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當我把一盤香氣四溢的蒜蓉豆豉煮苦瓜端上餐桌時,兒子順口說了一句:你好像很喜歡苦瓜。經他這麽一說,我才意識到,近日吃苦瓜的頻率好像是有些高了,超市買回的那袋苦瓜,三天兩頭便出現在餐桌上,至於是否真的那麽喜歡,其實,連我自己都說不清。
記得小時候,我對苦瓜是極度抗拒的。
幼年時,我曾經有一段時間跟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那時候,外婆時不時就會買苦瓜吃,尤其是在酷暑盛夏時節,在她的認知裏,苦瓜的“苦”可以清熱降火。那時候,還不會做飯的我,經常呆呆地看著麻利的外婆在廚房忙碌,至今我還很清晰地記得她做苦瓜時的一道道工序:
首先,她把切片的苦瓜放進盤裏,灑上鹽花醃製一陣,等豐滿的苦瓜片蔫了,翠綠的汁水被“擠”出後,把水倒掉,再用清水把苦瓜片揉洗幾遍,她說:把“苦”水擠出來,吃起來就不會那麽苦了。
然後,用鍋裏的熱油把蒜蓉豆豉爆香,再把苦瓜放進去翻炒,有時再放一尾魚,或者肉片,調味一起燜煮,頓時香氣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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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麵對餐桌上那盤外婆用苦心製作的苦瓜,想象著即將釋放在味蕾上的苦味,我的小臉也如同盤裏的苦瓜一樣“苦”了起來。那時,外婆就會說:試試啦,真的不苦,天熱吃點苦瓜有益!我隻好拿起筷子很不情願地夾一小塊放進嘴裏,頃刻間,那股曾經衝擊過嗅覺神經的香氣不知都跑哪去了,隻剩下一股濃烈的苦在味覺裏揮之不去,有時我會強忍吞下,有時幹脆把苦瓜吐出來。
這樣的場景,在我的童年上演過不止一次。時隔半個多世紀,當年那陣曾經令味蕾“哭泣”的苦,早已隨風消散於歲月的長廊,而外婆在廚房煮苦瓜的身影,還有那一道道烹製苦瓜的工序,卻有如時光的沉香,熏浸著我日後的廚娘生涯。
因不情願“自討苦吃”,苦瓜,一直沒有被請上家裏的餐桌。直到步入中年,記不清何時是始點,也記不得什麽是起因,我主動從超市買回了苦瓜。
在廚房裏認真複製外婆的工序:鹽花醃製擠水、蒜蓉豆豉爆炒燜煮,不一會,一盤“外婆的苦瓜”,便帶著濃濃的“童年的味道”端坐在餐桌上。神奇的是,在味蕾化開的苦,已不像當年那樣濃,到了我可以接受的程度了。可兒子呢,試了一塊,就苦著臉不願再吃,一如當年外婆身邊的我。
自那次從無到有的突破後,苦瓜,便幸運地從我家菜籃子的“黑名單”裏被平反,漸漸地出現在餐桌上。烹調時,有時為了省時偷懶,連用鹽醃擠苦水那一步也省略了,可是,煮出來的苦瓜並沒覺得味道更苦,看來,我的味蕾對“苦”是越來越寬容了。
近年,聽說苦瓜是天然胰島素,是調節血糖的健康食品,雖然,我體內的血糖對那道紅線隻處於“欲拒還迎”,還不敢肆意跨越,但到了目前這個吃完一塊喜愛的甜點也要內疚半天的年齡,能有這樣一種食物可以為潛在的升糖“埋單”,減輕一些內心的負疚,多吃又何妨?就這樣,有意無意間,苦瓜以更高的頻率出現在餐桌上。若要回應兒子說過的“你好像很喜歡苦瓜”,我依然無言以對。的確,當我們做一件事情,因為喜歡而去做,與因為需要而去做,有時候,邊界是很模糊的。
吃在嘴裏的苦瓜,苦味依然,但相比於初嚐時濃烈的苦,如今已變得清淡,有時咀嚼後還會泛起絲絲的甘。是苦瓜在季複一季的輪回裏味道變淡了嗎?當然不是!是童年時因純淨而對“苦”格外敏感的味蕾,在經曆了幾十年酸甜苦辣鹹的侵蝕、汙染後,對“苦”變得逐漸麻木?抑或是味覺在五味雜陳的衝擊下學會了寬容?
吃苦瓜如是,人生不也一樣嗎?小時候,對“吃苦”充滿恐懼,千方百計地逃避;長大後,麵對無處可逃的“苦”,隻好戰戰兢兢地接受,並努力尋找生活裏的“鹽”,試圖用它“擠去”一部分的“苦”而讓自己變得更淡定無畏。直到有一天,當擱淺在時光的沙灘,被苦澀的海水狠狠地嗆倒,再回眸那條曲折蜿蜒的歲月河流,才發現,那些曾經努力逃避的、無奈接受的“苦”,都變得那樣微不足道、雲淡風輕,一如那咀嚼後的苦瓜,泛起一絲絲令人回味的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