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入佳境 (1)
(2010-01-19 08:43:29)
下一個
辭職是所有人都反對的,隻除了當事人杜長安自己。
這間坐落在邁阿密最繁華地帶,寬敞的,麵朝大海,春暖花開的辦公室是長安用五年的青春換來的。自打MBA畢業,長安就為這家全球一千強的公司賣命。
說是賣命有點過分,這個工作的最大特點就是清閑。
老板是猶太人,有著猶太人的精明和譜兒。花出去的銀子每分都是算計好了的。 總部一共人不多,但這一幫名校MBA是公司的門麵。其一有裝飾作用,與其花一百萬買副補壁的名畫,不如安置些有創造價值潛力的人。其二有威懾作用,總部來來往往都是供應商,合作夥伴,放到個MBA包圍的會議室裏,光滿屋子亂竄的術語就能把人砸暈,半夢半醒間得到了對公司的整體印象。其三有融資作用,公司在紐約證交所上市,時有投資者上門探底,放在那兒的MBA團隊號稱擔負著資源整合拓展的功能,開源節流都有了,就算是花瓶,也是有軟實力的花瓶。
但是穿在腳上的鞋,合不合適隻有自己知道。人有時候騙得了所有人,騙不了自己。 說的好聽是總部的智囊團,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可實際是空中樓閣,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公司十幾個分部都是獨立核算的實體,占山為王的諸侯對上命可以聽,可以不聽。
沒有決策權,沒有執行權,沒有活生生的商場血雨腥風,這種日子過得毫無成就感。長安一直覺得是浪費了五年生命。向主管的副總裁遞上辭職信的時候,對方驚訝的表情讓長安有一種要痛快得大叫的感覺。工作環境好,工資好就能讓一顆年青的心滿足了麽,成長的空間,她要成長。
出門直奔碼頭,幾周前就訂了去加勒比海的遊輪,長安需要到一個可以恣意放縱自己思想的地方。
早上一覺醒來,長安淋浴,想著生命中新的一頁就此翻開,她覺得渾身每個細胞都張開了,充滿期待。從皮箱裏挑了一件熱情洋溢的水紅色無袖高領線衫,配上花花綠綠五彩襲地長裙,整個人火的要噴出來。
長安的美不說是驚心動魄,至少很容易讓人忽視她的大腦。來美國十幾年了,她身上東方的古典和西方的風韻完美的結合成一種獨特的情調,讓人忍不住多看上兩眼,就像現在船板上來來回回走過她身邊的各色人種所做的那樣。長安向來很享受這種注目,同時又很鄙視這種注目,從來能夠喚醒她激情的都是那些對她漫不經心的人。想到這,她不禁微微卷起嘴角笑了,對,她是一個喜歡挑戰的人,各方麵。
一夜航行,遊輪已駛入公海,舉目望去,滿眼是大西洋的湛藍。長安走到沒有陽光的船舷,因為少了穿泳衣太陽浴的男女,這裏難得的安靜。她需要一個可以讓自己冷靜沉澱的地方。
辭職前不是沒有考慮過今後的走向,事實上,在過去的一年裏,她的腦海裏不時地做著權衡比較。對她的辭職,父母不讚同的最大原因是她沒有騎驢找馬,找著下家再下崗不遲。可生活中那有那麽多得兩全其美,人生能有幾回可以隨心所欲冒冒險。不換回自由身,為五鬥米折腰,永遠沒有開始。
原先公司做的是工業產品,規模大,占用資金多,行業規則繁複,技術門檻高造成的相對寡頭壟斷。且不要說美國公司與職工簽訂了保密非競爭合約,就是沒有這個限製, 個人也是無力染指的。這就意味著長安要放棄過去的一切資源,從頭開始。
為此,長安逼著自己想清楚了三件事:自己感興趣做什麽,自身優勢是什麽,市場需求是什麽。
五年的案牘生涯讓長安見識了美式的公司文化,她很清楚自己想要做一些更有創造性,靈活度大的工作。她想通了要達到這個境界,要麽找個能獨當一麵的職位,要麽自己幹。 她的年齡,經驗使得前一個選擇難乎其難。自己開公司成了被迫的唯一選擇,隻有自己不在乎自己一窮二白,白手起家。
離開公司,除了帶回了一箱子個人用品,就是一些放之四海皆準的商業技巧,溝通,談判,分析,項目管理。但長安始終覺得她最大的優勢是背後靠著一個中國。當初係主任推薦她來這個公司時就是因為她的中國背景。這些年和這麽多中外供貨商打交道下來,覺得這種對中國價格中國製造的依存度有增無減。所以長安毫不猶豫地把做與中國相關的工作作為自己未來公司方向。
那麽新公司應該給市場提供什麽服務呢?國內企業如今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長安去國十載,沒這基礎,如今大的生產商都有自營權,國家的政策已經從招商引資請進來,到側重鼓勵企業走出去。聯想剛買了IBM電腦製造部門,作為打通美國的渠道。但大多數中小製造業卻是無力與市場直接溝通的,也欠缺對西方商業規範的了解。而這正是長安的知識所能彌補的欠缺。不如就成立個谘詢公司,行走於中美之間,做個橋梁。
正午熱帶的陽光開始變得肆虐起來,長安看到遠遠的又來了一家中國人,精致的女人,活蹦亂跳的孩子,和一個帶著眼鏡的男人。女人坐到長安身邊的躺椅上,噓了一聲,揚眉對孩子爸爸說:“你陪他玩吧,我可不想在太陽底下走了。”
等男人孩子走了,女人對身旁的長安,找到知己般,直接用中文開始抱怨,“這兒的太陽太毒了,這一上午曬得皮膚起碼老了三年。你也是找陰涼地來的?”長安禮貌的笑笑,懶得解釋。有點遺憾獨自思考的空間被闖進來的聲音打亂。
誰知女人卻一句接一句自己說了起來。住的是什麽艙,有沒有海景,度假是半年前安排的,老公開了個軟件外包公司,常年在中國,做空中飛人兩年了,一年到頭難得回來陪老婆孩子玩幾天。
長安有一茬沒一茬的答應著,也忍不住好奇問道,“你為什麽不一起回去?”
“不想,國內又髒又亂,車堵,空氣汙染,一會兒毒大米,一會兒毒醬油、毒雞鴨蛋。”
“那他為什麽要回去?”長安想聽聽別人都有些什麽驅動力,離開嬌妻幼兒孤身一人去創業,那個男人付出的成本可比自己高。
“做了幾年的技術顧問,想折騰了唄,手上的幾個大客戶,一個人做不過來,到中國找些人幫忙。國內做點事太難了,人多難管啊,我看他是不撞南牆不回頭。”
長安琢磨,這年頭往國內回流的人真不少,多少人折戟沉沙,成功的畢竟鳳毛麟角,自己怎樣才能區別於眾多海歸土鱉,第一步生存下來呢。看看時間,她的午餐時間到。起身和身邊的女客打了聲招呼,吃飯去也。 對方也一聲驚呼,他們分配的時間也是這段,趕緊叫上老公兒子同行,餐廳過時不候的。
遊輪是最接近共產主義的地方,包吃包喝包睡,按需分配。想吃的正式一點,就按撥去餐廳吃正餐,非正式一點,就到頂層的自助就餐區,比薩餅,意粉,中餐24小時敞開了吃。
船上的餐廳是拚桌,順理成章的他們坐在一個長桌前。過一會,長安的對麵又安排了個全身名牌的金發俊美男性,眼珠碧藍,麵色慘白憂鬱。
等菜的間隙,大家客氣地寒暄。這才知道那一家從波士頓來,男主人姓王,名前。女主人說叫她CAROL,男孩叫羊羊。慘白男人叫MANNY, 因為失戀上的船。
王前是江南人,公司設在西州科技園裏,本來想去上海張江的,正巧西州市政府和科協主辦的人才招聘會在麻省理工學院召開,王前憑著校友的身份前去打探打探,誰知發現領隊的主管科技的馬副市長居然是大學時的輔導員。王前所在的班因為是學校首屆少年班,被視為重點大學中的重點。一班年輕骨幹老師每周40小時和學生混在一起,誓把他們培育成未來中國諾貝爾獎候選人,因而彼此混的很熟。誰成想四年一過,全班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出國了,學校其他院係戲稱少年班為留美預備營。
那次和馬副市長相談甚歡,西州市近年來一直把發展高科技服務外包產業作為轉變經濟增長的重要途徑。不久後王前回國實地考察了一次,從市政府那裏遊說來了兩百萬元的支持和科技園的辦公區域,他毅然決然的做了海龜。
長安覺得王前是個目光聲音動作都充滿力量的人,說話的時候很有一種煽動性,讓人躍躍欲試,恨不得加入他的公司算了。不由自主就把自己的情況也拿出來說了說,想從這個前輩那兒得到一點意見和鼓勵。王前還沒說什麽,CAROL先嘖嘖了兩聲,挑起叉子上的蔬菜沙拉,鄭重的警告,“看看又是個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小心,回國連生菜都不敢吃。 國內生活環境也太差了。 要掙錢到什麽時候才能買到這裏的花園洋房,蔚藍的天空。”
“也許在這裏有蔚藍的天空,但國內有生長的土地,我不後悔我的選擇。”王前停頓了一下,“就是先提個醒,國內有不理想的競爭環境,會有很多失望,能咬住機會就咬住機會,要不就咬咬牙。我在美國也是讀了MBA出去的,但我在國內適應了半年,決定把已寫的商業計劃都扔掉,這才明白它在打印出來的時候就已經作廢了。對了,你準備做那個行業?”
“沒決定呢,消費品吧,上手快,市場大。”
CAROL 搖頭插嘴道:“你不覺得你有點草率嗎,這麽就辭了怪好一份工作。”
長安實事求是: “倒也沒有,當年辭職讀MBA時狠狠的掙紮了一番,把年薪,時間,學費,未來投資回報率都反複算了個通透。這兩年才發現,選擇本身沒有對錯,無論什麽路,隻要堅持走下去,就會有收獲。很多人都有很多很好的想法,關鍵是有的人做了,有的人沒做。”
羊羊聽的沒趣,在座位上扭來扭去不肯吃飯。CAROL也覺得話不投機,轉而督促王前給孩子喂飯。
長安也不想一直冷落對麵的餐友,於是轉到英文,和他說聲抱歉,“我們討論的聲音打擾你了。 你的午餐怎麽樣?”
MANNY 不置可否的聳聳肩,長安注意到他的飯幾乎沒動。他隻是在漫無目的的玩弄著食物。過了一會兒,他自己小聲說:“這艘遊輪是奇跡發生的地方,我們的相愛從這裏開始。”
長安聽著,不敢發話,怕一不小心就觸動了對麵那顆敏感的心。她在對方眼裏始終看到一抹難以置信。過了好一會,他才又接著近乎是自言自語,“我們在一起十年了,他居然愛上了一個女人。”
長安隻能用眼神傳遞一種理解和關懷, 這種時候,說什麽都是無用。 當聽眾讓對方有個宣泄的地方吧。正好遊輪停到天堂島,既然已經用餐完畢,看MANNY又一副食不下咽的樣子,長安建議下去走走。MANNY懨懨的答應了。和王前一家打了個招呼,就與新相識的MANNY下船了。
熱帶小島搖曵的棕櫚樹下,長安想著心思,MANNY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兩人倒是絕配,別人看他倆享受著二人世界,也都識趣的不去打擾。一下午就在沉默中度過, 黃昏臨上船的時候,MANNY 對長安說,“你在我身邊真好,一句話都不問,可我的悲傷少了很多。”
上船的時候,長安提議:“晚上的船長晚餐我們一塊去吧,我帶的是黃色晚裝。”MANNY還是沒表情,隻是拉過長安緊緊的擁抱了一下。他的手柔軟而且很涼。
雲鬢環繞,衣帶飄香的晚宴上果然沒有MANNY。當舞會的音樂響起的時候,長安踱步到甲板上,在一個沒有光的角落裏,她看見凝視著一望無際墨黑的水麵的失意人。沒有猶豫,她走了過去,坐在他身邊, 繼續想下午那樣無言的陪著。過了很久,MANNY扭過頭看了看沒有動靜的她,還是沒說話。 長安老老實實的說:“我關心你,怕你想不開。”
MANNY盯著長安的改良中式晚裝,點點頭道:“早上的搭配3.5分,現在4.5分,你還有進步的餘地。若是我給你設計, 5分。”他說著遞給長安一個別致的名片,隻有KY 服飾和他的名字。長安對時裝了解甚少,就把名片攥在手上應了聲好,有機會叨擾,心想恐怕永遠不會有機會。
MANNY說,“我知道你是來陪我的,謝謝! 你放心,我不會做傻事。 你讓我覺得很溫暖。 ”長安笑笑,萍水相逢,能夠給予一些溫暖也是很開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