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聽說它,是小時候語文課《孔乙己》裏的“茴香豆”;第一次品嚐它,是在朋友家聚餐時一盤衝擊味蕾的茴香牛肉餃子,而第一次認識它,卻走了一大段“相見不相識”的路。
二十多年前,當我搬到現在居住的房子時,周末常常會帶兒子到不遠處的海灣公園徒步玩耍,步道小徑兩旁長滿一叢叢針葉纖細,疏鬆成團的綠色植物,我被她們的文雅清秀、淡淡芳香所吸引,走近“對視”一番,算是相遇了。然而,不諳植物世界的我,既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沒有要進一步探究的衝動,隻是,看著眼前那一片片風中搖曳的綠紗帳般細葉,我想起了小時候家裏金魚缸水中飄逸的水草,心中泛起淺淺的喜歡。逐漸地,步道走多了,這些隻屬路邊諸多花草之一的“野草”,在我眼裏也變得熟視無睹起來。
後來,與一位北方朋友一起到那裏徒步,她看到路邊那一簇簇青翠茂密的“野草”,便說:這是茴香啊!頓時,我的腦海裏猛然蹦出魯迅筆下那盤隻聞其名、未嚐其味的“茴香豆”、那隻以獨有香氣熏染過味蕾的“茴香餃子”,原來,它們就是既熟悉又陌生的茴香!之所以熟悉,是因為它的芳名早在我小時候就被深植腦際;之所以陌生,是因為被北方人視為蔬菜或芳香佐料的茴香從未被我這位南粵人請上餐桌。
從此,路邊那一簇簇碧綠的“野草”,便帶著一個好聽的名字——茴香,端莊地走進了我的生活。我們相互見證著彼此的四季,年複一年。
二十多個春秋,那條徒步小徑上,兒子年幼時碾下的自行車、滑輪鞋軲轆痕記,年長後留下健步而行的青春腳印,早已帶著一串串光陰的故事,融進了歲月的泥塵,陪伴路邊的茴香草走過一個又一個生命的輪回,而路邊的茴香草,也在四季更迭交替的同時,見證著兒子身上年輪的疊增。
二十多載光陰,那條徒步小徑上,我留下過的深淺足跡、飄拂過的呢喃絮語,也早已在路邊茴香草的注目禮下,被時光機篆刻成一道道清晰的紋路,交織成生命的軌跡,又化作歲月的痕記。從當年周末陪兒子在步道上玩耍,到如今偶然拽上兒子陪我到小徑上散步;從當年為偶遇落日而驚喜雀躍,到如今心靜如水地目送夕陽歸家,我這位匆匆過客的角色轉換、心境變遷,唯路邊的茴香草以窺視的鏡頭,偷拍成歲月的相冊,藏匿於陌上的一角。而我,又何嚐不是用手中的鏡頭,為路邊的她們留住生命的四季?
春天,一簇簇養眼怡神的翠綠,帶著生命初發的勃勃生機,把步道兩旁裝點得春意盎然,青蔥了荒野,也染綠了鏡頭;
盛夏,一把把嫩黃的小花傘,以其生命中最絢爛的笑靨昂首仰天,似是與烈陽對視,又像對藍天訴說,質樸中透著清雅的嫵媚;
秋冬,豐盈的小花傘開始走向生命的末季,容顏漸衰,卻依然體態優雅地仰首藍天,仿佛在向世界驕傲地宣示:我正以枯竭的軀體,孕育待發的生命。是啊,風再起時,那些被保護在幹枯花夾裏的種子,將會隨風飄散,灑落大地,待到春天來臨,又是一處處翡翠般的新綠。
自認識了茴香,我便開始留意到,其實超市裏也有一把一把青綠的茴香草在出售,雖然,她至今也沒有成為我餐桌上的“客人”,但我相信一定會有喜歡她的人視其為寶,以其獨特的芳香愉悅味蕾、慰藉舌尖。於是,我就在想,那些正在為市場創造價值、青蔥茁壯的茴香草,應該是來自專門的種植場,被悉心耕植成長的吧?
相比之下,這些郊野路邊的茴香草,雖不被嗬護,也不受恩寵,卻在自由天地間,悠悠然以自生自滅的模式,默默地、頑強地、一步也沒偷懶地走完生命的四季,從始發到終結,生生不息,繁茂延綿。雖不為眾所寵,卻以其花葉之美,營造了一道亮麗的風景;雖不為眾所捧,卻以其純淨之音,吟唱出一首生命的讚歌。
茴香的生命如此,人生不也如是嗎?不是每一段路都有人嗬護陪伴,不是每一個站台都有人捧場喝彩,然而,人生的路還是要走,走好每一步,無論是平坦還是坎坷;人生的戲還是要演,演好每一場,不管是主角還是配角。人生舞台上,縱使沒有掌聲、甚至沒有觀眾,也要竭盡全力演繹最精彩的劇情,最真實的自己,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