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管會接管四川省地質局之後,1970年,父親被派回到他文革前所在的403地質隊擔任總工程師。隊部設在西昌地區(現屬涼山彝族自治州)會理縣,這裏正是當年紅軍長征召開“會理會議”的地方。對父母來說,這一帶並不陌生。母親剛從鄰近的會東縣出差歸來,她在那裏參加拉拉銅礦的勘探與研究。更早些時候她還在附近發現過一個小型鐵礦,後來成為攀枝花鋼鐵基地的供礦礦山。地質人的足跡,本來就和這片土地緊緊交織。
從此,父親與我們便開始了長達數年的兩地分居生活。他常年駐紮在403隊,每年隻有一次法定的探親假,偶爾因開會或匯報工作回到成都。弟弟出生時,他破例多留了一段時間。每次歸來,父親都會帶些當地的特產,比如小關河石榴、油雞縱——這是一種雞縱菌經過油泡處理後的食品,既便於保存,又更加鮮美。對我和弟弟來說,那些來自遠方的味道,承載著父親的蹤跡與牽掛。
父親歸隊後,繼續帶領勘探隊員們奔走在會理群山之中。隊裏有個怪人,人稱“刁司令”。這個外號跟《沙家浜》裏麵的刁參謀長和胡司令沒有關係,而是因為他姓刁,曾在五七幹校放過鴨子,自稱率領過一支“鴨子兵”,由此得名。他的怪事跡數不勝數:比如早晨不肯倒掉尿盆,而是日複一日地攢在一起,稱之為“綜合尿素”,拿去澆菜,結果菜常常被濃肥燒死;剩下的稀飯也舍不得倒,專門放在廣口瓶裏,任其發酵,酸臭難聞,他卻振振有詞,說這是“營養更豐富、容易消化”的佳品。因為他極少洗腳,又常年把寢室熏得臭氣熏天,連室友也忍無可忍搬走了。還有一次在學習會上,他指著地圖高喊:“階級鬥爭形勢非常複雜!拉鮓加魚鮓等於複雜!”引得滿場哄笑。拉鮓和魚鮓是附近金沙江邊的兩個地名。
1973年暑假,我第一次隨父親到403隊度假。那是一次刻骨銘心的童年經曆。我們下午從成都乘火車出發,沿著剛剛建成不久的成昆鐵路一路南下。火車穿橋鑽洞,沿途青山綠水,風光如畫,讓我興奮不已。第二天清晨醒來時,列車正緩緩行駛在西昌邛海畔,又順著雅礱江奔騰南下,最終抵達渡口市(今攀枝花市)的金江車站。住了一晚後,隊裏的汽車將我們接到黎溪鎮附近的隊部。
隊部是一片簡陋的平房群,有的作辦公室,有的作宿舍。平房外開辟著菜園,糞坑裏的糞肥是最直接的養料,剛澆到菜地裏的肥水裏蛆蟲亂爬,看得我毛骨悚然。可沒多久,家屬們養的雞便爭先恐後跑來,將蛆蟲一掃而空。西紅柿在這樣的糞水裏長得格外飽滿鮮紅,陽光下閃著誘人的光澤。但我心裏總是難以抹去蛆蟲亂爬、雞群啄食的場景。每當看到這些西紅柿被端上餐桌時,心中既渴望品嚐,又滿是惡心,這種複雜的童年衝擊至今難忘。
我還跟隨父親及其同事去過一分隊和三分隊。去三分隊途中遭遇雷雨,閃電差點擊中我們的吉普車,讓我驚魂未定。到了一分隊,我親眼看見鑽塔旁,鑽工們升起鑽頭,取出岩芯。父親蹲下身,拿出放大鏡仔細觀察研究,那一刻,他專注的神情在我心中定格,成為我童年最深刻的父親形象。
那年正值中共十大召開,隊裏的大喇叭天天播放大會新聞。我記憶最深的,是一個年輕英俊卻空洞無物的王洪文突然被推上中共僅次於毛澤東和周恩來的第三號人物的高位,讓許多人錯愕不已。與此同時,大喇叭反複播放當時的“流行歌曲”《祖國一片新麵貌》:“山也笑,水也笑,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指方向,形勢無限好……” 這旋律至今仍與我的403隊記憶緊緊相連。當時在甘肅的山溝溝裏,胡錦濤和溫家寶想必也反複聽到這首歌曲,心情跟我也應該差不多。多年以後,胡錦濤和溫家寶當政時在建國60周年慶典上重播這首歌時,我心底湧起強烈共鳴,仿佛回到了會理的那個夏天。
八月下旬,暑假結束,父親送我回成都。我們先到金沙江邊的拉鮓渡口,乘渡輪渡江到對岸的魚鮓。這裏正是當年諸葛亮“五月渡瀘,深入不毛”的渡口,我們是重走了諸葛亮率蜀漢軍七擒孟獲的道路。在魚鮓火車站等待火車時,父親又給我講起《西遊記》中唐僧出生的故事。第二天,我們乘火車到渡口市,再轉車北上返回成都。這一趟旅程,成為我童年記憶裏最完整的父子時光。
然而,父親的健康問題始終懸在頭上。他在野外曾經因青黴素嚴重過敏耽誤治病,有一次隻是含了一片潤喉片,便休克險些喪命。這樣的身體狀況,顯然不再適合長期野外工作。與此同時,兩地分居給家庭帶來諸多不便,母親在成都地質研究所工作,既要出差,又要照料我和弟弟,負擔沉重。父親開始設法調回成都。
命運的轉折,出人意料地來自國際局勢。70年代初,美國加緊轟炸北越。為了援助越南,中國派遣了一支二炮部隊赴越南戰場幫助越南防空。1973年巴黎協定簽訂後,美軍撤出越南,停止轟炸北越。這支部隊也就撤回國內,改編為基建工程兵,專門承擔西南地區的水文地質、工程地質任務。1975年,這支部隊總部設在成都,下轄四個分隊,覆蓋川、滇、黔、湘。他們急需地質專業的技術人才。於是,父親在不惑之年,脫下地方幹部的身份,換上軍裝,成為這支隊伍的總工程師。
從此,父親的前半生就告一段落,邁進了更加波瀾壯闊的人生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