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又在唱他的“三生有幸”了。這是他的保留曲目,沒有什麽別的好唱時,他通常會選這一段。我在票房聽老人家唱過不下十次,詞兒從不會到張嘴就往外蹦,幾乎一多半是拜他所賜。甚至連老先生那帶山東味兒的念白我也聽出了慣性,現在聽誰字正腔圓好好念這兩句時,我反而會有些不大習慣。
老先生年過八十,在票房雖不算最老,不過在經常參加活動的票友中,他是年紀最大的一位。憑良心話說,老先生唱的不能算最好的。他板眼有時候拿不準,詞也經常記不住。再加上耳背,聽不見胡琴,往往自己唱在頭裏把胡琴遠遠甩在後麵。
但老先生唱得非常投入,入戲極深。這種入戲,不是專業演員那種“入戲”。對一個專業演員來說,他知道分寸感在哪裏,他懂得如何隻給觀眾表演需要表演的部分,而且表演得恰到好處。老先生的投入,是那種全身心的投入,真的達到了物我兩忘的境界。似乎已經沒有觀眾了,也沒有舞台,沒有胡琴。隻剩下他,獨自站在那裏麵對戲裏的古人。
“我蕭何,聞此言,雷轟頭頂……”
真的就像是蕭何站在那裏,一聲一聲地懇求著。每一點焦急,每一份憂慮,全都寫在臉上。我常想,老先生唱起來時,像一列開動了的火車,自己有自己的規律,外部世界似乎已經和他沒有什麽關係。嘴就該開這麽大,氣就要拖這麽長。每一句,每一個字,甚至連表情和動作,都是被唱段裏的人物所左右。
沉醉,大概就是這樣定義。這和唱得好或不好並沒有絕對的聯係。唱得好的人需要嗓子好,需要板眼清楚,需要吐字、發聲、換氣循規蹈矩,需要聽起來像個什麽大師。總之需要更藝術,需要更京劇。但老先生的這種“沉醉”不一樣。他可以誰都不像,甚至可以都不像京劇。但他仍然能感動人,能感動我。
因為他像米倉山下追到了韓信的蕭何。對我來說,這就夠了。
“望將軍,你且息怒,暫吞聲,你莫發雷霆,隨我蕭何轉回程。大丈夫,要三呐思……”
唱到這裏老先生會伸出一隻手往下虛按,微微搖著頭,仿佛言辭已經說到盡頭,實在沒法再多強調一點了。然後,他再往前跨進半步,逼近前麵那個不存在的韓信,提高音量唱出最後兩個字,
“而~行~~~”
流派,聲腔,音質,技術,觀眾,樂隊,甚至他自己,在那一時刻全都不重要了。世界上重要的事,隻剩下這按手搖頭中往前走出的半步。
這不是做戲,不是表演,既不規範,也沒有什麽分寸感可把握。不過就是一個老人的本色表現,他在那裏勸他年輕的同伴:手掌壓下,我年邁之人你讓我把話說完;搖著頭,怎麽這麽明顯的道理你就聽不懂呢?然後跨前半步,你還要叫我怎麽說?
“要三呐思~,而~行~~~”
最後落在行字上,是一個讓人信服的拖腔。
沉醉的人是幸福的。每當看到老先生往前邁出那半步,我心裏感動之餘總會羨慕他唱戲唱到了境界。
把什麽都忘掉,天地間就剩下我和韓信。橋下溪水流淌,秋風裏是我一句句苦苦的勸說。那該是多麽令人神往的一個童話世界。
我之票戲,如果說有什麽宏偉目標的話,那就是希望到我老的那一天,我也能唱得像老先生這般投入,沉醉。
“要三呐思~”
——可是有一點,老先生的半步我學不會。那是神來之筆,非得他做才有味道。自己勉強去學,隻會是邯鄲學步,惹人恥笑。
難道最後兩個字,隻能單純搖頭唱出?
“而~行~~~”
我還有三十年時間,我想它足夠長,足夠讓我去找出那個該屬於我自己的“半步”。
問好! 祝節日快樂!
神來之筆, 這回是出神入化了:) 怎個好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