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角色隨著排練的進度在不斷變化著。在社裏我是二線替補,本來撈不著太多活。但是他們本事大架不住我的態度好,師兄師姐們各人有各人的事,不是缺這個就是缺那個,而我則每次排練必到。結果今天替補個鑼明天替補個鑔,練到最後所有我們參演的節目,每個都有我的份。所謂的大壓軸,也是這麽撈來的。音樂會演出的最後一支曲子是大型民樂曲《夜深沉》,而《夜深沉》最後一個音是我打的鐃鈸。所以我給人賣票的時候都吹牛說這場演出我壓大軸。並不是說我技術多麽高超,就是命好,關鍵時刻混上了關鍵崗位。你看他們別的人忙忙碌碌吹拉彈唱好半天,最後還得靠我來一錘定音,就有這麽牛。
問題還是很多的,主要是我對曲子不夠熟,經常打錯。雖有印好的樂譜放在眼前,可是我倆眼一抹黑,慢板還勉強湊合跟著念,稍一加快,我就不知道哪對哪了。隻好靠別人,打大鑼時我看鼓手,打鐃鈸時我看大鑼。那真是忠心耿耿的盲跟,不管啥時候,不管是對是錯,他敢抬手我就敢下錘。
鬧了很多笑話,也挨了很多罵。老戲迷裏麵的倉才才,就總打不到點子上,大宅門裏的急急風,則是拿不準它何時開始。夜深沉裏的結尾,有一次大鑼抬了下手,後來她覺得太早又沒打下去,我哪裏知道她會臨時變卦?倉-地一鑔驚天動地地就下去了,弄得我們社長跳著腳罵我,聽得我心裏這個委屈,賴我嗎?能賴我嗎?我罪再大不過是一個盲從,大鑼才是始作俑者。可人家鑼沒響,你找誰說理去?
排練特別好玩,每次都有不一樣的新鮮事。你看著大夥兒犯錯,在心裏笑話他們,然後你出去犯個更大的錯。
以前以為樂隊指揮的工作主要是表演的時候在台上花裏胡哨地打拍子,參加了排練才知道,他們真正的工作其實是在排練中完成。這是一個特別需要本事的行當,不光對曲子要熟,而且耳朵要特別地好。幾十樣樂器在那裏出動靜,隨便哪個出了問題他馬上就會聽出來而且做出反應。這些除外,一個指揮還必須有一套圓熟的處理人際關係的手腕。懂得怎樣建立權威並最大限度地運用自己的權威。從牛哄哄的獨奏演員到混盒飯吃的替補鑼鼓手,該罵的罵,該哄的哄,每個人都要玩得轉。看見零零散散的樂隊在他手下慢慢變成一個整體,各個聲部逐漸水乳交融,相互支持,共同構築起一所漂亮的音樂大廈,感覺那真是一件讓人賞心悅目的事。
我們這台節目的指揮是民樂團的負責人。他原本是專業二胡手,在節目中兩個曲子由他獨奏。看他幹活我真看出來差距了:一支曲子我一共隻要打幾下,瞧我那樣一手拎鑼一手捏著錘,眼睛死盯著旁邊的人,緊張得直要冒汗。人家自己從頭到尾拉獨奏,可完全不用看,順手隨便拉。耳朵那個靈,誰出了錯,立馬能聽出來。這還不算,眼睛還不閑著,腦袋轉來轉去的,眼睛東張西望,你在下麵沒用心做了小動作一定逃不過他的眼睛。那真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本領,不服是不行的,至少我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都是一顆腦袋,人家是怎麽長的,這麽多相互矛盾的要求,怎麽就能應付自如呢?
因為旅行的緣故,我錯過了演出前最後兩個周末的排練,等到再回來,已經是演出日了。心裏還有很多疑問沒有解決,最重要的是兩個我參演的曲目演出時是由花錢請來的大腕指揮。以前從來沒在他手下走過,怕會有地方跟不上趟。
演出日,周六晚上七點演出,我按規定早上九點半就到劇場彩排。以我一貫的好心態,搬東西,打下手,然後開始參加排練。前麵都還順利,可到最後那曲夜深沉我出了大麻煩。這就是我應該壓大軸的那個曲子,出麻煩的是我最後打了要定住全場的那幾個音。節奏不複雜,就是嗆嗆嗆嗆嗆-嗆-嗆-嗆--嗆---嗆!我數過的,一共十下,越打越慢,越打越響。那天我就是按照這個辦法打的,一點都沒有錯。心裏默默數著,樂隊跟著進,高潮嘛,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我已經很慢很慢了,要到十了,可指揮的手還在空中。我實在沒辦法了,等太久不像話呀,隻好不管他了,嗆,我第十下打了下去。好家夥,這一下捅了馬蜂窩。全樂隊的人好像都跳了起來,指揮衝在最頭裏,衝我說,你怎麽能停呢?你看我這手,他用左手指著他自己拿指揮棒的右手說,這隻手正是拉到後麵最滿的時候,要往前麵使勁這樣捅一下,他示範給我看,那你才能停。我說我數到十了,該停了啊。他們說有指揮數呢,你瞎數什麽?不要數,一直打,打到他叫你停。我說好吧好吧,對不起了。想想也真是對不起他們,一整個樂隊,七八分鍾時間,旋律繞來繞去的,不就是為了營造這個高潮嗎?結果因我半途而斬。尤其是指揮,指揮棒往後拉,往後拉,後羿射日那勁頭,大概正是最得意的時候,就差最後一下子點下去,大家一塊兒高潮,結果被我這不早不晚地一下嗆,把他所有積攢起來的熱情打個煙消雲散,所有火頭捏死在繈褓之中。我想自打他學成出道以來,恐怕還沒受過這麽大的委屈吧?
兩頓飯都是在劇場吃的,民樂團後勤組織工作相當得力。按規定男樂手的演出服是黑皮鞋黑西裝黑領結,我從來沒打過領結,女兒給我買的又不是那種事先打好一掛就成的,需要現編。頭一天女兒給我找了油管錄像看過好多遍,這會兒趁排練和吃飯的間隙我反複在自己脖子上練習,大家看我弄不通紛紛圍過來給我出主意。後來我覺得老這樣摸索著瞎練不是辦法,就自己去了廁所,對著鏡子仔細打了十分鍾,總算弄得十分妥帖,回來很得意秀給大家看,結果大家一看全都笑倒掉了。因為西裝和襯衣都還在車裏呢,那時我是短褲T恤,黑色絲領結很整齊地結在光杆脖子上,他們笑話我說T恤脫掉就可以上台去掙錢了,我摸了一把自己的將軍肚,覺得就算去掙的話恐怕也掙不了太多。
接近七點,觀眾們陸續進場。我一共賣掉12張票,三張給我同事(有一個沒去),六張給朋友,還有三張家裏人,妹妹,太太和女兒。挨個兒和我忽悠來的人說話打招呼,大段時間留了和女兒說話。專門給她預備了望遠鏡頭,兩個單反,一個管錄,一個管照,全部安排妥貼。我和她說別的你就算什麽都沒照到最後一個曲子的結束部分你一定要照好,那是我的獨奏,雖然我在後排,但那時我會站起來打這一段,你一定能看得見我的。
一切安排妥當後,演出也到了開鑼的時候。一切順利,基本按彩排時的節奏。《老戲迷》起頭處大家打散掉了,胡琴也走了音,不得不重起一回。《大宅門》裏的思歸段也有點小毛病,沒和大鑼打在一起。不過大體上還好,這些小毛病不算的話,大部分節奏我們打得穩當,漂亮。各種緊張,精彩。豫劇土聲土氣,唱起來相當出彩;拉愛爾蘭舞曲的獨奏小提琴,上台前一直在樓道裏躲著苦練,顯得好緊張,上台後卻拉得灑脫奔放,一點沒被民樂團的台柱二胡比下去;琵琶獨奏的小姑娘琴聲俏麗,人也美得像個夢一樣,排隊上場時她排在我後麵,我對她說你彈得真好,本來以為她會說你鑼也打得很好的,可她隻說謝謝,讓我心裏平添一段鬱悶。
兩個半小時很快過去,轉眼到了最後的一曲《夜深沉》。心裏想著後麵的結尾,前麵的兩個得兒倉差點漏打了,而這裏一後怕緊接著的馬腿又打亂了開頭。嚇壞了,看見大鑼,小鑼已經站起了身,樂曲要結尾了,我跟著他們站起來,心裏七上八下。眼裏雖看著指揮和台下觀眾,眼角餘光卻專心在左邊大鑼的手上。最後一句,我看見她抬了手,我自己心裏也正數到那點上,於是我不再看她,照著心裏的節奏打出結束句
倉-倉-台七--倉-七。。
第二個“七”的時候我把兩片鑔放在一起,讓它們輕輕觸碰,發出輕輕的七的聲音。胡琴拉了最後一弓,我立刻開始我的連擊。起先輕輕的,很快,“七七七七”一連串的聲音。指揮眼睛看著我,他的左手慢慢往上抬,像在給我領著路。“七七七倉-倉-倉-倉--”我忽然笑了起來,他也開始笑。我們倆就這樣互相笑著,我看他左手越托越高,右手則往右後拉滿。我緊盯著他的右手,越打越慢,越打越響。那氣氛緊張又刺激,忍耐不住的觀眾已經開始鼓掌了,整個樂隊都在低低地應和著,等待著。終於等到那一下,指揮的右手閃電一樣劈下,我揚臂打了最響的一下,隨即把兩個鑔片,緊緊捂在胸前,讓那最後的鑔音結束得幹淨利落。
掌聲如雷鳴般響起,每個人都是如釋重負的表情。我知道他們怕我錯,我自己何嚐不怕?但都過去了,再也不會錯了,我可以放心享受那輝煌的瞬間。實在是太讓人心醉的美妙時刻,每一個片段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我知道那些掌聲並不是為我而起,樂隊裏有指揮,有獨奏,有各聲部的首席,不管從哪條道兒往下數,一時半會都數不到我頭上。但我並不在乎,就算他們全是在為我而鼓掌好了。而且至少有一聲歡呼的確是專門為我而發,女兒說她在觀眾席裏為我發出了最大的尖叫聲。
女兒的望遠鏡頭裏記錄下了這驚心動魄的一幕。那些照片我可要好好保存,等到有一天,我膝下外孫,外孫女環繞,纏上我讓我講講年少輕狂。那時我拿出這些發灰的照片,從那陣動人心弦的盆鼓聲講起,講到馬腿,講到後羿射日,講到如電光霹靂般劈下的指揮棒,最後講我那大壓軸的雷霆一擊。午後的陽光軟軟地照過來,透過他們圓胖的手指照到我雪白的胡子上,我的天,那該是多麽美妙而溫暖人心的一幅圖畫!
這個你說得挺對,來這裏的人真的素質特別整齊,這也是我喜歡的
非常感謝:):)
:)怎麽睡得怎麽晚
嘿嘿,指揮可不是我。我在後排,最不起眼的位置:)
謝謝你:)
其实我们隻需利用下班後,花一些时间去建腹一套「持续收入係统」,就能把自己後半辈子的时间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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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是爸爸的貼心小棉襖,有這麽一個粉絲女兒,你好幸福!
謝謝好貼!
你好:)是呀,走了好久
謝謝遠方。就是,特別美,有女兒真好
嘿嘿,謝謝你
“七七七倉-倉-倉-倉--”
讚一個如此熱愛音樂生活的老爸。
"我揚臂打了最響的一下,隨即把兩個鑔片,緊緊捂在胸前,讓那最後的鑔音結束得幹淨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