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風景,漂泊的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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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苦難,我的大學(自傳連載 17)

(2010-03-08 12:40:41) 下一個

17  再墜苦海

【生活仿佛又回到了楊東啟在我家橫行霸道的日子,唯一不同的是他動輒提到動刀子殺人,周小金一家固然沒有如此狂妄,但他們陰鷙、仇恨的眼神總令我不寒而栗!】

13歲那年春節,我穿著那件粉紅底碎白花的花棉襖,興高采烈地跟著母親,從南通港登上了江漢號客輪,開始了我人生的第一次漂泊。在南通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了長江,站在江邊的我惶惑至極,江水怎麽會有這麽多呢?它從哪裏來?又到哪裏去?它為什麽這麽混濁?江水的下麵又隱藏著什麽?它會將我送往哪裏?它會將我吞噬嗎?……在它身邊,我是如此渺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計。

那輪船真大,上下四層,我們買的最低等的五等艙,在船的最底層,一層草席鋪在船板上,南腔北調的旅客橫七豎八地或躺或坐。我不時爬上二層的甲板,望著江水在正午的陽光下閃著金色、銀色的碎光,怯懦而興奮。船開動了,騷動的旅客們逐漸安靜,我看著龐大的輪船笨拙地離港,掉頭,緩緩駛離我的故鄉。

我忽然惆悵萬分,不知道這一去還有沒有歸期,還有沒有機會再回故土。忽然想到孤零零埋在屋後的父親,眼淚迅速“吧嗒吧嗒”掉下來。我就這樣,如一葉飄萍般隨著滾滾長江水飄到了生命中的第二個故鄉——安徽蕪湖。

原以為好日子就會隨著和母親的相聚而降臨的。直至來到繼父家,我才明白夢想和現實的距離有多大,也明白了為何繼父不願意接受我。繼父家境的窘迫讓我始料未及。當我跟著繼父和母親走過一座名為小荊山的露天采石場,再下一道坡,轉彎下去,到河邊的一座小矮房子前,繼父停下了腳步,到家了。我不由得睜大眼睛:這就是我的新家嗎?

這是用石頭壘起來的三間房子,像一隻老龜一樣滄桑不堪地趴在地上。從外表看,大門狹窄而低矮,兩隻窗戶像放大的田字格,鑲嵌在左右兩間屋子的牆上。窗戶上沒有玻璃,是用塑料紙貼上的。

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三間矮小的房子裏卻住著兩戶人家,一戶即我家,一戶是繼父的大哥一家。三間房子一家一半,中間堂屋裏亂七八糟地堆著雜物,雞鴨亂叫,地上坑坑窪窪,屋裏氣味熏鼻。我的心一下子冷了下來。

我見到了美華,她比一年前長高了,也長白了。令我羨慕的是,美華穿著簇新的格子褲子,頭上紮著好看的紅絲帶,口音也有了一些變化,母親回江蘇的這幾天,她是住在繼父的妹妹家的。

剛進繼父家大門,我就發現從右邊的房門裏射來幾雙敵意的目光,那是繼父的大哥一家人的目光。美華悄悄告訴我,大伯一家非常凶,尤其是他的三個兒女,他們經常和母親還有繼父吵架、打架。我驚呆了,他們為什麽會這樣?美華懂事地說:“可能他們不喜歡我們吧。”

我剛到的那天晚上,母親帶著我和大伯大媽一家打招呼。我按照母親的介紹,誠懇地一一叫著“大伯、大媽、哥哥、姐姐”,他們的臉上堆著笑,客氣地說“路上辛苦啦”之類的話,看上去也挺親切。我實在想不通,大家都是一家人,為什麽要吵架、打架呢?

我到繼父家的第三天,便領教到了大媽及其兒女們的厲害。起因是一件小事,因為他們家的雞在堂屋裏亂飛亂跳,把我家正在煮飯的煤球爐上的鍋都打翻了,我氣急之下,將他們家的雞轟趕了出去,於是大禍臨頭。他們家的大女兒,已經20歲的周小金從房間裏衝出來破口大罵,罵的都是難聽至極的髒話,我固然聽不懂,但看她罵人的表情也能猜出幾分來,我不知道如何反擊,也不會反擊。但屋內的母親已經忍不住,回敬了幾句,由此火上澆油,周小金衝上來一把薅住母親的頭發死命地拖,戰鬥打響了!從他們家的房間裏刹時衝出了她的媽媽和兩個弟弟,他們圍攻了我和母親,那天恰好繼父和美華都不在。我和母親沒有打架經驗,隻會揪別人的衣領,根本無暇護衛身體其他部位。混戰的結果是,我和母親的頭發被揪掉了好幾縷,臉上糊滿汙血,手背上有被抓破的血痕,而他們家沒有一個人受傷,他們勝利了。

當我和母親噙著眼淚在房裏清洗傷口時,一門之隔的周小金家裏正傳出陣陣得意的笑聲。我多麽恨啊!我恨自己太弱小了,不能保護母親,不能打贏這場戰爭!為什麽我們走到哪裏都會受到傷害?為什麽命運像個無情的殺手,處處追殺無辜而弱小的我們呢?我們到哪裏才能過上安逸、祥和的日子?

我被打怕了,我摸著生疼的頭皮央求母親:我們走吧,我不要住在這裏。母親的淚掉了下來:我們能去哪裏啊?他們這是給我們下馬威,孩子,忍著吧,以後少招惹他們就是了。我們惹不起,躲得起。

慢慢的我才了解到,繼父的大哥一家住在這裏完全是鳩占鵲巢。這三間石頭壘砌的房子,是繼父年輕時獨自從山上拉回一車車的板石,一車車的礦粉,再買來油毛氈和瓦片請人蓋起來的,工錢都花去七八千。那時候,繼父以為有了房子,就會有老婆的,但因為他脾氣暴躁易怒,動輒發火,嗓門又大,吼一聲會傳遍整個村子,所以沒有女人願意嫁給他。後來好不容易有個外地的女人跟了他,卻隻過了短短的幾個月,就因忍受不了繼父的粗暴性格而一去不返。在後來相當長的一段的時間裏,繼父像山上一塊不討人喜歡的頑石一樣,一直無女人問津。

而繼父的大哥早年招贅到很遠的一個窮鄉僻壤,生下三個孩子後生活艱難。上世紀七十年代末,繼父所在的郊區要劃為蕪湖市管轄,經濟條件會好許多,於是善良的繼父把他的大哥一家叫了回來,並且騰出自己的屋子,供大哥一家五口居住。那時候,繼父以為這輩子都會打光棍,終身無靠了,所以他曾多次對侄子們說過這樣的話:等我死了,這房子就是你們的,隻要你們幫我料理一下後事。可沒想到的是,繼父在知天命之年,居然又娶了老婆,還帶來兩個女兒。於是,“房產計劃”落空的侄子們自然遷怒於我們了。

繼父和母親結婚後不久,就曾和大伯一家談話,想請他們搬走。誰知他們不僅不搬走,還想以武力霸占繼父的房子。在戰爭開始時,狡猾而怯懦的大伯總是會躲出去,而讓他的老婆和孩子來對付繼父和我母親。20歲的侄女曾指著繼父的鼻子罵:“你個孤老,你胳膊肘往外拐,想把我們趕走,讓外人進門,你不是神經病是什麽?看你以後死了誰管你?”18歲的侄子也揮舞著拳頭威脅繼父:“下次要趕我們走,讓你們沒好果子吃!”

母親沒想到,雖然逃離了楊東啟的追殺,遠逃安徽,原指望找個踏實男人過上安穩的日子,卻不成想又跌進了另一個苦海。

生活仿佛又回到了楊東啟在我家橫行霸道的日子,唯一不同的是他動輒提到動刀子殺人,周小金一家固然沒有如此狂妄,但他們陰鷙、仇恨的眼神總令我不寒而栗!

為了不吃眼前虧,母親隻好勸我們忍耐。是的,當你是弱者時,當你麵對的是一群有著暴力傾向、以武鬥解決問題的敵人時,忍耐是唯一的辦法。

有時,我們一家坐在門外的桌子邊一邊乘涼一邊吃飯,周小金出來倒洗澡水,故意揚得高高的,讓髒水灑進我們家的菜碗,我們忍了;我家在堂屋的煤球爐上炒菜,周小金故意揮舞著掃帚掃地,灰塵彌漫,烏煙瘴氣,我們忍了;他們晚上躺在床上指桑罵槐,詛咒我們一家,我們也忍了;我家堆在堂屋裏的煤堆被偷了,也忍了……13歲的我真正懂得了什麽叫堅忍!正是這種堅忍磨煉了我的心態,在以後的年月裏,我因堅忍而避開了許多矛盾與鋒芒,獲得了心靈的超脫與豁達。

之後還有村民告訴我們家,周小金曾在外麵放話,說要把我們三個江蘇佬趕走,趕不走就打走,不信鬥不過我們。所以,在之後的三年多時間裏,我們一家用“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並不為過。

直到四年後,不堪欺淩的母親最終說服繼父,將大伯一家告上了民事法庭,依法要求他們搬出繼父的房子。在農村,兄弟之間打官司還是很罕見的,至少在我們那個村是絕無僅有。於是,母親的做法又招來了大伯一家的辱罵和詛咒。大伯家的大兒子每天在我家門口的桑樹上練吊環,以此示威。為了讓我們不受傷害,母親私下一再告誡我和美華:無論什麽情況下,大人不在家時,對大伯一家人的尋釁鬧事都不要理睬,免得吃大虧。而母親也采取了罵不還口的態度,任由他們發泄。晚上,大媽和她的女兒躺在床上睡覺,也指桑罵槐地詛咒著我們一家。我們一家一聲不吭,用充耳不聞抵抗他們無聊的咒罵,等他們罵累了,自然會閉嘴。

令人揚眉吐氣的是,最後經過法官調解,繼父的房子終於被我們要了回來。

但大伯一家並未搬走,而是在我家屋子東邊橫著修了三間大瓦房,徹底攔住了我家的視線和風向。即使這樣,也總比原先兩家人一個大門進出、晚上躺在床上吵架要好了許多。也許正因為母親敢於利用法律武器維護自己的權益,讓大伯一家之後有所收斂,雖然他們偶爾還會對我們出言不遜、怒目相向、暗地裏使壞,但至少不敢明火執杖地動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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鷗鷗 回複 悄悄話 我在上海長大。父親是蘇北人。以前家鄉老是來人,所以對江蘇的風土人情感興趣,從對話中也能看出人性的不同。你的童年比我艱苦得多,雖然字裏行間有時能勾起我同樣的幼年感受。。孩子的心如此純淨,所以他們其實比大人更能抵住壓力。

好文章,等著看。
玫瑰花叢 回複 悄悄話 想起語文課本中常寫"勤勞善良的中國人民",真是個笑話.同情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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