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

如果您喜歡看小說,大概就來對了地方。因為我會在這個空間裏貼篇小說。 《奔月》是一篇有點穿越的小說,但穿越不是它的目的,甚至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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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月(四十五)

(2010-01-05 19:45:52) 下一個

四十五、

 

周五一整日都非常清閑。五點整,我準時收攤,打算穿行過時代廣場,沿著百老匯和七街直接步行至位於四十八街和四十九街之間的沙坪壩餐廳;都是被張大鬧的,我們“百分之五十已完成”小組好久不聚會了。想到沸騰的紅油螺片,香辣的豆瓣魚,我的上下顎間已經開始進行巴甫洛夫運動之熱身。從公司走到沙坪壩是有段距離,可是在和煦的秋日下午,活動一下久不運動的雙腿,舒展一下視力,看看路邊的行人車輛,感受一下街市的人氣,也是很愉快的一件事。

 

走至四十二街和百老匯大道交匯處的時代廣場邊緣,但見人潮熙攘,摩肩接踵的來自世界各國的遊客,成隊成組地經過,幾乎人手一隻高像素數碼相機,無論見到什麽光景,隻管可著勁兒的“哢嚓”、“哢嚓”地拍。消費是資本主義的第一推動力,而浪費簡直成為美德。街邊有6個十幾歲小黑頑童,穿著塌爛的背心長褲,褲腳寬得能讓進帕瓦羅蒂在裏頭搭帳篷住,他們伴著音樂,跳一種叫“Hip-Hop”的舞,其中五個是伴舞,一個是主打;那小子十分生猛,能夠在地下單手撐地、打托馬斯回旋達三四十圈。此外是翻筋鬥、劈腿、跳躍,玩的都是心跳。我癡癡地想,央視什麽時候重拍《西遊記》呢?這些孩子們可都是能上陣出演花果山群猴兒的最好人選呢。

 

再往前走時,忽然發現街頭星散的幾個小攤中、有一位熟悉的身影。此人中等體型而微胖、中等身高而微矮、前額微禿、麵龐微油、襯衫微皺、後背微汗。臉上帶著油芝麻花的微笑,正在向行人兜售他的攤貨——卻不是鄙同事老周更是何人?我立時大叫一聲“老周!”,隨即看到一張錯愕的臉——起初錯愕,然後咧開嘴笑了起來。

 

我三步兩步走近他的攤子,“周!你在這兒幹什麽?”

 

老周笑嘻嘻地撓撓頭,“我要謀生呀!”

 

我翻檢著他的攤貨,計有:濟南軍區後勤部衛校196811月版的毛主席像章若幹枚,帶“為人民服務”題詞的天然瑪瑙毛主席頭像若幹枚,人民出版社67年版之毛語錄若幹本,24碟片裝之毛主席語錄詩詞CD盒若幹套……此外還有一些樣式新穎的太陽鏡,一看就是水貨的名牌錢包,做工粗糙的大汗衫——但上印的圖案和字樣均十分稀奇,我隨手扯過來的一件,前胸處印著:“別惹老奶奶!”(Don’t mess up with grandma!)的字樣,想必大受諸性格老太的歡迎。

 

我不禁哭笑不得地說,“你老怎麽把鋼刀插到了資本主義的心髒來?——沒人管麽?”

 

“條子能沒有麽?不過時來暫去的。他進我退,他退我擺,他疲我擾——”

 

“神!”我挑起大拇指。

 

“噯——謝啦!你那推薦。我還得到一個長島麵試的機會哩。”

 

“怎麽樣?”

 

“鋸了。要不然我囚(讀三聲)這兒?”

 

“你也算為社會主義宣傳事業添磚加瓦了。”

 

“嘿嘿,別門縫瞧人!生意火紅著呐!”說著,他拋下我,向一前來詢探的20許小老美熱情兜售其瑪瑙像章,“絕版了。這個,你上天安門也找不到!這可是1969年版的,真貨!童叟無欺!你今天不買,明兒就沒了。這是我最後的幾套了,本來想自己留著當個紀念的。”

 

小老美麻麻溜溜地掏出45美元,成交。

 

“嗬,暴利呀!你哪兒進的貨?”

 

“國內的朋友幫忙給弄的。十八、九塊人民幣的成本,怎麽樣?你來一個?”他說著,就要把像章往我手裏塞。

 

“你還是留著賣吧。老貴老貴的。”

 

“家還一箱子呢!”他掏出一盒紅塔山,先讓我,我說不要,他自己掏出一隻來,美美點上,吸了一口,“現在我也看開了。何必非西裝領帶地上那三十多層高樓、鴿子籠裏受那洋罪呢?壘碼子壘得我成天頭疼。我這兒,挺好!賺的也不少,夠吃夠喝夠住房子,愛幹我就幹,陰天下雨我就擱家歇著。除了躲躲條子,天王老子也不買他賬。沒有年終總評,沒有季度報告,不用交稅,賺一毛掖褲兜裏十分,不走山姆大叔的賬,資本家他想剝削可下不去爪子。我還一巧宗呢——不打攤的時候,有時候我出去教中文……

 

“教中文?”我眼睛放光。

 

“十四街一帶,要麽中央公園,有時候也去下城,找個人多熱鬧的地方,周圍有草地或長椅的。隻要天好,不冷不熱就成,先找個角落聚幾個人,免費授課一小時,一會兒的功夫人就聚得多起來;大家逐漸提上興趣來,就有常規學生了。就算十個人隻落下兩個,你不還得一雙嗎?攢多了以後,固定課時就到中央公園教去,我也不貪,一小時就收20塊,經常幹半天就有三、四百塊的收入哩!”

 

“不錯呀。”我羨慕地說,“用教材嗎?怎麽教呢?”

 

“跟你說,沒有金剛鑽,還真不能攬我這瓷器活兒。這些人要真興頭學中文,去CUNY注冊上課不就結了嗎?問題他們上來聽我的課,就圖聽一個活泛,中文倒是次要的。”

 

“可不是?你老往那兒一坐,上下五千年前那麽一吹…..”對老周的野狐禪型知識結構,我一向是望洋興歎的。

 

“咳,鬼子要聽什麽,你就可勁兒給他嘮什麽就是了,除了費點唾沫,又沒本兒的買賣。什麽始皇帝啦,成吉思汗啦,夫人啦,李小龍啦,鞏俐章子怡啦——說到這兩位姑奶奶我真想給她們上柱香、磕倆頭,起碼多給我帶來三成學生!總之,老美要對咱中華文明著了迷,那真是王八掉進瓷罐子裏——”

 

“怎麽講?”

 

“架上柴火就是現成的湯。你不賺他倆錢兒你對不住他。”

 

“時代不同了——”

 

“是,”他承認,“傅滿洲時代你賺不到這個錢。現在?滿坑滿穀都是想跟中國市場做生意的。”

 

“噯,令妹怎麽樣了?”我忽然想起。

 

“好著呢。快畢業了。又找了個男朋友。也是幹IT的。工作都有啦,過段時間小兩口要一起搬加州去。”

 

“黃的?白的?還是香蕉?”

 

“這次不找老外了,”老周大大搖著頭,“看過一圈就知道了,夷狄之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終身有靠的事,能指著他們嗎?”

 

我把舌頭咬了咬,將麥卡錫即將結婚的消息吞了下去。

 

“他那個人,在白鬼子裏,還算不賴。腦子好使,心眼子滑,但不壞。屁股雖坐在高枝上,也是吃皇糧的人,不能不前瞻後顧;多少人虎視眈眈他的位置,別的不說,文森就恨不能搞死他――以後你看著吧,他要翹了,上來頂他的一準兒是文森。Amy的事兒算賴我,當時太急著她出嫁了,不瞞你說,小老弟,當時也打過你的譜,你倆先見過的呀!別說你那眼觀鼻鼻觀口的那副德行,俺家妹子也沒拿你當蔥――那會兒一心要嫁有錢的。吃了這麽個虧,才明白,老美睡覺是睡覺,結婚是結婚,兩碼事。我看這死丫頭,現在也看明白了,男人有粥跟著喝粥,有飯跟著吃飯,想那麽多彎彎的,沒用!小老弟,你也要當心,姓麥的不是開慈善機構的,真到那個時候,他不砍人,人也會砍他。沒事兒呀常把‘paper’,‘tiger’什麽的念叨兩句給自己聽,在怪獸呀骰子呀這些地方常年更新更新,我知道有個小程序就能這麽幹,咱不妨一萬,就防萬一。”

 

“謝啦!知道。”我笑道。

 

從老周的攤子處走遠去後,我又一次回望他那中等微胖的身影,直到他的油臉與夕陽融成一片氤氳。人的適應力真是驚人啊,從IT白領到擺地攤的,一夜之間就轉型成功,我非但看不到他的任何怨對之色,反而覺得他真心為這個新的生活形態而感到快樂。

 

抵達沙坪壩,比約定時間晚了一刻鍾。一樓是堂吃兼外賣,我向女侍詢問,得知李三他們已經在二樓訂好桌子等我了。我走上二樓去,但見此處內部裝潢獨出心裁,自房頂上,累累垂下的嬌娜的綠葉連枝,壁燈影射在牆壁之上,形成暖色調的油彩畫般效果。

 

雖是周末,但因為天色還早,客人來得不多,我上樓後極目一望,隻見到諸多台麵間,隻有一位黑頭發的亞洲女客,背朝我而坐,穿雪白襯衫,背影纖纖。

 

李靖乾這廝哪裏去了?

 

我走上前去,打疊起一副微笑,正準備自我介紹——

 

“王齊!是你?”那女子見到我,花容失色。她單手撐著桌麵,站了起來,退後兩步。

 

“顧婉?”我驚訝得無以複加。“你什麽時候來了紐約?俺師兄呢?”

 

仔細打量顧婉,但見她臉色雪白,秀眉如黛,光澤的黑發以小巧的木質發卡在鬢邊別起,塗淺色唇膏,衣著類似“波西米亞優雅”的風格,在不經意中能看到獨具匠心的精致——幾年未見,她是愈發鮮妍明媚了。

 

她略微鎮定,“他去了德州做博後。”

 

“你一個人來了這裏?是上學嗎?”

 

“是。哥倫比亞給了份錄取。”

 

我笑道,“真能幹。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這時李三從衛生間方向走了過來,見到我們在聊天,老心大慰,“唷,你們已經聊上了?不用我介紹了吧——這位是我大學同學王齊,王老七,這位,顧婉。”

 

我想我的臉色一定變得好生怪異,但李三此刻心思全不在我身上,他親昵地攬一攬顧婉的肩膀,“對不起啊,事先沒告訴你,主要怕你又鬧大小姐脾氣,不肯出來。”他身穿淺色格子襯衫,西褲,休閑鞋,沒打領帶,神清氣爽,眼角眉梢透出勃勃英氣。

 

顧婉變色,“對不起,我先走一步。”她抓起桌麵上的手袋。

 

“喂喂,好好的…..哪兒有這樣的?”李三一邊抗議,一邊下手扯住了她,“當著我哥們兒,掃我麵子?”

 

我處亂不驚、手疾眼快地伸出手去,做握手狀,“幸會,小姐。”

 

顧婉遲疑了一下,止住腳步,也慢慢伸出手來,與我一握。

 

李三把我們兩人分別像按葫蘆似的按到桌邊,“哪兒那麽多外交禮儀啊?事兒媽不是?這兒是吃飯的地兒,不是聯合國。都給我坐好嘍,就上菜啦。”

 

我隻好遲遲疑疑地坐了下來。與顧婉對視一眼,見她的目光,立即像慌張的小鹿一般驚逸而去。

 

侍者端上第一道成都水煮牛。肉嫩汁香,鍋底是一層嫩白菜,夾上一筷子入了口,舌頭上立即有一種木木麻麻的感覺,好辣!我添了米飯,悶著頭猛吃,不說話。顧婉幾乎是筆直的坐著,李三體貼地將菜用公筷夾到她麵前的盤子裏,勸道:“吃啊。”

 

他又給我滿滿斟上一大杯紅星二鍋頭白酒,我剛要推辭,他用酒杯把我的手壓在桌上,“又不開車,怕什麽怕?別窮裝了,我還不知道你?”

 

然後他笑對顧婉說,“還沒找著媳婦,一有女士在場丫就忽然婉約了。你要想看他更婉約的,下次從你們係順一未婚小姐來,準給你酸死。”

 

我從米飯裏抬起頭來,望著顧婉微微笑道:“嗬嗬,未婚小姐,那我預先謝過了。”我將某二字加圈,發音重讀。

 

李三興致勃勃地說,“別小看我們老七。人工作雖說是挨踢滴,但學問是踢人滴。讀書一點兒不比你們正版文科生讀得少。有就給介紹一個啊,說真格的。”

 

我用餐巾抹抹嘴角,“拜讀過小姐論紅樓的大作。佩服之至。我就納悶兒了——以前為什麽沒看到過這麽棒的作品呢?”我再把“以前”兩字加圈重讀。

 

李三張羅著給每人添茶水,然後才坐下,拿起餐巾紙開始他的老動作:擦拭嶄新的衛生筷,他對我說,“別淨顧著吃啊。喝酒!七,抱歉我不能陪你喝太多,還得開車呢。顧婉是有量的,哎,顧婉,你來!端端杯子,意思意思嘛。王老七這些年照顧我的地方多了去了,別的不說,他來紐約以後,我的頭都淨是他給理的!也不知他哪兒學了這一手絕活!”他端了端自己淺淺的杯子。

 

我與他輕輕一碰,灌了一大口酒,笑嘻嘻地說,“不是待見你的頭,咱這是回報社會知道嗎?以前我在A大念書的時候,也有好心人不收費、耕耘俺的頭哩!唉,運氣不好,失散了,都不知道那哥們兒後來過怎麽樣了。”

 

顧婉沉默著坐著,一言不發。忽然,她也端起酒杯,衝我照了照,微微一笑,喝下一大口。

 

侍者又上了豆瓣魚。外加一道鮮美的雲菇湯。

 

我悶悶地說,“其實不是故意斷了聯係的……我的電腦中了尼姆達,後來格盤,丟了好多資料,他家電話換了,我的手機換了,我在A大的郵箱也給校方取消了…..茫茫人海,一下就互相找不著了…..我還去尋人網站找來著….

 

“他?到底哪個偏旁的‘他’?男的讓你這麽魂牽夢縈?”李三來了興趣,“沒聽你說起過。”

 

“呔,老子這輩子隻認得你和張孝光這一對活寶嗎?”我向他翻出眼白,然後把眼珠轉回黑的,向顧婉慢慢道來,“好人哪,以前給我理發的那兄弟。小姐,聽了你可能都不信——如今世上找不到他那樣的厚道的了。給素不相識的男生接飛機、帶著買菜、理發,熟了以後請客吃飯,生了病帶著去醫院……你說是不是,誰能出於非泡妞的目的,為普通朋友付出那麽多?”

 

李三一邊給我們兩位添湯,一邊納悶地問,“他教會的?”

 

“小看人。不信教的中國人裏沒好樣的了?”

 

“怎麽說得跟及時雨宋江似的。丫沒病吧?”李三還是不置信地搖著頭,他向顧婉求證,“這是一種類似什麽毛病?——呃,情懷?All Men Are Brothers?”這是《水滸》的另外一個英譯,All Men Are Brothers,一切男人皆兄弟。

 

“沒錯兒,是像宋江,長得也像。個子不高,胖,黑。不過別狗眼看人低,人討了一特漂亮的老婆。”

 

“那不得上演宋江殺惜了?”

 

“切,人小兩口蜜著呢。倍兒疼老婆的一人。能給端洗腳水的那種。”

 

顧婉揚起頭,“咦,你看見了?”

 

我捅捅李三,問道,“帶煙了嗎?”

 

李三嘟囔著,“不都戒好幾年了麽!媽的,幸而訂了個可吸煙座兒……

 

但他還是掏出煙來,給我點上一支,又忙向顧婉解釋,“我可是戒了的啊!隨身帶著,是為了socialsocial……

 

我吐出一口煙,回頭接著對顧婉答複,“沒看見,但估摸得出來。”

 

“你怎麽知道他老婆心裏就沒有委屈?”顧婉注視著我的眼睛問。

 

“我當然不知道了。對潘金蓮、閻婆惜一類的心理又沒有研究。”說完,我又悶頭喝了一大口酒,杯子都空了。

 

李三也許是聞到席間的火藥味,他納悶地皺著小眉頭,邊給我添酒,邊打圓場,“嗨,咱淨說別人的事兒幹嘛?俺們倆認都不認識。”

 

我笑笑,“冷子興的話了:說著別人家的閑話,正好下酒,即多吃幾杯何妨。來,小姐,今日初見,我敬你。”

 

李三立即覺得倍兒長臉,親昵地向顧婉投去心有靈犀的一瞥,好像說:“怎麽樣,我沒蒙事兒吧?”

 

侍者又上了一道菜。跟李三交代說,“菜上全了。請慢用。”李三點點頭,瀟灑地擺擺手。

 

酒湧了上來,我愈發有股破罐子破摔的衝動。“兩位,就不敬我一杯?也該謝謝本人的做成嘛!李靖乾,《聊齋》你沒給俺從東亞館借出來,你倒給自己借了一人兒。”

 

李三搡了一下我的腦袋,低聲喝道,“怎麽說話呢你?真醉啦?”

 

我心生愧意,看著他那張如果我是女人也無法抗拒的、英俊的臉,“對不起。”我低聲咕噥著,“高了,舌頭不聽使喚。我的本來意思就是想說,恭喜你們倆認識。怪郎才女貌的。”

 

李三的手機忽然作響。他接起來,問了兩句,麵露著急之色。他手捂著話筒,向我們說道:“糟糕!老頭老太的機票,出了點麻煩,我得上外頭去跟旅行社打個電話。這裏信號太差了。你們,哎,先吃著啊,別等我。”

 

他一溜煙跑下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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