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Amy指名道姓,要看越劇。腰細了,多少年沒進劇院看過越劇了。提心吊膽奔去蘭心一望,謝天謝地,真的有,折子戲專場,戲碼精致得不得了,《碧玉簪歸寧》《沙漠王子 算命》《打金枝 闖宮》《玉蜻蜓 庵堂認母》,嘖嘖,統統是肉段好戲。午後兩點的戲,自然是攜手吃了午飯去。請Amy在Lost Heaven吃飯飯,Amy問是哪一派的菜,西餐就免了啦。跟伊講,是絲路菜,不是西餐。絲路菜是哪門子菜?思忖一下,答,我的理解,似乎就是新疆菜。Amy還有一百個疑問,跟伊講,放心吧,館子不錯的,兩外人士,外地人士和外國人士,最近,我都領去這個天堂吃飯飯。Amy不出所料果然在Lost Heaven驚豔了一下,滿堂敦煌仿真壁畫,於暮冬餘暉裏靜望兩眼,還是比較直指人心的。吃完晃去蘭心,開戲之前,在懷舊氣息濃鬱的小賣部,Amy買兩枝農夫山泉和一包麥麗素,惹我笑個不止,啊呀啊呀,吃吃麥麗素,看看紹興戲,時光倒流回女中學生哦哦哦。
壓軸《庵堂認母》,苦得千回百轉的苦情戲,越劇最是拿手這個,戚雅仙調調的豆沙嗓,雲遮月,送往迎據,好生糾纏。清靜庵堂裏的誌貞,16年不見親生兒子的麵,驀然長大成人並且還高中了解元的兒子,闖進來認母,濃烈戲劇性堪比莎士比亞。Amy跟我,兩個兒子都在遠方讀書的母親,觸景傷情,聽得一句遞一句的,不免熱淚盈眶。身旁廣大白發女觀眾,紛紛淚眼婆娑前仰後合。
戲是老的好,戚雅仙聽一百回,落淚一百回。
之二,梅花季節,晃去蘇州散心。半輩子頂頂畏懼汪洋人潮,望人興歎,無心尋梅,且淘點僻靜舊書,自得其樂。
紐家巷藏龍臥虎,小小一條巷子裏,安靜著三家舊書鋪,其貌都不揚,名氣卻似乎都不小,姑蘇老城,總是這般那般的好白相。午後閑閑晃進去,零星一兩位客人,各自埋頭翻各自的,翻到動容處,亦嘿然拍個小案,吼吼,郎靜山還拍過這麽多裸女啊雲雲,店主不動聲色接一句嘴,當時風氣啦,然後戛然止語。我覺得,這種人間煙火,比香雪海轟然的梅,還有趣。
文學山房裏小坐一會兒,評彈書不少,這個真真不容易,出了蘇州老城,別處難覓。揀幾本薄薄的舊小說,旅途散心殺時間,最是稱心。中州古籍1985年版的《醉醒石》,作者東魯古狂生。上海古籍1981年版的《九命奇冤》,作者吳趼人,就是寫《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的那個吳趼人,而且,似乎《九命》一書,與《二十年》一書,都寫於1903年,這位老吳前輩,是魯迅都盛讚的譴責小說的大佬,手上這個版本,十三萬字,首版印了十萬冊,售價五角錢。1981年,並不久遠的從前,讀書人比今時今日,繁盛多了。一邊唏噓不止,一邊抱著琳琅舊書,上街尋碗糖粥吃。
《九命奇冤》是吳趼人拿著安和的舊著《梁天來警富新書》改寫的,據說原著故事很不壞,隻是文筆蠢笨難以卒讀,老吳前輩一上手,裁裁剪剪,整頓得細膩酣暢如換新顏,我亦確是一口氣於夜車上和晚床上讀完的。雍正年間,廣東地方一宗山重水複的冤案,官場貪賄枉法,小民沉怨難雪,如此一個小故事,高手寫來,節奏張弛有度,人物紛呈,十分滿足閱讀快感。最好最好,是老吳前輩一筆清末民初的曉暢典麗文筆,讀起來真真滿口生香。這個,亦是舊書的一個至好之處。
抄幾筆書來看。
因是怨案故事,書中屢屢出現訟詞,篇篇訟詞寫得文字清明,一氣嗬成,真是好看。比如,十九回,訟詞之中訴及惡人形狀:
掘破墳墓,斬伐樹木,建白虎照明堂,毀拆後牆,填塞魚池,渡頭截劫,掘岡芋,割田禾,搶去玉石花盆,花梨木桌椅,種種欺噬,事事有據。這麽複雜的累累罪行,寫得一清二白,無一字廢話,真是爽朗。接下去又寫苦主自己忍無可忍要訟告到官,是堂上慈母再三勸阻,才沒有舉訟。屢欲謄詞上控,為母訓所阻,且貧富懸殊,卵石不敵,隻得忍讓。再來,某月某日,知某母生辰,料某歸家上壽,糾合強徒焚劫,冤殺七屍八命。有此大冤,迫切瀝血上鳴。從前的中文多麽清澈好看,哪有如今的大江南北逼來逼去,男女老幼不知廉恥地把小鮮肉掛在嘴邊。
二十四回,短短幾行字:
梁天來又是氣惱,又是悲苦,不覺生起病來,請了一個醫生來診治。這醫生姓程,表字萬裏,同天來是總角之交,年輕的時候,又同在一處學習管弦歌唱。後來大家都有了年紀,各營生業。天來開了糖行,程萬裏是個醫學世家,便行起醫來,又在第六甫開了一家永濟堂藥店。
文字溫柔敦厚,寥寥幾筆,卻於字裏行間,讀得出當年南粵的種種世相人情,民間的生趣,情懷,各行各業的繁衍生息,多麽漂亮。
二十五回,介紹新登場的東萊和尚:
原來東萊和尚,正是這海幢寺的知客。海幢寺是廣東的一個極大叢林,官場中人,也往往去隨喜,廣東人的口音,同外省人是對答不來的。那一年東萊到了這裏,那方丈老和尚,見他是個外省人,一口好官話,就留住他,屈他做個知客。
那麽複雜的來龍去脈,兩行字就寫明白了。
三十回:
我這幾年鴉片煙吃的多了,把那火性子都減盡了,要是前幾年的脾氣,我早就打了他了。
閑閑一筆,寫入時代的脊骨三分不止。
(圖片是蘇州,我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