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中午,阿平替你向療養院管理員請了假,帶你出來吃飯放風。除了阿平每年兩次從美國飛過來,帶你出來放風,療養院的護工是不會大費周章帶你出來的。將你搬進搬出出租車,推著輪椅逛街,需要不僅是力氣和耐心。做服務行業的,總是盡量規避責任和風險的。
預約的出租車準時停在路邊,司機見我們三人一輪椅走到近前,臉上並未有任何隱忍的不悅,甚至主動下車來幫我們。阿平拒絕了我和司機的幫忙,非要逞能地將你“公主抱”送進車廂,但她實在是低估了你的重量和自己的力氣,你在她的雙臂中險些滑落,好不容易被我們手忙腳亂地塞進了車廂,你自怨自艾地歎氣:哎,人老了,不中用了。
車到城中,我們下了出租車,推著你走在路上,你帶著老人特有的淡漠,目光在滿街的車水馬龍上無意識地飄過。
我們問你這是哪裏,你認識嗎?你茫然地搖頭。從上世紀五十年代初,你跟著上海的姐妹們逃到香港起,你就成了香港人,將近七十年過去,你對香港依然很陌生,除了麗池舞廳附近的街巷。
路遇一家廣式餐館,你的目光被門口立著的招牌黏住了,你被那上麵金黃、奶白、翠綠的各式食物勾了魂。阿平推你進入餐廳,從進門一瞬間,你搖身一變,背也挺了,頭也昂了,嘴角也翹了,氣質如女王禦駕親征,享受著服務生的點頭問候,報以禮貌的微笑。
你與剛才在路上時的淡漠判若兩人。我對你的悄然改變有兩種理解,一是對美食的熱愛,一是對自己的熱愛。哪怕在一個你隻會呆一個小時左右的餐館裏,你也要努力把自己調整到能夠獲得應有尊重的狀態。時光正在慢慢拿走它曾給予你的一切,還好留下了最珍貴的心智。
隻消你的手指在菜單圖片上漫不經心地戳一下,你欽點的美食源源不斷地被推過來,腸粉、叉燒包、蝦餃、蒸排骨、蘿卜糕、皮蛋瘦肉粥、流沙包……滿漢全席一樣鋪陳而來。周圍桌子的客人眼神複雜地看著我們仨和一桌的繁花似錦。我用眼神和阿平交鋒,抗議她的鋪張浪費。她以無聲回擊我:難得這一次,就讓她過個癮吧。
你那一排衛士一樣的牙齒,忠心耿耿地替你狼吞虎咽,你吃得專心致誌而不失優雅。我卻在桌子對麵擔心地看著你,唯恐你貪吃導致消化不良。你對飲食一向講究得令人驚異。
兩年前在上海,你每天要去賓館附近的“小南國”吃一份龍井蝦仁,二十來隻腰果一樣大小的新鮮長江蝦仁,乖順地蜷縮在大大的白瓷盤裏,白皙透明,268元一份的高價,令我和阿平都不忍下箸。一份蝦仁下肚,你似乎意猶未盡,阿平毫不猶豫又要了一份。待到結賬時,你看著從阿平手裏數出去的紅色鈔票,才意識到這頓飯吃得多麽奢侈。
那幾天,我完全領略了一個八旬老人對美食的熱愛程度。蝦仁你一定要吃“小南國”的,烤鴨一定要吃“大董”家的。
某天,你從隨身斜背的小包裏掏出一個巴掌大的小本子,翻到某一頁,上麵是一個當地手機號碼,我驚異於那一頁比任何一頁都要磨損嚴重。小姑娘,儂幫我打一隻電話,問問老板娘今天在不在那裏,我要去吃鮑魚。
鮑魚?香港鮑魚不好吃,要到上海來吃鮑魚?我心裏嘀咕著,卻也聽話地用手機撥通了號碼,和接電話的女人三言兩語說清了意圖,你就迫不及待要去了。快走快走,去晚了鮑魚要賣完了。
阿平的弟媳小愛開著車帶我們去找那個鮑魚攤。七拐八拐,到了閘北區的一個小巷子,巷子盡頭是個小區的菜市場。不等小愛在路邊找好停車位,你就迫不及待下了車,小心繞過滿地的菜葉髒水,直奔小菜場而去。我在後麵跟著你,你的玫紅色夾克,瞬間成了綠色小菜場中的一朵大紅花。
你熟門熟路地走向菜市場一角,朝一個正蹲在地上殺魚的中年婦女打招呼:陳阿姨,儂好哇?
殺魚嫂抬起頭,盯了你幾秒鍾,立馬驚呼:方媽媽,儂來啦?
沒有被別人忘記,你顯得更開心。是啊,是啊,我來啦,我一到上海,就想來吃你家的鮑魚。今朝鮑魚有哇?
有哦有哦!今早上魚塘老板親自送來的,活蹦亂跳的,儂看。
陳阿姨把你引到一隻大水箱麵前,指著裏麵:不騙儂吧?儂要幾斤啊?
我探頭一看,這哪裏是鮑魚,隻是普通的大草魚而已,有些地方也叫青魚。鮑魚和草魚是親戚嗎?
這條看上去不錯,我要四斤中段,把肚皮那塊都給我。你指著水箱裏最大的那條大草魚說。現在是多少錢一斤啊!
我賣給別人都十六塊一斤,給你就十五塊一斤吧!
你對陳阿姨的“拎得清”表示滿意,馬上打開隨身的小挎包。我急忙說我來付錢。你擋住我掏錢包的手,嗔怪道:小姑娘不要搞來,我有的是錢。
我曉得你有錢。你比我認識的任何老太太甚至年輕人都有錢。我沒再堅持,看著你從包裏掏出一個紫紅色小錢包,裏麵卷著一疊鈔票。你細心找出六十五塊錢遞給陳阿姨。陳阿姨數了數,說你多給了。你揮揮手:哎呀,幾塊錢而已,當給你的小費吧。
陳阿姨把錢塞進圍裙口袋:方媽媽,儂一貫就是爽氣。
趁著陳阿姨殺魚的功夫,你圍著菜場轉了一圈,一邊詢價,一邊不住歎息:哎呀,這菜都這麽貴啦,老百姓怎麽吃得起哦。
你在香港自己買菜做飯嗎?
當然自己做啊,我不做誰幫我做?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我想象不出,還有哪個年近九旬的老人,活得似你這般從容的。
轉了一圈回來,老遠就聞到了一股香氣,你的小碎步邁得更快了些,臉上是迫不及待的表情:老板娘在炸魚了,馬上就好吃了。我這才恍然大悟。你口口聲聲說的鮑魚,並非那種尊貴的海鮮鮑魚,而是一個上海的地道小吃——油炸爆魚,也叫熏魚。
老板娘將炸好的爆魚在特製的調味汁水裏一浸,隨著鍋中傳來一陣滋滋啦啦歡快的爆響聲,勾魂攝魄的香味無孔不入,令人口舌生津,饞涎欲滴。陳阿姨將盛著爆魚的塑料飯盒和一次性筷子遞給我們:快趁熱嚐嚐,又脆又香,現在吃是最好的。
你率先夾起一塊爆魚,優雅地送到嘴邊,小心咬下一塊,嘎嘣作響,隨著嘴巴的小心蠕動,臉上浮現出滿足的笑意。嗯嗯嗯,好吃好吃,就是這個味道,二十年沒變,我想吃爆魚想了幾十年,香港再好,就是沒有爆魚吃。小姑娘,儂不曉得哦,我經常夜裏想吃爆魚想得睡不著啊,胃裏難受得來……嗯嗯,今晚我能睡好覺了。
你坐在魚攤外麵的塑料板凳上,專心品嚐你的爆魚盛宴。
陳阿姨站在一邊和我閑聊:這個方媽媽身體好得來,每年從香港來上海,總要到我這裏來兩回,剛到上海時來一回,離開上海前再來一回,要帶些爆魚回香港去吃,這一二十年都沒斷過。說來有意思,方媽媽十多年前介紹過兩個老阿姨來我家魚攤子買爆魚,前幾年,兩個老阿姨先後去世了,年紀都還沒方媽媽大……
這話被你聽到了,你笑眯眯地接話:很多人都活不過我的,我喜歡吃,到哪裏都要找美食,我牙齒好,胃口好,所以活得好。人啊,自己要寶貝自己,自己愛自己,這個世界上,沒人比你自己更愛自己,你連自己都不寶貝,誰還寶貝你呀?活到我這個辰光的人不多了。再講我死都死過幾回了,還怕活啊?哈哈哈……你笑得中氣十足,一口白牙閃閃發光。
你一口氣吃了四五塊爆魚,這才心滿意足地起身,把所有爆魚裝進飯盒帶走,這將是你此後半個月每天必備的零食。
小姑娘,儂曉得哇,我很懂得養生的,我明天早上就帶兩塊爆魚,去賓館樓下的麥當勞買一碗粥,一個雞蛋餅,一杯酸奶,早餐營養就夠了。你們年輕人經常不吃早飯,這樣下去不得了,身體要垮的。你們要學學我這個老太婆,不管什麽情況下,一定要善待自己的身體,不要讓你的身體跟你吃苦,你讓它吃苦,它也不會讓你好過。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