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的時光,很慢。一個貼上郵票的信封,舟車勞頓,一路顛簸,才隨著郵遞員清脆的單車鈴聲姍姍而來,落至翹首以盼的收信人手中。
昔日的書寫,也很慢。字要一橫一豎地寫,有時候,一頁箋紙,要從朝寫到暮。然而,信箋裏的字裏行間,飽蘸寫信人的真情;筆尖下的一撇一捺,是收信人可以觸摸到的心跳。
舊時的書信,還很“耐看”。一封家書,不僅可以看完又看,反複咀嚼,還有可以伴隨信的主人,在時光的隧道裏穿越半個世紀的春秋,又在歲月的長河裏讓記憶遊回童年。
那天,我整理雜物,在一個存放“珍藏”的小櫃子裏,一個陳舊的大信封闖進了我的視線。打開信封,從裏麵抖出一堆疊成小方塊的信件。發黃的信紙上,是一行行稚嫩卻又工整的文字,隻言片語間寫滿一個年幼女孩對父母的傾訴和思念,也記下了一段碎片式的童年時光。
翻開那一頁頁整齊折疊的信箋,讀著那個童真女孩對父母事無巨細的日常碎念,那些仿如隔世的塵封記憶,瞬間又被拉了回來。那一刻,像是透過一枚時光放大鏡,在鏡片下,我找回了模糊記憶裏那些精細而又清晰的條紋,重拾了被遺忘了的瑣碎點滴。
我的童年,有幾年是離開父母,與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的。
當年,媽媽在大學裏任教,爸爸在廣州市外的一個小城工作,我從小就跟著媽媽在大學的校園裏生活。六十年代末期,一股知識分子接受再教育的浪潮,把媽媽所在高校的老師都發送到粵北山區的“五七幹校”。當時,媽媽就把學齡前的我留給在廣州的外婆照看。從此,我開始了幾年備受外公外婆百般嗬護,卻又沒有父母在身邊的童年生活。
那時候,沒有電話,更沒有當今秒間發送的微信,父母把他們對女兒的牽掛,都化作信箋上一句句情深意切的叮囑,當然,信是寫給識字的外婆的。每次,收到父母的信,外婆都會一字一句讀給我聽,那是我最開心的時光。
媽媽的來信,總會有兩部分,一部分是講述她在與大學校園有著天壤之別的廣闊天地裏的趣聞樂事。艱苦的曆練裏夾著從未有過的野趣;住茅棚,上山開荒種地的同時,也嚐到了摸田螺,捉黃猄的歡樂;每天過著不用動腦的體力勞動生活,讓她還長胖了……。我知道,這些話都是說給外婆聽的,那是一個女兒對擔心著她的母親的一種撫慰。信的另一部分,當然就是寫給我的,簡單的問候,反複的叮囑,凝聚著一位母親對異地幼女的百般牽掛。
那時候的我,還不至於有足夠的能力拿起筆寫信。所以,外婆回信時,就把我要對媽媽說的話代筆轉告了。
後來,上小學了,認字書寫的長進讓我可以拿起筆給父母回信了,隻是,有限的識字令我還是無法獨立寫一封完整的信。於是,外婆就把我要說的話先起個稿,我在信紙上很認真地抄寫。可以想象,父母收到女兒稚嫩的親筆信,是一種何等的喜悅!
隨著識字的越來越多,我慢慢開始獨立給父母寫信了。信的內容,從在家裏按時吃飯睡覺,到在學校裏的讀書玩樂……事無巨細地向父母匯報,最後,總會問一句,“什麽時候休假回家?”。遇到不懂的字,就向外婆請教。這些寫給父母的書信,成了我人生最早也最不加雕琢的“作文”。
在那些稚嫩無華的文字裏,我仿佛找回了一片失落的葉子,還觸摸到了它身上清晰的葉脈。曾經的某天,學校帶過我們去烈士陵園掃墓,去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曾經的某次期考,我的語文算術得過多少分;曾經的一個秋風初起的季節,外婆做了臘腸臘肉,那是我最愛吃的;曾經的某個周末,我與同城的表姐表弟一起度過……
童年,人生路上最遙遠的起點,屬於它的回憶,其實早已被歲月的河流衝涮得支離破碎,模糊不清了。那些能在記憶的河床裏沉澱下來的珍珠,都是被刻進生命揮之不去的回憶。而這堆早年書信裏的那些碎碎念,大多是早已隨著河水漂遠的散沙,在消失了半個世紀之後,又讓我給“捕撈”回來,與“沉澱的珍珠”拚湊在一起,成了一段更為完整的童年回憶。
是媽媽把當年的這些信箋珍藏起來,又交還給我這個寫信人。這份來自媽媽的厚禮,跟著我浪跡天涯,卻一直被塵封在櫃子的角落裏。直到近日疫情宅家的空閑,才想起翻出來,讓懷舊的情愫在對童年追憶的清流裏泛起一圈淺淺的漣漪。
時光穿越了半個世紀,如今,為我與彼岸父母傳遞書信的使者,已從當年慢悠悠的“郵遞馬車”,變成了閃電般的微信;當年父母對幼女的牽掛和句句叮嚀,變成了我對年邁父母的擔憂和聲聲囑咐;當年女兒在信末的那句“什麽時候休假回家?”,變成今天父母對女兒歸家的期盼……。是啊,時光在流逝,角色也在倒置,不變的,是那份割舍不斷的親情和恒久的牽掛。
祈求疫情早日結束,世間不再有回不去的故鄉,人生不再有不必要的遺憾,踏上歸途,去圓一個並不奢侈卻依然渺茫的願望-回家!
此文原發於《星星生活周刊》2021.3.第101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