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年求學
我父親出生於20世紀30年代四川某縣的一個中農家庭。這是一個典型的丘陵地區縣份,隔龍泉山與成都相鄰。雖相距不過幾十裏,卻在過去長期被拒之城市化之外。直到2010年代初,這個縣才被正式劃歸成都市——那是爺爺生前一生未能實現的“城市夢”。
爺爺早年曾動過搬去成都的念頭。那是個樸素又現實的想法:一方麵羨慕城市的繁華,另一方麵希望子女能進入城市生活、工作,有一個穩定的未來。但他最終沒有這樣做。那時雖無後來的戶籍製度,但作為擁有土地的中農,放棄田地進城,是極為艱難的。
父親自幼聰穎,但家中清貧,曾中斷學業約半年。複學後,奶奶為他準備了一袋紅苕幹作為幹糧帶去學校。幾十年後,父親提及此事仍曆曆在目。他還告訴我,為了不被同齡同學嘲笑年紀大,特意在報上學時少報了兩歲。這讓人懷疑,他的學業中斷可能遠不止半年,但也顯示了那個時代寒門學子的隱忍與智慧。
土地改革時期,我家被劃為“中農”。這是一種“不上不下”的政治身份:得不到多少好處,卻也避免了批鬥和剝奪。但並非毫無“曆史問題”。爺爺年輕時曾加入當地的袍哥會,而父親本人在解放前夕,曾和同學一同加入三青團的外圍學生組織。這些“組織關係”雖然沒有帶來滅頂之災,卻也在他的政治履曆中留下了模糊的陰影。
2012年,父親向我透露一段更加隱秘的往事:解放前夕,一位來自同縣、同姓的軍閥,打算從族中挑選少年做勤務兵,爺爺曾考慮送他過去。這讓我驚訝不已——因為我的外公正是這位軍閥的軍需官。這位軍閥曾雄踞川北,1935年被紅四方麵軍擊敗後失勢,據外公說他出家當了和尚。因此我對父親的說法存疑:一個和尚需要什麽勤務兵?後來有了互聯網之後我才查到:這個軍閥失敗後,馬上被蔣介石撤職查辦,但不久又被任命為國防部參議。1949年又參加了劉文輝領導的起義,作用雖然不大,但仍然混到了文史專員和省政協委員的職位。很可能他短期當過和尚,不久就還俗而任高官。不然,後來不僅沒有資格參加起義而在新政權混飯吃且善終,而且還可能有性命之憂。辛亥革命元老夏之時就是榜樣。
父親1953年參加全國統一高考,成績優異,三百多分。在今天,這可能是頂尖高校的分數(他的一位高中同學就以相近的分數考上北京地質學院本科,後來吃香喝辣),但當年,因家境拮據,他不得不選擇一所“包吃住”的專科班——重慶大學地質係。當時重慶是西南地區的中心。能去重慶上大學被認為是很有麵子的事情。
臨入學的時候,父親家裏竟然窮得連去重慶報到的路費都負擔不起。他隻能先到較近的成都省招辦請求幫助。後來招辦派了一輛卡車送他們幾十名新生到重慶入學。
在大學裏,父親德智體全麵發展。在那個講究出生的年代,他的中農出生畢竟不是剝削階級。學生中不乏出生貧下中農和工人階級的同學,甚至有解放軍和誌願軍推薦來的戰鬥英雄,但可惜他們基礎太差,高考成績才一百多分甚至幾十分。而父親高考300多分的成績一騎絕塵,名列第一。跟他學習接近的同學全都來自剝削階級家庭。同時,他還頻頻參加體育活動,是校籃球隊員。因此他就被選為校級學生幹部,有機會參加學校的管理。
也正是在這裏,父親認識了母親。母親來自川東某縣,家庭成分定為“地主”——外公雖隻是一個地方小廠主,曾為軍閥部隊服務,因而成為政治標簽的犧牲品。母親聰明堅強,克服了成分帶來的各種障礙,堅持完成學業。兩人的結合,是那個年代“紅與黑”之間小心翼翼的靠近。
1955年他們畢業,父親留校工作了一段時間,後來去了西南地質局機關工作。而母親被分到該局的一個野外勘探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