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時,父親正擔任野外隊總工程師。運動伊始,地質局的老領導李局長等人首當其衝,成為“走資派”的批鬥對象。為了自保,他們把最信任的老部下——父親——從野外隊借調回成都機關,讓他幫助維持局麵,等於是推到“保皇派”的位置上。
父親謹小慎微,不擅長政治,卻被裹挾進了“大聯合”的群眾組織,當選為勤務組裏的一名“勤務員”。所謂“大聯合”,最初隻是幾個小的群眾組織並在一起,但很快形成了與另一派群眾組織“山洪”對立的派別。
別以為區區“勤務員”沒什麽了不起,雞肋般的存在卻仍然有人羨慕嫉妒恨。一天,母親回家的時候,路過隔壁鄰居家門口,遇到鄰居阿姨。不料平時和顏悅色的阿姨突然對母親破口大罵,說些令人莫名其妙的話(比如“你丈夫燒了我老公的鋼筆”之類),卻不明說她的真正訴求。後來才估計,她是對老公沒有當上勤務員不滿。從此,原本友愛的兩家人再無來往,見麵時形同路人。
父親所在一派主張“抓革命促生產”,努力保持機關運轉;“山洪”則以“橫掃牛鬼蛇神”為號召,常常武鬥鬧事。當時局裏的牆上貼滿了大字報,有一次隻認識幾個字的我看到其中一張大字報上,父親的名字打了紅叉,旁邊的漫畫竭盡醜化之能事。不用說,這肯定是山洪的傑作。
父親在派性鬥爭中多次被押上台批鬥,胸掛木牌,低頭“認罪”。不過有時候山洪的頭頭也享受了同樣的待遇。
1967年二月,北京爆發“二月抗爭”(又稱“二月逆流”),全國“造反派”一度受挫。父親也在風聲中被抓進成都軍區,關押一晚,第二天清晨就被釋放,顯然是老上司們極力營救的結果。
成都不像重慶等城市,不是武鬥的主戰場,但小規模的武鬥也是有的。地質局南牆外,隔街就是成都市第二師範學校,裏麵的學生分為兩派,分別占據一棟教學樓用步槍互射。不知道他們互相的傷亡如何,街上過路的卻常常被誤傷致死,校牆上常有訃告。地質局內臨近南牆的居民不得不在屋裏打地鋪以防流彈。
地質局內部的武鬥遠沒有這麽慘烈,最激烈的一次是“科研大樓攻防戰”:攻方戴著藤帽,拿著鋼釺,逐層進攻。而守方則朝攻方仍石灰塊(沒敢扔磚頭)。最後攻方隊員攻到了頂層,將守方隊員痛打一頓,但沒人死亡或致殘。
父親有一次在街頭遭到“山洪”圍攻,燈芯絨外衣被扯得粉碎,險些受傷。鄰居沈叔叔雖然隻是大聯合的普通成員,有一次被打得更慘:不僅衣服被撕,眼鏡還被打碎,眼中充滿血絲。
到了1969年,派性鬥爭逐漸降溫。春節時,父親還帶我一起回到農村老家過年。四月,中共九大召開,成都局裏舉辦慶祝活動,父親帶回家一些鞭炮。九大閉幕遊行那天,他托關係讓我坐上了局裏的宣傳車,那是我童年記憶裏難得的興奮與榮耀。
真正的轉折出現在當年下半年,軍管會正式接管地質局,派性鬥爭徹底收場。次年,1970年,父親進入地質局療養院舉辦的學習班,每個月才能回家一次。當時母親又要隨隊出差野外,我年幼無人照料,隻好請奶奶來成都幫忙。
這一時期,父親在政治風暴中幾度沉浮,既有險象環生的時刻,也有日常瑣碎的小記憶。在那個人人自危的年代,他所能做的,不過是謹慎行事,保全自己與家庭,默默等待風暴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