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總聽大人嘮叨“想當年”,如今輪到我想說說當年的那些事兒時,怎麽就覺著不好意思開口呢?冬去春來,花落花開,那個生在文革中,長在文革後,脖子前當啷著一串鑰匙的小破孩兒,顛簸在升學壓力的驚濤駭浪裏,沐浴在改革開放的無限春光中,轉眼間也成大人了。故事就從一九七六年開始,在那個天災人禍和歡天喜地摻雜在一起的一年裏,我其實什麽也沒明白,唯一知道樂的,就是不用為了躲避上山下鄉,再去彈我家那架舊鋼琴了。用我媽的話說“你可算是趕上好時候了。”
第一次被罰站
在太平路小學的一間教室裏,昏暗的日光燈照射下,二年級的學生們都埋頭寫著課堂練習,四個管燈壞了倆,過去大廟改成的教室裏永遠看到的都好像是陰天。課堂上靜悄悄的,突然“唉呦”一聲,大家不約而同地把臉朝我這邊轉了過來。“報告老師,周晨征把我眼鏡打壞了。”聽到坐在我旁邊的李愛國的告狀聲,班主任白老師的圓臉上立刻變成了長臉“怎麽回事?”“他,他越過三八線了。” “所謂三八線,就是男女同桌之間假設的一條分界線,誰的胳膊也不能越過到旁邊同學的領土上。帶著誓死捍衛女生領土的決心,我據理力爭。“我橡皮掉到你桌子底下了。”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小學裏,這種男女生之間的禁忌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在老師眼裏,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耽誤了她寶貴的上課的時間,讓她很不爽。她不由分說走到我麵前:“那你也不應該打人,去到後麵站著去,班長,家長聯係本上給她記下來。”
我委屈又憤憤不平地站在最後一排同學的旁邊,他們偶爾偷偷地抬頭瞟我一眼,我就裝著沒看見一臉無所謂的樣子。麵對著前麵四十個後腦勺,還有教室前麵兩個掉了漆的粗粗的柱子,再抬頭看見的是那跟落滿了蜘蛛網的房梁,趁著老師背過身寫黑板的時候,我悄悄地挪了個地方,身體剛好被靠門口的大柱子擋住,雖然臉上不在乎,心裏還是覺得挺丟臉的,這可是我這個語文課代表,長這麽大第一次被罰站。他是男生,他就是不能到我們女生的地方來,這男女之間分得如此清晰的界限,到底是誰傳授給我的,我也說不清,不過沒多一會兒,我的心就飛了,飛到了誰都看不到的地方。
十年動亂結束了,學校裏恢複了正常教學,對於我們小孩兒來說,更留戀的是不上學時在家屬大院瘋跑瘋玩的日子。春天揪花兒,夏天沾蜻蜓,秋天拔老根,冬天打雪仗。最興奮的時刻莫過於穿新鞋的日子,一年就能穿上那麽一雙新鞋,蹦得多,跳得快,就跟解恨似的,一雙鞋沒多久就昏頭土臉地露了腳指頭。每當我媽剛拿回來我的新鞋,我就迫不及待地登上它,然後一陣風地就跑沒影兒了。踩水坑,垛煤堆,踢樹幹,反正是能讓我使勁兒樂的事,我都幹了。最讓我媽氣大的是穿著她為了我參加運動會而買的白球鞋,去爬鍋爐房旁的煤堆,真是立竿見影,白鞋立馬成了灰鞋。就在我媽準備數落我的時候,我胸有成竹地回了一句“沒事兒,明天我抹點兒大白就成了。”這就是我,一個全班女生裏個頭最高,又黑又瘦,長得跟麻杆差不多的小孩子最愛做的事。不過在我媽心裏,她可不覺得那有多樂,相反她最擔心的是我再這樣瘋玩下去,心總有一天會玩野了。
“周晨征,你站好了,別晃來晃去擋著別人看黑板。”就在我天馬行空回味著那些自由的日子時,我被老師的話驚醒了。我媽說我沒錯,站沒站相,怎麽一會兒工夫就挪了地兒了?那天放學時,我實在是沒有臉麵跟著同院孩子的路隊一起回家,我偷偷地說了聲上廁所就溜跑了。
就在獨自一個人沒精打采地邊走邊踢著路上的小石子時,同院的馬軍在背後把我嚇了一跳。“周晨征,你先別回去,不知道是誰把你罰站的事兒告訴你媽了,她剛開完會正在找你呢?”誰這麽嘴欠,我小聲嘀咕著,一臉緊張地問:“你看見我媽了?她什麽表情?”“沒看清楚,我正好出去買醬油。”在那個年代,我們這麽半大的孩子,煮麵洗菜打醬油已經是天經地義的事了。“爸,你怎麽回來了?” 我站起來急忙拍拍屁股上的土,一臉驚奇地看著他。我爸是軍醫,他工作的軍隊醫院離家很遠,差不多一兩個星期才回家一次。跟我媽比起來,他常常是沉默不語,或許文革時,因為爺爺是地主,他一直在單位裏抬不起頭來。如今全家的話基本都讓我和我媽說了。那時大哥住在大姑家,我媽說是為了他補習功課方便。二姐剛剛考上了外語學校,很快就要住校了。所以那天我一看我爸特別興奮,拉著他也不顧手上的煤灰,邊走邊擦汗,那形象連我自己都無法想象。
檢查著我平時的作業,看著都是一個個的對勾,我媽和我爸也沒有再深究我罰站的事。特別是當我把我寫的毛筆字奉獻到我爸眼前時,就知道今晚的日子好過了。那時候為了培養我坐得住的耐心,我爸開始教我寫毛筆字,雖然我不是很喜歡,但是這是我唯一可以討他和我媽歡心的法子。看,果然奏效。
就在那天晚上,我睡在那張窄小的木板床上,聽到我媽一直跟我爸嘀咕著:“這麽下去,晨征早晚都得給耽誤了,得想辦法給她轉個好學校去。”轉學?我的學校不好嗎?什麽是好學校?我沒有見過,哪怕是做夢,也沒夢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