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上世紀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香港最著名的麗池舞廳就開在這裏,一到晚上,這裏就成了全香港最熱鬧香豔的地方。坦白講,真的是夜夜笙歌,男男女女醉生夢死,嘖嘖……
一幢麵色模糊的灰色大廈從司機大叔的指尖一閃而過。
車窗大開,維多利亞港潮熱的海風呼呼穿過我和阿平的發絲,阿平的長發拂到我的臉上,我倆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
麗池舞廳!
不就是你曾經賴以為生的地方麽?想不到我們竟鬼使神差路過了這裏。
大叔,請您跟我們講講麗池舞廳的由來好嗎?
全世界的出租車司機似乎都有著相同的職業性,對滿城哪裏香、哪裏臭了如指掌。對當局不滿者,盡管掀開自己家的袍子讓你看裏麵的汙垢和虱子,滿嘴炮轟當局者的假醜惡,毫不掩飾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憤慨。若是對當局還有幾分滿意,則驕傲之情溢於言表,哪裏好吃,哪裏好玩,哪裏非去不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出租車司機,實際上是一個地域最具代表性的發言人。這位香港大叔,則屬於兩者之間。
那個時候,內地戰亂,不少人逃到香港來,香港北角就成了上海人的天下,人稱“小上海”。麗池的前身原來是“空軍俱樂部”,後來被一個神通廣大的上海人買下來,改成了“麗池花園夜總會”,現在最有名的“香港小姐”選舉就是該夜總會老板在麗池創辦的。那時候啊,全香港最漂亮的舞女和交際花都在這裏混,混得好的,後來被一些外國官兵帶去了國外,混得不好的,最後也就爛在香港啦!這些故事,我也是聽我爺爺那輩人講的。
哦,司機無意的一句話,倒是給你的一生定了性——可見你在麗池混得並不好,所以你沒能跟著外國官兵漂洋過海,所以你隻能被“爛”在香港了。
但我不這麽想,我在心裏為你鳴不平。你沒有跟著外國大兵去國外,不是你在麗池舞廳混得不好,你最終決定留在香港是有原因的。
司機大叔的廣式普通話說得相當標準。他說他祖籍中山,上世紀初,他的爺爺最先到香港謀生,先在鍘魚湧的溪流中捕魚撈蝦,養活自己和家人,然後打著海腥味的飽嗝兒在香港開枝散葉,如今已繁衍到第四代。香港回歸後,司機大叔作為一名政府中學老師,和不少香港人順勢而為學習了普通話。廣式普通話雖不鏗鏘有力、字正腔圓,倒也綿軟得悅耳。
我開出租車的目的,一是防止退休後得老年癡呆,二是和來自內地的鄉親們聊聊天,了解一些內地的新變化。
你不經常回祖籍探親嗎?
我從來沒有回去過。以前,我的爸爸跟著爺爺倒是回去過幾次,每次都從香港大包小包背東西,送給連他都不熟悉的遠房親戚,現在互聯網把全世界的東西都能送到家門口了,大家都不稀罕了。再說我的爺爺也在香港化成灰了,老家也沒我們三代以內的近親了,所以我們還回去做什麽?像我們這種祖上就背井離鄉的人,是不配有故鄉的。
司機大叔不愧是中學老師出身,發個牢騷,也像是抒情。
你們看,那些新樓都是從海裏長出來的,這幾十年,我親眼看著香港的海岸線越來越窄,越來越窄,原來我們從尖沙咀坐快艇到天星碼頭,最快也得十分鍾,現在五分鍾就到了。香港看起來越來越大,其實是越來越小。
對於我這樣的過客,是體會不出司機大叔平靜語言下的痛惜之情的。香港的親切之於我和阿平,隻在於你在這裏。我們與香港的心理距離,被你的存在填滿。
一座依山而建的不高的大樓靜止在出租車左側。
喏,你們要來的地方就是這裏啦,這是全香港最好的養老院啦,住在這裏老人都好命哦!
手機大叔把我和阿平卸下之後,駕著他的工作車像鯰魚一樣沿著寂靜的山道迅速遊去。
我們轉過身,麵對大樓牆上那塊“香港某某康複護養院”的牌子,深吸一口氣,調整呼吸,準備著與你的重逢。
電梯上行,一陣不堪重負似的顫抖後,總算立定腳跟停穩在三樓。電梯門像從中翻開的書頁,在打開的一瞬,你在兩米開外的輪椅上向我們緩緩轉過頭來。你的眼睛裏似有煙花升起,光芒四射。
阿平叫了一聲“媽”,撲過去倒在你的懷裏,我也不由自主撲了過去,三人抱作一團。不知是誰的眼淚最先落在你的淡藍色睡褲上。我一眼瞥見你的褲襠鼓鼓囊囊,褲縫歪斜,我忽然鼻子一酸,你的淡藍色睡褲上猶如落下一陣急雨。
兩年前,我在上海初見你時,用精神矍鑠、健步如飛形容你是恰如其分的。在上海那一周,你帶著我和阿平東遊西逛,吃遍上海美食,喝咖啡與茶,聽你講在你血液中東奔西突了大半輩子的悲歡離合故事,去醫院看望你的“初戀”……那年你八十八歲,穿著打扮比四五十歲的上海中年婦女還要時髦。藍色牛仔褲,白色運動T恤,玫紅色夾克。利落的短發黑白參半,貼在你小而圓滿的頭顱上,顯得脖頸頎長,活脫脫一個老年的東方“奧黛麗·赫本”。
八十八歲老人的眼珠大都像磨損的玻璃球了,可你的雙眼卻是清亮的褐色,過去幾十年的風花雪月和歲月滄桑,從未在你身上留下恥辱和傷害的烙印。不知道有沒有人羨慕過你的牙齒,它們像排列整齊、忠心耿耿的衛士,守護著你的口腔大門。每頓飯畢,你必須刷牙漱口,所以即便離你隻有半尺之遙,也不會嗅到你口中有任何不潔的氣味,相反是我對自己的口氣有些不太自信。
可是,今天的你,坐在輪椅上的你,褲襠裏鼓鼓囊囊,不知護工多久沒有幫你換尿不濕了。你的雙眼像是兩顆磨損的玻璃球,又像裹著一層濃霧。歲月終於把和你年齡相稱的標簽,無情地貼在了你的身上。
儂到底來了……
你喃喃自語。嘴角落下一滴涎水。
阿平用紙巾擦幹淨你的嘴角。媽,我們回房間說話吧。聲音是哽咽的。
阿平推起輪椅,一個穿圍裙的女護工急忙從走廊那頭走過來:我來我來。
阿平禮貌地婉拒:謝謝你,我可以。
曉得你們要來,她今天一早就坐在電梯門口等著了,都等了兩個多小時了,勸她回房間等也不聽,她的脾氣倔著呢!護工向我們告狀。潛台詞很明顯——這老太太難伺候呢!
其實你的性格我們都了解的,護工應該還有更多的抱怨沒辦法說出來吧。
你的房間在走廊最盡頭,該療養院最高級的單人間。
我和阿平像搬運一袋極為沉重的沙袋,終於把你成功地擺平在床上。你看似愜意地斜靠在床頭,眼睛看著我,問話卻是對著阿平:伊是啥寧?
媽,她是小萍啊,上次在上海,我們一起陪了你一個禮拜呀,你不記得啦?
阿平的話換來的是你一臉的茫然。
儂也叫小平啊,嘖嘖,巧的來,兩個小平。你微微笑起來,眼裏還像浮著一層霧。後來我發現這霧像刷在眼球上的油漆,再也擦不去、消不掉了。
我們也不去糾正此平和彼萍的區別,不想讓你繞得更糊塗。但我明白,在你心裏,隻有一個小平,你隻願以“小姑娘”稱呼我。
阿平打開行李包,往櫃子裏一一擺放她給你買的各種滋補營養品,一邊抱怨你吃得太慢了,一邊把櫃子裏過期的瓶瓶罐罐清理出來。
你對阿平的抱怨置之不理,隻盯著我看。目光在一層濃霧後麵努力聚焦。
小姑娘,儂多大了?
我大笑:幹媽,我隻比阿平小兩歲,不是小姑娘啦!你真的不記得我啦?前年在上海,我跟你白相了整整一個禮拜哪,喏,我還有照片哪。
我打開手機,翻出兩年前和你在上海的合影。你把手機抓過去,很近地端詳,慢慢笑起來。儂就是那個陪我去吃爆魚的小姑娘麽!
當然就是我嘛!
你綻放出滿臉的牡丹花。難怪哦,儂格個小姑娘看起來蠻眼熟的。去年儂做啥沒來看我啊?你的語氣帶著嗔怪。
去年啊……去年我去陪我媽媽了。
儂媽媽在哪裏?她身體好哇?
我一時語塞。阿平轉頭看了看我,不動聲色地搖搖頭。我懂她的意思,到了你這個年齡,即便死亡成了家常便飯,卻也不便刻意提示。
我媽……現在挺好的。
儂媽媽年紀還輕吧?
我媽媽隻比你小五歲啊,她也是江蘇南通人,你們是老鄉,上次我也跟你講過啊!
哦哦,我老糊塗了,我忘記了。你垂下頭,看著在薄被下無動於衷的雙腿,自嘲似的咂咂嘴。
你哪裏曉得我的心思,如果母親此刻還能和我東拉西扯,不管她耳再背,眼再花,行動再不便,與我,也是最大的福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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