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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岱的“ 茶淫”生活

(2018-02-12 01:52:09) 下一個

                                             張岱的“ 茶淫”生活

晚明名士是複雜體。他們時而笑傲狂歌,放縱青樓,忽又寄情山水,參禪禮佛。他們總是在情欲中交戰,又總能以清雅的方式,讓自己跳出紅塵。他們以園林營造出仙境,躲藏於此中。他們也以品茶來感悟人生,於茶中悟道。作為晚明名士精神的集大成者,張岱在茶的品鑒與意境上,也是高手。

 

1597年,張岱出生在紹興,他的遠祖張浚是宋代抗金名將,官至宰相。高祖張天複、曾祖張元作、祖父張汝霖三代皆為進士,曾祖還是隆慶五年的狀元。富貴豪門之家的張岱,就是不能在科舉中出人頭地,也能一生無憂。他的祖父張汝霖在官場多年,深知其中險惡,不勉強孫子苦讀聖賢書。

 

張岱的成長環境是輕鬆的,他的精力不是在科舉之中,而是在生活中。他追求精致生活,熱愛一切歡娛事物,將一切都玩到極致。他曾自述:“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

 

少年時候的張岱,對世間的萬物充滿了興趣,他不時外出看燈,並想製作出“十年不得壞”的紙燈。十九歲時,張岱迷上了彈琴,他與朋友成立“絲社”,每月聚會三次練琴。他四處拜師學琴,琴藝精進,可以與大師同台演奏。他迷戀上了鬥雞,與朋友成立“鬥雞社”,發表檄文。張岱的叔叔被此吸引,每日裏攜帶了“古董、書畫、文錦、川扇”等物件,與張岱鬥雞相賭,結果總是落荒而逃。

 

張岱祖父家居之後,“頗蓄聲伎”,看戲自娛,在祖父的感染之下,張岱迷戀上了戲劇。對戲劇的癡迷與專研,讓張岱屢屢能為驚人之舉。魏忠賢倒台之後,三十二歲的張岱在家鄉紹興城隍廟,自編自導了一場討伐魏黨的戲劇《冰山記》,觀者數萬人,鱗次櫛比。此年中秋,張岱有帶了家中戲班,前往山東為父親祝壽。路過鎮江時,舟泊至金山寺時“已二鼓”。

 

夜間,江風陣陣吹拂,月光透過林間朝霞,疏疏朗朗,如殘雪豔豔,偶有寺中風鈴之中飄起,更如美玉輕叩於心扉。目睹此等美景張岱“大驚喜”,立刻將家人喚起,攜帶戲具,盛張燈火於大殿之中,高唱梁紅玉擊鼓等戲。

 

夜半,朦朧之中,或睡,或做功課,或冥思的僧人們,突然聽到了陣陣飄渺之音傳來。一寺的僧人都驚起查看。有老僧目瞪口呆,看到此景,“嗬欠與笑嚏俱至。金山之夜,突然大戲開鑼,合寺僧人驚訝之下,竟無人過來查問何人在此演戲。戲演完之時,天已將亮,眾僧送張岱至江邊,看著解纜過江,目送良久,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張岱生平喜歡雪,三十歲時他約上好友,帶了家班戲伶,星夜之中,登山賞月。此夜,“萬山載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麵對大自然造化的美景,張岱感情流露,不能自抑,他麵對群山積雪,舉大觥暢飲,酒氣冉冉,豪氣自生。此時戲伶唱曲吹簫,誠若天人。一曲終了,至深夜,方才“坐一小羊頭車,拖冰淩而歸”,何其瀟灑,何其癡妄。

 

崇禎五年,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張岱一葉小舟,獨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滿枝,霧氣彌漫,天雲山水,一色皆白,湖上所見,惟有長堤一痕。至亭上,已有二人鋪氈對坐,有小童燒酒,爐中正沸。見有同道踏雪賞景,二人大喜,拉住張岱同飲。張岱飲三大杯別去,至下舟時,舟子喃喃道:“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古人飲酒場景

 

江南之地,一年不過幾場雪。無雪之夜,待遊人散盡之後,張岱泛舟於西湖水上,“酣睡於十裏荷花之中,香氣拍人,清夢甚愜。”

 

追求極致的張岱,對器物的把握,茶道的精深,總讓世人驚訝。

 

至明代,飲茶方式發送了重大變化,從原先的點茶變為衝泡。宋代點茶,將碾細的茶葉末投到茶碗之中,然後衝入沸水,再用茶筅在碗裏加以調和。

 

宋代點茶,使用的是成本很高的團餅茶,要將茶葉碾碎後揉製成團,成本很高。朱元璋認為此種製茶方式勞民傷財,在洪武二十四年令停止團餅茶,以芽茶作為貢茶。團餅茶停產後,喝茶的方式也發生了改變,采用開水直接衝泡茶葉。利瑪竇至中國時注意到,中國和日本在喝茶的方式上有區別,日本將茶葉磨成粉末,然後放兩三湯匙的粉末到一壺滾開的水裏,喝這樣衝出來的飲料。中國人則把幹葉子放入一壺滾水,當葉子裏的精華被泡出來以後,就把葉子濾掉,喝剩下的水。

 

雖然窮工極至的團餅茶不再流行,可飲茶卻在明代被演繹到了極致。

 

明人飲茶,“淨幾明窗,一軸畫,一囊琴,一隻鶴,一甌茶,一爐香,一部法帖;小園幽徑,幾叢花,幾群鳥,幾區亭,幾拳石,幾泄水,幾片閑雲。”

 

號為“茶淫”的張岱,在《閔老子茶》中記載了一段故事,可見明人飲茶的最高水準。

 

閔老子,即閔汶水,他是安徽休寧人,到南京桃花渡賣茶,其所製茶葉被稱為“閔茶”。崇禎十一年,經過朋友介紹,張岱特意去南京桃花渡拜訪閔文水。張岱在茶樓等待良久,婆娑老翁閔汶水方才回來。張岱站起身正想寒暄時,閔汶水突然大呼:“拐杖忘記拿了”,也不和張岱打招呼,轉身就走。

 

閔汶水再回來,看著還在此處的張岱,斜著眼睛道:“客人還在啊,在此為了什麽呢?”

 

張岱卻是見過各種大場麵的,麵對高人的挑剔,他絲毫不怒,回道:“仰慕汶老久矣,今日不喝到汶老所泡的茶,絕不離開。”

 

不要以為閔汶水這是在擺譜,能喝到他所製茶葉的,隻有當世名士。董其昌對茶葉極為挑剔,喝了閔汶水的茶後大讚為“尤物”,此後與閔汶水結為茶友,並以“雲腳間勳”匾額相贈。秦淮名伎王月生,雖貌美如花,性格寒淡若孤梅冷月,不喜交往。可這位矜持不寡言笑的女子,卻“好茶,善閔老子,雖大風雨、大宴會,必至老子家啜茶數壺始去。”

 

閔氏之茶,被士人推崇,以為其中別有禪意,“其味,則味外之味。”

 

閔老頭將張岱引入茶室之後,張岱頓時眼前一亮,“明窗淨幾,荊溪壺、成宣窯瓷甌十餘種,皆精絕。燈下視茶色,與瓷甌無別,而香氣逼人。”

 

 

《品茶圖》,丁雲鶴

 

張岱問道:“此茶何處產?”

 

閔汶水道:“閬苑茶。”

 

張岱品嚐之後道:“是閬苑茶的製法,但味道不似。”

 

閔汶水狡黠一笑:“客人倒說說這是哪裏產的茶?

 

張岱再嚐了下道:“似長興羅岕茶。”

 

閔汶水老頭子聽了也是佩服,吐舌頭到:“奇,奇。”

 

張岱反問:“水是哪裏的水?”

 

閔汶水道:“無錫惠山泉水。”

 

張岱笑道:“不要騙我。惠山泉水從無錫運到南京,水早就老了,你這水卻是新嫩,這是什麽道理?”

 

閔汶水再次稱讚道:“果然是行家,這確實是惠山泉水。隻是汲水之前,要掏淨泉井,待後半夜新的泉水湧入才汲水,等江風滿帆時才用船運水,所以到了南京後仍新嫩無雜物。”

 

明代茶客推崇惠山泉水,為此鬧出過笑話。袁宏道的朋友丘長孺從湖北麻城東遊無錫,載了三十壇惠山山泉,命仆從一路運回湖北。仆從嫌壇子太重麻煩,途中倒在江裏,快到湖北時,找了處泉水裝進去冒充惠山泉水。惠山山泉不遠千裏運到麻城,隨即舉辦了品水大會,一群風雅之士把玩良久,喉中汩汩有聲,才相視而歎日:“美哉水也,非長孺,吾輩此生何緣得飲此水?”半個月後,仆人之間鬧糾紛,將此事抖出,參加品水大會的眾人得悉後,隻能愧歎。

 

看著張岱嘴刁,閔汶水沉吟一下,離席片刻,又拿了一壺茶來,讓張岱品嚐。

張岱細細品嚐後,此茶香氣濃鬱,味道渾厚,不由叫道:“這是羅岕茶,是春茶,剛才的則是秋茶。”

 

閔汶水歎道:“餘年七十,精飲事五十餘年,未見客之賞鑒若此之精。”此後張岱,也成了閔汶水茶樓的座上賓。

 

不過對“閔茶”,也有持反對意見的。文學家周亮工對福建人推崇閔汶水極為不滿,認為福建茶才是上品,並譏諷推崇閔汶水的福建人為“賤家雞而貴野鶩”。不滿歸不滿,周亮工親自到南京造訪,想嚐下閔茶到底如何。品嚐之後周亮工,對閔汶水成見依舊,認為他所泡的茶“不足異也”。

 

晚明南京高檔茶樓較多,閔汶水不過是其中之一。《初刻拍案驚奇》描述秦淮河畔,有“酒館十三四處,茶坊十七八家。”《留都見聞錄》記,南京五柳居環境優雅,臨水而築,柳在水中,垂條可愛。萬曆四十六年,一僧租下房子開茶舍,所用惠泉、鬆茗、宣壺、錫鐺,極湯社之盛。惠泉指無錫惠山的泉水,鬆茗乃當時頂級茶葉鬆蘿,宣壺是宣德窯生產的名貴茶壺,錫鐺是錫做的溫茶器具,四者皆為講究茶道者推崇。茶樓開展後,每日來五柳居飲茶的名士絡繹不絕。

 

頂級鬆蘿茶的地位,卻被張岱給撼動。

 

對茶葉的加工製作,張岱製茶頗有心得:“蓋做茶之法,俟風日清美,茶須旋采,抽筋摘葉,急不待時,武火殺青,文火炒熟。”

 

紹興有日鑄茶,被歐陽修譽為“兩浙之茶,日鑄第一”。到了明代,安徽休寧鬆蘿茶製作工藝精良,聲名鵲起,壓過日鑄。為了重新振起紹興茶葉,張岱請了安徽製茶師到紹興,引入鬆蘿茶的製作工藝,改造日鑄茶。

 

改良之後的日鑄茶,被張岱命名為“蘭雪”。四五年後,“蘭雪”風靡於紹興茶市,茶客們不飲鬆蘿,隻飲蘭雪,最後安徽地方上的鬆蘿茶也跟風改名為蘭雪。

 

紹興有家張岱喜歡的茶館,張岱為這家茶館取名“露兄”,取自米芾“茶甘露有兄”。這家茶館,器皿幹淨,泉水上佳,又以蘭雪為主打茶,衝泡時能把握火候,備受張岱喜愛。一壺清茶,拂去塵土,清談暢爽,焚香嫋嫋,茶香之間,已是酣醉。

 

與唐宋相比,明代在茶具出現了較大變化。唐宋時,煎水煮茶的用具是注子(執壺),形似於明代茶壺,但卻有很大區別。唐代是煎茶,喝茶像煮湯,注子不泡茶,隻加水用。而明代是衝泡,茶葉是放到壺裏泡的。茶盞在明代始加蓋,茶托、茶盞、茶蓋三位一體,形成蓋碗。茶盞也開始從黑釉變為白瓷、青花瓷。明人推崇小茶壺,以為香氣凝結不渙散,味不耽擱,紫砂壺則被視為茶壺中的上品。

 

張岱對於品茶器具也是精通。他評點了宜興紫砂壺的製作高手,甚至認為宜興紫砂壺大師的作品,“直躋商彝周鼎之列而毫無愧色”。他可以在沒有鐫刻作者名字的情況下,判斷一把宜興紫砂壺出自何人之手。他癡迷於茶具,流連於此中。得到了一把款式高古的茶壺之後,他把玩良久,得壺銘“沐日浴月也,其色澤。哥窯漢玉也,其呼吸。青山白雲也,其飲食。”他為一個宣窯茶碗題銘:“秋月初,翠梧下,出素瓷,傳靜夜。”

 

明代飲茶,一脫唐宋的繁瑣,返璞歸真,追求自然,樂此不疲。在明代士人看來,品茶是清雅脫俗之事,他們將清飲演繹到了最高極致,營造出了一個個的意境。晴窗拓帖,篝燈夜讀,青衣紅袖,醉宴醒客,夜雨逢窗,長嘯空樓,天地乾坤,一壺清茶。

 

此種氛圍之下,二三友人,清談款話,探虛玄,參造化,清心神,出塵表。長夜漫漫,茗碗自持,南窗之下,半日之閑,可抵十年浮夢。

 

張岱是有明一代,狂生精神的集大成者。他的精神偶像是徐渭,可他脫去了徐渭的壓抑乃至變態,一轉而為自然、灑脫。他可以秒殺為房事而操心的董其昌,也可以直接讓經營意境的冒辟疆退避。他的一切行為都是自然而然,不須造作。他月夜登山觀雪景,狂嘯狂飲。他月下遊西湖,獨占一湖荷香。四十歲之前的張岱,逍遙而行,暢飲歡歌,“不曉世間何物謂之憂愁”。

 

然後,憂愁終究慢慢襲來。後半生的張岱,作為大明遺民,卻又是另一番的生活。

 

——摘自《明人的率性生活》,袁燦興著,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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