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李三原來住晨邊高,與另外幾個男生共居,分擔高額的房租,如今為迎接父母前來,特意在離學校較遠的區租了一套稍便宜的一居室。一周前我還幫他搬家來著。窮光棍學生的家,真是不能看,原來跟人擠著住還不覺得,一旦搬出來,覺得真是要什麽沒什麽,空落落幾件家具,衣服全是便裝,鍋碗瓢盆樣樣不齊全。為此他又專門去了我家一趟,在我那也不富裕的基礎上搜刮了一些民脂民膏回來。
我被高調地迎入李三的家門。李家老頭老太都笑咪咪地站在門邊相迎。我將禮物放下,叫一聲“伯父伯母!”,老太太不由激動地給我來了一個大擁抱,眼角都濕潤了;可不是,從大學那會兒到現在,十年了!李老頭的頭發幾乎全白了,皺紋叢生,背也駝了,李三英俊的外貌酷肖其父,十年前的李伯父還未退休,是一家水力發電廠的高工,經常出國公幹,穿上西裝,風度翩翩,比他兒子都拉風;李老太是位受人尊敬的重點中學教師,當年很賢妻良母的,一天到晚戰鬥在廚房裏;如今看來,她倒一點不見老,滿頭烏發,燙著含蓄的中年波浪式,衣著入時,精精神神地跟10年前沒多大變化。老太聽說原是北京旗下人家出身,舉止透著親切和高貴,一口柔和的京片子,平常說話,即使對晚輩,未語也先幾句謙詞。
再舉眼一看李府,嗬,已經不是一周前的寒酸苟簡樣子,新桌子也買了,沙發椅子都齊活兒了,電視也裝起來了,還置辦了一個能收中文台的小耳朵機。廚房裏鍋碗瓢盆一應俱全,水池擦得雪亮,案板上是切好待燒的青菜,爐子上一鍋咕嘟咕嘟的湯,冒出誘人的香氣……呀,有家的人是幸福的人哪。我往裏一邁,差點被什麽絆了一下,原來是李三支在門廳的行軍床沒有收好,看來這些天他就幸福地睡這裏了。
我印象中的李老頭是善談而能交際的。十年以前,他對我們這些後生輩當然也和氣關照,可是仍能感覺到他作為一名在社會上卓有成就人士的那種得意和風發,家務和瑣細他是不管的。如今的他,沉默、微笑、憨厚,處處聽從老妻的調遣,張羅著瓶瓶罐罐的一切。我感歎時光這個神奇的雕刻家,它不僅給李老頭雕上了皺紋,還給他雕上了老態和慈祥。他掏出新從國內帶來香煙讓我,我說已經戒了,李三在一邊兒又哄,說我裝丫,我隻好訕訕接過一支,老頭兒愉快地給我點上,又遞給兒子一隻,李三也不客氣地抽上了。這可不是十年前,李三從宿舍回家前需要偷偷漱口換衣服、免他老子聞出煙味兒來要揍他的年月了。多年的父子成兄弟,信哉。
我們三位爺兒們遂開了窗戶和房門,一起噴雲吐霧。
李老太在廚房裏一邊叮叮當當,一邊隔著半牆,絮絮問道:“餓了吧?可憐見,跟靖乾一樣,天天吃胡蘿卜菜葉子,又不屬兔子的,誰受得了長年吃那個?今天在伯母這兒,放開肚子吃,好好補補。”
李靖乾在一邊訕笑,“就這熊似的體格,還補呢?”
李老太笑道:“王齊還是老樣子,比先前壯點兒了。我們靖乾可比發回去的照片顯瘦,這些日子也不知怎麽了。”
我心裏偷偷樂,怎麽了,戀愛了唄,患得患失唄。
都說山東人嘴邪,說什麽來什麽;誰知道連咱這靈魂一閃念都是靈光的。李老太馬上接著說:“你們這三個出來的小子,這麽多年一個傳喜訊兒的都沒有,怎麽搞的?我不知道王齊你家怎麽樣,我和靖乾他爸都快替他愁死了。前些日子還在街上碰到你們黃盛呢,帶著媳婦兒,帶著大胖丫頭,出來買東西。他也胖,他媳婦兒也胖,那丫頭更是胖得一嘟嘟身上全是肉,又白又淨,見人就笑,喜得我,和老頭子兩個抱了半天不舍得撒手!不看人家孩子結婚生子的還不惹這心病,一看更難受了,回家我和老頭子互相抱怨半天,到底誰的錯呢?” 黃盛就是我們最先升級的黃四。——她拿鍋鏟憤怒地敲敲鍋沿兒,瞪了兒子一眼,“你別給我嬉皮笑臉的!爹媽也把你生得不缺這不缺那,人高馬大的,晃晃過了三十,到現在連個孫子還沒讓我們抱上!”
李老頭慢悠悠地笑道,“你伯母現在跟外麵每見一次人家小孩兒,回家來就發人來瘋一次。靖乾呢她也抓撓不著,誰受著?還不是我唄!”
我大笑,“跟俺家老頭老太一樣。”
李老太將燒好的菜往盤子裏盛著,“你家父母也都退了吧?”
“我爸退了,我媽還上著——幸好她還上著,不然更是一天到晚絮叨得我頭疼。”
“我和你伯父都退了。一天到晚閑著,滋味真是不好受呀,你說養個鳥,養個花,養個狗?都不是那麽回事兒嘛!看別人家,差不多同年齡退休的,都有孫子抱了,咱們心裏有個不眼饞的?”
“老媽,您給說說,這想孫子是一種什麽情意結?虛無縹緲的,你說還沒這麽一人兒呢,您兩老就成天跟害了相思病似的,想他?想伺候他?想抱他?”李三提出一有趣的問題。我也豎起了耳朵,這個問題對我,也是不能解的世界難題之一。
李老頭到冰箱裏拿出冰鎮啤酒,慢慢在桌邊地擺著杯子,“當年有你的時候——你問你媽——我在工地上沒日沒夜加班,回來看了一眼就走了。添了兒子,當然挺高興,可是之前也沒那麽朝思暮想過。人年輕的時候,總覺得有整個世界在手裏,男人家尤其這樣。隻有上了年紀以後,才覺得別的都不打緊,打緊的是一家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孩子學業有成,婚姻幸福。有孫子就更是錦上添花啦。當年沒回過味兒來、沒能給兒子的,都可以在孫子身上找補回來,如今經濟也好了,時間也充裕了,身體也還算爭氣,一閉上眼睛,想到要是懷裏能再抱上一個肥頭大耳、白白胖胖的寶寶,聞聞他那奶香,那真是睡覺都能笑醒嘍!”
飯菜做好了,我和李三幫忙端菜,一一都上了桌。好一桌盛宴!李老太原本就是高廚,可見退休後又進益了。我們落了座,李三給大家倒上飲料,卻不停看著手機,說:“再等等,再等等。”
門外響起敲門聲,李三去打開門,原來是張大,提著一瓶紅酒登門。張孝光看到我,尷尬地笑笑,我也隻好對他點頭笑笑。李三睨了我們各自一眼,仿佛說,小樣兒,你們倆,有什麽大不了的。李家老頭老太上前與他熱情寒暄,讓到廳內。
客人都到齊了,酒宴開始。李老頭為我和張大的盤子裏滿滿地布了菜,他舉著杯子,站起來,提議為我們三兄弟在異鄉這些年難得的互相扶助幹杯。——顯然他們兩老還不知道我和張大最近的心病。
我和張大同時站起,異口同聲地反對說:“這哪能?要祝也是先祝您二老今日和靖乾團圓。”
大家飲過一杯,坐下聊天。李老太始終關心的,自然仍是我們的終身大事,這下不談孫子了,她就開始關懷張大,“孝光啊,前段時間聽我們靖乾說,你處了一個女朋友,何時吃你們的喜酒?”
李三拚命向老太使眼色,可惜已經晚了。
張大悶悶地喝著酒說,“伯母,此事已經告吹。”
“唷,這怎麽說的?”
“媽,您就別問了。”李三沉下臉來。
“沒關係,我跟伯母說說,不是外人。”張大溫和地說,“我犯渾,那女孩兒更是有點脾氣。等我後悔了去求人家,人家已經不要我了。”他向我揚揚杯子,“是不是?”
李老太關不住好奇,“那姑娘現在呢?”
“本來想嫁別人,婚禮上把那家兒也甩了。”
李老頭李老太齊聲嘖嘖道:“這年月,女孩兒家都這麽厲害呀?”
“經濟獨立。”李三雙腮鼓鼓,吃著菜,向父母解釋道,“要是能有經濟獨立,這地界,姑娘們想甩誰甩誰,跟脫鞋似的,麻利著呢。”
“甩了以後,她那未婚夫找我吃老酒來著,”張大臉上帶著一個倘恍迷離的微笑,“你說怪不怪,我竟然答應去了。不為別的,就為好奇,同時又覺得解恨。去了一看,一挺平頭整臉的老美,據他自己說的,平常也不缺女的上趕著他。”
“他還說什麽?”我終於問道。
“他還說了一些什麽,我沒太聽懂,明朝什麽的。這家夥也醉得夠嗆了,大著舌頭告我說,他呢,也不是成心非跟我搶譚薇,但就因為譚薇是明朝的…….所以他非娶她不可。到底沒娶成,這就說明譚薇也不是明朝的……所以他還得再接再厲地找,直到找著那明朝的為止。”張大迷茫地把眉毛打成問號,臉朝向我,“要不我今兒說什麽也得來呢?我琢磨一個多月了也沒整明白。老七,他不是忽悠我吧?”
我哭笑不得地說,“忽悠?連他自己都信了,他忽悠你?”
李三高興地說:“好了好了,終於說上話了。來來,你倆,端端杯子。”
李家二老有點糊塗。困惑地對視了一眼。
張大把杯子伸過來,碰碰我的,“悔不聽,金玉言。”
我尷尬起來,“什麽金的玉的?”
“怪你!要提前三個月打那一拳,我現在都老婆孩子熱炕頭了。”
“你什麽時候、哪隻眼睛看得上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問題是。”
“現在。雙眼。Both Eyes!”
李三出來活稀泥,“好了,行了,都記住吧。以後咱仨就都奔這個理想努力,誰要偏離航向了其他人別忘給吱一聲。”
“明朝…….”張大還在神思恍惚地喃喃。
李老頭扭開電視,歉意地向我們解釋:“在家都看慣了,不能一天沒新聞。這小耳朵台不多,不過看看央視九頻道,也算聊勝於無。”他把音量調小,追蹤其每日必看的一段新聞。
李老太感喟著說,“都以為你們留學生在美國享福,過的這日子呀,我看還沒國內一般人好呢。要吃沒吃,要喝沒喝,要娛樂沒娛樂的。——吃呀!”她又起身為我們布菜。
李三笑道:“媽,您該去孝光家看看——王齊家就甭去了——您就知道了,也有人過得挺腐敗的。”
張大訕訕地說,“下月租期一到,打算搬了。你倆家周圍要有什麽租房子廣告,幫我留留心。”
我們都大奇道:“咦,怎麽了?你那‘紐約品質生活’呢?”
“一來房租也要漲了,這一次提百分之七,下次還不知道在哪裏;二來,也覺得這樣下去不是事兒……”
“孝光,這樣就對了。咱中國人節儉,這是美德,不是壞習慣。別跟洋鬼子學那些花錢刷信用卡的習慣。手邊哪,攢點錢,早點置個房子,早點尋一個踏踏實實的好姑娘,早點安家。伯母是這樣勸你,也是同樣勸王齊和我們靖乾的。你們出來,工作念書,背井離鄉的不容易,父母不在眼跟前兒,有個頭疼腦熱的,誰照顧你們?孝光在家是男孩兒的獨根子,王齊和靖乾一樣,也都是獨生子,真個的,在家的時候,當老家兒的還不都是跟捧雞蛋黃似的捧著你們?生怕你們哪點兒不順心了,恨不能把生活都給你們鋪排好了,讓你們順順當當走。”她的眼眶濕潤了,不由拿紙巾擦擦眼角,“靖乾這些年,從來報喜不報憂,以前生病、獎學金沒了、失戀,這些事兒,要不是我和他爸這幾日那麽問著,他啥都不會說——
李三不高興,“媽,您淨絮叨。”
“我們也是才知道,他為我們這次來,現搬的家,置辦的這些東西,給他爸現裝的小耳朵。靖乾現在還沒工作,他有這份心,我們當老家兒的,知足了。如今你們飛這麽遠,父母有心也顧不到你們。就隻能指望你們都能尋一門好婚事,家庭幸福;再,你們幾個從小兒好了一場,又都是沒兄弟的,既在一個城市住著,就互相扶持著,有什麽事大家幫忙。就是有個言差語錯的,兄弟間也不要計較,一笑就過去了,王齊你說呢?”李老太問著我,目光卻詢問著張大。
“伯母說的是。”我心悅誠服地說。心下又是佩服,又是感激。誰說上了年紀的人不明事理?人那察言觀色和會說話的功夫,我們小字輩還得再追幾十年。
李老頭結束他的電視節目,回到餐桌上來。我敬了他老一杯,提議說,“伯父給我們講講,當年您跟伯母戀愛、結婚的故事,我們也借鑒借鑒。”
張大熱烈地附議,“一定要講,一定!”
李三也笑,“爸,沒什麽抹不開的,說吧。”
李老太麵露一絲羞澀,飛起一個嬌嗔的眼神給她家老頭。啊,女人,多大年紀了也是女人。
李老頭嗬嗬笑道:“講就講,什麽大不了。要能給你們小字輩當資治通鑒,俺們老兩口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也算做貢獻了。”
張大也遞過一杯酒去,老頭一飲而盡。