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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五道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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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道口,這個北京城西北並不起眼的地名,卻在我的青春記憶中如燈塔般閃耀。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在它東南方向的一所高校讀書,四年寒來暑往,五道口成了我們生活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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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這裏還有地麵鐵路。每當列車緩緩駛來,紅燈亮起,欄杆落下,自行車、行人、汽車如潮水般堆積在路兩側。火車開過,欄杆升起,人流才重新湧動,穿行於鐵軌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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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生活清貧,食堂飯菜寒酸難咽,尤其到了冬天。於是我們常去五道口的小飯館“改善生活”,說是改善,其實也隻是吃炒餅而已。那家飯館不小,常年生意興隆。父親來京出差,總會請我在那裏吃一頓,常點的菜是辣子肉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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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室友光有段時間發現一道“價廉物美”的硬菜——燒黿魚,其實是甲魚,隻賣一塊二毛錢一份。我們去吃過兩次,濃油赤醬的味道至今記得。後來甲魚價格飛漲,我竟再沒嚐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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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也是另一種“食糧”。五道口的新華書店和外語書店,是我常流連的地方。那家外語書店門口貼著“外賓止步”的牌子,據說是版權問題。對我這個英語學習者來說,卻是寶藏之地:詞典、原版小說、英語期刊,應有盡有,且售價低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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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是我高中同學,考進了同一所大學。1980年春,我們一起在五道口照相館拍了標準像。我那張照片平平無奇,而英俊的他拍出了一張“櫥窗照”——被放大貼在櫥窗裏,一貼就是十幾年。直到九十年代我準備出國,照片才被撤下,櫃台裏還擺著一張小複印件。他後來結婚(妻子也是我們高中同學),每次來北京總要帶她去照相館“顯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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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年,我們也常去五道口工人俱樂部看電影。櫥窗裏貼著新海報,門口排著長隊,有時甚至有黃牛倒票。我在那裏看過《世界需要熱心腸》和《山道彎彎》。源的一個同學曾在一次放映中做出荒唐之舉——當眾朝前排座椅撒尿,偏偏那座位上是派出所的女警,結果被當場扭送。成績再好,也因此失去考研資格,隻能調去貴州邊遠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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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本科畢業,我回到家鄉工作;1987年又回到母校讀研究生。五道口也發生了變化:鐵路西側新建了大棚農貿市場,熟食攤點熱氣騰騰;照相館對麵也有了烤雞攤,稱“西裝雞”。我常在這裏買菜配衣,生活依舊簡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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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位研究生同班好友,代稱“力”,本科比我低兩級。某天他問我:“你覺得我的本科同學曉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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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早認識曉。1987年初,她隨導師來我單位調研,穿著紅呢子外套,不戴眼鏡,沉靜自信,令人難忘。她本科雖低我兩級,研究生卻高我兩級,後來留校讀博。我知道她還在學校,心中高興,卻從不敢奢想有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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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力主動撮合之後,曉竟願意與我接觸。我們的感情迅速升溫,順理成章地走到一起。1990年我研究生畢業,因曉之故,我沒有回鄉,而是去了西北方向的一所工科院校攻讀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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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兩年,我們雖都在北京,卻分居兩地。每周幾次,我們騎車往返於兩校之間,必經五道口。馬路坑窪,燈光昏黃,我常在鐵路西南那片胡同區夜騎,仿佛成了一個“胡同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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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工人俱樂部已改了模樣,樓上是錄像廳,樓下成了舞廳。鐵路西側出現一家叫“五道口沙龍”的夜店,燈紅酒綠。一位外教曾在那裏請我們喝啤酒。沙龍西邊,不知何時又豎起一棟二層小樓,門口掛著“中國人民銀行研究生部”的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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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曉博士畢業,搬去中關村。我們的“兩校穿梭”從此結束,但五道口仍是日常生活圈:我們在市場買菜,在裁縫攤做衣。有一次買了一隻活雞,便宜得驚人,但便宜無好貨,煮熟後卻一股騷味,隻能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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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母在我們結婚前來京探望,就住在五道口地質學院的招待所,第一次見到曉,頗為滿意。後來我們在照瀾院街道辦事處登記,次年回老家舉辦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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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我即將離開北京,特意去五道口裁縫攤做了一條涼爽的褲子,準備赴港。哪知褲子剛到香港便被狗咬壞,成了日後的笑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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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末,我短暫返京。五道口已今非昔比:輕軌飛馳,舊貌全無。我沒有久留,隻是在站前乘輕軌回城。一路上,心中泛起漣漪——那地方仿佛在輕聲呼喚,又仿佛早已塵封在記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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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我再未踏上那條熟悉的街道。但在夢裏,五道口一再浮現。成府路仍車水馬龍,櫥窗裏依稀貼著舊電影海報,曉穿著紅色外套,在對麵向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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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想有朝一日,能攜妻兒同行,重回舊地。哪怕街道已陌生,隻為在風中,再聽一聲熟悉的火車轟鳴,走一走那條滿載青春與舊夢的成府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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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會對兒子女兒說——
這裏,有爸爸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