蜜狀,我不得不承認真的是時代變了,走了這十年,一切變得讓我有些情不自禁的妒嫉。
在車裏,看著我媽疲憊的樣子,我還是忍不住地問:“媽,那誰,那什麽,妹夫多大歲數。”聽到我這麽問,我媽馬上警覺起來說:“不大,五十出頭。”“五十?我看不止吧。六十出頭還差不多。你說他是小妹老師?什麽時候好上的,我怎麽從來沒聽說過。”聽我這麽說,我媽不得不製止我說:“又不是你嫁人,人家兩人願意,你這做大姨子的就別操那麽多心了。”
回到家裏,時差終於反應了,不一會兒,屋外傳出來我家二老此起彼伏的打鼾聲。我兩眼望著天花板,突然琢磨起我媽來,她老人家幾年沒在一起住,什麽時候這麽跟得上時代的步伐了?“發什麽愣,還不睡。這兒有多餘的被子,夜裏涼。”我媽突然進來把我嚇了這一跳,她打開衣櫃,就聽當啷一聲,那把出門前發現的小提琴盒掉了出來。“這破玩意兒你還留著?多礙事。”“媽,媽,你別動,我自己來。”那可是二伯臨走時留給我的唯一禮物,沒有我的允許,誰都不能動。我媽迷迷糊糊地出去了,躺在床上,還是睡不著,於是起身把那把琴輕輕地拿了出來。突然間,琴盒旁邊好像多了一個人,是二伯,是離開北京很多年的二伯。他還是那麽瀟灑,眼神裏似乎裝著美講完的故事,等著我去聽。想起來,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大概跟妹夫的年齡差不多。
給我帶上的圍巾
七十年代末:
第一次見到二伯的時候,我剛剛上初中。又高又瘦的我在班裏女生裏也是鶴立雞群,不過私底下我常常被人嘲笑成豆芽菜。那是個大年初二,政協禮堂有一場文化部舉辦的春節聯歡舞會,看著我爸媽眉開眼笑地梳妝打扮的樣子,我心裏也特別癢癢。文革結束後,社交舞會才剛剛在社會上興起,可是對於我們這些學生來說也是望塵莫及,可是我媽說出來的話卻很掃我的性“小孩子家好好讀書,別瞎摻和。”整個一天我都悶悶不樂,不讓我摻和,你們年輕時不也抱著椅子整宿整宿地跳嗎?舞迷舞棍的綽號你們誰沒個兩三個呀?
就在我無聊地沒完沒了洗著一棵白菜跟我媽慪氣的時候,我爸到傳達室接了個電話,風風火火地上樓來,“快,小萍,別洗了,快換衣服。你二伯調回北京了,他一會兒也去舞會,你二伯母家有事沒空,拿她的票,快著。”“真的?”我扔下白菜,把冰涼的水灑了一地,衝進了屋裏,翻箱倒櫃終於找出了我媽給我做的新褲子。“小妹,我的褲子行嗎?後邊看肥不肥?”“姐,特挺,好看著呢。”,筆挺的褲線,配上件桃紅色雞心領毛衣,齊了。
在搖晃的公車上,我忍不住問我爸“二伯真的回北京了?”“真的,落實政策,在新華社。”爸爸從前常常說到那個被下放到寧夏的二伯,當年是天津南開大學外文係的高材生,好多女孩都追過他。“真的?媽。”“可不是,最後還是我手疾眼快把他介紹給你二伯母了,我倆,打小的姐們。她二伯母如今算是熬到頭了,聽說落實右派政策,還補了工資,連房子都給分好了。那幾年苦頭她是沒白吃呀,該享受享受了。”聽我媽那口氣,仿佛跟著二伯吃苦受累的是她,苦盡甘來的也是她。下車後,我趕緊隨著擁擠的人群向每口走去。
“他二伯,我們在這兒呢。”順著我媽的聲音望去,隻見一個身材高挑,頭發略帶花白,但走起來健步如飛的男人,微笑著向我們這邊走來。“二伯好。”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跟他打招呼,那件駝色翻領風衣穿在他身上帥極了,有點兒像日本電影追捕裏麵的杜秋,不,他含笑的樣子,比他還好看。他的臉色不是紅光滿麵的那種,黑黑的皮膚上已經可以看出幾道微微的皺紋,蹉跎歲月中的顛簸和滄桑,毫無疑問地全部書寫上了他的臉。當時吸引我的不隻是,而是飽經滄桑後那種泰然自若的神態,把我深深地吸引了。有一句實話我始終不敢告訴我爸那就是,跟我二伯比起來,他老人家到真象比他大三歲的。
在張燈結彩熱鬧非凡的大廳裏,新春那喜樂的氣息無處不在,這是文革結束後我遇見的最喜興的春節。每個人臉上洋溢的笑,仿佛要永遠停留在那裏不會消失一樣,多少年來的思想上禁錮,被政治鬥爭壓抑了許久的感情,都隨著那蹦嚓嚓的起伏韻律毫無保留地迸發出來。舞廳裏象我爸媽那樣上年紀的中年人占了一大半,在他們邁著老練的舞步,自我陶醉地旋轉著,臃腫的身軀此時也顯出了不一樣的靈活,就象時光倒流,仿佛回到了他們那早已忘懷的青春歲月。我張大了嘴兩眼盯著場上一對對閃過的身影,一動不動。曾經在電影裏資本
就在我看得目不暇給的時候,二伯突然衝我走過來。“小萍,好看嗎?”“嗯,”除了點頭我興奮地不知道說什麽好,看著已經脫去風衣上身是件高領紫紅色菱形花紋毛衣的二伯,我遺憾地小聲說:“可惜,我們學校不讓學生跳舞。”“快了,很快,很快你就長大了。”他寬大溫暖的手拍拍我的頭頂,像一個和藹的長者,可是從他那雙不大卻炯炯有神的眼光中,我卻看到了一股比年輕人還炙熱的目光。突然我望著他偏分的頭發象發現新大陸一樣大驚小怪地說:“哎呀二伯,你額頭上怎麽都有白頭發了?”他輕鬆地笑了說:“二伯都五十的人了,在寧夏勞改的時候就有這兩根白頭發了。”我笑了,原來在我孩子般的單純的心裏,總以為有白頭發的該是七老八十的老大爺。
這時,兩三個年輕的女孩快步朝我們這邊走來,“你看,我們社新來大學生。”“
隨著華爾茲悠揚的旋律,我的眼睛一刻不停地跟著二伯的身影,怪不得那幾個年輕的女孩輪流跟他跳舞,讓他一刻也得不歇息。那架勢,那舞步,那身材,在眾多的那些略帶臃腫,舞步遲緩的中年舞者中,我二伯絕對是佼佼者。甚至連那些小年輕的也自歎不如,也是,二伯跳舞的時候,他們也許還沒出生呢。
“小萍,你還在這兒呢,快回去,我想起來,你大姑給咱家送自行車票來,你快回家給她等門去。”我戀戀不舍一路往回趕,心裏埋怨小妹,都怨她大人一走,她就往外溜。回到家裏突然低頭一看,糟了我把二伯的圍巾給帶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