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如果還在世的話,有111歲了,可是,他在20多年前就離開了我們。在我的眼裏,外公是一個傳奇。
小時候隻讀過6年私塾學堂的他,憑著對古文詩書的熱愛和天賦,以及自學加積累而來的淵博文史知識,退休後一直活躍在廣東省詩畫界、文史界,並成為一些詩書學會的發起人、領軍人。他的書法、楹聯令人歎服,他的迴文詩更為一絕。他的文跡墨跡,留在了旅遊景點、佛教寺院,名家畫作,也珍藏在家裏的畫框、紙扇。
然而,遺憾的是,在他創作最活躍鼎盛的晚年,我還不太懂得用心去欣賞他的作品,更沒有興趣向他拜師討教,等到我開始懂得外公作品的價值時,他已經不在了,隻剩一大箱至今還令我不知該如何處理的詩文書法手稿。說起來慚愧,我對外公的認識,很大程度上隻停留在孫女對外公親情上的感知,而對他在詩書方麵的才學和成就,即使不能說所知甚微,也遠不如他的圈內人士所熟知。
其實,在我走過的人生路上,與外公共住一個屋簷下的時間並不多。
60年代中後期,在大學任教的媽媽離開了校園奔赴當年很多知識分子都逃不過的“五七幹校”,爸爸在外地工作,學齡前的我便了一段與外公外婆一起生活的時光。外婆照料年幼的我,外公在一個醬料工場上班。
外公出身商人家庭,在廣州老城區西關,有他們的祖業生意“悅豐和”——一家製作經銷調味醬料的工場。解放後“公私合營”,醬料工場歸公,成分劃分時,外公落得一個“小資本家”的身份,被安排在醬料工場上班,每天日曬雨淋忙碌於醬料的曬場。
外公這個“黑五類”的標簽,令他在那場史無前例的風暴裏遭罪不少。家裏時不時就有街道居委的人來抄家,有時甚至是在深夜熟睡時敲門而進,翻箱倒櫃,查封“四舊”物品,經過這樣一次又一次的洗劫,家裏除了臥室的基本家具外,空蕩蕩的客廳就隻剩一張簡陋的竹編躺椅,樓上的睡房也被冷冰冰的白紙黑字封條給封上了,那段時間,正好我與外公外婆同住,目睹了這一場場令一個幾歲女孩驚慌的場景。
除了被抄家,外公在單位還會時不時被拉出來掛牌批鬥,記得有一次在酷暑盛夏裏,在陣陣批鬥聲中,瘦弱的外公暈倒在炎炎烈陽下,那會,外婆正抱著我作為家屬在批鬥的人群裏,我至今還記得當時倒下的外公和慌張的外婆……童年往事如煙,但這些不堪的碎片依然揮之不去。
在我的眼裏,外公是一位平和、謙順、儒雅而又樂觀的人,他清瘦的身軀裏,藏著一個豐盛的內心世界,裏麵填滿詩詞韻律。在家時,他抑揚頓挫、喃喃自語的詩詞吟誦,常常令幼年的我發笑;空閑時,他總躲在自己狹小的空間,寫詩作對,舞墨揮毫,更是令成年的我欽佩不已。我相信,這些都成了他日後在詩書界成果豐碩的積累和鋪墊,也是他在風雨搖曳的低迷歲月裏莫大的心靈滋養,令他保持樂觀向上的精神支柱。
此刻,當我正在歲月的長河裏竭力打撈那些曾經與外公同在的碎片時,才猛然發現很多已被無情的洪水漂到不可觸及的遠方,剩下的也被洗得模糊不清,我隻能用記憶的膠水,把它們粘帖成一張隱約可見的老照片。
記得小時候,早起的外公,常常在上班前走到我的床前,手舞足蹈,誦念古詞,盡管我根本聽不懂他在喃喃什麽,但那滑稽的動作和誦經一樣的腔調,總能把睡意惺忪的我逗得發笑並完全清醒。這,就是我最早認識的外公,一個對我百般寵愛又平和滑稽的長輩。
後來稍大一點了,我留意到少言的外公,在醬料曬場勞累一天回家後,總喜歡躲在狹小的閣樓裏寫詩詞,練書法,仿佛外麵的風雨都與他無關,獨自徜徉在陰霾天空下那片詩意盎然的世外桃源。在那個物質生活並不富裕,加上家裏被洗劫一清的困難時期,外公寫字的紙張很有限,連抽煙的煙包紙都滿是他的筆跡。他沒有昂貴的宣紙練習書法,廢舊的報紙、隨手拾來的包裝紙都成了他墨跡的承載體。雖然,當時年幼的我還不懂外公在寫什麽,為什麽那樣勤快地寫字,但那個“外公在揮毫,我在旁邊幫他磨墨條”的畫麵至今依然會在記憶裏閃爍,遺憾的是,從小被墨香渲染的我,如今連毛筆都握得不成樣子了。
再後來,我回到父母身邊,生活在郊區的大學校園裏,隻有周末才回到市區的外公外婆家。每次見到外公,他依然如往常一樣,平和、少言,大部分時間都沉浸在他的“世外桃源”裏作詩揮毫,那是一個當年的我沒有興趣去探索的世界。然而,我知道家裏牆上用漂亮的鏡框鑲嵌掛著的書法作品,還有過年時家裏的、街坊鄰裏門前的喜慶春聯,都來自那個世界,出自外公的手。
年複一年,外公退休了,“黑五類”的帽子也摘除了,揚眉吐氣的他便如魚得水般在詩書畫界裏盡情暢遊,他的詩書才學也厚積薄發般地迸發出來。那時已經長大成人並有了自己生活圈子,後來還走出了國門的我,對外公在詩書界的活動並沒有太多的關注,或者說是一種熟視無睹的不以為然吧。我隻知道他的退休生活很充實,活躍於詩書畫界,忙碌於自我創作,也勞心於帶徒傳教,且名聲漸起。而對古文學並不感興趣的我,對他的作品並沒有真正賞讀關注過,現在想起來,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或者說是損失。直到前些時候,我偶然在網絡上輸入外公的名字,看著介紹他的文字,我才算真正認識了一位在我這位孫女視角之外的外公,佩服崇拜之心油然而起!
近日,我回到父母家裏,媽媽翻出一櫃子和兩大紙箱外公多年積累下來的詩書手稿,讓我有空整理一下。麵對這些承載著外公晚年心血、厚重而又珍貴的古文學遺產,我自感任重道遠,卻又有些無所適從。在當今這個時代,還有多少人會對這些古風古韻有興趣的呢?
雖然,我無才傳承外公的文風古韻,那就僅此篇文字,寄托對他的緬懷敬仰之情吧!
此文原發於《世界日報》上下古今版 2024.1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