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要說起我年輕時候,家庭情況倒跟孝光有點像,上麵三個姐姐,下麵一個妹妹,不過我身世不如孝光的一點,我父親早去世了,老母守寡,拉扯我們長大。1970年,國家還在文革的混亂中,中央決定興建葛洲壩水庫。”李老頭說到這裏,停住了。
李三接口道:“更立西江石壁,截斷巫山雲雨,高峽出平湖。多美的詩境!可是工程是鋼筋水泥、人力、知識、金錢和一代人的奉獻建出來的,詩人的浪漫想像中,這些都不在話下吧。”
李老頭說:“這個先修葛洲壩,留給後世再修三峽的方案,是考慮當時政治、技術能力和綜合國力的一個折衷。此外,北邊還有蘇修虎視眈眈麽,中央不能不考慮,萬一打起仗來,可怎麽辦?”
李三補充,“周相上的折子,先帝爺拍的板。現在看,也是很聰明的一步棋了。”
李老太含嗔拍了兒子腦瓜子一下,“年紀輕輕的,別學得口角那麽輕薄!”
李老頭倒不以為然,“現在的孩子們都這麽說話,你打兒子幹嘛?”
“誰那麽說話?”
“網上的。”李老頭甕聲甕氣地說。
我心中暗樂,看來他家正相反,李老頭泡網,李老太網盲。
李老頭趁此給我們補了點水利課知識,“在原三峽工程的規劃設計中,葛洲壩工程是它的航運反調節階梯。三峽電站在枯水期擔負電力調峰,下泄流量變大,下遊會產生不穩定流,對航運產生不利影響。因此,需要修建葛洲壩工程進行反調節,同時還可以利用三峽大壩到宜昌之間的落差發電…….建成後葛洲壩二江和大江上設置的兩座發電廠房,共裝置
李老太打斷他,“老頭子,不要弄得太專業。饒是三個孩子都是自控出身,人也不想聽這些數字。”
我忙說,“感興趣的,您講您講。”
李老頭
“我跟你伯母寫信說,我們的事恐怕不成了,你家庭有阻力,來外省的省會城市還不放呢,現在一定更不能同意了。我們分手吧,女人的青春珍貴,我不能耽誤你。你伯母收到信後,考慮了一個星期,然後沒跟父母打招呼,就自己向單位請調要求參加了三三零工程。她的調令是71年底下來的,我們是72年初在工地上結的婚,靖乾是73年底出生的。那個時候的葛洲壩工地有多艱苦,你們這一代想不到,靖乾也不會記得啦….. 出生後,為了讓他有個好的生活環境,我們把他送到奶奶家,雖然是城市普通百姓家庭,粗茶淡飯,但是比起在工地長大的孩子,他是幸福多啦,咳!”
李三坐在他母親身邊,下意識地摟了摟母親的肩膀。
李老太笑道,“我們那時候,喝的是牛喝的水,吃的是難以下咽的南瓜和糙米飯,住的是在荒郊野嶺裏搭的帳篷。工地上的順口溜是:‘住著蘆席棚,餐餐‘瓜瓜椒’(南瓜和辣椒),十裏工區路,天天兩腿走’、當時工地上,5萬職工,10萬民工,白天紅旗招展,晚上燈光不熄,轟隆隆的鑿土、開方、打炮的聲音長年不斷,奇怪的是,年輕人心中有信仰,不覺得苦,隻覺得幹勁衝天…….”
張大聽得入迷,到這時才插了一句話,“計劃經濟在宏觀調度上的力量,經濟學上已有明證。不過,人的精神力量,是經濟學也算不出來的。”
李老頭接著道:“我們是在1981年,工程完成大江截流之後,請調回故鄉城市的。我母親老了,重病,年年盼我們回去,兒子也大了,家庭需要團聚。比起一輩子紮根在三線的同事,我們比不上……八十年代初期,跨省調動工作多麽困難,不過我和你伯母可以說是辦得很順利,從省到市地、到單位,各級人事部門一路給我們開綠燈放行——”
為國家奉獻過十年青春的人理應得到這樣的禮遇。不管多麽官僚、效率多麽緩慢,機構總是人開的,而人心總是肉長的。
我問二老:“青春歲月交付在那麽艱苦的地方,您現在回想起來,是什麽心情?為之驕傲還是為之痛苦?也曾後悔過嗎?”
李老太想了想,“我們常常將自己的命運,與比我們小幾歲、沒有機會上大學的知識青年比。我們的青春付出去,但我們親眼見證了成果;經曆過
——是啊,看到萬裏長江這條桀驁不馴的巨龍,乖乖就縛於他們從一片沙地上建起的工程,葛洲壩的工程建設者能無驕傲和不虛此生之感?而小他們幾歲的知青一代就沒有這麽幸運,許多人枉費了艱苦,荒疏了歲月,沒給自己和社會留下值得紀念的東西。
飯吃得差不多了,李三收到一個電話,立刻軟聲軟語,退到臥室,關上門卿卿你我。李老頭假做從容狀,壓抑著好奇盡量不問我們,老太則忍不住喜上眉梢地,“噯,是不是,靖乾找了個女朋友呀?”
我支支吾吾,“不太清楚。”
張大則實誠地說,“沒錯兒。一位才女,長的聽說也相當漂亮。”
李老頭也端不住了,喜悅地咒罵,“真的?這小子!怎麽一點兒口風不露?”
張大說:“伯母不是語文教師嗎?那姑娘現在哥大讀書,文科,我讀過她的一篇東西,相當有意思哩!您該早日見見,肯定跟您有共同語言的。”
我雙目橫波,使眼色,拚命向張大發出“秋天的菠菜”,此君就是接受不到我那警告的電波。
李老太愈發聽得傾倒,“你們誰見過?”
張大搖頭,“我沒有。”
我咬著舌頭嗚嚕著說,“我也沒有。”
李三打完電話出來,二老情深款款地注視著他,好像中統特務頭子們情深款款地注視著甫誌高。礙於我們兩位還在,他們想必還不便現在就上老虎凳辣椒水吧,我決定盡快告辭,留給他們充裕的上刑時空。
我和張大又逗留了一會,聊了點輕鬆的話題,就一起告辭出來了。
他開車來的,要送乘地鐵來的我回家去,於是我上了他的車。他默默開了一會兒,問道:“剛才你怎麽不說實話?”
“什麽實話?”
“你不是認識顧婉嗎?”
我吃驚地差點撐破安全帶跳了起來,“你怎麽知道我認識顧婉的?李三告訴你?”
“他沒告訴我。不過世界很小,這事瞞不得人。”他淡淡說。“她是有夫之婦,李老頭李老太應該知道真相。”
“你剛才故意引起話題,就是為這個?”我不可思議於張大的用心,“你怎麽這麽看不得李三幸福呢?他哪兒招你惹你了?”
“老三傻,你也陪著他傻?他會給那個女人玩死你知道嗎?你為什麽不勸勸他!”
我木著臉說,“老三是成年人,人要真玩他,他該有警覺,否則吃虧買個教訓也好。我認為不是這樣的。他工作都還沒有,對方圖他什麽?無非是人帥人好而已。他固然是認真,他找的那位也對他認了真。該交代的都交代了,離婚程序也辦上了——現在說不定都離好了。總之,我勸過你,沒勸過他,此事自有道理。”
“我會有辦法,把李三這輛出軌的列車拉回來。”
我驚道,“你什麽時候
“睡覺和睡覺差別大了。我是和結了婚的睡,老三是要和睡的結婚,這一樣嗎?”
我大覺逆耳。但沒有立即反駁,因為我有更要緊的要問,“你哪裏聽說的顧婉的事兒?”
“你倒不問問,老三哪裏聽說的顧婉的事兒?”
是啊,我怎麽沒想到這一層!忽然,我腦中激靈了一下,按圖索驥對上了號――差不多半年前,張大曾經說起,他公司今年進來的新人裏,有個西北的畢業生,MBA俏妞,長腿,圓臀,身材火辣。當時他爆著粗口詛咒那捱千刀的新英格蘭Puritan Working Ethic,因為既已招進來做了同事,要下手反而要避公司的耳目了。那時還沒有發生潭薇懷孕事件,他倆走得正順當,對這個偶爾提及的女人,我一直以為不過是張大可能發生也可能不發生的洋豔遇之一,連麵長麵短都懶得打聽,更不用說會想到是國女。
“是丁臻吧。”我淡淡地說,“劈腿踩著倆船睡,也不怕閃著盆骨。”
“帶她出去吃飯碰到老三和顧婉的。但澄清一下,我真沒上成她。衣服都脫到隻剩一條內褲了還能抽身跑了,說是要男人有‘誠意’才給睡……哈,‘誠意’!是處女嗎就漫天要價!她當她是誰呀?嘿,以為她崩了情、冷了臉,走了就走了吧,回過頭來,還能沒事兒人一樣,照舊打電話吃飯泡吧訴說當年情史……操,吃就吃,誰怕誰呀。”
――張大自是不會買丁臻的賬。但當年的我,就是那樣入甕。年輕,欲望強,留學生涯是那樣的孤寂,撐滿掌心的豐乳是那樣的誘惑……雖然不懂自己的心也不懂對方的心,更看不透對方的為人,但欲令智昏,越得不到手越覺得像真愛,山盟海誓的話語說出來,如水就下…….得手之後,人品的問題才浮出水麵……走了才不過半個月,就開始旁敲側擊我老家父母要買的新房是否能隻寫我一個人的名字,理由是“以後辦過戶麻煩”;撬開我的郵件賬戶,追索一切女性聯係人的名字……萬嘉敏之事,千錯萬錯都是我的不是,但萬本人是無辜的。她為何受那麽大刺激、死活要考走離開A大,就因為事發後丁臻模仿我的口氣在絕交郵件裏惡言相向,羞辱了她一番,待我發覺之後,萬已經是說什麽都不肯接聽我的解釋電話了…….而我與丁臻也因此崩情……這就是連對顧婉、園園都不能實說的,當年的真正內幕。
“……真漂亮……”
我從往事中回過神來,“你說什麽?”
“顧婉,真漂亮。比丁臻又不是一個檔次的。”張大單手扶著方向盤,“不怪老三五迷六道的;不過,也隻有他那樣傻子,才會動真格,老子要碰到那樣的尤物,該上就上,玩時要狠玩,甩的時候狠甩。”
“那你在老頭老太前說的話…….”
“兩個老天真,切。能為一破水壩守上十來年。把我的真實想法說出來能嚇死他們,當然得撿點他們順耳的說了。”
我冷笑道,“我還以為有人給女人甩得成了扁平體,從此吃一塹長一智了。”
張大哼哈一聲,“我是吃了一塹,長了一智,那就是,女人可以多麽善變,朋友可以多麽無情。”他猛踩油門,車子像是要飛起來,迎麵打來的車燈映照著他冰冷的臉色,我覺得胸悶,同時也隱隱地恐懼,原來今天的一切,都是他做戲給我看,為了重新贏得我的信任,將我鎖進車裏,由他拷問靈魂。李老太的一番話使我感動,那麽多年的交情,我未嚐不想與他曆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抿恩仇。其實,他從來沒有原諒我,沒有原諒我打他的那一拳。我還是天真了,能夠輕易原諒他人、忘記羞辱,這就不是沃頓MBA張孝光了,他是帶著從不對這個世界折辱屈服的心爬到華爾街這個位置的。我忘記了,這些年來,我在跟計算機打交道的同時,他一直在跟人,活生生的、世界上最強勢的一群人,在鬥爭、撕咬、在不見血的地方刀頭舔血地生存。
我盡量鎮靜地說,“停車。我要下車。”
寶馬車仍像一匹放肆狂野的神駿般,行駛在車燈如繁星萬點的高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