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夜的電話鈴聲
瘦弱的房東太太,拽著剛才被罵哭的孩子,臉上冷冷的表情讓她們看起來覺得有些不解,難道我們又做錯了?還沒等她們尋思完,她就一字一句地給出了答案。“每次用完餐刀要記得收好,不然小孩抓到割傷自己會沒命的。”聽到這句性命攸關的警告,萬青連忙說:“我們記得了。”而坐在床上的金嫣,睜著一對無辜的大眼睛看了房東一眼,什麽也沒說,拿著毛巾就出去了。新加坡這個靠近赤道的熱帶島國,洗澡從來都不會覺得冷,所以就還有一個別名叫做衝涼,悶熱潮濕的氣候,住在這種沒有空調的房間裏,隻有衝衝水那才能涼快。在金嫣看來,既然是衝涼,一定是衝得幹淨涼快才過癮,可等她用浴巾裹著濕漉漉的頭發進屋後,萬青的一席話,讓她剛剛被水衝的冷卻的情緒頓時又膨脹了。
萬青一麵替她梳著又黑又濃的頭發,一麵好心地說:“租有小孩家的房子真的很麻煩,處處小心,就連用洗手間和浴室都不能磨蹭。那天早上你在廁所衝涼,半天沒出來,我看房東的臉色很不好看。結果她家老大上學遲到,好像還被老師罰了。” “真的?我怎麽不知道?” “她隻是跟我提了幾句,畢竟咱們還是她的房客,她的房子還是要出租賺錢的,我想麵子上大家還得過得去。”不提賺錢還好,一提這個到好像把金嫣身上埋了許久的炸藥導火線給點著了。
“衝涼就要衝幹淨,怕水費貴,我們沒付他房租呀?”金嫣越說越氣,幹脆一屁股坐到了萬青的床上“說到出租房子,你看他家三室一廳,就租出去兩間房,她家四口,加上我們和對門那個男生,七個人用一個衛生間,拉屎撒尿加上衝涼洗衣服,不等才怪呢。我猜她是看我用水多心裏不平衡。”金嫣說的是事實,可萬青並不這麽看,“你看房東太太不上班,家裏養兩個小孩,要是有錢,誰會把三個陌生人弄到自己家來。”“那可不一定,我們一個同學就是住的有錢人的房子,他們那裏四間房住了十個人,錢多了還怕燒手嗎?”雖說萬青讀過大學,在出版社也當了好一陣子編輯,可是比起高中生的金嫣來,想事情好象總是比她慢半拍,也許真的是自己讀書讀傻了。“他們四口住的那間臥室是主人房,裏麵明明有廁所。” “真的?我怎麽不知道。” 除了有一次看到他們臥室開著門,地上床邊兩個厚海麵床墊外,她沒看見什麽。“是她家小的告訴我的。你說,她不是找我差兒嗎?” “出門在外,你就忍忍吧。” “還沒忍,衝涼不能時間長,現在又不讓在廚房做飯了。” “誰讓你不小心,光顧著聊電話把鍋燒著了,也不能全怪人家。” “還說電話呢,隻能接不能打,電話還上密碼,又不是保險箱。”萬青聽到這裏,也不在說什麽了,可金嫣越說越來氣,連她自己也弄不明白,怎麽說著說著洗澡衝涼就和愛國熱情連到一起了,這可是她這個政治考試常得六十分的人,從未料到過的。“咱們出國讀書,經濟條件是比不上他們本國人優越,可我們也不能因此就低人一等呀。明天我就去問同學有沒有房子分租,一定得能做飯的,天天吃大排擋的飯雖然省事,可自己做,能省不少錢呢。”省錢,是她一上飛機就注定得一直跟著她的一個“信念”不僅要省錢,還得想辦法賺錢,媽媽的話她無時無刻不想著,“借的錢,要還的。”不過話剛說出口,一想到搬家,才剛剛熟悉的環境就又得變了。重新適應一個陌生的地方,讓金嫣的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她有些想家了,當初從學校宿舍搬出來的時候,一家四口暫住在姑姑家十多平米的舊房子裏,在那個又矮又暗的小閣樓裏,她從來都沒有感覺到一絲的陌生。因為是一家人在一起,就算是因為看書睡著了被媽媽罵醒,她也不覺得委屈,畢竟沒過多久,媽媽就會疼愛地給她煮一碗熱騰騰甜滋滋的雞蛋酒釀,端到書桌前。現在想到要離開萬青,她突然覺得有些舍不得。聽到金嫣要搬走,萬青的心裏也咯噔一下“你再想想,搬家多麻煩。”萬青最終還是沒有留住她,臨走時金嫣終於說了句心裏話“真想跟你做伴兒,可我的同學也是剛走了一個同屋,屋子小沒辦法住三個人。不過可以做飯,趕明兒星期天房東不在,你到我哪兒,我給你做頓大餐。”萬青聽得出,她心裏有些過意不去,“沒關係,我在這兒附近找了好幾個補習華文的學生,你哪兒太遠了。我聽房東講,她還會找人來的,就不知道和不和的來。”
送走了金嫣,四周的世界仿佛一下子安靜了許多,每天枕邊再也聽不到她嘰嘰喳喳的鄉音。跟金嫣相比,她覺得自己的運氣還算不錯,畢竟自己沒有為了出國欠一屁股債,她忘不了父母忍痛把半輩子的積蓄都拿了出來,就為了她將來能增光耀祖。而且一來就學上了自己喜歡的電腦,不用像金嫣一樣要上那麽貴的語言課。最近又找到了幾個課外補習華文的家教,雖然這是違法的偷偷地做,可總還能冒險有筆收入維持日常的生活。同屋走了,如果找不到房客和自己分組,那就要每個月多付一倍的錢,她的錢可是一分一角算著花的。金嫣,你怎麽能說走就走呢?就算和房東再不對付,好歹也是自己的同鄉,關起門來說這家鄉的話,聊聊南京路,黃浦江,也能算是黃連樹下彈琴吧。
在上海家裏,她是個大大咧咧的人,重要的東西還是爸爸幫她歸類收好,就連鎖門關燈的事情,也是大哥和媽媽跟在屁股後麵盯著她。沒想到來到新加坡還不到半年,在房東一家人敏銳地目光下,在金嫣因為晚上到廚房喝水忘記關燈被提醒了幾次後,她漸漸地學會了小心翼翼地做人做事,生怕惹出不必要的麻煩。並不是她就找不到別的住處,對她這個三十歲最遠隻到過蘇杭的女生來說,再搬家找房子,收拾東西更改地址,還要重新適應一遍周圍的環境。在房東家又不能打電話,隻能站在樓底下伴著大馬路上隆隆而過的汽車聲,用著公用電話找房子,有時根本聽不清對方說什麽。忍忍吧,沒什麽大不了的。從前在單位在學校,她是個典型的和事老,臨出國前爸爸還再三叮嚀“出門在外,多多忍耐。”沒想到,這個爸爸一直奉行的忍耐政策,讓萬青忍耐地度過了平生最難忘的一個大年夜。
新加坡是個多民族融和的國家,各個族裔的節日也成了最熱鬧和最重要的日子。聖誕節和春節就不用說了,印度人馬來人的節慶日同樣是全國放假一同慶祝。對於身在異國他鄉的萬青來說,最讓她惦記的就是春節了。年三十兒到了,大街小巷張燈結彩,恭喜祝福的調子此起彼伏,她的心跟街上匆匆忙忙辦年貨的人一樣興奮過,激動過,可是瞬間過去又是一種莫名的寂寞。金嫣和幾個朋友約了她一起吃年夜飯,原本準備在她那兒大煮特煮一頓,可是她又臨時變卦了。“不行,房東家來親戚了,今天住在哪兒,不方便。”外麵的餐廳,她們舍不得吃,最後,隻好在麥當勞小聚了一下。那天她一口氣吃了兩個魚柳包,趕上促銷,一元一個,平時那是舍不得的。第一次過這種沒有寒氣的年三十兒,怎麽覺得都不像。往年在上海,大哥二哥大嫂二嫂加上小外甥女一準兒全都回家了,十幾口子吃吃喝喝,說說笑笑,搓麻打牌看電視,加上一陣陣的拜年電話,把她這個平時最好靜的心也能攪熱乎了,那才叫過年呢。在這每逢佳節倍思親的時候,她忽然覺得,春節離她們這些在國外的人真的很遠很遠。每一個人都很忙,連吃個麥當勞都不忘了互相之間打聽各種消息,學校房東簽證打工,今天的魚柳包讓她吃得特別沒味兒。更讓她不解的是,金嫣提醒她,大年初一能找到東西吃的地方就隻剩麥當勞。怎麽會呢,在上海的時候,逢年過節最熱鬧的地方就屬商店餐館了,就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金嫣說: “我得先回去了,跟我媽約好等她電話的。”電話?自己的電話卡用完了,已經三個星期沒有給家裏打電話了。
就在匆匆趕回家的路上,一陣瓢潑大雨突然襲來,天象被捅破了一個大窟窿,頃刻間大地被澆了個透。萬青忽然想起窗外還晾著的一竹竿衣服,她打開門顧不得開燈,等衝進廚房時,無奈地看到一竹竿濕漉漉褶皺的衣服正耷拉在晾衣竿上等著她呢。就在她端起盆重新準備重洗時,一陣陣電話鈴不知從什麽地方傳出來,她扔下臉盆,一個箭步衝進客廳裏,往平時放電話的桌子看去,怎麽空的?那部房東家的小孩,平時象看寶貝似電話機不見了?奇怪的是惱人的鈴聲還是催個不停,電話呢?她打開了所有的燈,才發現那陣陣鈴聲是從房東家臥室傳出來的。想起剛才被扔在洗手間的那盆衣服,萬青這個平時連大聲說話都怕影響到別人的人,心中湧起一股無名火,在這充滿著喜慶祝福的大年夜裏,把她的心燒得很痛。明知不可能,可她就是不甘心,用力地擰了幾下緊鎖著的臥室門,然後就那麽一直站著,直到那揪心的鈴聲消失,客廳內又恢複了剛才的寂靜,房東一家早就回媽家了。突然間她覺得腿一陣發軟,癱坐在地上好久好久。
不知道電話是找誰的?金嫣搬走了,對門的那個男生也搬出去了,她真的希望剛才的電話是家裏打來的,可是又不希望是,如果真是家裏來的電話讓她錯過了,那會是她這半年來最失望的一件事。想起去年的大年夜,為什麽和媽媽那麽大聲說話,惹她生氣飯都沒吃好。不就是為那個從德國回來的小子嗎?今年的大年夜在這別人家的客廳裏,在這遠離父母的異國他鄉,就剩下她一個人。萬青,這個從前恨不能馬上逃離那些不斷的相親現場,還有那個用被單兒隔開的亭子間的女生,此時很想自己的家人,想真正屬於自己的那張折疊床,還有一條腿不太穩的小書桌。她習慣性地關上了客廳的燈,黑暗裏,靜靜地坐在沙發上。好久沒有這麽自在地一個人靠著沙發坐著了。客廳裏的電視七個人共用,可是兩個孩子常常在客廳追來打去,扔飛機丟積木,要不就是在她正看著新聞的時候,突然把台轉到卡通。所以沒事,她從不在客廳逗留。今晚難得獨自享用它,銀屏上花紅柳綠說說唱唱,她卻疲憊地閉上了眼,,還沒到十二點,怎麽就困得眼皮都睜不開了?小時候全家守歲兒,她可是堅持到最後一刻的人。迷迷糊糊地忽然想起來,房東說過幾天就會來個新房客,她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隧道(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