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飯堂這兩個字,腦海裏總會翻騰出一幅依稀遙遠的畫麵,寬闊簡陋的大廳,一排排長形的木飯桌,一條條單薄的木長凳,大廳的一側,安裝了一排供就膳者洗碗的水龍頭,長著青苔的水槽裏,灑落著一顆顆白飯粒,被潺潺的洗碗水衝刷著,流動著。而整個飯堂的最大的亮點,自然是那一大排透著燈光的小窗口,那才是饑腸轆轆的人們最為關注的地方。飯堂裏,飄忽著大鍋飯菜散發出來的香氣,充斥著排長隊等候打飯的人們的喧嘩。那,就是我孩童時代,學生時代的飯堂。
時光穿越了幾十年,我也從大洋的此岸,遊曆到大洋的彼岸,雖然早已告別了以飯堂為膳的人生,中西美食品嚐過不少,各式餐廳也體驗過無數,但是,當人們提及“飯堂”這兩個字的時候,卻總有一種莫名的親切和觸動。是昔日飯堂的飯菜特別香?是當年的飯堂特別令人留戀?我想,都不是。那是與“飯堂”一起藏在記憶深處的故事在慢慢被喚醒,是懷舊的情愫在漸漸泛濫……
記得我初次涉足飯堂,還是我學齡前的孩童時代。那時候,爸爸在外地工作,我與媽媽生活在她工作的大學校園,蝸居在集體宿舍的一個小房間,沒有廚房,更沒有鍋碗瓢盆交響曲,隻有一個小小的煤油爐,偶爾煮個湯解解饞,一般就是最簡單的西紅柿雞蛋湯,所以,在媽媽的言傳身教下,我人生學到的第一道菜,就是西紅柿煮雞蛋,而這道簡便的菜肴,一直伴隨著我遊走天涯。如果哪天我在廚房想偷懶了,總會想起用我最經典的西紅柿煮雞蛋來打發。
在那段住集體宿舍的日子,飯堂,成了我和媽媽主要的用膳場所。清晨,寧靜的校園隨著大廣播裏的“東方紅”拉開一天的序幕,我和媽媽也起床洗嗽,開始新的一天。踏著大廣播裏的新聞聯播,走進燈光明亮,人氣沸騰的飯堂,跟著媽媽排著長隊打早餐。那時候的早點,通常就是白粥,饅頭,包子,如果去得早,還可以打到炒沙河粉,那是我最喜愛的,但卻不是天天都可以買到,常常會排著排著,走到小窗口前,被告知,河粉賣完了,那樣,我就隻好啃著最不喜歡的饅頭,喝著清寡的白粥做早餐了。
打完早餐後,有時候,我與媽媽會帶回宿舍去吃,宿舍裏有時候會備著媽媽炒好放在瓶子裏的榨菜,我喜歡把它們放進無味的白粥裏以減輕它的清寡。有時候,我們就坐在飯堂裏與其他的叔叔阿姨一起吃,因為是單位的飯堂,一起用餐的多是相識的同事,因而,坐在那些單薄的長凳上,一邊聽著大人們聊侃,一邊不經意地吃著不太喜歡的白粥饅頭,倒也在不知不覺中下咽了。
早餐後,我與媽媽就各自上班,上幼兒園,直到夕陽西斜,我們才又踏著校園大廣播裏的革命歌曲,走進熙熙攘攘的飯堂。忙碌了一天的人們,都端著飯盆,排著隊,等候著小窗口裏香氣四溢的大鍋飯菜,來慰籍轆轆的饑腸。那時候的我,雖然不喜歡吃飯堂白粥饅頭的早點,但對大鍋飯菜卻情有獨鍾,無論是缺油的青菜,或是肥多瘦少的肉片,我都會毫無怨言,也不費媽媽的半點催促,就乖乖地完成,連那些大木桶裏的湯(大人說它是洗鍋水),我都一咕嚕地喝完,還覺得美味無比。
孩童時與媽媽一起度過的飯堂生涯,結束於媽媽離開校園,奔赴五.七幹校的時候,那時,我沒有跟著去幹校,被媽媽留在外公外婆家,享受著他們的百般嗬護和寵愛,吃著住家小灶的飯菜,但時不時,我會懷念起校園裏的飯堂,還有那股誘人的大鍋飯菜的香氣。
幾年後,媽媽從幹校回歸校園,爸爸也從外地調到校園裏工作,從此,我們一家又生活在校園裏,並有了自己居住的套間。有廚房的日子,自然伴隨著鍋碗瓢盆交響曲,隻是,偶爾想偷懶的時候,才會去光顧一下久違的飯堂。就這樣,在父母營造的小灶生活裏,度過了我的少年時代。
人生這本書,在不經意間,就翻到了我自認為是最精彩的一頁。告別了青澀的少年時,我踏著青春的腳步,走進了大學的校園。說是走進,其實不過是從校園的東邊移至西邊,從父母的家屬樓搬到我自己的學生宿舍。本來,我完全可以繼續享用家裏的小灶飯菜而無需去湊學生飯堂大鍋飯的熱鬧,繼續窩在我舒適的閨房而不用去擠六人一間的上下鋪,可是,那時的我,揣著對“逃離”父母百般嗬護的大學生活的憧憬,懷著一顆“小鳥出籠”般歡快輕鬆的心,義無反顧地融進了與同學們一起的集體生活。從此,飯堂,又重新成為我用膳的地方,並伴隨著我度過了四年最火熱璀璨的青春歲月,然而,在那塊多彩明亮的青春板塊裏,飯堂,又是什麽色調的一筆呢?
八十年代初,特別是我們的大學初期,飯堂的條件還是比較簡陋,夥食也很單一,早餐基本上就是白粥,包子饅頭,還有數量有限的,廣東人喜歡的炒沙河粉,而正餐則是用一張印好的兩毛五菜票,連肉帶菜都是它了,不過,在那個買肉都得憑票限量的年代,這樣的用膳模式,也不能有太多的抱怨。記得有次我們班與帶領我們學軍的解放軍連,排長到學校附近的小樹林包餃子野炊,還是我們係裏的一位書記把自己家裏的肉票貢獻出來,讓我們美美地吃了一頓自己動手包的鮮肉餃子,在小樹林裏度過了一段溢滿軍民魚水情的時光。
有時候,遇上節日,飯堂也會加菜,雖然那些被特別烹製的大塊魚肉,用現代人的眼光,根本就看不上,但當時的我們,卻吃得是那樣的興高采烈,一群同學,打著牙齋,喝著啤酒,在狹小的宿舍裏調侃,唱歌,打鬧,上演著連如今坐在星級飯店,吃著山珍海味也達不到的瘋狂,也許,這就叫做青春?
到了大學的中後期,個體產業慢慢興起,在宿舍附近的大操場一角,開了一個小小的炒粉棚,雖然很簡陋,但那微弱的燈光,四溢的香氣,引來多少夜貓,饞貓,讓他們在大飯堂裏得不到滿足的胃,在這個炒粉棚裏得以慰藉。
到了我們畢業前夕,校園裏又開了一家腸粉店,飯堂也開設了小炒窗口,這樣一來,大飯堂裏那一排排小窗戶就不再是我們用膳的唯一選擇了。雖然,那個時候大學生的財力還不允許我們揮霍太多飯菜票以外的金錢,但偶爾的奢侈解饞,那份苦中作樂的情懷,那些深藏舌尖下的味道,至今依然無法替代。
翻閱著人生這本厚重的書,大學時代那最精彩的一頁,已經被遠遠地拋在後麵,然而,那一行行文字,一幅幅圖片,卻依然清晰如昨日。頁麵上,那如詩似畫的西湖金銀島,鋪滿紫荊花瓣的小路,那留下過我們四年足跡的課室,宿舍,實驗室,當然,還有飯堂,飯堂裏陳舊簡陋的擺設,熙熙攘攘的人群裏洋溢著青春的氣息,單調乏味的飯菜卻飄忽著大鍋飯特有的香氣…….這就是定格在我腦海裏飯堂的寫照,從孩童到青春。如果有人問我,你放棄家裏的美味小灶,舒適閨房,與同學一起捱飯堂,擠宿舍不覺得傻嗎?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不會啊,我無悔於當初的選擇。其實,正是人們眼裏“捱飯堂,擠宿舍”的艱苦,成就了我四年大學生活的完整,贈予我人生最快樂無憂,刻骨銘心的時光,也讓我的青春在完整的大學生活裏得以盡情的綻放。
前些年,我們大學同學回校三十年聚會,活動之餘,又相約重訪見證過我們四年青春的學六飯堂。站在那幢時尚而又陌生的五層建築前,我們已經找不回一絲當年的痕跡與氣息,失落之餘,不得不感歎往事如煙。
帶著一份過客的心境,走進熙攘的飯堂,頓時,一股熟悉又久違的大鍋飯香氣撲麵而來,我忍不住大喊一聲“好香啊!”,那一叫,引來了幾位用膳完畢,正要走出大門的小師弟帥哥們異樣的眼光,估計,他們心裏在嘀咕,這是哪冒出來的大叔大媽,跑到這學生飯堂裏湊熱鬧,竟然還喊著“好香啊”。的確,對於如今被中西快餐,滿街美食寵著慣著的大學生們來說,飯堂,也許是最無奈也最不香的用膳場所了。
近幾年來,每次我回國與同學聚會,都會找個借口到學六飯堂吃一頓經濟美味的校園餐。雖然,當年學六的飯菜,並沒有那般經久的魅力讓我們回味至今,但卻隻因它們融進了青春的味道,才讓我們難以忘懷;雖然,今天的學六,已經不是我們當年的飯堂,但學六這個名字,已經與我們的大學時光不可分割地聯在一起,並連同一個個青春的故事珍藏於記憶的深處;雖然,如今的學六,已經麵目全非,但大樓下麵那一片暖土,刻印著我們四年密密的足跡,盡管它們已經成為曆史的灰燼,但仿佛中依然回響著我們青春的腳步……因而,當我們再次走進這個親切卻又陌生的學六飯堂就餐時,吃的不僅是美食,更多的是一份對如風往事的追憶,一份對隨風而逝的青春的祭奠。
如果再有人問我,在你人生那塊多彩明亮的青春板塊裏,飯堂,充當著什麽色調的一筆呢?我想,我會這樣回答:飯堂,可以說是最真實卻又最無華的一筆,是青春燃燒的火焰,把它烘托,讓它出彩,並在我心底烙出了一個恒久不衰的飯堂情結。
此文刊發於《星星生活周刊》2017年12月15日第846期
那是啊,大鍋飯還挺別香:-),謝謝!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