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回家過年。這句在別人聽來再平常不過的話,在我卻是那麽得奢侈。去國十三年,就有十三年沒在家過年。一家人團團圓圓坐在一起吃年夜飯,看春晚,貼對聯,放鞭炮的畫麵已停在了上個世紀的某個角落,飯桌上媽媽的傳統年菜也在一次次重溫的記憶裏變得更加誘人。漂泊在遙遠的他鄉,每個中國年都認真地過著,朋友們聚在一起吃中國飯,喝中國茶,希望不論自己身在何處,都把那個和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傳統帶在身邊,並傳承下去。然而:通常國內的家人歡歡喜喜吃年夜飯的時候我們這邊正開始一天繁忙的工作。辦公室的同事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在意今天對於我是個什麽特別的日子。外麵更是沒有任何節日氣氛。文化的錯位,時間的錯位橫亙在中間,一切都不是原來的樣子。就如同在美國中餐館裏吃到的不中不洋的中國菜。真是 “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 同“。屬於中國的年,無論我們如何努力,也搬不到地球的另一邊。紅紅火火的中國年在遊子的心裏變成了一個更加濃烈的鄉愁。故鄉的春節就像一輪美倫美奐的月亮,遙遙地掛在天邊,讓我們可望而不可及。
還記得小時候過年的情景。在我們家過年是從臘月就開始的。那時候什麽都憑票供應,我們小孩子的任務就是到處去排隊:排隊買豆腐,排隊買糖,排隊買雞蛋。糧店更是要排隊買隻有春節才配給的各種副食品。年貨買好之後,就是要掃塵。把家裏家外所有的家具,地麵,天花板,窗戶都徹底清潔。接下來的一切活動都圍繞著一個吃字。在我們老家臘月裏要醃臘魚臘肉。臘八要喝臘八粥,吃南瓜餅。臘月二十三送灶,要吃送灶粑粑:皮是潔白的仙米粉,包鹹菜肉絲餡, 做成月餅大小,用菜油煎得兩麵黃,香脆可口。二十四過小年,更是年夜飯的預演。小年一過就要開始準備年夜飯了。在我們安徽過年是一定要炸圓子的。年前大家打招呼的話都變成“圓子炸好了嗎?”。圓子炸好了,就表明年夜飯準備得差不多了。在我們家炸圓子是一件大事,通常要整整一天。媽媽在前一天晚上就開始準備,有肥有瘦的上好豬腿肉剁碎,加煮好的糯米飯,和各種調料。炸圓子那天要一家人都到齊,團團圓圓的。若圓子炸得好:又圓又香,媽媽就格外高興,象征著來年一切順利。那個年代肉和油都憑票,平時飯桌上油葷很少見。所以圓子是隻有過年才能吃到的稀罕物。小時候家裏住的是平房,一家挨著一家,左鄰右舍的炸了園子都要互相送上一碗。所以我們總能吃到各家不同口味的圓子,有人家炸藕圓子,有人家炸紅薯圓子。我們家通常要炸上十幾斤圓子,放在一種叫“貓歎氣”的竹籃子裏,掛起來,可以一直吃到正月十五。客人來了,餐桌上有一碗熱騰騰,香噴噴,外酥裏糯的圓子,就是再沒菜,也不會太怠慢客人。放圓子的籃子產自徽州,之所以叫“貓歎氣”,是因為這種竹籃子帶蓋,貓聞到香味,但吃不到。我們家的年夜飯每年有幾樣菜是必不可少的。首先是魚 , 要有頭有尾的。這碗魚三十晚上是不能動筷子的,寓意‘年年有餘’。媽媽總是要做一碗紅燒肉。燒好後 , 爸爸精心擺放在一個大碗裏 , 肉皮朝下,上鍋蒸熟後 , 倒扣在盤中,紅紅亮亮的 . 在平時吃不上肉的年代,這可是最饞人的。還要有‘和和菜’。就是用油豆腐絲,黃花菜,肉絲加上脆嫩清香的芹菜芽炒成的,象征著來年家庭和和美美。過年要討 ’ 口彩 ’ ,講吉利話。小孩子平時口無遮攔,到了大年三十這天家裏都要一再叮囑,尤其是在老人麵前,千萬不能講不好聽的話。我們安徽把油豆腐叫做‘豆腐果’。但過年的時候叫它‘生富’。‘藕’字在安徽江南方言裏諧音‘慪’。是不高興,慪氣的意思。所以在過年的時候叫它‘通菜’,希望來年事事通暢。一般家裏若經常有人外出的,三十晚上餐桌上是不上湯的。說是三十喝湯,以後出門會下雨。冷盤熱炒上完,最後一定要上個熱騰騰的‘鍋子’:燒得火紅的炭爐子端到桌上,上麵坐一個鍋,或是銅的,或是粗陶的。裏麵事先一層層地碼好了各種年菜:有鹹魚鹹肉,有黃澄澄的蛋餃,有魚圓肉圓,粉絲,素菜。在寒冷的冬天裏,這個菜總能讓人吃得全身熱乎乎的,下麵的炭火燒得旺旺的 , 和著鍋裏的香味撲鼻的蒸汽 , 加上滿桌子的佳肴美酒 , 和歡笑聲 , 過年的氣氛一下子就把整個屋子漲得滿滿的。胡適在國外曾以徽菜一品鍋款待梁實秋等國內外友人,受到大家的普遍讚賞,我想我們家的‘鍋子’應該與此大同小異。
我們 老家過年的一個重頭戲就是放鞭炮。貼對聯,吃年飯時要放鞭炮。爸爸對放鞭炮情有獨鍾。總是早早地準備好。三十那天,當媽媽把年菜準備停當之後,爸爸就把鞭炮拿到門口,用一根大竹竿挑著,鞭炮一響,我和弟弟總是捂住耳朵,既害怕,又想看。高興地又蹦又跳 . 誰家放鞭炮,我們就知道誰家開始吃年飯了。爸爸說他小時候他家裏窮。爺爺是私塾先生,一個窮教書匠。家裏常常借債。若是到了年關還不上錢,就特別害怕大年三十討債的上門。這種時候總是早早地吃年飯。因為鞭炮一響,債主知道你家吃年飯了,也就不逼人太甚。吃年飯時家家戶戶放鞭炮,像是在暗暗較勁,看誰家的更響,更長。第二天一起來,落紅滿地,真的很喜慶。我們小孩子總愛歡天喜地地跑到人家門口去湊熱鬧。撿那些沒有點燃的炮仗。若是能找到 , 就會向小夥伴們喊著 “ 這兒有 , 這兒有 !” 主人聽到“有,有”這樣的吉利話 , 就會滿臉堆笑 . 若是鞭炮全炸光了 , 小孩子就會喊 : “ 一個也沒有 , 一個也沒有 .”, 這話誰聽了 , 都不會高興 . 新年的鍾聲一響 , 第二輪鞭炮又開始響起 , 大年初一開門又要放響第三輪鞭炮 .. 像炒豆子 , 又像放機關槍 , 整個夜晚除舊迎新的鞭炮聲連綿不斷。正如宋人王安石的七言絕句《元日》:“爆竹聲中一歲除 , 春風送暖入屠蘇 , 千門萬戶曈曈日 , 總把新桃換舊符。”
初一早上是我們小孩最激動的時刻,總是迫不及待地爬起來:穿新衣,新鞋,拿壓歲錢。媽媽總是做很多五香茶葉蛋 ,初一早上吃這個叫“拿元寶”。還要吃細細長長,雪白的掛麵,寓意著長命百歲,吉祥如意。然後我們就挨家挨戶地去拜年,新衣服的每個口袋裏都裝滿了花生糖果瓜子。。。。。。與如今相比,那時的生活並不富裕,甚至可以說很拮據,但童年給我們帶來的幸福卻不比現在少。沒有電子遊戲,沒有電腦的時代,我們的幸福幹淨而又單純。如今每天的餐桌上都如同當年的年夜飯一樣的豐盛,但是一些簡單的幸福和快樂卻永遠地丟失了,再也找不回來。
今年爸媽給我和弟弟下了命令:回家過年。自從我和弟弟上大學之後,就像小鳥一般地飛走了,並且越飛越遠。後來的日子裏,我們回老家過年的次數越來越少。近些年幾乎每一個新年爸媽都是在我們小輩的家裏過的。對他們來說這是不一樣的。他們希望在他們自己的家裏過一個由他們來張羅的年,而我們這些飛出去的小鳥能夠再帶著我們自己的小鳥不管多遠都在家家戶戶慶團圓的日子裏回到他們的身邊,讓平時冷清的空巢充滿兒孫繞膝的幸福和歡樂。我們這些漂流在外的兒女,又何嚐不想回家看看年邁的父母,再為他們錘錘背,洗洗碗。燒幾個拿手好菜讓他們也享享子女在身邊的福氣呢。這些天裏爸媽又開始幸福地忙碌了:他們在準備年貨,準備我們兒時喜歡吃的一些隻有在家才能吃到的小菜。在遊子的心裏,鄉愁有時很虛幻,像空氣,彌漫在你的四周,卻又抓不著;有時又很具體:就是幾樣兒時媽媽常做的小菜。天涯海角地漂泊著,海參魚翅穿腸而過,在心裏留不下任何痕跡。每天麵對玲琅滿目的西餐十幾年也不為之所動。在我的心裏最受用的還是兒時媽媽常做的一碗白粥,幾碟小菜。
每次走在回家的路上,耳邊就會響起美國鄉村音樂歌手 約翰 · 丹佛 (John Denver) 的那首《鄉村路帶我回家》:“鄉村路,帶我回家,回到那屬於我的地方。。。”。每當這時,我就在 心裏一遍遍地祈禱著,希望這條回家的路可以每年走下去。路的盡頭永遠有父母熱切的期盼和等待。越是知道這個“永遠”隻是一種美好的願望,就越感謝上蒼今天能給我這個機會和福分來愛我的父母,對他們盡一盡自己的孝心。父母對我們的要求也很簡單,就是“常回家看看”。回家的路不管有多長多難,那份濃濃的親情和愛都會把它變成最令人向往的美好旅程。“今年回家過年”,這樣想著,幸福,溫暖和感恩就像蜜糖一樣在心裏化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