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得文字在人間─憶王小波兼憶李銀河(7)
劉繼傑
照完了相,煙也燃盡了,我妻說下去吧。我說你陪鄭嫂先下去吧。我們倆跟小波說會兒話。我和老鄭坐在小波墓前,聊了許久。我對他講了我這十幾年來在美國的經曆,交友的圈子和對一些事情的想法兒,包括很多在電話上不方便講的話。老鄭也對我講了他的職場生涯。他說他就象海邊的泡沫兒一樣,一步步被波浪推上來的。當初一個挖煤的煤黑子,搭末班車上了大學,又被留校教書,已經很知足了。沒想到被提拔當了處長。後來又被提拔成校總務長,然後又是副校長,最後是常務副校長,每一步都不是自己爭取來的,而且幾次都想推掉。
老鄭前兩次升遷我是知道的。他當處長時我還在國內。當初他還不想去,舍不得離開清高。是我勸他去的,因為我知道幹行政比教書更實惠,而且我知道他也不是百無一用的詩卷書生。好男兒前程不在學問中。我對他說,當處長遠勝於當教授,且這處長是馬上就當的,熬到教授還不知道要等多少年呢。這就有點兒象我們現在買房子,貸款加上利息要付三倍的錢。
他最後還是當處長去了,但留了個心眼兒,一直在係裏教課,雙肩挑幹部。為得是萬一那天不小心得罪了領導,還可以回去做教書匠。
我九二年回國那次,他對我說有可能要提他做總務長。他還是不想去。說他不在意職務高低,處長很自由。總務長雖然位尊,但就象魚缸裏的金魚一樣,被養起來了。我勸他能去還是去。官場無退路。寧願前進一步生,不願後退半步死。
後來聽說他還是當了總務長,雙肩挑變成一肩挑了。又後來聽說他成了校領導。但我再沒跟他談過這些。偶爾打個電話,也是寒喧幾句就掛了。
我問老鄭下一步還有什麽可能,有沒有扶正的希望。他說估計到頭兒了。上麵提倡學者治學,他沒有博士學位,又沒有教授職稱。隻有個在職掙來的碩士學位,當不了正職。我說既然路走到頭了,不如離開教育口兒,到工商界去發展。隻要離開學校,碩士學位在哪兒都有富餘了。老鄭說,在學校呆了二十多年,換個地方恐怕不會生存了。後來我走了之後,他到另一所大學當了黨委書記。現在已經退下來了。
現在的校長是我們同一係的紀寶成。我們上本科時他上碩士研究生。和老鄭同時畢業留校教書,後來做了博導教授。又到教育部當了幾年司長。老鄭調走之後,他被調回母校當副部級正校長,一直幹到今天。
不管是老鄭還是老紀,都是人大自己培養的嫡係。打虎還需親兄弟,上陣全靠父子兵。我們一個係兩個專業同年畢業生出了前後兩任主管校長,而且都是一幹多年。這恐怕教育史上不多見。
我和老鄭下山的時候,兩位女士都等急了,正要上來找我們呢。說女人間的話題都談了不知多少了,還不見你們下來。要不是看著那山路發怵,早就上來了。
我本來想去看李銀河的。但一來時間不多,二來還要請求老鄭幫著聯係。百忙之中他陪我去看小波已經不好意思了,就沒有再麻煩他。
經常在媒體上見到有關李銀河的報道。小波走了之後,一方麵她作為小波的未亡人,替小波整理文稿,出版小波著作,同時自己也打拚下一片天地。她似乎總是在禁區中拚搏,永遠是時代的弄潮兒。對於她的觀點,我很多讚同,也有些不讚同。讚同的當中很多是我敢想而不敢說的。李銀河身為女子,敢於麵對整個社會坦然說出自己的觀點,全然不考慮流言的攻擊和誹語的中傷。這是我所欽佩的,也是我一個男子漢做不到的。
古今中外,人才輩出。男女豪傑,屢見不鮮。但象小波和李銀河這樣,兩戟翩遷,鷹燕雙飛的,卻不多見。前有居裏夫婦,後有柯氏伉儷,別的似乎就不知道了。
當歲月的浪花衝去時代的泥沙之後,人們就會發現,小波和李銀河,送給了我們這個驕傲而又可悲的民族兩份貴重無比的禮物。一個留下了蘊藏著深厚思想的文字,另一個帶來了寫成美麗文字的思想。
心頭在流血,火花在激蕩。小波已寂靜,銀河仍閃光。
我覺得他們二人之所以如此出人頭地,和他們的名字很有關係。他們兩個人的名字裏都有水。在我們年輕的國家走過的短短六十年裏,一共出了三個核心。其中兩個都和澤有關。而澤是帶水的。水滴石穿。沒有什麽比水的力量更大了。
當初給我女兒起名字的時候,都已經想好了,其中有一個瑩字,是晶瑩的意思。太座硬是生生往上加了一個三點水,說是有了草頭,再加上三點水,可以保障水草無缺,一生不為衣食發愁了。
除了水之外,小波還多了一個小字。那小的也是核心之一。以小製大,以少勝多,以靜製動,無為而無不為。這些都是思想的結晶。小波如果身材矮上兩尺,說不定文才還會高出八鬥。李銀河如果當初叫李小河,說不定現在已經是學部委員了。
小波文采照人,思想敏捷,說起話來妙語連珠,橫趣豐生,詼諧幽默而不饒舌俗套。自小波之後,我未見何人可望其項背。我們那糖三角兒,也成了兩點一線。一南一北,難得一見。
小波,我特想跟你聊聊。你再跟我說說話, 好嗎?
小波,我都說了這許多了,你聽到了嗎?
你答應我呀,小波。你到是言語聲兒啊。哥們兒求你了。
小波,你別再不說話了,行嗎小波?都十多年了。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
行文至此,我已是,咽喉梗塞淚成行。
掩卷抽巾除卻淚,慢回首,往事瀝瀝心更傷。
抽刀斷水水更流,無語拭淚愁更愁。
斯人已乘黃鶴去,滿腹思腸無人應。
小波隻身徑自離,長使兄弟淚滿襟。
小波謝世之時隻有四十五歲,正當壯年之際,恰是作家多產之秋。如果上天假以時日,那怕再多給他十年的歲月,他不知要給人世間多留下多少精華文字,給世界文化寶庫多增添多少寶貴遺產。想到這裏,不禁拍案而起,仰天長嘯,老天爺你不公平,你還我小波來!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得文字在人間。
全文完
起筆於二零零九年十月二十六日晚於喬州勞倫斯維爾寓所
完稿於二零零九年十一月一日東方發白於德州布雷諾家中
發稿於二零零九年十一月二日李銀河飛抵亞特蘭大落地時
終稿於二零零九年十一月二日夜動情處泣不成文歇筆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